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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記》中的三國故事來源再考察
·張真·
本文探討了日本軍記物語《太平記》與唐代佛教著述中的三國故事之間的關系,指出兩者在文獻中所處的位置、故事的結構、情節(jié)、人物及與史實間的出入等五個方面存在不同于其它相關文獻的獨特的相似之處,而在《太平記》成書之前,唐代佛教著述已經(jīng)傳入日本,由此推知《太平記》中三國故事有可能來源于唐代佛教著述。
《太平記》 唐代佛教著述 三國故事
《太平記》是日本軍記物語的重要作品,其中有一段作為插話的、相對完整的三國故事,然而,歷來在論及三國故事源流時,論者往往忽視了對這一故事來源的考論,專門論及此問題者,似只有邱嶺、吳芳齡著《三國演義在日本》一書、張哲俊《〈太平記〉中三國故事的文獻來源考察》一文。本文試在此基礎上,結合上述論著中尚未提及的文獻,對此問題作一些補充,并與邱嶺諸先生商榷。
要考察《太平記》中的三國故事的文獻來源,首先就要考察三國故事在日本的流傳情況,那么三國故事是何時傳入日本的呢?
《三國演義在日本》認為:“……在日本……直至元末明初……才有《太平記》,雖然簡單,但有始有終地以孔明為主人公敘述了三國的分和歷史?!痹摃髡咴诜g金文京《三國演義的世界》一書的“譯后記”中也有表達了相同的觀點。①同書又說:“《三國志》……在作品(指《太平記》)問世前的千余年間卻一直鮮為日本人所知,至少在《保元物語》、《平治物語》、《平家物語》與《承久記》等先于作品問世的所有軍記物語中均未見有任何借鑒……如此于日本中世軍記物語中唯有作品對三國故事情有獨鐘,又隨處可見對三國故事的借鑒……于卷二十‘義貞夢蛇及諸葛孔明事’中作者更以幾乎一整節(jié)的篇幅,以孔明為主人公大致講述了三國的歷史。”②同書第8-9頁并附有該故事譯文,故本文不再復述該故事。其實,以上觀點并非十分精準,[日]藤原佐世《本朝見在書目》中即錄有《三國志》,證明該書至遲在唐代時已傳入日本。
該書其后逐一辨析了該故事有可能的來源文獻,認為:《太平記》中的三國故事與《演義》最為接近,因而《演義》最有可能成為《太平記》中三國故事的來源。接著,又舉楠木正成與諸葛亮形象塑造上的相似為證據(jù),進而總結得出:“……《太平記》中楠木正成形象的原型很可能是《演義》中的孔明,而《太平記》中三國故事借鑒的也應該是《演義》。……《演義》就必須早《太平記》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問世,至少要早三五十年吧。”③其實,楠木正成得天書一節(jié)與《水滸傳》中宋江受九天玄女天書三卷的情節(jié)更為相似,而《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雖也口稱得神人天書,然書中實無具體情節(jié)。
然后又進一步推斷《演義》有可能成書于元末乃至元末較早的時期,抑或如杜貴晨于其《〈三國志通俗演義〉成書及今本改定年代小考》(《中華文化論壇》1999年第2期)中所考,成書于1323-1329年間,早《太平記》近半個世紀④。而據(jù)同書考證,《太平記》最初形成并迅速流傳于1371-1375年間。
張哲俊《〈太平記〉中三國故事的文獻來源考察》一文則詳細考察了該故事的文獻來源,雖然認為“不能排除《三國演義》影響的可能性,但也不能斷言有《三國演義》的影響”,但在注釋中有根據(jù)《羅山林先生集》中第一次著錄《三國演義》的時間,來推測“《太平記》接受《三國演義》的可能性不大”⑤。
那么,《太平記》受《三國演義》的可能性有多大?誠如邱書所言的話,《太平記》之前,日本書籍中基本沒有三國故事,《太平記》之后,日本書籍中又沒了三國故事⑥,而在湖南文山1689年譯成《通俗三國志》后⑦,三國故事又風行日本,那么從《太平記》到《通俗三國志》之間的三百余年,三國故事在日本為什么如此受冷遇?《三國演義》現(xiàn)存最早刊本是嘉靖元年(1522)刊刻的《三國志通俗演義》,而最早見于日本典籍著錄的是長慶九年(1604),中日兩國也都沒有發(fā)現(xiàn)更早前的抄本,即使有抄本,又能否證明《三國演義》在《太平記》成書前就已經(jīng)傳入日本并對《太平記》影響頗大?
按邱書邏輯,認為《太平記》和《三國演義》相似,就一定是《三國演義》影響《太平記》,卻不論若僅從事理邏輯上說,反之亦然:《太平記》成書后迅速流傳,并隨入元僧傳入中國,并對《三國演義》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這反可以為一些主張《三國演義》成書于明初或明中葉的觀點,增加一條佐證。
既然此故事與《三國志》《晉書》《三國志平話》(《三分事略》)相關部分相去甚遠,來源于或曰受《三國演義》的影響的可能性也不大,那么其來源究竟為何?
其實,在唐代佛教著述里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與《太平記》中的三國故事極為相似的記述,分別是大覺《四分律鈔批》、景霄《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隨疏演義鈔》、湛然《止觀輔行傳弘訣》。
前兩者早在20世紀60年代一粟的《談唐代的三國故事》(載《文學遺產(chǎn)增刊》第十輯,1962年7月)一文中就有引用與介紹,后又收入朱一玄編《三國演義資料匯編》(百花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中,而后兩者在李小榮《唐代釋家經(jīng)疏中的三國故事》(《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3期)一文中也有引用與介紹。然而似乎未引起重視,上述邱書、張文也都未論及此,而這又是本文論述的關鍵,故今據(jù)日本《大藏經(jīng)》及《續(xù)藏經(jīng)》,將四則記述轉引于下:
唐代僧人大覺《四分律鈔批》卷二十六在注解《僧像致敬篇》時,引述了“劉氏重孔明”的故事:
注云:“似劉氏重孔明者”,劉備也。意三國時也,謂魏主曹丕都鄴,今相州是也,昔號魏都;吳主孫權都江寧,昔號吳都;劉備都蜀,昔號蜀都;世號三都,鼎足而治。蜀有智將,姓諸葛名高[亮],字孔明,為王(劉備)所重。劉備每言曰:“寡人得孔明,如魚得水。”后乃劉備伐魏,孔明領兵入魏。魏國與蜀戰(zhàn)。諸葛高[亮]于時為大將軍,善然謀策。魏家惟懼孔明,不敢前進。孔明因致病垂死,語諸人曰:“主弱將強,為彼所難,若知我死,必建[遭]彼我[伐]。吾死已后,可將一袋土,置我腳下,取鏡照我面?!毖砸褮饨^。后依此計,乃將孔明置于營內,于幕圍之,劉家夜中領兵還退歸蜀。彼魏國有善卜者,意轉判云:“此人未死?!薄昂我灾俊薄疤M琳甄R,故知未死!”遂不敢交戰(zhàn)。劉備退兵還蜀,一月余日,魏人方知,尋往看之,唯見死人,軍兵盡散。故得免難者,孔明之策也。時人言曰:“死諸葛怖生仲達。”仲達是魏家之將也,姓司馬名仲達。亦云:“死諸葛走生仲達?!逼淇酌饔兄玖?,時人號為臥龍,甚得劉氏敬重。(見京都藏經(jīng)書院1912年刊行《續(xù)藏經(jīng)·中國撰述·大小乘釋律部·四分律批抄卷第二十六·僧像致敬篇第二十二》)
唐代僧人景霄《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卷十六也曾記載“劉氏重孔明”事,但文字有所不同:
“劉氏重孔明”者,三國時蜀主劉備也,孔明即諸葛亮之字也,襄陽人也,為蜀主之所重。自三往召之,方出,次亮為丞相。備常云:“寡人得孔明,如魚得水?!焙罅羁酌黝I兵伐魏,因得病垂死,語諸軍曰:“主弱將強,為彼所難,若知若知[衍二字]吾死,必遭彼伐??蓪⒋笫⑼粒参嶙阆?,取鏡照吾面?!毖杂櫠K。置相營內,依語為之,至半夜抽軍歸蜀。經(jīng)月余日,魏王有將司馬仲達,善卜,卜云:“未死?!焙我灾刻ね琳甄R,故知在也,不敢進兵。至后方委卒。時人曰:“死諸葛亮怖生仲達?!贝伺e俗賢,反況于道圣也。(見京都藏經(jīng)書院1912年刊行《續(xù)藏經(jīng)·中國撰述·大小乘釋律部·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卷第十六·從四藥篇畢諸雜要行篇》)
唐代僧人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隨疏演義鈔》卷四十亦有引用:
疏:且夕釣磻溪下,第四舉例證成,以君臣為一對。磻溪即是太公垂釣之處,頓為武王之丞相,豈要歷資?略舉一事,其例甚多。諸葛亮受黃鉞于茅廬,韓信將壇于一卒,蔡澤奪范睢之印,張儀霸秦王之威,皆布衣也。(見京都藏經(jīng)書院1905年刊行、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新修《大藏經(jīng)·經(jīng)疏部·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隨疏演義鈔卷第四十》)
唐代僧人湛然《止觀輔行傳弘訣》卷五之三又說:
十界相望,善惡可知。昔孫、劉等者,引事以證先見之相。漢末三人俱詣相者,相者見孫、劉有社稷之相,即便語之。曹公不蒙相者所記,知相者不逮,褰衣示之,相者見已,舉聲大哭:“天下鼎峙,四海三分,等荼苦菜也?!敝梁鬂h末,此之三人,果據(jù)三方。孫據(jù)吳,劉據(jù)蜀,曹據(jù)魏。前后二漢并王莽十八年,劉玄一年,合四百二十六年。后漢末獻帝時,董卓作亂殺太后,焚洛陽,五星失度,五岳崩裂,天狗流行,地數(shù)振動。白虹貫日,赤氣穿宮。谷一斛五十萬,豆一斛二十萬,州縣各權,群臣餓死。至建安元年,曹為司隸校尉。操本沛人,姓曹氏,諱操,字孟德。漢曹參之后,少多機智,有權數(shù)。好飛鷹走狗,游蕩無度,世人未奇之。唯南陽何颙等異之。本傳應別有相者,不知颙謂曰:“吾見天下之士,未見若君者,天下將亂,非命世之士不能濟,能安者在君乎?”為校尉時知尚書令事。二年袁紹稱天子,操尚為冀州牧。十三年操為丞相,十八年后曹自稱為魏公。十九年劉備劉璋據(jù)益州。備字玄德,涿郡人,父事州郡。少孤,(與)毋[母]販屐賃織為生。舍東南角籬上有桑樹,高五丈余,常望氣,罿罿如小車蓋。往來者異之,或云此家出貴人。備小時兒戲其下,曰:“吾必乘此羽葆車蓋?!笔甯缸芋@[敬]曰:“勿妄言,滅吾門矣?!蹦觊L大,不樂讀書,喜走狗馬,奏音樂,美衣服。長七尺五寸,手過膝。少語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此即顯相之貌也。至建安二十年,操殺皇后及皇太子,二十一年自稱魏主,劉備自稱漢中王。孫傳不能具記。曹公相顯如八界,孫、劉相顯如二界。(見京都藏經(jīng)書院1905年刊行、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新修《大藏經(jīng)·諸宗部·止觀輔行傳弘訣卷五之三》)
通過對比閱讀,不難發(fā)現(xiàn)此四則記述與《太平記》中的三國故事有著比其它文獻更為獨特的相似性:
第一,從故事在文獻中所處的位置來看,《三國志·諸葛亮傳》、《晉書·宣帝紀》、《三國志平話》(《三分事略》)、《三國演義》等書都是正文敘述該故事,而非注釋或插話,唯獨《四分律鈔批》、《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與《太平記》中的三國故事都是作為注釋或插話而存在的,即非原書正文,而是為了起到一定的解釋說明作用。初唐高僧道宣在《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中談及一個人物具有何種品質才會受人尊敬時,加注云:“似劉氏重孔明者?!钡佬⑽磳Α皠⑹现乜酌鳌敝抡归_陳述,大覺、景霄之書即為道宣之書作注,補充了何為“劉氏重孔明”。而在《太平記》中,該三國故事也是作為圓夢依據(jù)插入的:后醍醐天皇大將新田義貞在死前最后一戰(zhàn)的前夜,夢見自己于兩軍陣前化作一條三十余丈長的大蛇臥于地上,大敗足利軍大將高經(jīng),自以為大吉;但其部將齋藤道猷卻以為大兇。因臥蛇即臥龍,臥龍即孔明,故大吉;但時屆七月,陽去陰來,蛇將冬眠,主夢者將入土安眠,故大兇。然此一段插話與后文情節(jié)發(fā)展沒有必然聯(lián)系,只是作為插話而非正文。
第二,從故事本身的結構來看,可從以下兩小點分論之:
1.《三國志·諸葛亮傳》、《三國志平話》、《三國演義》中都敘述了諸葛亮完整的一生,唯獨《四分律鈔批》、《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與《太平記》中的三國故事不約而同地選取了孔明出山和孔明之死兩段。兩者所敘述的三國故事都是以孔明為核心,且前后結構完全一致,與其說是“三國故事”,不如準確地說是“孔明故事”?!端姆致赦n批》和《太平記》之所以選取這兩段故事,是因為這與劉備三顧茅廬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即孔明出山是因為劉備三顧之功,而孔明之死是為報劉備三顧之恩,進而推演為:孔明出山意味著劉蜀之興盛,孔明之死則直接導致劉蜀之敗亡,劉蜀之興亡系于孔明。故《四分律鈔批》和《太平記》所記之事,全文都在表現(xiàn)孔明“為王(劉備)所重”,得孔明如魚得水,后又委以重任,并對他的遺策言聽計從,且在故事首尾強調了劉氏重孔明。而《太平記》更是直接將孔明之死與蜀國之亡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其在孔明之死后,稱戰(zhàn)后蜀軍聞孔明既死,紛紛投降魏國,于是蜀國先滅,吳國次之,而曹操一統(tǒng)天下。吉川英治在編譯《三國志》時刪去了孔明死后的三國故事,只以一篇附錄結束全篇,靈感或即來源于此。
2.唐代佛教著述與《太平記》中的孔明故事都在故事之前概述了魏蜀吳三足鼎立之形勢,且并無涉及漢末群雄逐鹿之事,而《太平記》對曹、劉、孫三人的評價和敘述結構又與《止觀輔行傳弘訣》對三人的評價與敘述結構極為相似?!吨褂^輔行傳弘訣》所記在時間和人物上的錯亂頗多,如:曹操、劉備、孫權三人同詣相者之事不見于史載;何颙評曹操之語實出橋玄之口;建安二年稱帝的乃是袁術并非袁紹;曹操領冀州牧是在建安十一年(206)并非建安二年;建安十九年,是劉備奪取原據(jù)益州的劉璋之地,并非二人合力據(jù)益州;曹操殺漢獻帝皇后是在建安十九年(214),而非建安二十年;劉備稱漢中王是建安二十四年(219),而非建安二十一年等?!吨褂^輔行傳弘訣》認為曹操、劉備、孫權之所以能割據(jù)稱帝,是因為三人有“社稷之相”,而《太平記》則認為三人各以為智、仁、勇三德三分天下,這是作者按照《中庸》中“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的原則來理解魏蜀吳三國爭霸的,這是以三德分屬三人,相反,書中的楠木正成則又是集三德于一人,他既忠君愛國,又勇武過人,且復足智多謀,正是智仁勇兼?zhèn)涞睦硐胛涫?。后來吉川英治在編譯《三國志》時,又以仁、智、勇三德分別賦予劉、關、張三人,其中劉備之仁、張飛之勇與原著一致,而有意將關羽塑造成“智”者的形象,如將其改為村塾夫子出身,并強調了其博學多識,甚至還讓其草擬討黃巾的檄文等,而其中的孔明形象主要被突出其“忠”的一面,這與日本對孔明形象的認識傳統(tǒng)是相一致的。
第三,從故事情節(jié)來看,亦可從以下三小點分論之:
1.盡管歷來對歷史究竟是否有“三顧茅廬”一事存在置疑,但可以肯定的是《三國志·諸葛亮傳》、《三國志平話》、《三國演義》等書中的“三顧茅廬”都發(fā)生在劉備依附于荊州劉表時期,唯獨《四分律鈔批》、《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與《太平記》中孔明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之一的“三顧茅廬”發(fā)生在劉備據(jù)蜀之后。而且兩者在描述劉備請孔明出山之后都委以高官厚爵,《太平記》說封以公侯之位,號曰武侯;《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說封為丞相。實則諸葛亮為丞相是在劉備稱帝之后,封侯在后主即位之后,不曾封公爵,“武侯”是其謚號“忠武侯”之簡稱,或其謚號與封爵“武鄉(xiāng)侯”之混稱。澄觀更稱“諸葛亮受黃鉞于茅廬”,黃鉞乃是以黃金為飾之斧,古代為帝王所專用,或特賜給專主征伐的重臣。劉備訪諸葛亮于草廬中之時,官職僅為虛領豫州牧宜城亭侯,據(jù)其稱帝成都尚有十四年之久,如何有權授予諸葛亮黃鉞?
2.《三國志·諸葛亮傳》、《晉書·宣帝紀》、《三國志平話》、《三國演義》敘述孔明伐魏之事都是在劉備故后、劉禪在位之時,唯獨《四分律鈔批》、《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與《太平記》中寫諸葛亮伐魏是劉備尚在之時。實則《四分律鈔批》所引記述諸葛亮隨劉備伐魏,與史實頗多舛互。文中稱諸葛亮曾為大將軍,其實諸葛亮從未任大將軍之職,其伐魏時的職務為丞相;諸葛亮也從未與劉備一起伐魏,建安末年,劉備與曹操爭奪漢中時,諸葛亮鎮(zhèn)守成都,并未隨軍,到建興五年(227),諸葛亮上表伐魏時,劉備已故五年,至于諸葛亮病逝時,劉備已亡故十二年矣。《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在《四分律鈔批》的基礎上雖多有糾正,如增寫劉備三顧茅廬事,又將諸葛亮的“大將軍”改為“丞相”,同時還回避了諸葛亮北伐時劉備是否在場的問題。《太平記》中孔明伐魏時的職務則如前所述,號曰“武侯”。略有不同的是,《太平記》的中孔明北伐是因曹操遣司馬懿領兵七十萬擊蜀而做的被動應戰(zhàn),而《四分律鈔批》、《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都寫蜀軍主動伐魏。
3.《三國志·諸葛亮傳》、《晉書·宣帝紀》、《三國志平話》都敘述孔明多次伐魏,《三國演義》更是以14回的篇幅描述了諸葛亮六出祁山,其對手雖然也以司馬懿為主,但《三國演義》畢竟是比較嚴肅的歷史演義小說,并沒有為了展現(xiàn)諸葛亮與司馬懿之間的單獨較量而忽略了其他魏將,在司馬懿之外,還寫了曹真、張郃等人與孔明之間的斗爭。唯獨《四分律鈔批》、《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與《太平記》中只寫諸葛亮一次伐魏,對手有姓名可知者,唯司馬懿一人,且并無一次正面交鋒。實則孔明第一次北伐之時,司馬懿督荊、豫二州諸軍事,駐扎宛城,并不在戰(zhàn)爭前線,是張郃拒蜀,大破馬謖于街亭;第二次北伐,出漢中圍陳倉,因糧盡退兵漢中,魏將王雙來追被斬;直到孔明第三次出兵伐魏,并占據(jù)武都、陰平二郡,魏明帝決定興師伐蜀,升司馬懿任大將軍、加大都督、假黃鉞,與大司馬曹真一起伐蜀;到了孔明第四次伐魏,包圍祁山,并以木牛流馬運輸糧草,魏明帝方以西方事付司馬懿,派其西駐長安,都督左將軍張郃、雍州刺史郭淮等防御蜀軍;孔明第五次伐魏,司馬懿率軍渡渭水,背水筑壘阻擊,兩軍對峙,相持百余日,孔明病故于五丈原軍中,蜀軍撤走。
第四,從人物形象來看,《三國志·諸葛亮傳》、《晉書·宣帝紀》、《三國志平話》、《三國演義》都沒說司馬懿善卜,唯獨《四分律鈔批》、《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與《太平記》寫司馬懿善卜?!端姆致赦n批》中雖未明言,但根據(jù)“彼魏國有善卜者”、“仲達是魏家之將也,姓司馬名仲達”等句,尤其是結合后文的“死諸葛走生仲達”來看,加之與孔明對敵者又僅司馬懿一人,可以推測與孔明對峙者為司馬懿,司馬懿即是善卜者,故《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索性改成了:“魏王有將司馬仲達,善卜?!薄短接洝分幸矊懰抉R懿見兩軍陣間有客星流墜而知斷言孔明七日之內必死,不日魏必吞蜀。
綜上所述,可知唐代佛教著述與《太平記》中的三國故事在以下幾個關鍵要素上具有獨一無二的相似之處:1.該故事作為插話或注釋,而非正文;2.該故事只有孔明出山、孔明之死兩段;3.故事開頭只有三足鼎立并無群雄逐鹿,強調三分天下是注定之事;4.劉備三顧茅廬在據(jù)蜀之后,且委孔明以高官厚爵;5.孔明伐魏在劉備未死之前;6.孔明僅一次北伐,敵將僅司馬懿一人,且無一次正面交鋒;7.司馬懿善卜。
唐代佛教著述對《太平記》中的三國故事產(chǎn)生影響在時間上是可能的。道宣(596~667)是唐代律宗實際創(chuàng)始人,因依據(jù)《四分律》建宗,也稱四分律宗。此宗經(jīng)典有《十涌律》、《四分律》、《摩訶僧祇律》、《五分律》和《毗尼毋論》等五論。道宣《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寫于626年、校訂于630年,“道宣之書在有唐一代極為流行,如今存敦煌遺書中即有S.0726,S.1518,S.1815,P.2041,P.2085等50多種抄件,可以說是當時僧尼必讀的教科書和佛學入門教材”⑧。后人為本書作注釋的極多,見于《行事鈔諸家記標目》的有62家,在現(xiàn)存注疏中,大覺似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一位注釋者,其完成《四分律鈔批》大約是在714年。
律宗經(jīng)道宣三傳弟子鑒真(687—763)傳至日本。天寶十三年(754),鑒真在奈良弘揚戒律,律宗傳入日本。鑒真等還在日本的唐招提寺講解這些章疏。⑨則道宣《四分律》在鑒真時代已經(jīng)傳入日本無疑,今收于《大正藏·律疏部·論疏部》。只是此處的“疏”不知具體何指,或許在鑒真之前的《四分律》注疏中已經(jīng)提到了此類孔明故事,因為大覺等人所述的似乎并非完全出于虛構,而是來源于唐代民間流傳的孔明故事,這在劉知幾《史通》和陳蓋為胡曾詩《五丈原》所作的注中可以得到證明。
劉知幾《史通》卷五《采撰》:
“諸葛猶存,此皆得之于行路,傳之于眾口?!?/p>
陳蓋注胡曾詩《五丈原》:
《志》云:武侯諸葛亮將蜀軍日北伐魏,魏明帝遣司馬仲達拒之。仲達、蜀軍于五丈原下營,即死地也,遂關城不出戰(zhàn),武侯患之。居歲,夜有長星墜落于原,武侯病卒而歸。臨終為□□□儀曰:“吾死之后,可以米七粒,并水于口中,手把筆并兵書,心前安鏡,□下以土,明燈其頭,坐升而歸?!敝龠_占之云未死;有百姓告云武侯病死,仲達又占之云未死,竟不取趁。遂全軍歸蜀也。
陳蓋為胡曾《五丈原》詩所作的注,稱所謂“《志》云”,無法確考究竟為何《志》?當然,這也可能只是一種障眼法。他所注文字與上文所引唐代佛教著述中的三國故事極為相似,胡曾、陳蓋是晚唐人,晚于道宣、大覺,陳注有可能參考了佛教著述,也可能是二者有著同一故事來源。聯(lián)系到南北朝以來諸葛亮逐漸被神化,聯(lián)系到三國故事在流傳過程中本就是某個或某幾個人物或事件為單元被傳誦,聯(lián)系到其它世代累積型小說成書以前的故事流傳形式,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這樣的孔明故事是獨立流傳的,不僅在中國本土流傳,還傳到了整個漢字文化圈。而孔明出山和孔明之死又是整個孔明故事最精彩也最重要的部分,而且還是孔明一生的首尾兩端,在某種意義上說,這兩段故事實際上也可以代表整個孔明故事。
而日本早在飛鳥奈良時代(公元5-9世紀)就出現(xiàn)了當時世界上罕見的抄書事業(yè),由政府設立抄寫漢籍的專門機構,稱為“寫經(jīng)所”,由“寫經(jīng)生”專事抄錄,內容以抄錄漢籍佛教經(jīng)典為主,所以至今有龐大的天平年間的寫經(jīng)存于正倉院等處。到了平安時代(公元9-12世紀),日本出現(xiàn)學習和吸收中國文化的高潮,佛教經(jīng)典由此大量東傳。
中國第一部刻本《大藏經(jīng)》是北宋開寶刊蜀本大藏經(jīng),簡稱開寶藏或蜀本藏。現(xiàn)在雖無全本,流傳的零卷也極少,但在當時卻流傳甚廣,以至于高麗、日本?!对噌寱肪硪涣读τ巍P然法師》載:“永延元年(987)(奝)然得大藏五千四十八卷及十六羅漢畫像?!雹馄浜髮医?jīng)添補,最后積至653帙,六千六百余卷之多。自13世紀末葉迄20世紀20年代的七百多年間,日本佛教界曾依據(jù)漢文本的各版大藏經(jīng),編纂、雕造、復刻或排印過《弘安藏》、《天海藏》、《黃檗藏》、《弘教藏》、《正藏經(jīng)》、《續(xù)藏經(jīng)》和《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等7種版本的漢文大藏經(jīng)。20世紀初,日本佛學界還將小乘上座部三藏譯為日文本的《南傳大藏經(jīng)》65卷,并編輯出版《國譯大藏經(jīng)》、《國譯一切經(jīng)》和《日本大藏經(jīng)》,這三種藏經(jīng)的內容除中國著述外,還收錄了大量的日本章疏及雜著等。
今日本大正《大藏經(jīng)·目錄部》記載著平安時代日本許多著名僧侶從中國回歸時攜來的經(jīng)論章疏目錄,其中《天臺宗章疏》(延歷寺玄日錄)中有《摩訶止觀輔行傳弘決》十卷(湛然述),《律宗章疏》(藥師寺榮穩(wěn)錄)中有《四分律鈔批》十四卷(華嚴寺大覺述),《華嚴宗章疏并因明錄》(東大寺圓超錄)中有《華嚴疏》三十卷(新經(jīng)分本末為六十卷《請來錄云演義鈔》四十卷清涼山大華嚴寺澄觀述)、《大正藏·經(jīng)疏部》有《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隨疏演義鈔》(澄觀述),此外,《續(xù)藏經(jīng)·中國撰述·大小乘釋律部》有《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十七卷(景霄纂)、同部中的《行事鈔諸家記標目》一卷(宋慧顯集日本戒月改錄)中有《行事鈔簡正記》二十卷(景霄述)。
總之,《太平記》與唐代佛教著述中的三國故事在文獻中所處的位置、故事的結構、情節(jié)、人物及與史實間的出入等五個方面存在不同于其它相關文獻的獨特的相似之處,而在《太平記》成書之前,唐代佛教著述已經(jīng)傳入日本,由此推知《太平記》中三國故事有可能來源于唐代佛教著述。
注:
① 邱嶺、吳芳齡著《三國演義在日本》,寧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日]金文京著,邱嶺、吳芳齡譯,李均洋?!度龂萘x的世界》,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64頁。
②③④⑥ 邱嶺、吳芳齡著《三國演義在日本》,寧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32、32、53頁。
⑤ 張哲俊《〈太平記〉中三國故事的文獻來源考察》,《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39卷第3期,2010年5月。
⑦ 金文京認為《通俗三國志》譯文還受了《太平記》語句的影響。詳見[日]金文京著,邱嶺、吳芳齡譯,李均洋?!度龂萘x的世界》,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43-244頁。
⑧ 李小榮《唐代釋家經(jīng)疏中的三國故事》,《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3期。
⑨ 見《唐招提寺緣起略集凈載》:“從(天平寶字)三年八月一日,初講讀《四分律》并疏等,又《玄義》、《文句》、《止觀》等,永定不退軌則?!?/p>
⑩ 新訂增補國史大系第三十一卷日本高僧傳要文抄《元亨釋書》,吉川弘文館2000年版,第235頁。
責任編輯:徐永斌
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