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開中

1

那個夜晚，沒有風(fēng)也沒有電閃雷鳴，雨卻下得狂躁，刀子似的往下扎。毫無節(jié)制的大雨激怒了沉睡的大山，泥石流轟然暴發(fā)，瘋狂襲向石家村。天哪，嚇?biāo)廊耍?/p>

正是半夜時分，石家村人睡得正香。只有村民石碰被嚇得蒙圈了！那個時候的石碰剛從小指家出來。嚇蒙圈的石碰就像叫鬼掐了一下子，狂喊瘋叫起來。喊聲不光瘆人， 嗓子也喊出了血。

喊破了嗓子的石碰于是就成了英雄。

其實，應(yīng)當(dāng)成為英雄的還有一條野狗。

石碰完全沒有當(dāng)英雄的心理準(zhǔn)備，就突然被英雄了，他很不適應(yīng)。面對攝像機(jī)照相機(jī)男記者女記者，臉上大汗珠子直往下滾。這樣那樣的領(lǐng)導(dǎo)和他握手，手心直往外冒汗?？h里兩個大筆桿子幫他弄材料，弄完了又讓他背，背得腦袋像斗一樣大。反正剛當(dāng)英雄的日子，石碰沒有覺出光榮和自豪，懵懵懂懂，只想早點(diǎn)逃脫了事。

漸漸地石碰就適應(yīng)了，習(xí)慣了。就不冒汗了，不緊張了，不結(jié)巴了，不心虛了。面對鮮花掌聲贊美，石碰找到了英雄的感覺。那天，市里舉行石碰英雄事跡報告會，面對臺下兩千多人，石碰動情動色地講述，在泥石流襲擊石家村的夜晚，自己如何舍棄妻兒于不顧，拼命呼救喊叫挽救了全村幾百人的生命。臺下感動得一片稀里嘩啦，石碰自己也熱淚盈眶。

石碰自己被自己感動的時候，他心里還有一個聲音說：“石碰！你真他媽的！”這個聲音盡管音量不大，石碰還是感覺到了。

還讓石碰覺得虧心的是，哪一場報告，他都沒有講過小指。石碰能成為英雄，小指這個人也挺關(guān)鍵。

當(dāng)了英雄，石碰就身不由己了。 一場一場地作報告，這里也請，那里也請，從鎮(zhèn)里講到縣里，從縣里又講到市里，再講到省里，又講到全國各地。

一次又一次地重述自己的英雄事跡，就像在一張紙上一遍又一遍地寫同一個字，寫到后來就越看越不像這個字了。終于有一天，石碰自己問自己：“這還是石碰嗎？”

然而還是挺忙碌，很亢奮，甚至沒來得及為死去的妻子和兒子認(rèn)真地悲痛一下，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忽然有一天，是的，是忽然有一天。這一天石碰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被英雄之后過了多少天了，鎮(zhèn)長親自開車把他接回石家村。泥石流吞沒了原本散漫的石家村，一個整齊的石家村新生了。 一排排紅磚紅瓦的新房喜氣洋洋，最東頭還有一座二層小樓。

鎮(zhèn)長把轎車直接停在小樓前，對石碰說：“這個小樓就是你的?！?/p>

石碰驚愕，木然地跟著鎮(zhèn)長走進(jìn)已經(jīng)屬于自己的小樓，沒有說話。鎮(zhèn)長又說：“石家村村民都說，你媳婦歡喜沒少磨叨你蓋座小樓，這次，我就作主給你蓋了一棟二層小樓，算是獎勵你。”

石碰的腦袋嗡的一聲。

村主任像聞到味兒似的興沖沖地跟進(jìn)來，抬手照著石碰肩窩就是一拳：“你小子可回來了，還以為你當(dāng)了英雄就不回來了呢！”又對鎮(zhèn)長說，“要不是這小子，就不是給俺石家村蓋新房，而是蓋墳?zāi)沽?！?鎮(zhèn)長哈哈一笑，拉過村主任要說什么，村主任老婆進(jìn)來了，嘴里嚷嚷著：“石碰你可回來了，大家都想死你了?！焙筮呥€跟著一群婦女和孩子，都嚷嚷著“石碰石碰”的。小指也來了，但小指沒有進(jìn)屋，她躲在后邊隔著人縫往屋里看。很快，村民像得到了通知，一個個都趕來了，男男女女老少爺們，都爭著往屋里擠，爭著和石碰打招呼。屋里擠不下了，就扒著窗戶往屋里看，往屋里喊。石碰又緊張起來，不知道答應(yīng)誰好了，也不知道該說啥好了。村主任老婆說：“看你在電視里講得那么好，咋回家了還啞巴了呢？”石家村年齡最大輩分最高的老石爺，揚(yáng)了揚(yáng)手說：“石碰這次積了大德，石家村的老少爺們，讓我們一起下跪給石碰磕個頭吧！”石碰急忙架住老石爺：“別，別，別！”鎮(zhèn)長也趕忙止住大家。村主任趁機(jī)亮開嗓門：“大家都跟我到外邊去，我有事和大伙商量。”說著像驅(qū)趕雞鴨，把人們一個個攆出石碰的小樓。

石碰還愣在那里，也沒有讓鎮(zhèn)長坐下。他似乎是弄不清自己到底是這里的主人，還是這里的客人。鎮(zhèn)長說：“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我和主任還有事交代?！辨?zhèn)長走到門口又回頭說，“最近一段時間，你哪兒都不要去，縣長說，北京有個大導(dǎo)演這幾天就要來，說要把你弄上電影，等弄成電影一演，你小子就更出名了，咱們鎮(zhèn)咱們縣都跟著沾光?。　?/p>

2

上午的陽光很有感情，毫無保留地傾灑進(jìn)英雄石碰的小樓。

石碰四下看看，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配齊了，大彩電端端正正地擺在客廳里，伸手摸摸，真的。 石碰向樓上走去，踏著樓梯，一步一步，很慢很慢，踏上一個臺階，停一下，再踏上一個臺階，再停一下，等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上了樓，才確定這真是一座二層小樓。他的臉上就泛起似哭非哭、像笑又不是笑的那種十分怪異的表情，嘴里咕噥道：“我住上二層小樓了，我他媽的住上二層小樓了?！?/p>

這一天來了，可是，媳婦歡喜沒有等到。歡喜沒少磨叨小樓，小樓有了，歡喜卻沒了。

石家村藏在大山深處，百十來戶人家散漫地零落在山腳下。人散散漫漫，房子也散散漫漫，石塊磚頭隨隨便便地堆砌起來，能住人就行。只有村主任家前幾年蓋了棟二層小樓，惹人羨惹人饞。歡喜是個爽性子，當(dāng)著不少人的面就說石碰：“你啥時候也能蓋個這樣的小樓，我跟你這輩子死也值了！”石碰一臉嚴(yán)肅地說：“值了也別死，你死了，我一個人住個二層小樓還有啥勁？”兩口子就戧戧起來，歡喜還說：“我說死了也值就得死啊？你傻呀？”歡喜又說：“蓋個二層小樓，把兒子弄樓上睡，省得一時半會兒的哄不睡他，怪急人的?！贝迕駛兟犃舜笮ζ饋?，有人就起哄：“石碰，快蓋小樓，別急壞了媳婦?！?/p>

歡喜認(rèn)真上了，石碰也讓歡喜弄得動了心：蓋小樓，他媽的蓋小樓！兩口子一商量，石碰就跑市里投奔磙子，打工掙錢去了。

石碰和磙子是鐵哥們兒。磙子跟他舅舅學(xué)了一手木工活，腦子又靈活，結(jié)婚第二年就扔下媳婦小指，一個人跑城里掙錢去了。眼下磙子在一家裝修公司干得不錯，手下還管著幾個人，見石碰來投，自然高興：“你小子早就該出來了！”時候不長石碰就成了磙子的得力幫手。這些年城市瘋了一樣蓋樓，瘋了一樣裝修，裝修就挺熱門，干裝修就好掙錢?？墒歉闪艘荒?，歡喜就扯石碰的后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