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我父親是入贅,四川人叫抱兒子,所以我們跟外婆一家,叫外婆“婆婆”。(因為不跟我父親的母親一家,反倒把婆婆叫“高頭婆婆”)
婆婆說過,她生在民國元年。我一直以為民國元年是1911年(辛亥革命那一年),后來看《老屋》的清樣,看見責編劉麗娟老師的修改,才知民國元年是1912年。我記得我婆婆的生是正月十四,也即是說她生在1912年的正月十四。照算,已滿九十九,吃一百歲的飯。只是我婆婆早就不吃飯了,已經故去二十五年。
婆婆是1986年清明前兩天故去,清明那天下葬的。清明時節(jié)雨紛飛,送葬的隊伍從我們家老屋前面的院子出發(fā),繞道生產隊保管室的曬壩和九勝家門前,再經過我們家吊腳樓后面,走大柴林里上到上坪的機耕道。我寫的悼詞。我念的悼詞。毛筆字,幾分錢一張的白紙。我清楚地記得,悼詞貼在金門上,金門凹槽的門齒使悼詞富有立體感。很多年過后,我現(xiàn)在隔壁的孃孃(我婆婆的親侄女)還跟我提起我念悼詞的情境,說我把她念哭了。
在我們四姊妹中,婆婆對我最好。我的小名就是她取的。1987年我從南壩貶到水晶,把名字改成小名,也算是對她的紀念。那時,她剛過世一年半。聽大人說,我三歲前身體一直很好,模樣也長得好,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娃娃。三歲那年的夏天得了場病,一下子變得面黃肌瘦,到處找人摸食、撿藥吃都不見效,父母都死心了,連“反正前頭有兩個了,只有看他自己的命了”這樣的話都說了,是我婆婆不甘心,說“娃娃盤這么大不容易”,堅持把我?guī)нM城住在姑婆(她的姐姐)家找醫(yī)生醫(yī)好的。多年以后,我已經出來教書了,婆婆對我說:“你是個菜蟲,小時候最愛吃菜,你是把豇豆子熬洋芋吃多了?!庇纱讼雭恚业哪菆龃蟛『芸赡軐儆谝淮问澄镏卸?。
我是婆婆救活的,自然最得婆婆的愛。四五歲時,父母要把我交給桂香樓街上的徐福信家,我婆婆堅決不干,才避免了我的另一種人生。(后來徐福信家引了陶家山的小平娃,跟我是小學同學,一個大肚皮,我們叫包海,小學讀完就沒讀了。)十一歲時,父母又要把我交給城里一位姓李的成都知青家,我婆婆依然不干——我們家請何武平開拖拉機去羊腸關拉石板蓋圈,回來從城里過時把姓李那家的娃娃碾死了。
婆婆最愛我,最心疼我,她的愛至今都還留在我的身體里,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能夠清楚地觸摸到。遇到特別感傷特別絕望的時候,遇到拷問愛的時候,我的婆婆便會站出來,給我依靠。毋庸置疑,我的婆婆是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甚至是世界上唯一愛我的那個人。夜深人靜,孤獨無助,一個一個推敲你遇到的人,經過的人,只有我的婆婆給我的不是背影。
前不久在大侄子李杰的婚宴上,還跟妹妹提到婆婆,說到婆婆的偏心。婆婆是在李杰生下來的第二天死的,母親說她還把杰娃抱給婆婆看過。婆婆對妹妹是下得狠手的,刷把腦殼、戴頂針的巴掌、筋竹刷子都舍得用上。不能說婆婆沒有一點重男輕女的思想。記得最清楚的是在老屋前面的院壩里,妹妹把棉褲的褲帶綁成了死疙瘩,尿脹了解不開,在院壩里圍著木馬跑圈圈,尿濕了棉褲。婆婆從河壩里淘菜回來,一邊給妹妹換棉褲一邊打妹妹的屁股,還使勁揪。一會兒,妹妹又把褲帶拉成死疙瘩了,又尿褲子了,婆婆又一邊給妹妹換褲子一邊打妹妹。這次不光打屁股,不光揪,還掐。至今我都還記得婆婆把妹妹按在她的腿上換褲子的情形。
十七八歲愛上文學,一輩子寫字,冥冥之中會有怎樣一個緣?背后會有怎樣的魔力?換句話說,兒時播下了怎樣的種子?如果真有緣,真有種子,那也是我的婆婆結的、播下的。很小的時候跟婆婆睡,婆婆點燈、掌燈叫我起夜,有一次把腦殼碰了雞蛋大一個青包。后來跟二哥睡,婆婆天天在我們床面前砍豬草,天天給我們講故事。我至今還記得《吃人婆》、《趙巧送燈臺》、《夜明珠》。我寫過這些故事。我睡在床上,婆婆一邊砍一邊講,她以為她只是在哄我們睡覺,她不知道她是在把甘露注入我們的心靈。她不知道她是在培育一個作家。有時婆婆砍著砍著,講著講著停下了一一睡著了,或者把手砍到了。我從蚊帳里探起身看婆婆,看見的是她的背影一一駝背的背影,在昏暗的煤油燈的光線里。我與那些夜晚相隔四十年了,我也與我的婆婆相隔兩重天,但那些夜晚的很多因子依舊在我的身體里,轉化成了基因,決定著我的寫作。
在我的記憶里婆婆一直都很能干,父母整天在生產隊掙工分,家務事全由她包干,做飯、掃地、掐菜、淘菜、砍豬草、煮豬草、喂豬、推磨、打米,一樣不落。甚至挑水。六十幾的人,挑一挑水走河壩里上到挑水路不換肩。再上些年紀,就半桶半桶地挑。我在《三處水磨坊》里寫到跟婆婆去長石壩推磨的情形,屬于我不多的早年記憶之一。推磨的人很多,有時排隊要排到半夜甚至天亮。在我的感覺中,等推磨是最難熬的,甚至是十分痛苦的。水流的聲音,石磨轉動的聲音,羅面的聲音,轉動的石磨拉動篾繩的聲音,讓人很煩。馬燈昏暗的光線里混雜著面粉,也讓人煩??諝饫锏纳娣畚兜溃吘共煌谄疱伒酿z頭的味道。我的瞌睡已經淌起了,全無心思去記婆婆告訴我的誰家過了是準家、誰家之后才輪到我們。我在水磨坊角落的稻草里睡著了,做著吃饅頭的夢,婆婆和別人說話的聲音不時傳到夢里,隱隱約約,給了我一種安全感。
婆婆民國元年出生,整個青年時代也都在民國度過,自然養(yǎng)成了一些民國人的習性,比如吃水煙。婆婆那雙到大不小的腳是時代的見證一一它是裹了又放開的。婆婆洗腳的時候,剪腳趾甲的時候,我總愛去打量它們。它們到大不小,成條形,既不像我們自然生長的腳,也不像高頭老婆婆纏過的尖尖腳。婆婆吃水煙,把水煙和水煙袋放在灶窯窯里,架火的空隙裝一袋,用火鉗夾了火子點燃吃幾口。一個女人家吃水煙的形象讓我十分好奇,我會把她與我在電影里看到的吃煙的女特務聯(lián)系起來。女人吃水煙,也是一道民國風景。
我在《老屋》里較為詳盡地寫過婆婆的身世。她的童年時代應該是在長河灣的枇杷樹度過的。她本是王家女,嫁到李家后改名叫李生王。記得她有過一枚叫李生王的私章,當時我只認得一個“王”字。婆婆應該是民國二十四年嫁到胡家壩李家的?;蛘呤敲駠甓D月?!凹薜嚼罴也痪?,紅軍就來了。紅軍把李家兩爺子弄去做背夫。做背夫回來,兩爺子都打擺子死了?!逼牌挪恢挂淮螌ξ抑v到民國二十四年——她新婚喪夫的民國二十四年。講的時候,已經是七十年代了,涪江兩岸衰草連天,婆婆坐在衰草里做著針線。民國二十四年,婆婆二十三歲,無子,開始在李家守寡。四年之后,也就是民國二十八年,一位袁姓男子上了李家的門,與婆婆成婚,并于次年冬天生下我的母親。婆婆不曾在我面前提起過她的袁姓男子,看來她對他并無多少好感。袁姓男子叫袁朝彥,家住鄰村竹林蓋,上門前家里已娶一妻,就是我們的徐氏婆婆。婆婆屬于他的二房,但有一點特殊,做二房不進袁家的門。后來聽父親講,之所以出現(xiàn)如此特殊的婚姻,是因為袁朝彥為了占有我婆婆名下的田產和水碾。袁姓男子總是在傍晚上門,騎著一匹標志性的白馬。我母親講,她父親脾氣大,經營鍋坨漩水碾的時候她母親每天要煮十幾個人的飯,回家要是飯沒有熟,她父親便會打她母親?;蛟S我的婆婆煮得一手好飯,便是因為怕挨袁姓男子的打。前不久從健在的胡宇林口中得知,我外公的白馬是趕了幾十頭豬從松潘換回的,同時換回的還有一支手槍。
關于我的外公袁朝彥,我在《老屋》里也有記載。他死得早,死在四八年或者四九年。死在綿陽監(jiān)獄,聽母親說葬在老城北門外。袁姓男子牽涉進了兩起命案,先是關在平武監(jiān)獄里。關在平武監(jiān)獄里時我婆婆帶著我母親去看過。婆婆上街辦事,幾次把我年幼的母親從鐵柵欄遞進去交給他照看。袁姓男子戴了腳鐐。我母親為我描述過袁姓男子被押往綿陽監(jiān)獄途徑老家桂香樓的情景。十幾個犯人被一根麻繩串起,前前后后地走著。袁姓男子給了我母親(他的次女)一塊銀元,給了他的長女(我的袁國華孃孃)一攪毛藍線。那是片刻的生離死別一一其實是死別。而對于未成年的兩個女兒,對于人到中年的兩個女人,則是漫長的一生。我很想看看那攪毛藍線,它會是什么樣子,會有什么樣的質地、質感?它是一種表達,或者僅僅是一個紀念?
婆婆死了,睡在提前二十幾年為她準備好的棺材里。她的背駝得厲害,我擔心她睡不平,柏木板會把她那把老骨頭硌疼。她不能側臥,她的背底下一定墊了不少軟和的東西。我站在棺材邊上,透過棺材蓋斜出的口子跟婆婆告別。婆婆的臉瘦小、干癟,但安詳。那一刻,我并沒有想太多。
婆婆的棺材一直放在老屋廳房的一側,靠著板壁,里面裝著隔年的谷子、麥子,以備荒年救急。偶爾也放一些花生、核桃,以防我們偷吃——一方面棺材是死亡的符號,可以震懾我們;一方面棺材板厚重,小孩子抬不動。棺材的一頭搭著架樓梯,我們可以順著樓梯爬上樓。樓口的柱頭上釘著一個紅油漆漆過的木箱子廣播,我總愛爬到樓口去聽廣播。1976年清明吳德的廣播講話,1976年9月9日的告全國人民書,我都是爬在樓口聽完的。婆婆的棺材在樓梯下面,當時還不曾上漆,還是柏木本身的顏色。
婆婆生病的那段時間我在南壩中學教書,很少回家。記得頭一年暑期,婆婆抱了篾席到父母住的吊腳樓來睡午覺的情形。老屋陰浸悶熱,吊腳樓干爽。婆婆不睡樓板,而是鋪了篾席睡在水泥地上。父親嫌她擋路,有些小抱怨。那時候吊腳樓的門還不曾改過,婆婆睡的地方正好開著門。修吊腳樓的地方曾經是我們家老屋的后院,是一片筋竹林,筋竹林里有幾座頹廢的老墳,只剩下半截墓碑,婆婆睡午覺的地方正是老墳的位置。那時大哥二哥都已成家、分家,一人分得一間半老屋。婆婆也睡在老屋里,睡在我們過去的灶房。
婆婆得的什么病我一直不知,只是聽父母講,拉肚子止不住,吃東西不消化。婆婆臥床期間我回去過兩次,給她買了白糖和小點心。記得一個午后,我有點疑惑地走進她的睡房,叫了聲婆婆,把白糖和點心放在她床邊的木柜上。她聽見是我,揭了鋪蓋,坐起來,對著我笑,問我吃了不(啵)。老屋過去的那間灶房后面是土墻,隔壁是高頭婆婆家,光線最差,即使外面是大太陽,屋里也看不清人的臉。
對于婆婆的病、婆婆的死,我對父母是有微詞的。父母不曾送婆婆去縣城的醫(yī)院看過大夫、做過檢查,只是請了長桂醫(yī)院的醫(yī)生來把過脈、開過藥,婆婆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也不知道。很多年之后問起父親,父親說是腸癌。父親是為自己開脫。也許婆婆得的不過是痢疾而已,用一些抗生素便能控制住。母親是婆婆的獨生女,母親也沒有想過帶婆婆去縣城醫(yī)院檢查、治療。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提起,母親也沒有愧疚感。這讓我納悶甚至怨恨。母親總是附和著父親,為他們開脫,說那個時候莫得條件、莫得錢。真實情況并不是那樣,那時候大哥二哥都已成家,我也參加了工作,只有妹妹一人還在讀書,父親母親也都開始淘金。
在我的記憶中,婆婆的語言特別豐富,不管是說話還是罵我們。我會說的很多方言,都是從她嘴里學來的。她的發(fā)音也地道,胡豆一定是“hu豆”,而不像我們念成“fu豆”;水壺也一定是“水hu”,而不是“水fu”。罵起我們更是一套一套:短命的(短命鬼)、天殺的、挨炮火的、啃沙的、跌河的、筑巖窠的、挨千刀(也罵豬)、砍腦殼的……但我從沒聽見婆婆罵那些鄉(xiāng)間臟話,尤其是罵女娃娃的話。這一點很是顯出她的文明和教養(yǎng),雖然她一字不識。
婆婆的形象永遠是在河邊躬著背淘菜、端著筲箕走在挑水路,或者在園子里摘豇豆、摘茄子、割韭菜、扯蒜苗,要不就是坐在門檻外面的板凳上做針線,在我睡的床面前砍豬草。至今我們姊妹聚在一起,都會談起婆婆,談起她坐在門檻外面做針線的情形——我們放學回去,揭了鍋蓋端自己的那一份飯菜,她總是放下針線活,悄悄地跟進廚房監(jiān)視。我們都有過拿不定主意端哪一份的時候,都有過偷吃別人那一份肉的時候,自然也都有過挨婆婆巴掌的時候——婆婆的手指上戴了頂針,打在腦殼上清疼。記憶中最好吃的是佛手瓜炒臘肉和洋芋熬臘肉。婆婆知道我喜歡吃洋芋,喜歡吃洋芋熬肉,每次回去都給我做。她不讓我掌手,要我在一邊呆著。我已經出來教書了,她還是那樣照顧我。婆婆不在的這二十多年,我不曾在母親那里得到過那樣的愛。我們家的鐵鍋蓋上那包口,便是我揭鍋蓋時受了婆婆腳步聲的驚嚇掉在地上摔成的。
婆婆的片兜子在我的記憶里彌散著愛的古樸的氣息,它是那個寒冷時代的火子。洗得發(fā)白的布片,錐到一半的還別著長針的鞋墊,用筍殼剪的鞋樣……尤其是用來夾鞋樣的發(fā)絨的老書,像個未知世界一樣吸引我。一個人面對片兜子,就像面對一個傳說,面對一盆炭火。可惜母親沒能保留下這個片兜子。
婆婆的形象,還有就是走在山陽蓋和短坑里叫我回去吃早飯。我在龍嘴子河壩或者短坑里放驢,吃了早飯得去上學。她喊我小名的聲音,她身上照到的初夏早上八點的陽光,她布鞋上的泥巴和露水……在我的記憶里,與逝去了那些時光有著同樣的質量和味道。婆婆不是尖尖腳,但也不是自然生長的腳,她走路的樣子很特別,既不像尖尖腳老太婆走路那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不如大腳女人走路那么踏實。尤其是跑,加上駝背,很是叫我捏一把汗。
我還能憶起婆婆許多——她吃剩飯的樣子,她受了女兒女婿的氣一個人走到月亮壩里的樣子,她從廚房的壁洞里給生病的高頭婆婆遞飯遞肉的樣子……每次要取紅苕,婆婆都會叫我——我個兒最小。她拿過去背我們用的布帶子拴住我,把我放進竹林邊的紅苕窖里,等撿了紅苕,再用布帶子將我拉上去。地窖里除了紅苕還有佛手瓜,上面長有鵝黃色的芽口,是開春用來并種的。我對佛手瓜上的芽口很是好奇,它們很像是袖珍小娃娃。
每年除夕我都會去婆婆的墳上。先是跟父親母親。父親病故后.便是跟母親和兩個哥哥。妹妹回來,也陪著妹妹去。
去婆婆墳上,我從沒覺得害怕,也不覺得悲傷,好像是一件喜氣的事。我們放上刀頭,倒一杯酒,點一支煙,燒紙、掛紙、燒香蠟。我們自己說一些話,和婆婆說一些話,點燃鞭炮便走了。婆婆的墳在坪口上,很亮堂,很干凈,有的年份是麥地,有的年份是油菜地。清明時節(jié)雨紛飛,油菜花從婆婆墳上一直鋪展到桅桿周圍。
很多時候,在婆婆墳上,我都沒有去念想婆婆,婆婆在這個世界上愛了我、呵護了我二十一年,卻依然是一個夢中人。不去想念,腦殼里更多的是空白。這些空白,是婆婆走后留下的,像一卷無法放映的膠片。
我是在憶婆婆,不是在寫文章。每當我隨了寫作的慣性,要虛設或者修飾什么的時候,我都會停住,刪除已經寫出的詞句,我力求在這篇文字里呈現(xiàn)出百分之百的真實——真實的婆婆、真實的事件與細節(jié),以及我的真實的溫度。
本欄目責任編校:藍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