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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森”、“陳森書”之辨——《中國小說史略》釋疑一則
·李永泉·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初版本認為《品花寶鑒》作者為“陳森書”,1935年北新書局修訂本《中國小說史略》在“陳森書”后面另加注文,認為“‘書’字或誤衍”。本文據浙圖藏崇恩《枕琴軒詩草》稿本中陳森題記,確定“陳森書”、“陳森”均為其曾用名。另據陳森題記所云道光十八年行跡,排除了柳存仁先生關于道光十八年陳森赴廣西的推測。
陳森 陳森書 名諱考辨 《中國小說史略》
《品花寶鑒》是中國小說史上第一部以描寫優(yōu)伶為主的長篇小說,被胡適譽為“乾嘉時京師之《儒林外史》”。作者陳森,字少逸,號采玉山人,又號石函氏,毗陵(今江蘇常州)人。除《品花寶鑒》外,尚有《梅花夢傳奇》傳世。
《品花寶鑒》作者名“陳森”還是“陳森書”,是個聚訟不休的老問題。張燕瑾等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近代文學研究》梳理如下:
《品花寶鑒》的初刊本原無署名,但在自序末尾署“石函氏”,顯然是作者的化名。最早透露其姓名的是道光時人楊懋建(掌生)的《夢華瑣簿》:“常州陳少逸撰《品花寶鑒》。”其次是光緒間的《羅延室筆記》,它在介紹《品花寶鑒》中的人物時說:“高品者,即陳森書,常州名士,即作《品花寶鑒》者。”……魯迅似乎未見《羅延室筆記》,他在《中國小說史略》初版本中介紹《品花寶鑒》作者時是據《夢華瑣簿》,但其結論卻又兼及以上二書的材料,他說:“書中有高品,則所以自況,實為常州人陳森書,號少逸?!濒斞傅男抻啽尽吨袊≌f史略》①在“陳森書”之后加了如下注文:“作者手稿之《梅花夢傳奇》上,自署毗陵陳森,則‘書’字或誤衍?!边@說明魯迅對于《品花寶鑒》的作者究竟是陳森書還是陳森仍不能肯定。在此前后,只有少數研究者堅持認為《品花寶鑒》的作者是陳森書,如盧冀野的《近代中國文學講話》等;而多數研究者則認定是陳森……直到1947年,嚴敦易才徹底澄清了這個問題。他在《〈梅花夢〉與〈品花寶鑒〉》一文中,根據《梅花夢傳奇》的“原稿影印本”,發(fā)現了兩條材料:一是該書署名“毗陵采玉山人陳森”;二是該書卷首的《梅花夢事說》署名“毗陵采玉山人陳森少逸”。從而“斷定”《品花寶鑒》的作者是常州人陳森,字少逸,別號采玉山人。②
已經將“陳森”、“陳森書”之爭的發(fā)展演變敘述得很清晰。不過說“嚴敦易才徹底澄清了這個問題”,則并不準確。嚴敦易先生所見的《梅花夢傳奇》,魯迅先生1932年8月15日《致臺靜農》信中已經提到:
年來伏處牖下,于小說史事,已不經意,故遂毫無新得。上月得石印傳奇《梅花夢》一部兩本,為毗陵陳森所作,此人亦即作《品花寶鑒》者,《小說史略》誤作陳森書,衍一“書”字,希講授時改正。③
說“希講授時改正”,可見一段時間內,魯迅先生認為“陳森書”說是錯的。但1935年北新書局修訂本《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先生生前的最后修訂本),仍然說:“實為常州人陳森書”,不過又加括號曰“書字或誤衍”,一個“或”字,見出魯迅先生的審慎。在沒有發(fā)現新的直接證據之前,魯迅先生實際上仍是存疑的,展現了大師多聞闕疑的嚴謹學風。然而,學界后來僅據魯迅先生《致臺靜農》信,一致認為“陳森書”的提法是錯誤的,實際上,這對魯迅先生關于“陳森”、“陳森書”之辨的理解是不完整的。
例如,柳存仁先生認為:“(《品花寶鑒》)作者陳森,和他在《梅花夢傳奇》上署毗陵陳森相同……《中國小說史略》誤衍一‘書’字變成陳森書,《魯迅書簡》(上冊,頁一一二)一九三二年八月十五日《寄臺靜農書》已有改正。”④郭箴一在其《中國小說史》談到陳森時,直接注為:“《品花寶鑒》乃陳森作,非陳森書?!雹萁┠?,無論各出版社梓行的《品花寶鑒》,抑或各種文學史,皆徑署作者為“陳森”,無人再提“陳森書”之說,似乎“陳森”說已成定讞,毋庸再辨,這是不符合魯迅先生的本意的。筆者近日得見若干新資料,為“陳森書”說找到有力佐證,錄之與學界同仁共賞。
浙江圖書館藏有崇恩《枕琴軒詩草》稿本,內有陳森手書題記兩則。其一題于《枕琴軒詩草·聽雨集》前的空頁上,文曰:
未覽名山勝,先逢太守賢。清言見肝膽,搖筆起云煙。政事豐年玉,文章下水船。明朝獨南去,離思正悠然。
道光戊戌六月,自都南歸,道過泰安,即謁雨舲太守大人,款留信宿,并見示《枕琴軒詩集》,敬題一律呈教。時六月十八日黎明,微雨,雷聲殷殷繞戶,鄉(xiāng)夢乍醒,疑已驅車于亂石巉齴間,不知猶宿山城逆旅也。石函陳森書。
名下鈐“少逸詩畫”白文方印,“通經致用”朱文方印。其二書于“清溪隱釣罾”底紋的花箋上,夾在書中,文云:
孤鶴沖煙,歸鴻遠飛。秋庭露坐,月明星稀。清泉漱玉,仙風吹衣。詩思如是,乃曰精微。
六月十七夜,讀香南太守《詩集》,諸體皆勝,而五古尤長,直兼左太沖、鮑明遠之勝,恐不肯低首于謝宣城也。本擬題贈一詩,而旅次匆匆,詩思茅塞,謹作贊語三十二字,以志傾倒。森書。
名上押“少逸詩畫”白文方印。按,《枕琴軒詩草》的作者崇恩(1803~?),字仰之,號雨舲、香南居士,正紅旗滿洲人,宗室。據《愛新覺羅宗譜》(學苑出版社1998年影印),崇恩道光十七年七月授山東泰安知府,二十年七月調補濟南知府。
崇恩守泰安期間的詩作,后來收在其《香南居士集》(道光二十二年刻六卷本)的卷五。其中《喜晤陳上舍森書復言別》詩云:
與子神交久,相逢頗恨遲。萍蹤才小聚,蓬梗復何之?磊落懷猶壯,縱橫筆特奇。莫嗟今日別,差勝昔年思。
后一題為《立秋日領客普照寺,因與陳子話別》詩:
嘉賓盛蓮幕,靈境擅花宮。品借諸天凈,談爭五岳雄。晚涼追柳外,斜照閃云東。清景已堪惜,驚心一葉桐。
夙契三生在,聽鐘共一樓。詩懷聯舊雨,別意屬新秋。后會方迢遞,前途況阻修。且延塵外賞,為我小勾留。
道光十八年立秋日為六月十九日。崇恩的這三首詩,與陳森的兩則題記同時所作。
此“陳森書”自署“石函”,閑章用“少逸詩畫”,其與《品花寶鑒》作者“陳森”是同一人,應無疑義。而崇恩《喜晤陳上舍森書復言別》⑥詩題中,“森書”二字用小字,則是陳森又名“陳森書”的鐵證。
總之,“陳森”、“陳森書”皆為《品花寶鑒》作者的曾用名。在《中國小說史略》初版本中,魯迅先生將《品花寶鑒》作者著錄為“陳森書”⑦,并沒有錯。
附帶一提的是,題記中所云“道光戊戌六月,自都南歸”,對陳森生平事跡研究亦有發(fā)覆。陳森《品花寶鑒序》有云:“余前客都中……明年有粵西太守聘余為書記,偕之粵。”此“明年”究竟為何年,莫衷一是。柳存仁先生曾推測為道光十八年,認為陳森是年“應聘赴廣西,原稿置敝簏中八年之久”⑧,并進一步推測了《品花寶鑒》的成書時間。今據此題記,知道光十八年戊戌(1838)六月,陳森并沒有和粵西太守一起從北京啟程赴粵,而是一個人“自都南歸”,踏上了歸鄉(xiāng)之旅。故柳先生所推測的《品花寶鑒》成書時間,是缺乏依據的。
注:
① 指1935年6月北新書局第十版再次修訂本。
② 張燕瑾等主編《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近代文學研究》,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370-371頁。
③ 《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03頁。
④ 柳存仁《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年版,第242頁。
⑤ 郭箴一《中國小說史》,上海書店出版社1984年版,第495頁。
⑥ 據此詩題,知陳森的功名是監(jiān)生,此亦鮮有人提及。
⑦ 雖然初版本《中國小說史略》介紹完《品花寶鑒》作者后,用括號標出所據為《夢華瑣簿》,但實際上《夢華瑣簿》只提到是“陳少逸”撰《品花寶鑒》,惟有光緒間《羅延室筆記》明確說作者是“陳森書”,可見魯迅先生將作者著錄為“陳森書”,應該是參看了《羅延室筆記》,但未注出。
⑧ 柳存仁《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年版,第241頁。
責任編輯:倪惠穎
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