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黑風(fēng)景

        2014-12-06 20:26:59楊爭(zhēng)光
        長(zhǎng)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9期
        關(guān)鍵詞:種瓜仁義土匪

        楊爭(zhēng)光

        事情開始的時(shí)候很簡(jiǎn)單。其實(shí)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也很簡(jiǎn)單。那天,種瓜人站在瓜棚跟前朝瓜地里看了一眼。太陽總是從東邊出來,然后從西邊落下去。西瓜又長(zhǎng)大了一些。沒有什么東西能讓人激動(dòng)或者不安。就這么,他朝瓜地里看了一眼。然后,太陽就旺了。然后,他在地畔上找了塊地方,躺下去。

        瓜地在峁上。一條土路像褲帶一樣搖晃著從兩邊搭下去。峁是掛那條褲帶的架子。再就是西瓜。瓜棚邊的土坑里有一些啃過的瓜皮。在這種地方,竟然長(zhǎng)出來這么一片西瓜,讓人感到有些滑稽。西瓜確實(shí)豐收了,它們排列在那里,不動(dòng)聲色。遠(yuǎn)處,依然是那種溝壑梁峁一類的東西,直往人眼窩里蹭,干巴巴像塞滿了土。

        那里有一道塄坎。他剛好把頭枕在塄坎上,臉上蓋著一頂草帽。他沒有睡著。他感到小腿上有個(gè)什么東西。他把腿抬起來。很熟練地在那里扇了一巴掌。他立刻感到一陣黏糊,很得意。

        那是一只飛蟲。

        后未,他就聽見了一陣牲口走路的聲音。它們踩著那條褲帶悠然地往上爬著。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想吼一句什么的欲望。

        “來了,來了,又來了……”

        他這么唱了一句。他順著帽檐朝路上看了一眼,一群販牲口的人已停在地頭了。那是一群面目骯臟的男人。他們穿著那種少顏無色的長(zhǎng)腰寬腿褲子,扎一條線褲帶。他們進(jìn)了瓜地,貓著腰,挨個(gè)兒在西瓜上摸著,像摸著一樣可心的東西。

        他聽見他們摸過來了。他沒看他們,他用耳朵聽著。一會(huì)兒,他感到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草帽。

        “切個(gè)瓜吃?!?/p>

        摸他的是一個(gè)長(zhǎng)著茬茬胡子的人。

        種瓜人沒說話,也沒動(dòng),茬茬胡子揭掉他臉上的草帽。陽光猛烈地刺進(jìn)他的眼窩。

        “切幾個(gè)瓜吃。”茬茬胡子說。

        種瓜人依然未動(dòng)。他正對(duì)付著猛烈的太陽光。茬茬胡子把草帽放在屁股底下,在他的頭跟前坐下來。

        種瓜人聽見一聲西瓜破裂的響聲。

        瓜地里響起了一陣西瓜破裂的響聲。

        種瓜人斜著眼。他看見幾個(gè)牲口販子砸著西瓜吃,他們吃得很高興。種瓜人想閉上眼,但又睜開了。他看見他們?cè)抑鞴纤t[,看著看著,種瓜人變臉了,氣粗了。他甚至夸張地吹了幾口氣。

        又一聲西瓜破裂的響聲。

        “這伙熊人?!彼f。

        他突然坐了起來。

        “甭砸!”他說。他鼓著全身的力氣,使勁搖著頭。

        “甭砸!”他這么說。

        “給你錢。讓他們?cè)胰??!辈绮绾诱f。他大口大口地啃著西瓜。

        “甭砸!”種瓜人又喊了一聲。他好像很固執(zhí)。他像喊給自己聽一樣。他仍然坐著。

        牲口販子們愣了一會(huì)兒。

        “我說甭砸!”種瓜人說。

        瓜地里響起一陣更激烈的破裂聲。

        種瓜人看見一個(gè)販子抱著一個(gè)大西瓜,朝那個(gè)蹲著吃瓜的光頭頭上砸了下去。西瓜砰然破裂。光頭上滿是破碎的瓜瓤。光頭動(dòng)了動(dòng),依然吃瓜。

        “甭砸!”種瓜人說。

        那個(gè)販子并不理會(huì)。他把半個(gè)西瓜朝那顆光腦袋扣了下去。他感到他的喉嚨里很快就會(huì)顫抖出一陣笑聲。他沒笑,因?yàn)樗械接行┎粚?duì)勁。他扭過頭,種瓜人已到他跟前了。他把那一陣笑聲給了種瓜人。他笑得很憨厚。

        “我說甭砸!”種瓜人聲音小了,但語氣很硬。

        販子又笑了一聲。販子笑得依然憨厚。

        種瓜人突然掄起了切瓜刀。那是一把彎月形的切瓜刀。那一聲和西瓜破裂的聲音很相像。這回,販子沒笑出聲,他使勁扭著身子,倒了,臉上浮著那種憨厚的笑容。

        販子們圍過來,他們看著挨了刀的同伙,然后瞅著種瓜人。

        “你這熊人?!逼渲械囊粋€(gè)說。

        “我說甭砸,他要砸!”種瓜人說。

        “你的瓜不賣錢得是?”

        “不賣錢作甚?”

        “那你殺人?!?/p>

        “我說甭砸,他要砸!”種瓜人不明白販子說什么,他眨蒙眼。他想,瓜賣錢當(dāng)然瓜要賣錢,可他做什么要砸。

        光頭上滿是碎瓜瓤的那位湊過臉來,仔細(xì)端詳著種瓜人的老瞼。他是個(gè)矮壯的男人。

        “你狗識(shí)的殺人?!惫忸^說。

        “他砸西瓜?!狈N瓜人說。

        光頭抓住種瓜人的一只手往背后擰,一直擰到他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喊叫。然后,光頭把種瓜人的兩條腿扳上來,往鼻尖上折。種瓜人躺在地上,并不反抗,眼珠子定定地看著他的兩只腳,一點(diǎn)一點(diǎn)朝他的鼻子折了過來。

        “這老熊筋還軟?!必溩觽冋f。

        “就是?!?/p>

        他們終于聽見了骨頭挫裂的梆梆聲。種瓜人又發(fā)出了那種痛苦的喊叫。就這么,他們擺弄著種瓜人。他們擺弄得很仔細(xì),很認(rèn)真。他們像做一件平常的事情一樣做著這一切。后來,他們從瓜棚上取下來一條麻繩,拴在種瓜人的腳脖子上。他們把他倒吊在椽上,用他的頭夯著松軟的土。再后來,他們把他的頭裝在褲襠里,種瓜人也穿著那種褪色的藍(lán)布大襠褲。他們到底把他弄成了一個(gè)圓球,吊了起來,吊在了瓜棚上的木椽上。光頭一下一下拉著麻繩,圓球打著旋兒往上升著。

        “狗識(shí)的還殺人,讓你殺。拿三千塊大洋來。送個(gè)沒開苞的女人來。七天不見人影,就把村子洗了?!惫忸^說。

        村子在溝坡底下,像隨便扔在那里的一堆溫暖的舊衣服。

        販子們把挨了刀的同伙搭在牲口背上走了。

        他們是一群販牲口的土匪。

        那時(shí)候,吊在瓜棚上的種瓜人像一件東西,悠悠晃動(dòng)著。瓜地里,有幾個(gè)西瓜被豎了起來,在陽光里閃著油光。

        六姥是村里最有魅力的女人,六姥家上房廳里聚集著一群表情淡漠的男人。他們?cè)谶@里商量著一件重大的事情。他們蹲著,坐著,靠著墻壁。他們聽著酸菜缸上蒼蠅振翅的聲音。那里排列著幾口大菜缸。

        六姥靠著門框,手里拿著半截紅蘿卜。她是個(gè)愛吃紅蘿卜的老女人。她形容枯槁,一臉老皮,但牙齒很好。燈光從屋里射出來,抹亮了六姥的半個(gè)瘦臉。另一盞燈放在菜缸的缸蓋上。

        他們剛剛吃完晚飯。他們的腳跟前放著一碟酸菜。有人伸長(zhǎng)舌頭,努力地舔著碗里的飯粒,舌頭在瓷碗上拉出一陣悅耳的響聲。

        “這么大一個(gè)村子,找不出一個(gè)合適的,我不信。”有人說。

        “拴牢?!庇腥撕傲艘宦?。

        拴牢抬眼盯了喊他的那人一眼。

        “我家女子才十二歲,虧你說得出?!彼├握f。

        “那你說誰家的女子合適?”

        “我看存道家月桂合適?!彼├握f。

        眾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存道的腦頂上。

        存道半晌沒說話。存道似乎觸到了傷心處。存道難受得什么似的。存道說:

        “事到如今,我也不護(hù)衛(wèi)了。我家月桂跟人睡過了。就是那個(gè)補(bǔ)鍋的。他在我家住了幾天,就出了丟人事。他把村上的爛鍋補(bǔ)好了,他把我家月桂睡成了爛女人。我家月桂的肚子大了,不信到我家看去。他走的時(shí)候,沒給我家要補(bǔ)鍋錢。他不聲不響就走了。他個(gè)狗識(shí)下的。不信到我家看去?!?/p>

        存道泣不成聲了。

        六姥不說話。她一直嚼著手里的那半截紅蘿卜。

        “來米她爹?!币粋€(gè)年輕一點(diǎn)的戶主喊了一聲。他叫德盛。

        他們把頭扭向墻角。來米她爹像沒聽見一樣。他沒有抬頭。

        “你家來米合適?!钡率⒄f。

        “來米她爹你自己說?!?/p>

        來米她爹一動(dòng)不動(dòng)。

        他們看六姥了。他們的意思很明白:我們把合適的人選出來了,可人家來米她爹不吭聲。

        六姥瞇縫著眼。她好像在笑一樣,其實(shí)她就這么一副像笑一樣的模樣。她停止了咀嚼,嘴巴不動(dòng)了。她合住嘴唇的時(shí)候,嘴巴就像一朵枯萎的花。

        “來米合適。”有人說。

        “讓六姥說?!庇腥苏f。

        缸蓋上的蒼蠅們激動(dòng)地振著翅膀。

        來米她爹揚(yáng)起頭,看著德盛。他看了好大一會(huì)兒。他突然站了起來。

        “德盛。”他叫了一聲。

        德盛狐疑地看著來米她爹的臉。

        “我操你女人!”來米她爹說。

        “我操你家女人!”他說。

        他撥開人堆,從墻角里走出來,走進(jìn)了院子,朝大門口走去。半道上,又折過身來。

        “我操你女人!”他似乎跳了一下。

        他們一直看著他出了大門。他拖著鞋,鞋底打著腳板,啪嗒啪嗒作響。

        有人醒過神來,急急地跟了出去。

        “甭走,哎,看這人,哎……”

        一只貓從門坎上竄出來,六姥一伸手,熟練地抓住它,朝屋里的土炕上扔過去。貓發(fā)出一聲尖厲的叫喚。

        六姥又嚼紅蘿卜了。她咬了一口。他們都聽到了清脆的聲音。

        事情就這么定了。

        六姥嚼紅蘿卜的聲音很響。

        那時(shí)候,月光很亮。峁頂上,種瓜人吊在瓜棚的木椽上,像一樣?xùn)|西。滿地的西瓜像一個(gè)又一個(gè)活物,怪綠怪綠的。

        遠(yuǎn)處是山包子。還是山包子。

        挑客憋娃背靠著碌碡,圪蹴在仁義家門口。他的脖子邊上插著一根小竹棍,竹棍上拴著兩條紅布,這是他的職業(yè)標(biāo)志。他爹死的時(shí)候莊重地指著那根小竹棍說,憋娃你甭小看那條紅布布,它是你吃飯的碗。憋娃就朝小竹棍看了一眼。他爹又跟憋娃說,憋娃你把小竹棍插在脖子上你就成了挑客就有人求你高接遠(yuǎn)送好吃好待。憋娃給他爹點(diǎn)了點(diǎn)頭。憋娃爹從炕角里取出一個(gè)油光閃亮的挑刀盒,把它塞進(jìn)了憋娃的裹肚兜里。他爹說憋娃你下刀的時(shí)候手要狠要用力氣甭怕豬叫喚豬蹬甭怕血。憋娃又點(diǎn)點(diǎn)頭。后來,憋娃成了挑豬閹蛋的能手。

        現(xiàn)在,挑客憋娃圪蹴在仁義家的門口。夾在他指頭上的煙卷已抽過一半了。仁義家的院子里傳出來一陣凄厲的豬叫聲。

        仁義兩手攥著一頭小豬的四條腿,從門里碎步跑了出來。

        “哪兒?在哪兒挑?”仁義說。

        憋娃用腳尖在地上點(diǎn)點(diǎn)。“就這。”他說。他從掛在褲腰上的那個(gè)盒子里抽出一把鋒利的挑豬刀。他用膝蓋壓住小豬的后腿根,仁義揪著豬耳朵。豬拼命地掙扎著。

        “壓住頭。”憋娃說。

        仁義看著憋娃的臉,他感到憋娃太有些不近情理了。挑豬就挑豬,用那么大勁做什么?

        “看你說的。壓住壓住,不是你家的豬得是?你輕點(diǎn)?!彼粗锿薜氖帧?/p>

        憋娃不理他。他用挑豬刀在豬肚子上剔毛。那里很快露出了一塊白皮。他在那里劃了一刀,豬皮裂開了一道白口,他又劃了一刀,豬皮透了。他把挑豬的刀咬在嘴里,然后把一根手指頭從刀口里塞進(jìn)去,在豬肚子里掏摸著,另一只手取下挑豬刀,把帶勾的一頭順著那根血指頭塞進(jìn)去,勾出來一團(tuán)血肉模糊的東西。他掉過刀,噌一聲,那團(tuán)血肉就滑進(jìn)了他的手心。他一揚(yáng)手,那團(tuán)血肉就飛上了街道。一只狗跑過來,舌頭一卷,那團(tuán)沾滿泥土的血肉就進(jìn)了狗嘴。狗牙之間發(fā)出一種咀嚼的響聲。

        “你割的口子太大了?!比柿x說。

        憋娃用針縫著那道口子。繩子穿過豬皮時(shí)也有一種響聲。

        “我說你割的口子太大了?!比柿x說,“這么小個(gè)豬,你割那么大口子。不是你家的豬你不害心疼得是?”

        憋娃看了仁義一眼。

        “我看五個(gè)銅錢就行了,你還要七個(gè)。你割那么大的口子。”仁義說。

        “梆”一聲,憋娃把縫好的線割斷了。他站了起來。

        “我不要錢了?!北锿拚f。

        仁義的眼珠子不動(dòng)了。豬亂蹬著腿,他有些抓不住了。

        “看你。你看你。”仁義說,“大了就大了,我就說說。你看你?!?/p>

        “八個(gè)銅錢?!北锿拚f。

        “看你?!比柿x要哭了一樣。

        “八個(gè)?!?/p>

        “看你,說好的七個(gè)。”

        “八個(gè)?!?/p>

        “八個(gè)就八個(gè)?!?/p>

        “掏錢?!北锿拚f。

        “看你,我這么大歲數(shù)還訛?zāi)恪0藗€(gè)就八個(gè)。”仁義說。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把銅錢?!翱茨悖夷芴舻闷鹭i出不起錢?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彼f。

        憋娃重新縫好了刀口。他們放開了那頭小豬。

        “你挑凈了沒?”仁義突然說。

        憋娃往盒子里裝著挑豬刀和針線。

        “沒挑凈讓你賠。”仁義說。

        “呸!”憋娃給仁義的臉上吐了一口。他吐得很準(zhǔn)。他走了。

        仁義看著憋娃的背影,半晌沒回過神來。

        “這熊人。”他說。

        他拽過袖子,擦掉了臉上的臟物。他想起了那頭小豬。

        “啰啰啰啰”他叫喚著。

        豬已跑得沒影了。他看見拴牢敲著鼓從街那頭走過來。

        “籌糧了——”拴牢喊著。

        人們扛著裝滿糧食的口袋從門里走出來,朝來米家走去。一群踢瓦塊玩耍的娃們哄鬧著,跟在大人們的屁股后邊跑。

        來米家的院子里堆滿了糧食口袋。人們蹲在自己的口袋跟前??诖蠈懼麄兊男帐?。他們不說話。他們已做出了明智的抉擇。他們愛糧食,可更想活下去。好死不如賴活著,他們總這么說。他們抽著旱煙。他們不時(shí)地把煙鍋?zhàn)焐系南阉M(jìn)肚子。他們豎著耳朵,等待廂房屋里的來米她爹開口說話。

        又有幾個(gè)人扛著糧食口袋從門里走進(jìn)來。那時(shí)候,來米坐在上房門口的臺(tái)階上摘辣椒。她是那種單眼皮的姑娘。她身體很好。她似乎對(duì)她家院子里發(fā)生的事情漠不關(guān)心。她甚至大大方方地走進(jìn)豬圈,在里邊撒出一陣無拘無束的尿水聲,然后又進(jìn)行了一種痛苦而幸福的努力。她屙了一泡。她一邊緊著褲帶,一邊聽著那頭豬吞食排泄物發(fā)出的暢快的聲響。她滿面紅光地走過院子里的糧食口袋,坐在臺(tái)階上,拿起了一串辣椒。

        “來米她爹說話了沒有?”有人說。

        “沒。沒呢?!?/p>

        “他狗日的嫌少。”德盛說。他也蹲在一個(gè)糧食口袋跟前。

        他們朝廂房里看一眼。

        廂房屋里像死了人一樣,讓人透不過氣來。他們等待得太久了。他們?nèi)匀辉诘却?。他們有足夠的耐心。他們看著屋頂上的木椽,看著柜蓋上的木紋。他們偶爾往來米她爹的臉上瞄一眼。他們給他已說過很多話了?,F(xiàn)在他們不吭聲。

        來米她爹的一條腿伸在炕沿上,另一條腿吊著。他正編著一條線褲帶,他腰上的那一條不太管用了。他想他在這時(shí)候編一條褲帶是很快活的事情。褲帶的一頭在他的手里,另一頭纏在他的腳指頭上。他的表現(xiàn)是所有人中最自在的。他們?cè)谇笏?,哎嗨!他背靠著墻壁。他一抬頭就可以從窗戶看到院子,但他不看。他編得很專心。他好像胸有成竹一樣。人可不是什么時(shí)候都能這么胸有成竹。

        院子里的糧食口袋越來越多。幾個(gè)娃們?cè)诳诖鼌怖锔Z來竄去,拍打著數(shù)數(shù):“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另一伙娃們做著“打樁”的游戲。

        來米她爹真是來米她爹。他繼續(xù)編著線褲帶,似乎要編出世界上最光彩最氣派足以讓他一輩子臉上生輝的一條來。能聽見空氣流動(dòng)的聲音。屋里的人都盯著他。一種近似于憤怒的東西正在他們的身子里爬動(dòng)著。他們恨不得咬他一口。他們恨不得奪過他手里的那條褲帶,把它扔在豬圈里,塞進(jìn)屎尿里。

        德盛從門口擠進(jìn)來,討好似的湊到來米她爹耳朵跟前。

        “你看行不?行不行你說句話。”他說。

        來米她爹仍然編著他的褲帶。

        “拿去。再拿去。把囤底騰了?!钡率⒄驹陂T口給院子里的人說。

        “他想勒死村上人?!庇腥藨嵟恕?/p>

        “不給了。讓土匪來吊死算了?!?/p>

        “看你說的,我可不想吊死?!绷硪粋€(gè)說。

        “走,拿去。”

        來米看了他們一眼。她摘好的辣椒已兩大堆了,一堆鮮紅,一堆墨綠。她把一根紅辣椒放在鼻子底下嗅著。她咬了一口。她禁不住辣椒猛烈的刺激,張大口哈著氣,眼窩里立刻涌出了淚水花花。有人扭頭看了來米一眼。

        “給她嘴里塞個(gè)驢毬好?!彼麄冋f。

        來米沒聽見。也許她聽見了。她張著口。

        “你看嘛,你朝外邊看一眼。”拴牢給來米她爹說。

        有人把盛著谷子的斗和升子一類的東西也擺在了院子里。還有人拿來了幾籃子雞蛋。

        廂房屋里的空氣已很緊張了。

        “時(shí)辰到了?!眮砻姿搿?/p>

        他想往窗外看一眼。他把目光停在了門口。六姥不知什么時(shí)候來了。她靠在門框上。他們又聽到了那種嚼紅蘿卜的聲音。

        “啊哈!”來米她爹突然大動(dòng)悲聲,嚎啕起來。

        “我對(duì)不起她媽呀……她媽死得早呀嗎啊啊……到了陰曹地府我給她媽咋說呀嗎……”他淚流滿面了。

        六姥走了。

        人們大大松了一口氣。他們一個(gè)一個(gè)相跟著出了來米家的大門。

        “啊,啊,啊……”來米她爹還在廂房嚎啕著。

        來米愣愣地看著院子里的那些糧食口袋。后來,她整了整衣服,在臺(tái)階上坐好,坐成女人哭墳的那種姿勢(shì),然后,嘴巴一張,就哭出一長(zhǎng)串聲來:

        “哎嗨嗨嗨嗨媽呀,你把吔——”

        她拖著腔。那是一種真正的歌哭,抑揚(yáng)頓挫,暗合陰陽,說不出是歡樂還是悲痛。那是一種敘述式的詠嘆,把敘事和抒情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她吸了兩口氣,對(duì)著滿院的糧食口袋繼續(xù)歌哭。她吸氣的時(shí)候,喉嚨里也有一種聲音。

        “你把吔……”

        來米的歌哭在空氣里顫動(dòng)著。

        仁義和他婆娘拌了一天嘴。仁義婆娘讓仁義送糧,仁義不送。

        “我不出糧。”他說。

        他婆娘斜了他一眼。他婆娘是個(gè)肥胖的女人,粗腿大屁股,胸脯上嘟嚕嚕一堆肥肉,看著讓人眼饞。

        “都出哩你不出,你能的。”女人說。

        “我就能的?!比柿x說。

        “你不出糧就得去騾馬寨子,土匪不殺了你才怪?!迸苏f。

        “我不出糧,我也不去騾馬寨子,我管毬。”仁義說。

        “能么。你能么。”女人說。

        “噢么。”仁義說。

        “村上就出了你這么個(gè)能豆豆?!迸苏f。

        “我沒糧?!比柿x說。

        “我把糧都裝好了。”

        仁義的眼窩張大了一點(diǎn)。他看見墻角蹲著一個(gè)裝滿糧食的口袋。他擰過頭,往婆娘的臉上瞅。婆娘太日臟了。

        “日你媽?!比柿x說。

        女人張了一下嘴。

        “做什么你裝糧?”

        女人仍然張著嘴。仁義朝她走過來,揪住了她的頭發(fā)。她知道仁義要揍她了。仁義總這么揍她。仁義揪著她的頭發(fā),使勁一拉,她的臉就仰起來,對(duì)著屋頂。她的眼珠子鉆進(jìn)了額顱里,眼眶里剩下兩窩白東西。她的身子朝后彎著,肚子腆起來,胸脯上的那兩堆肥肉鼓鼓地要繃出來??扇柿x不動(dòng)這些地方。仁義把另一只手順著她的肚子往下塞,一直塞進(jìn)她的大腿間。仁義的五根指頭一抓,就會(huì)抓住一把肥肉。然后,仁義就往手指頭上使勁。然后,女人就感到了一種鉆心的滋味,說不出是疼痛還是興奮,眼眶和鼻眼里就涌出來一股酸水。女人就淋漓地叫喚一聲,露出兩排骯臟的牙齒。

        這會(huì)兒,仁義就這么抓著女人大腿上的一塊肉,往指頭上使著勁。

        “日你媽。”仁義說。仁義狠著臉。

        女人齜著牙,正忍受著那種鉆心的滋味。

        “你把糧食給我倒到囤里去?!比柿x說。

        “我不。”女人說。

        仁義又使了使勁。女人叫喚了一聲。

        “倒不倒?”仁義說。

        “倒?!迸苏f。

        仁義松開手。女人摸著大腿上那塊肉,呻吟了幾聲。仁義看著女人把糧食倒進(jìn)了囤里。

        “他們會(huì)讓你去騾馬寨子?!迸苏f。

        “誰敢讓我去?吃了豹子膽!”仁義說。

        “看么?!迸苏f。

        “看么就看么。我管毬?!比柿x說。

        “我不出糧,我也不去騾馬寨子?!彼f。

        后來,他們就聽見了來米的歌哭。他們靜靜地聽著,都有一種想尿尿的感覺。

        “我管毬?!比柿x這么說。他看著屋頂上的木椽。

        來米一直哭到了天黑。來米沒挪地方,還坐在白天歌哭的那地方,還是那個(gè)姿勢(shì)。她的單眼皮有些腫脹。

        院子里的糧食口袋已少了許多。來米她爹把它們騰空了,倒進(jìn)了囤里。囤里的糧食已冒尖了。他把倒空的口袋從屋里扔出來。他給門外邊扔了一堆空口袋。

        “甭難過了?!彼o來米說。

        “是女人總要找男人?!彼f。他要開導(dǎo)開導(dǎo)來米。

        “這窮熊地方有好男人?你說。你見過?土匪也是人,也是吃五谷雜糧的。土匪就不娶老婆了?土匪吃人哩得是?土匪是吃人哩,看吃誰哩。你好好地順著他,他吃你?不就是讓你給他當(dāng)老婆嘛,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他又扔出來一條空口袋。他總是拖著鞋。他從來米跟前走過去。

        “讓你幫個(gè)手你不幫?!彼f。他又抱起一袋糧食?!安粠途筒粠停o你爹我一個(gè)人往死里累。你的心就這么硬?真是,女人的心比石頭還硬。你媽的心就跟石頭一樣。我說你不能死你得活著,你死了讓我和來米咋辦,她眼睛一閉腿一蹬就死了。心比石頭還硬哩?!?/p>

        他又站在囤臺(tái)上了。

        “這不比種地強(qiáng)?這不叫種糧食,也不叫收糧食。這是往囤里倒糧食。你長(zhǎng)這么大啥時(shí)候有這么多糧食。這是糧食我說娃喲,不是土,也不是牛糞。你悄悄地坐著,你爹我把什么都想到了。你爹我能讓你吃虧?你說。你想和他過了你就和他過,不想過活了你再回來,他強(qiáng)扭你不成?人心是能強(qiáng)扭的?扭了一月扭不了一年,扭了一年扭不了兩年,強(qiáng)扭的瓜不甜。土匪也不是吃草屙料的,他不知道?你看這糧食。你回來了咱坐在家里慢慢吃。吃這東西不會(huì)壞肚子。你看你看,給你說你還不愛聽??茨汶y受的樣,好像你把糧食給人家了一樣,哎嗨?!?/p>

        來米抬起屁股,進(jìn)了另一間屋。來米她爹歪著脖子,看著來米關(guān)上了門。

        “模樣,看你那模樣?!眮砻姿f。

        來米吹滅了屋里的燈。院子里滿是月亮光。來米她爹背著手,在月亮光里踩踏著,似乎在試試能不能把月亮光踩碎。后來,他豎著耳朵聽了一會(huì)兒。來米的屋里沒有聲響。他躡足走過去,掛上了門栓,又從身上摸出來一把鎖子,鎖上了門。

        “來米你睡。”他對(duì)著門扇說。“好好養(yǎng)養(yǎng)神,村上選好人,你們要上遠(yuǎn)路呢。睡,你睡?!?/p>

        “我也睡,”他說,“剩下的活我明天做。我這人活了一輩子,一輩子是個(gè)閑不住。”

        來米她爹進(jìn)了那間廂房屋。他一眼就看見了白天編好的那條線褲帶。他抽掉了褲腰上那條舊的,把它從門里扔了出去。布條正好搭在豬的木欄上,搖來擺去。

        他一口氣吹滅了燈。

        院子里只有月亮光了。像鋪了一層水。沒顧上倒的幾個(gè)糧食口袋浸泡在清水一樣的月亮光里。不知什么地方傳來幾聲夜鳥的叫聲,直往人頭皮里鉆。

        來米她爹挪挪脖子底下的枕磚,睡了。

        拴牢又敲鼓了。鼓聲不緊不慢,像報(bào)喪一樣,給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全村的人都聚集在六姥家門前。他們豎七豎八歪擰在那里。他們總是一臉晦氣。那里有幾棵樹,還有一個(gè)草垛,一堆糞土。幾只雞不避人,在草垛和糞堆跟前扒食,雞爪不時(shí)揮動(dòng),彈蹦著土粒和碎草。一只豬在街道的路溝里拱土,也許就是仁義家挑過的那只小豬。

        門前的木桌上白花花放著幾錠銀洋,還有一只女人用的針線籃子。這會(huì)兒,那里放著許多麻紙團(tuán)。

        那時(shí)候是正午,太陽光里有種揉斷干草一樣的響聲,讓人心里直發(fā)毛。

        六姥坐在門坎上,瞇縫著眼。她沒吃紅蘿卜,她抱著膝蓋骨。

        沒人往木桌上看。他們不知道在看什么,也許什么都沒看。他們的眼窩像核桃砸出來的兩個(gè)圓坑。

        有人咳嗽了一聲,從人堆里站起來。

        是拴牢。

        “仁義。”他叫了一聲。

        仁義沒動(dòng)。他翻了拴牢一眼。

        “你沒出糧,得是?”拴牢說。

        “我沒糧。”仁義說。

        拴牢把頭轉(zhuǎn)向眾人。

        “仁義沒谷子,也沒豆子,也沒錢,干蘸油葫蘆不成。送來米他去?!彼├握f。

        仁義慌失了。

        “我不去,我腿不好。”他說。

        “不去不行,”拴牢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是老規(guī)矩?!?/p>

        “仁義你站過去!”拴牢說。

        人們都看著仁義。仁義不敢不站過去,他一邊斜著身子一邊給拴牢說:

        “我不去,咋說我也不去?!?/p>

        拴牢向大家宣布:“還得一個(gè)人,沒人愿意去,咱就抓鬮?!?/p>

        “不準(zhǔn)挑挑揀揀,手指頭蛋碰到哪個(gè)就拿哪個(gè)。”

        “我不抓。”來米她爹從人堆里走出來。他很有些自得的樣子。他走到六姥跟前,挨著六姥圪蹴下去。

        “抓就抓?!?/p>

        人們紛紛站起來,朝木桌擁過去。

        “一個(gè)挨著一個(gè)。”拴牢說。

        人們就排好隊(duì),一個(gè)挨著一個(gè)。

        仁義蹲在桌子旁邊。他很不服氣。

        “我不去。日他媽誰愛去誰去?!彼f。

        來米她爹顛著屁股,欣賞地看著人們抓鬮的神態(tài),仿佛他是世界上最自在的人。他想人日他媽就應(yīng)該這么活著。他突然想起了來米。他想他應(yīng)該把來米的情況給六姥說說。

        “六姥,”他說,“您安安地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把來米在上房屋里鎖著哩。我給她送飯,她死不了,也跑不掉?!?/p>

        六姥沒說話。六姥瞇縫著眼。

        抓完了,沒人報(bào)告他抓著了。

        “誰抓著就報(bào)名?!彼├握f。

        人們憤怒了。

        “誰抓著了站出來,別耍賴?!彼麄冋f。

        “肯定是鱉娃?!庇腥苏f。

        鱉娃抱著頭在一邊一聲不吭。

        “送人都不愿去,那來米呢?心甭太黑了,我說。”來米她爹說。

        “毬!”鱉娃站起來。他把手里的紙團(tuán)撕成了碎米花。

        拴牢和鱉娃站在仁義家門口。

        “仁義?!彼├魏?。

        仁義從屋里走出來。

        “我不去。誰愛去誰去?!比柿x說。

        “我家出糧,我家現(xiàn)在就出?!比柿x婆娘說。她從仁義脊背后邊腆出來。

        “不成。早些做什么去了?”拴牢說。

        “我不去?!比柿x說。

        鱉娃抓得很準(zhǔn)。他一把捏住了仁義褲襠里的那一堆東西。仁義叫喚了一聲,跪在地上,肚子使勁往后縮著。

        “你甭動(dòng)彈?!摈M娃說。

        仁義跪直身子,一動(dòng)不動(dòng)。

        “你躺下?!摈M娃說。

        “我不?!比柿x說。

        鱉娃用了用力,仁義疼痛難忍,又叫了一聲?!拔姨桑姨??!彼f。

        仁義朝后仰面躺下。他看著鱉娃的臉。

        “你去不去?”鱉娃說。

        “我不去?!比柿x說。

        鱉娃從腰里掏出了那把挑豬刀。

        “拴牢,你把這狗熊的褲帶解開。我把他閹了去?!摈M娃說。

        仁義婆娘叫喚了一聲,朝鱉娃撲過來。她使足勁在鱉娃身上蹬了一腳。鱉娃沒動(dòng),女人反而被彈了回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活了,不活了?!迸丝藓恐?。

        “脫,把狗日的褲子脫了。”鱉娃說。

        拴牢解開了仁義的褲帶。鱉娃晃晃那把挑豬刀。仁義沒動(dòng),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挑豬刀扶上了仁義的皮肉。一陣冰涼的感覺,仁義的腿抖起來。他知道鱉娃會(huì)真下手的。鱉娃真能把他的那東西割下來喂狗。

        “我去?!彼o鱉娃說。

        “不去不是娘生父母養(yǎng)的?!彼f。

        鱉娃松開手,把挑豬刀裝進(jìn)了盒子。仁義站起來,拍著身上的土。

        “看把你能的。挑豬挑得眼花了你還挑人呀,得是?”仁義說。

        “呸!”鱉娃照著仁義的額顱吐了一口。

        “呸!”仁義又聽見了一聲唾。仁義婆娘照著仁義的臉也吐了一口,吐在了仁義的下巴上。仁義沒說話。他看了婆娘一眼。

        那天晚上,仁義和鱉娃一起蹲在六姥家的門坎里邊。仁義順溜多了。六姥從腰里掏出來一堆銀洋,放在柜蓋上。

        “這是你們路上的盤纏?!绷颜f。

        他們朝那堆銀洋看了一眼。

        “吃了飯就走。”六姥說。

        出門的時(shí)候,六姥說:

        “把老眼殺了?!?/p>

        他們像受了驚嚇?biāo)频幕剡^頭來。

        “把他殺了。”六姥說。

        六姥靠著木柜。六姥像瞌睡了一樣。那只貓臥在土炕上的棉被窩里。

        六姥又吃紅蘿卜了。他們出了門,還能聽見那種清脆的咀嚼聲。

        瓜棚上的種瓜人不再晃悠了。沒有風(fēng)。距瓜棚不遠(yuǎn)有一道土梁。

        一陣咯吱咯吱的木輪聲。

        土梁的豁口處,出現(xiàn)了鱉娃、仁義和來米。來米坐在一輛單輪木車上。車上鋪著一床棉被。還有一床棉被在來米的脊背后頭,卷著當(dāng)靠背。仁義推車,鱉娃跟在后頭。

        來米穿一件紅布衫,像紅辣椒。她歪著頭,順著眼,任單輪木車顛著,搖著。

        鱉娃背著手,邊走邊觀景。鱉娃的脖子邊上插著他挑豬閹蛋的標(biāo)志。

        他們看見了種瓜人。他們停了下來。他們聽見對(duì)面山上有人唱歌。

        “來了,來了,又來了?!?/p>

        “花花大門進(jìn)來了……”

        他們朝對(duì)面山上望了一眼。仁義咽了一口唾沫,心里有些虛慌。

        “坑人哩!”仁義突然喊了一聲。

        “憑什么讓我去?坑人哩!”

        仁義跳了一下。木輪車又響了,他們走下了溝坡。

        他們要走一段很長(zhǎng)的路程。

        他們走到溝底了。一條小河從幾塊大石頭上摔下來,順著溝流過去。來米一伸腿,從單輪車上跳下來。她要喝水。

        “喝就喝,都喝?!比柿x說。

        仁義和鱉娃跪著,把嘴伸進(jìn)水里吸著。來米喝完水,靠在土坎上解辮子。她把辮子解開,然后再編。鱉娃和仁義坐在石頭上,聽著來米解開辮子的聲音。

        “這回該你推了吧?一人推一程?!比柿x說。他看著鱉娃的臟臉。

        “人不能耍賴,不能得寸進(jìn)尺。我可不是你鱉娃雇來趕腳的。讓來米說。來米你說?!?/p>

        來米編著辮子。來米很超脫。來米是坐車的,誰愛推誰推。所以,來米不說話。來米繼續(xù)編著辮子。編好了,來米朝脊背后頭一甩,來米甩得很好看。來米一伸腿,又坐在了木輪車上。

        鱉娃攥住木輪車把。鱉娃推著,仁義拉著,他們過了小河。河岸上留下了幾個(gè)鮮活的濕腳樣。仁義看看那幾個(gè)濕腳樣,就跟在車子后頭了。他把手背起來。他想他應(yīng)該把手背起來。人有時(shí)候是孫子,有時(shí)候就是爺。當(dāng)孫子就得有個(gè)龜孫樣,當(dāng)爺也得有爺?shù)臍馀桑?,他也要一邊走路一邊觀景。

        “就這。哎嗨?!彼?。

        后來,他想起了來米她爹。他想和來米說幾句話。

        “我說來米,你爹可真行,成咱村上的財(cái)東了?!彼f。

        “你爹這會(huì)兒在家里蒸白饃饃吃哩。你信不?!彼f。

        車上的來米一顛一顛的,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

        “信不信由你。我要是你爹就蒸白饃饃吃。哎嗨?!比柿x說。

        他瞇著眼看著遠(yuǎn)處。他似乎成了來米她爹。他聞到了一股白饅頭的香味。

        兩邊都是山。路窄長(zhǎng)窄長(zhǎng),在山溝里胡亂拐著,拐著。

        他們?cè)诼飞献咧?。他們?nèi)齻€(gè)人。

        來米家很熱鬧。來米家從來沒這么熱鬧過。來米她爹想好好收拾收拾家?,F(xiàn)在,他有這個(gè)力量了,也有這個(gè)心情了。他請(qǐng)了存道、拴牢和德盛幾個(gè)人給他打墻。他給他們熬罐罐茶。他把熬好的茶水倒在碗里,讓他們喝。

        “喝,”他說,“甭急,喝了再打。有你們吃的喝的。”

        “噢,噢?!钡率讉€(gè)人對(duì)來米她爹笑著,看著他提著菜罐走開。

        “心真黑。來米她爹的心黑透了?!贝娴勒f。

        “他成咱村上的富戶了?!彼├握f。

        “糧食都給了他,咱喝西北風(fēng)?!钡率⒄f。

        “我就想把這碗摔了去。”存道說。

        “摔了去。”德盛說。

        “給驢日的摔了。”拴牢說。

        “咣當(dāng)”一聲,存道手里的茶碗碎在了一塊半截磚頭上。存道一臉夸張的表情。

        “看你?!钡率⒑退├握f。他們都看著來米她爹。

        “沒抓牢,日他的沒抓牢?!贝娴勒f。

        來米她爹看了地上的碎碗一眼,他沒過來。

        “毬,一個(gè)碗,毬。”來米她爹說。

        德盛他們都感到肚子憋。

        “這不成。他一人好過,這不成?!贝娴勒f。

        “我婆娘和我鬧翻了,”德盛說,“我一進(jìn)門,她就抓我的臉,罵我是鱉蛋,抓了我一把就回娘家去了?!?/p>

        德盛臉上真有幾道指印。

        “總得想個(gè)辦法?!贝娴勒f。

        “就是?!钡率⒄f。

        “找六姥去。”拴牢說。

        他們放下手中的活計(jì),相跟著朝村里走。來米她爹以為他們想屙屎撒尿。

        “我家有豬圈?!彼f。

        “這伙熊人?!彼f。他似乎有些不滿。

        就是這時(shí)候,德盛發(fā)現(xiàn)有人在他家偷雞。不知道這人的名字,就叫他溜溜吧。他進(jìn)了德盛家的門。他一邊往進(jìn)走一邊說:“大叔大嬸爺爺奶奶給點(diǎn)吃的?!彼持粋€(gè)布褡褳。窗臺(tái)上有一雙洗過的布鞋。他飛快地把它裝進(jìn)了褡褳里?!按笫宕髬馉敔斈棠獭彼@么叫著。后來,他看見那只母雞。半墻上有個(gè)雞窩,母雞正在窩里下蛋。他把它抓了出來。他擰著脖子想把它擰死,然后裝進(jìn)褡褳。

        “賊!”德盛站在大門口吼了一聲。

        溜溜嚇了一跳。他把一根手指頭飛快地塞進(jìn)了雞屁股。

        “有蛋哩。真是個(gè)母雞。我摸著有蛋哩。嗬,嗬嗬?!彼荒樫嚻さ哪?。他對(duì)德盛笑著,想往外溜。

        “放下!”德盛說。

        溜溜放開母雞。母雞扇了幾下翅膀。

        “我看它有蛋沒蛋。有哩,我不騙你?!绷锪镎f。

        “看你賊眉鼠眼的?!钡率⒄f。

        “閃開!”溜溜突然變了臉,喊了一聲。趁德盛發(fā)愣的工夫,他貓起腰朝德盛沖過來。他沒有成功。德盛一把撕住了他的耳朵。他歪著脖子轉(zhuǎn)了一圈。

        “我沒偷。我看它會(huì)不會(huì)下蛋?!绷锪锛饴暫傲似饋?。

        德盛把撕耳朵的那只手往上一提,溜溜就踮起了腳尖。他們就這么出了門,上了街道。一碰見人,溜溜就放開嗓子干嚎,沒人的時(shí)候就求饒。

        “你放了我。我一輩子不來你們村了。誰哄你是四條腿。我把你叫爺。爺,大爺?!绷锪锝o德盛說。

        德盛把渾身的力氣都用在了手指頭上。他撕著溜溜的耳朵。

        十一

        六姥盤腿坐在土炕上,她抽著旱煙。那是一根長(zhǎng)桿銅頭煙鍋。除了吃紅蘿卜,六姥還愛抽旱煙。那只貓臥在六姥的懷里。

        除了拴牢和存道,還有許多人。他們都來找六姥要主意。

        “日子沒法過了?!彼├握f。

        “他不仁,咱也不義。”存道說。

        “六姥你拿個(gè)主意。”拴牢說。

        “把他做了?!庇腥苏f。

        六姥敲掉了煙鍋里的煙灰。她抬起一只胳膊取柜蓋上的那半截紅蘿卜。

        他們聽見了溜溜的喊叫聲。一會(huì)兒,他們就看見德盛撕著溜溜走進(jìn)來。

        “他偷我家雞。”德盛說。

        “沒有。我看它會(huì)不會(huì)下蛋?!绷锪镎f。

        德盛使勁擰了一下。溜溜踮著腳叫喚。德盛的手塞進(jìn)溜溜的褡褳里,取出來一只鞋。

        “他還偷鞋?!钡率⒄f。

        “叭!”德盛用鞋底在溜溜臉上扇了一下。

        “把狗識(shí)的綁了?!庇腥撕?。

        他們把溜溜綁在門前的樹上。

        “取刀去!”有人說。

        “剁了他!”有人說。

        溜溜不叫喚了。他閉上眼。

        “死了吧,死了吧?!彼f。

        人們有些詫異。他們感到事情有些不好辦。賊娃子不怕死,你能有什么辦法。

        六姥從人堆后邊走出來。

        “放了他。我有話和他說?!?/p>

        溜溜睜開眼,瞪著六姥。拴牢給溜溜松開繩子。溜溜活動(dòng)活動(dòng)胳膊,很輕蔑地掃了眾人一眼,跟著六姥進(jìn)了屋。

        后來就發(fā)生了溜溜給來米她爹剃頭的事。

        來米她爹用熱水洗完頭,把毛巾圍在脖子上,在那條單人木凳上坐下來??粗锪锬ヌ甑?。溜溜磨得很利索。

        “你說你能剃頭?不像。”來米她爹說。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溜溜說。他用指頭試試刀刃,朝來米她爹走過來。

        “弄這事多年了,最拿手的就是剃光葫蘆。”他說,“你又不是沒見。德盛,拴牢,都是我剃的。你又不是沒見。”他說。

        “怎么看也不像?!眮砻姿f。

        溜溜一手按在來米她爹頭上,一手舉著剃刀。他朝門外邊看了一眼。他想這事情事關(guān)重大,得穩(wěn)住神。

        “嗞——”來米她爹的腦頂上出現(xiàn)了一道白皮。一堆毛發(fā)順著剃刀卷下來。溜溜的手好像抖了一下。

        “嗞——”溜溜挨著白茬又剃了一刀子。又一堆毛發(fā)卷了下來。溜溜的臉嚴(yán)肅得有些怕人。來米她爹很有些無所謂的樣子。他想起了村上人惡心的嘴臉。

        “他們眼紅我呢!”來米她爹說,“我日他媽讓出了閨女,他們出了點(diǎn)糧就眼紅我。這是什么世道。閨女是好養(yǎng)的?我早后悔了,他們還眼紅我。黃花閨女換糧食,我吃多大的虧?你說是不?”來米她爹斜過臉,翻眼看著溜溜。

        溜溜心虛了,手抖得厲害。他又朝外邊看了一眼。他知道他們?cè)谕膺叺戎?/p>

        “你剃,剃?!眮砻姿f,“我看你的手藝還湊合。聽刀子的聲音就知道?!?/p>

        “嗞——”剃刀挨著白茬又一次劃過來。溜溜已經(jīng)滿臉汗水了。有人在什么地方咳嗽了一聲,又咳嗽了一聲。他們都聽見了。

        “吃白石灰了。狗日的吃白石灰了?!眮砻姿f。

        “嗞——”

        “嗞——”

        剃刀的速度越來越快。后來,溜溜手上的剃刀閃了一下,就在來米她爹的脖子上劃出一道口子。來米她爹叫喚了一聲。溜溜從門里跳出來,跌跌撞撞跑上街道。

        街道上黑壓壓蹲著許多人。他們突然站起來,看著溜溜。溜溜從人伙堆里撞了過去,一直跑出村子,跑上那座土峁。種瓜人還吊在瓜棚上,像一件東西。

        “啊,啊?!彼泻爸?。他不時(shí)地看著身后。沒有人追他。他們用不著追他。

        來米家?guī)课菀灿幸环N“呵呵”的叫喚聲。那是從來米她爹的喉嚨里發(fā)出來的。后來,人們就看見他從門坎上爬出來半截身子,脖子上的刀口冒著一種粉紅色的泡沫。

        人們屏息靜氣地看著他。他們圍在他的跟前,直到那些紅色的泡沫一個(gè)一個(gè)破滅殆盡。

        “死了?!彼麄冋f。

        拴牢把來米她爹的頭轉(zhuǎn)過來。他們看到了一雙怕人的眼睛。眼珠子從眼眶里掉了出來,沾滿了土, 圓鼓鼓地對(duì)著他們。

        人群一陣騷動(dòng)。人們向糧囤擁過去。來米她爹倒完糧食后扔掉的那些空口袋堆在上房門口的臺(tái)階上。他們翻騰著,找自己的口袋。

        拴牢從布衫口袋里掏出一個(gè)麻紙本。

        “還有規(guī)矩沒有?”他說。

        “一家裝了一家裝?!彼f。

        他照著麻紙本念了起來:

        “劉存道,谷子三斗,小麥二斗?!?/p>

        劉存道提著口袋走向糧囤。

        “王德盛,谷子八斗?!?/p>

        他們排著隊(duì),挨個(gè)兒裝糧。一會(huì)兒,來米她爹曾經(jīng)撫摸過的糧囤就空了,像一只空洞的眼窩。

        院子里安靜下來。來米家的豬不知什么時(shí)候拱開了木欄,在院子里吃著撒落的糧食,一直吃過門坎,吃到糧囤跟前。

        十二

        他們?cè)谝豢淄粮G跟前停了下來。天已麻黑了,他們想歇歇腳。他們看著那孔窯。

        “你進(jìn)去看看?!摈M娃給仁義說。

        “你去,你去?!比柿x說。

        那是一孔攔羊人廢棄的空窯洞,很大。里邊有些干草一類的東西,好像有人睡過。鱉娃把干草往一塊踢踢,踩平。

        “就睡這。”他說。

        “怎么睡?”仁義看著干草說。

        來米已在最里邊躺下了。鱉娃從木輪車上取下鋪蓋卷。他伸手進(jìn)去摸了摸,里邊有銀洋的響聲。它們?cè)?。他把鋪蓋卷放在頭底下當(dāng)枕頭,緊挨著來米躺下去,邊上留出來一溜干草。仁義知道那是給他留的地方。他想說什么,又憋了回去。他坐在干草上,脫鞋,倒鞋窩里的土,然后躺下。

        窯里一滿是干草和羊糞的氣味。

        月亮光從窯門口照進(jìn)來。他們都張著眼窩。

        “睡不著。日怪了,想睡睡不著。”仁義說。他聽見來米的身子動(dòng)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兩只胳膊一用力,把半個(gè)身子撐起來。他看看來米,又看看鱉娃,然后就看他們之間的空當(dāng)。來米和鱉娃的身子快挨在一起了。

        “我睡不著?!比柿x說。

        “咱換換地方。”仁義給鱉娃說,“我這人躺在門邊上睡不著?!?/p>

        鱉娃一動(dòng)不動(dòng)。仁義又躺了下去。

        “睡不著,真日怪了?!彼f。

        他感到他身上有一樣?xùn)|西正在起著變化。他立刻就想起了他那位肥胖的婆娘。一到晚上,他總要想起她。他想起她的時(shí)候,就會(huì)聞到一股纏人的怪味,他身上的什么東西就會(huì)變化,硬挺挺地讓他難受,他就想干一件什么事情。他就這么想著,難受著。

        鱉娃真是個(gè)鱉娃。鱉娃早睡著了。他想沒沾過女人的男人都這么貪睡。他這么一想,就有些模模糊糊了。

        他聽見了一陣干草的聲音。他看見來米站起來,從他的腳跟前走過去,出了窯門。他推了推鱉娃。

        “來米想跑?!彼f。

        鱉娃跟著來米出了窯門。他看見來米在一塊石頭背后蹲了下去。他感到身上什么地方被觸動(dòng)了一下。他看著那塊石頭,聽見了一串尿水聲。仁義站在他后頭,和他一起聽著。來米一站起來,就看見了他們。來米沒說話,來米動(dòng)了動(dòng)眉毛,來米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你看人家來米尿尿!”仁義說。他感到鱉娃很無恥。

        “你真不要臉。人家一個(gè)大姑娘?!彼f。

        來米好像聽見了仁義的話。來米沒回頭,她進(jìn)了窯門。鱉娃一直看著她。

        “我看你存心不良?!比柿x說。

        “好啊你個(gè)鱉娃!”他說。

        鱉娃瞪著仁義。鱉娃的臉讓仁義感到害怕。

        “好吧好吧我不說了,愛看你看去。看還不是干看,哎嗨!”仁義說。

        他們沒有進(jìn)窯。他們?cè)谑^上坐下來。山溝里很安靜。

        “你說咱能殺了老眼?”仁義說,“他們都是殺人的貨,咱能殺了他?你說?!?/p>

        “咱不弄那事。咱把來米送到就走。咱管毬他。”仁義說。

        “他們會(huì)把咱怎么樣?咱把來米和錢給他們送到手,他們能把咱怎么樣?”仁義說。

        “不知道。”鱉娃說。

        “來米呢?他們會(huì)把來米怎么樣?他們把來米……”仁義說。

        “不知道?!摈M娃說。

        “咱跑。咱不去了?!比柿x突然說。他看著鱉娃的臉。

        “咱手里有三千塊大洋。咱滿世界浪去。咱浪出個(gè)什么眉眼就什么眉眼?!比柿x說。

        鱉娃不吭聲。

        “要不你讓我走。我的腿有病,你給我分點(diǎn),咱各走各的?!比柿x說。

        “行不?”仁義說。

        “我割了你。”鱉娃說。他突然變了臉。

        仁義聽見鱉娃褲腰上的挑刀盒響了一聲。

        “看你看你,”他說,“不跑就不跑。我還有老婆娃哩。不跑就不跑?!?/p>

        窯里傳來一陣哽咽聲。他們聽了一會(huì)兒。

        “來米想他爹了?!比柿x說。

        他們一進(jìn)窯門,看見來米坐在干草上抽泣。來米沒想她爹。來米不知道她這是怎么啦。來米壓根就沒想這事。來米想你讓我坐單輪車我就單輪車,你讓我去騾馬寨子就去騾馬寨子。來米想往前的路是黑的。來米有時(shí)候會(huì)想起她媽。她記不得她媽的模樣。她想她媽可能是個(gè)比她年齡大的女人。她一想她媽,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就想流些眼淚什么的。她感到這很怪。人有時(shí)候就有這么一種很怪的感覺。

        天麻亮的時(shí)候,來米出了窯門。仁義看見來米出了窯門。他沒驚動(dòng)鱉娃,悄悄跟出去。他看見來米下了溝坡。他有些慌失了。

        “來米跑了!”他朝鱉娃的腿骨上踢了一腳。鱉娃一骨碌爬起來。

        “我看著她從溝坡那里下去了。她跑了。”仁義說。他沒跟鱉娃出去。他從鋪蓋卷里取出了裝銀洋的布袋。他沒想到鱉娃會(huì)折回來。他愣了一下。

        “看什么?人都跑了你還看什么?我說她要跑你還不信?!比柿x說。

        “一人一千五,咱各走各的?!比柿x說。

        鱉娃沒動(dòng)。

        “你想多分?那不成。一人一半?!比柿x說。他解開了布袋上的繩子。

        他們聽見了腳步聲。來米從溝坡那里走上來,來米的懷里抱著一抱山果。來米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她看著他們。

        幾塊銀洋從解開的布袋里掉下來,在地上滾了幾圈,像仁義張大的眼睛。

        “這熊人。”仁義說。他給鱉娃笑了一下。

        來米坐上單輪車。他們又啟程了。來米把一顆鮮紅的山果放進(jìn)嘴里,嚼了幾下。

        后來,他們就碰上了溜溜。

        十三

        溜溜在溝里坡里胡竄了幾天幾夜,就忘了他給來米她爹剃頭的事。他感到肚子很餓。他看見了在溝底下行走的鱉娃他們。他想他應(yīng)該把他們截住,也許能弄點(diǎn)吃的。他掄開胳膊,從峁頂上栽爬下來。

        鱉娃他們一上溝,就看見了溜溜。他們不認(rèn)識(shí)他。他坐在路邊的塄坎上。在這么個(gè)很難看見人影的地方突然看見了一個(gè)人,他們都有些驚奇。他們想和他打個(gè)招呼,但沒打。他們從他跟前走了過去。他們甚至沒有回頭。

        溜溜一直看著他們。他感到他們太沒道理,有這么見人不打招呼的么?

        “嗨!”溜溜喊了一聲。

        鱉娃和仁義回過頭看著溜溜,等溜溜說話。溜溜不言語了。仁義感到?jīng)]什么危險(xiǎn),就朝溜溜走過來。

        “你喊啦?”仁義說。

        “我喊啦?!绷锪镎f。

        “你做什么喊?”仁義說。

        “我說嗨!”溜溜說。

        “你吃多了?”仁義說。

        “我餓啦?!绷锪镎f,“我?guī)滋焖讻]沾牙了?!?/p>

        “餓了你還喊?”仁義說。

        “我說嗨!”溜溜說。

        “我摸摸你肚子?!比柿x說著就要摸。

        “摸女人的肚子去?!绷锪镎f。他看了來米一眼。

        “你狗日的真會(huì)想?!比柿x說。他突然伸出手在溜溜的脖子上扇了一巴掌。溜溜跳了起來。

        “你打人。”溜溜說。

        “我想卸你的腿。”仁義說。

        “你敢打人。我?guī)滋焖讻]沾牙你敢打人。你看你看,你還卸我的腿?!绷锪镆贿呎f一邊往后退,一直退到木輪車跟前。他掃了來米一眼。他愣住了。來米的臉很美,紅是紅白是白。他給仁義笑了一下。

        “你們送新娘,得是?”溜溜說,“我跟你們混口飯吃。”

        “我推車?!绷锪镉挚戳藖砻滓谎?。

        “你知道我們?nèi)ツ膬海俊摈M娃說。

        “我管毬。該不是殺人去?”溜溜說。

        “還真讓你說著了,哎嗨!”仁義說。

        “我推我的車,我管毬?!绷锪镎f。

        “到時(shí)你就尿褲襠。”仁義說。

        “墻縫里看人哩。我也弄過那號(hào)事。剃頭刀子一抹,就是一個(gè)血脖子。你不信?我溜溜走南闖北,什么事沒經(jīng)過?”他又看了來米一眼。

        “我給咱推車吧?!彼f。

        “一路上都推?”仁義說。

        “看你說的。給點(diǎn)吃的?!绷锪镎f。

        鱉娃給溜溜一張玉米煎餅。溜溜推著來米在前,鱉娃和仁義背著手相跟在后。

        就這么,他們收留了溜溜。

        后來,他們碰到了一棵樹。那時(shí)候太陽正熱。他們?cè)诖髽湎滤艘挥X。

        十四

        來米沒睡。來米在離他們不遠(yuǎn)的一塊石頭上坐著。來米看著遠(yuǎn)處的什么東西。那時(shí)候太陽正熱??諝饫镉幸环N干草的氣味。

        仁義睜開眼睛,正好看見了來米繃緊的屁股蛋。他好像想起了一樣重大的事情。他看看鱉娃和溜溜。他們正睡得一塌糊涂。他爬起來,走到來米跟前,挨著她坐下來。

        “你要小心鱉娃。”仁義說。

        “我看他心懷鬼胎。他想打你的主意哩。”仁義說。

        來米好像沒聽見,身子一動(dòng)不動(dòng)。

        “給你說你還不信?”仁義說。

        溜溜睜開眼,在鱉娃身上蹬了一腳。

        “挑豬閹蛋的沒好人,我說。”仁義繼續(xù)給來米說著,“你可不能讓他把你弄了?!比柿x說得很誠懇。

        仁義聽見了一陣響動(dòng)。他回頭一看,鱉娃不知什么時(shí)候站在他背后了。仁義有些難堪。

        “來米真會(huì)找地方。這兒有風(fēng),涼快?!比柿x站起來,給鱉娃說,“不信你試試?!?/p>

        鱉娃沒動(dòng)。他想扇仁義一個(gè)耳光。

        “你們談,你們談?!比柿x說。他從鱉娃跟前側(cè)了過去。

        溜溜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們。他飛快地從鱉娃當(dāng)枕頭的鋪蓋卷里摸出錢袋,取出兩塊銀洋,塞進(jìn)鞋窩,然后穿好。

        那時(shí)候,鱉娃改變了扇仁義一個(gè)耳光的主意,他想往仁義臉上吐一口。他感到仁義這樣的人只能吐給一口唾沫。他側(cè)過頭,他感到唾液已爬上舌頭尖了??伤麤]吐。他看見溜溜正在偷錢。

        “你們談,你們談。”仁義這么說。

        鱉娃沒吐出那口唾沫。

        來米轉(zhuǎn)過頭來了。她看著鱉娃。來米的眼睛好像大有深意。她挺著繃緊的胸脯。鱉娃心里有個(gè)什么東西動(dòng)了一下。

        然而,鱉娃轉(zhuǎn)身走了。來米看著鱉娃的背影,眼睛一點(diǎn)一點(diǎn)順下來。她走到單輪車跟前,一伸腿,又一伸腿,坐了上去。溜溜很麻利地駕起了單輪車。他心里正燒著一團(tuán)火,因?yàn)樗男C里有兩個(gè)光閃閃的銀元。

        “妹子,你坐好?!彼o來米說。

        “我要快走了?!彼f。他把袢繩在肩膀上挪挪好,手上運(yùn)了運(yùn)勁。車子果真快了。

        “什么好,女人的大腿好?!?/p>

        溜溜聽仁義給鱉娃這么說。

        “妹子,你聽見沒?”溜溜已滿頭大汗了,他問來米。他看著來米的脖子。

        來米在木輪車上一顛一顛的。

        溜溜想干一件什么事。他剛干了一件,那兩塊銀元在鞋窩里正美好地磨著他的腳掌。他還想干一件好事。好事多了不累人,也不遭罪。誰不想多干好事,誰都想不停地碰到好事,讓好事淹死。溜溜這么想著。他不停地回過頭看被他越甩越遠(yuǎn)的鱉娃和仁義。

        “女人的大腿好。我不信?!绷锪锵?。

        溜溜終于下了決心。溜溜一下決心,木輪車就翻倒了,來米驚叫一聲,從車上摔下來。溜溜飛快地湊到來米跟前。

        “摔著了?我看我看?!彼笾鴣砻椎哪_脖子順腿往上摸。

        “這兒疼?這兒?”他捏著,問著。

        “這兒?這兒?”溜溜的手又順著來米的大腿往下捏。

        “怎么啦?怎么啦?”仁義喊著。

        “絆倒了。石頭把車子絆倒了?!绷锪镆埠爸?。他在來米的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

        來米看了溜溜一眼,溜溜駕起車轅。他給來米笑了一下。

        “我有銀元?!绷锪锿蝗徽f。

        “我晚上給你看?!彼f。他又笑了一下。

        鱉娃和仁義趕上來了。

        “你狗日的怎么推車?”鱉娃說。

        鱉娃拽著溜溜的胳膊,把他從車轅里揪出來。溜溜打了個(gè)趔趄。溜溜很得意。

        “你推得好。”來米給鱉娃說。

        溜溜看著仁義的后腦勺,很不服氣的樣子。他想教訓(xùn)仁義幾句。

        “你說女人的大腿好?”溜溜說。

        “咋啦?”仁義說。

        “我看沒什么好。”溜溜說。

        “你知道個(gè)毬?!比柿x說。

        “我捏過?!绷锪镎f。

        “你知道個(gè)毬?!比柿x說。

        仁義根本不把他溜溜放在眼里。

        “你見過幾個(gè)女人?你那不叫見,叫看。你聞過女人的肉沒?你騎過女人的肚子?你知道個(gè)毬?!比柿x說。

        溜溜瞪圓了眼珠子。他想一掌把仁義扇倒。仁義不知道溜溜的心思。仁義背著手,頭仰得老高老高。

        溜溜沒扇。溜溜吸一口氣,又吐了出來。他看著來米的背影又下了一次決心。他想他無論如何也要聞聞來米的肉。他想他聞了來米的肉還不行,他還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仁義。他不想騎來米的肚子。他想女人的肚子沒什么好騎,沒什么意思。還是聞肉好。那時(shí)候,他感到腳掌一陣陣疼。他知道是那兩塊銀元在鞋窩里作怪。他想來米不讓他聞肉的話,他就把銀元送給來米。兩塊銀元哩,她還不讓聞?

        那天晚上,他們歇息在崖畔底下。那天晚上沒有月亮,溜溜枕著他的那雙鞋躺了一會(huì)兒。然后他趴在來米耳朵跟前給來米說:“來米我想聞聞你身上的肉,我有銀元你讓我聞聞?!?/p>

        來米扇得真準(zhǔn)。她掄圓胳膊,手掌重重地落在溜溜的臉上。溜溜想喊叫一聲。溜溜捂著半個(gè)臉,沒喊出聲來。他沒想到來米會(huì)扇他。他感到事情太突然了。他輕輕地叫了一聲來米。來米不說話。她好像什么事也沒做過。她好像快要睡著了一樣。

        溜溜聽見了一陣金屬敲擊的聲音,然后又聽見“啪嗒”一聲,一雙鞋飛過來,摔在他的腳跟前。溜溜立刻想壞了壞了。他擰過頭一看,鱉娃不知什么時(shí)候坐起來了。鱉娃手里拿著兩塊銀元,一下一下敲著。溜溜急了。溜溜想發(fā)作。他感到鱉娃太不要臉了。

        溜溜沒發(fā)作,他要哭一樣,把那雙鞋放到他頭底下睡了。一陣尖厲的疼痛正從的腳掌上往他的心里鉆。

        那時(shí)候他們都沒了瞌睡。他們?cè)诤诎道飶堉鄹C。他們突然感到了一種沉重的東西。

        “再五十里,就到騾馬寨子了。”鱉娃像自言自語。

        一溜土從崖背上溜下來,發(fā)出一陣“嗞啦”的聲音。他們都聽見了。

        “要下雨了?!比柿x說。

        天上的云確實(shí)越來越重了。

        來米走到鱉娃跟前,看著鱉娃黑乎乎的臉。鱉娃不知道來米要干什么。

        “我命苦。”來米說。

        來米轉(zhuǎn)過身,半個(gè)屁股坐在單輪車上。那時(shí)候天還沒亮,他們又上了路。

        十五

        那是一座野店。周圍什么也沒有,獨(dú)獨(dú)這么一座野店。店門緊緊地閉著。

        “過了這個(gè)店,就是騾馬寨子?!比柿x說,仁義的聲音很虛弱。

        他們一路上都沒想騾馬寨子?,F(xiàn)在他們不能不想它。他們要到那里去。他們的獨(dú)輪車上推著一個(gè)女人和三千塊大洋。

        “把老眼殺了?!绷呀乐t蘿卜給他們說。

        鱉娃臉上的皮動(dòng)了一下。他看見來米正看著他,目光里有一種讓人憐惜的期待。一股風(fēng)吹過來,撩起那根竹棍上的兩條紅布。紅布條在風(fēng)里甩出一陣響。然后就是一陣?yán)茁暋H缓缶痛笥耆缱⒘?。雨點(diǎn)猛烈地砸在他們的肩膀上,砸在木輪車上。地上積水橫流。

        “鱉娃你狗日的說句話?!比柿x噴著滿嘴的雨水朝鱉娃喊著。

        “要走你一個(gè)人走?!比柿x說。

        仁義踏著雨水,跑到店門跟前,用力一推,門開了。

        院子里沒有人。幾間屋子的門關(guān)閉著。除了雨水,什么聲音也沒有。這里一定發(fā)生過什么事情。

        他們聽見了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是從伙房里傳出來的。一個(gè)蓬頭垢面的男人靠著墻壁,臉埋在胸脯上,好像睡著了。灶膛里的火已滅了,灰堆里不時(shí)爆出一陣響聲。鍋里不知道煮著什么東西。

        “哎?!比柿x對(duì)那個(gè)人喊了一聲。仁義上前撥了一下。那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仁義看見了一張結(jié)滿血痂的臟臉。

        他早已死了。

        仁義叫了一聲。仁義像瘋了一樣在院子里跑著,尋找著什么東西。他終于找到了一塊石頭。他朝自己的腳踝上砸了幾下。

        他的手被鱉娃緊緊攥住了。鱉娃把他從泥水里拽起來,惡狠狠地盯著他。

        “叭!”鱉娃打了仁義一個(gè)耳光。

        “叭!”鱉娃又打了一個(gè)。

        仁義愣愣地看著鱉娃。鱉娃手一松,仁義又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他看著鱉娃進(jìn)了一間屋子。

        “我不去。我死也不去。”仁義突然放聲哭了起來,“老眼會(huì)殺了我們,啊,啊……”他痛苦地捂著臉。

        雨小多了。天急劇地黑下來。他們沒走。他們?cè)谝暗昀镒×艘灰埂?/p>

        來米坐在一間偏房的土炕上梳理頭發(fā)。溜溜蹲在墻角,瞅著黑洞洞的炕門。他不時(shí)抬頭看看來米。來米梳頭的時(shí)候總有一種頭發(fā)的聲音。一會(huì)兒溜溜就靠著墻根睡著了。來米把梳好的辮子甩到脊背后頭,出了門。

        鱉娃在另一間屋。他躺在一堆干草里。那是一間堆干草的屋子。他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鱉娃?!眮砻自陂T口叫著。來米從門口走進(jìn)來,她看著草堆里的鱉娃。

        “你們不會(huì)活著回來。”來米說。

        “我不是黃花閨女?!眮砻渍f。

        鱉娃好像沒聽懂來米的話。

        “我和男人睡過覺?!眮砻渍f。

        “和我爹,我不騙你。”來米說。

        鱉娃的臉色劇烈地變化著。

        “母狗!”鱉娃突然跳了起來。鱉娃臉上的肉突突跳著。鱉娃抓著來米的肩膀。鱉娃的眼睛睜得老大。鱉娃的目光慢慢變得復(fù)雜起來。鱉娃甚至有些溫柔了。

        “來米……”鱉娃這么叫了一聲。鱉娃的聲音很輕,只有來米能聽見。

        來米迎著鱉娃的目光。鱉娃感到來米的胸脯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膨脹著,讓他不能自已。不知怎么的,他把來米扳倒了。

        “噢?!眮砻左@叫了一聲。來米驚叫的那一聲和呻吟一樣。

        就這么鱉娃弄了來米。鱉娃喘著氣,來米呻吟著,來米像蛇一樣扭著身子。后來,他們都軟在了那堆干草里。

        “鱉娃……”來米說。

        “來米……”鱉娃說。

        “你娶了我。我跟你走?!眮砻渍f。

        鱉娃躺在來米跟前。鱉娃不說話。

        “我知道你不會(huì)娶我?!眮砻渍f。來米站起來,扣上衣扣。她穿的是那種大襟布衫。

        “我再也不坐你的車了?!眮砻渍f。

        來米出門的時(shí)候,看見仁義站在門口。仁義等來米一走,就發(fā)瘋一樣撲進(jìn)來,撲向鱉娃。他想騎在鱉娃身上,劈頭蓋臉打他一頓。他沒打,鱉娃的目光把他嚇住了。他伸出手做了一個(gè)要打的架勢(shì)。

        “鱉娃你起來。”仁義說。

        鱉娃站起來。

        “你別動(dòng)?!比柿x說。

        鱉娃沒動(dòng)。

        “我要打你。你讓我打。”仁義閃著巴掌。

        后來,仁義放下了手。他在屋里走來走去。他很激動(dòng)。他狠狠地教訓(xùn)了鱉娃一頓。

        “好你個(gè)挑豬的?!彼f,“你敢睡來米。有你這么傷天害理的人么?就算她不是黃花閨女,她是你能睡的么?你鱉娃手捂著胸口想一想,哪個(gè)女人不能睡,你偏偏要睡來米……”

        十六

        騾馬寨子真是騾馬寨子。騾馬寨子有許多馬房。馬房里拴著馬、驢和騾子一類高足牲口。土匪們以販牲口為職業(yè)。騾馬寨子是他們聚居的老巢。他們把牲口從內(nèi)蒙古販回來,然后在騾馬交易會(huì)上賣給當(dāng)?shù)厝?。他們像走親戚串門一樣在內(nèi)蒙、山西和甘肅一帶做著牲口生意。他們愛牲口如命。他們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貨色。他們就是這么一伙人。他們有他們的活法。他們給牲口刮毛、配種、鏟蹄子、釘掌。他們熟悉牲口像熟悉他們的腳指頭一樣。

        他們也是吃五谷雜糧的。來米她爹這么說。

        那天,他們和往常一樣在馬房里忙碌著。他們說著各種各樣的笑話。他們的說笑夾雜在牲口的叫聲里。驢叫聲是這里最嘹亮的聲響。有人在伙房里做飯。

        石頭塚是騾馬寨子最高的地方。塚土面有許多窯洞,那是販子們睡覺的地方。老眼住在最中間的那孔窯里。窯前邊蓋了一截木房。

        一條大路從馬房跟前伸出來,一直伸到遠(yuǎn)處。那里有一道石頭壘成的矮墻。過了那道矮墻就下山了。

        鱉娃、仁義他們就是從那里走上來的。那時(shí)候,一匹小公馬從遠(yuǎn)處跑進(jìn)了馬房,跑到一匹母馬跟前。正給母馬鏟蹄的土匪說:該騸這狗日的了。然后,他們就聽見了一陣木輪車的咯吱聲。然后他們就看見了鱉娃他們。

        鱉娃他們站在那道矮墻跟前,骯臟的臉上布滿了太陽光。他們看著土匪們。土匪們看著他們。他們都有些疑惑不解。

        土匪們以為那幾個(gè)人走錯(cuò)了路。他們又各干各的事情了??墒?,鱉娃他們眼睜睜朝馬房這里走了過來。

        “老眼呢?”鱉娃說。

        沒人回答。一個(gè)矮個(gè)子土匪不知從哪里追出來一只狗。狗拼命地跑著,叫著,狗叫聲像刀子一樣??熳飞狭?,矮個(gè)子土匪靈巧地伸出一只腳,朝狗的后腿上踏過去。

        “咔嚓!”狗的一條后腿斷了。

        狗打了一個(gè)滾,翻過身子,更凄厲地叫了一聲,拖著一條斷腿跑著。

        “咔嚓!”又一聲。

        另一條狗腿斷了。

        仁義的腿打抖了。仁義閉上了眼睛。

        矮個(gè)子土匪像戲耍一樣,把狗提起來,提到伙房跟前。那里有一口鍋,水已燒開了。土匪取過刀子,朝狗的脖子抹過去。

        土匪剝下狗皮。他把狗皮掛在了伙房的墻上。狗頭沒有割斷,連帶在狗皮上,涂滿了鮮紅的狗血。矮個(gè)子朝馬房里的土匪們笑了一下。他把狗肉放進(jìn)了鍋里。

        沒有人搭理鱉娃他們。

        仁義的身子像篩糠一樣。他圓瞪著雙眼,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他要?dú)⑷?!”仁義突然喊叫了一聲。他指著鱉娃。

        “他殺人來啦!”仁義喊著。

        鱉娃好像迷糊了一會(huì)兒。他聽見土匪們哄一聲笑了起來。

        土匪們以為仁義是個(gè)瘋子。

        仁義慌失了。仁義慢慢爬起來。他折過身,撒腿跑了。誰知道呢?人有時(shí)候就會(huì)這樣。

        “殺人啦!殺人啦!”

        仁義一邊跑一邊喊著,一直跑過了那道矮墻。沒有人追他。

        “老眼呢?”鱉娃又問了一句。

        溜溜一直沒放下車轅。來米也沒下去。她感到鼻眼里有些難受。她把小拇指塞進(jìn)鼻眼里掏了一會(huì)兒,掏出來一塊鼻屎。她吸了兩下鼻子,然后彈了一下指甲蓋兒。她感到好受多了。

        “老眼呢?”她聽見鱉娃這么說。

        老眼正給一匹馬灌藥。老眼五十多歲,戴一副茶色石頭鏡,穿一件白布褂,寬腿褲。他不像土匪頭,像一個(gè)經(jīng)紀(jì)人。以后鱉娃就會(huì)知道,其實(shí)老眼不壞。老眼挺好。來米也會(huì)這么說。

        馬痛苦地扭著脖子,藥很難灌進(jìn)去。

        溜溜把木輪車直推到老眼跟前。來米下了車。來米下車的姿勢(shì)很好看。

        鱉娃解開錢袋,把一堆銀元倒在地上。老眼看也沒看。

        “耍哩,耍笑哩,你們就當(dāng)真了。”老眼說。他到底把藥灌進(jìn)了馬嘴。他朝來米的臉上看了一眼。

        “耍哩?!崩涎壅f。

        鱉娃氣歪了臉。他沖著老眼大吼了一聲:

        “我操你媽!”

        鱉娃的眼眶里涌滿了淚水。

        “村上人快讓你們整死了?!摈M娃說。

        老眼一點(diǎn)也不生氣。

        “人總要有點(diǎn)什么事。無事生非哩。你沒聽人這么說?”老眼說。他又看了來米一眼。

        “走,咱們走?!绷锪镎f。

        “哎,”老眼說,“來了就住幾天?!?/p>

        他們住下了。

        十七

        鱉娃盤腿坐在馬房的土炕上。他們被安頓在這里了。這里拴著幾匹牲口。

        “這地方不壞?!绷锪镎f。他賊眉鼠眼到處亂瞅。

        鱉娃正卷著一根煙。

        “吃狗肉了——”

        他們聽見矮個(gè)子土匪喊了一聲。從炕墻上的窗口剛好能看到伙房那里。他們看見矮個(gè)子土匪揭開鍋蓋,用鼻子嗅著冒出來的熱氣。他想取一塊肉嘗嘗。太燙了。他趕緊拔出手,放在嘴邊吹著氣。土匪們夾著碗。圍在鍋跟前等著領(lǐng)肉。

        “我也領(lǐng)去。”溜溜說。

        土匪看了溜溜一眼。溜溜指指鍋里。

        “有福同享?!绷锪镎f。

        土匪夾了塊肉,放在溜溜碗里。

        “吃。日他媽不吃白不吃。”溜溜給鱉娃說。他把狗肉碗重重地蹾了一下。

        鱉娃沒動(dòng)。鱉娃看著老眼的那座小木房。從馬房的門里正好能看到那里。矮個(gè)子土匪端著一大碗上好的狗肉,敲著老眼的木門。他側(cè)耳聽了聽,給其他土匪們做了個(gè)鬼臉。

        門開了。老眼一身熱汗。

        “把肉放門口?!崩涎壅f。

        老眼在木房門邊上尿了一泡。他端起肉碗,門又關(guān)上了。

        “操他娘?!绷锪镎f。他有些憤憤不平。

        溜溜開始吃肉了。他憤怒地對(duì)付著一塊帶肉的骨頭。

        “什么世道。不吃白不吃。”溜溜說。

        “操他的媽媽?!绷锪镉至R了一聲。

        鱉娃掐滅了手里的煙卷。煙頭上掉下來一溜火星。天黑了下來。

        明月高照。土匪們已經(jīng)入睡。幾排平靜的馬房里亮著幾盞燈光。偶爾能聽見牲口響鼻和挪動(dòng)蹄腳的聲音。

        溜溜脫著褲子,唱了兩句酸曲:

        先解紐扣后解懷那個(gè),

        然后再把那個(gè)褲帶解,

        奴和你玩耍來……

        老眼的木門緊緊關(guān)閉著。鱉娃一夜沒睡。鱉娃一夜都想著來米和老眼睡覺的樣子。溜溜累極了,一夜睡得很香。

        天一亮,老眼就來找鱉娃。

        “來米不是黃花閨女。”老眼說。

        鱉娃板著臉,他看見來米提著一個(gè)空臉盆從木門里走出來。她在伙房門口的甕里打了一盆水,又進(jìn)了那座木房子。

        “她和男人睡過?!崩涎壅f。

        “噢么。”鱉娃這么說了一句。

        “你們?cè)诼飞献吡藥滋?,怕是和你睡的?”老眼說。

        “沒。沒有?!摈M娃說。

        “看你說的?!摈M娃又說一句。他好像給老眼笑了一下。

        “大屁股,肥突突的?!崩涎壅f。

        老眼從屁股后邊摸出來一把鏟蹄刀。

        “到馬房里轉(zhuǎn)轉(zhuǎn)?!崩涎壅f。老眼似乎忘了來米和男人睡覺的事。

        “這些馬都是從蒙古買回來的。”老眼給鱉娃說。他很得意。他和鱉娃轉(zhuǎn)了好幾個(gè)馬房。他鏟蹄的技術(shù)很老練,搬起腿噌噌兩下就鏟好了。他放開馬腿,在馬臀上拍了兩下。

        “純純的蒙古種,至少賺一半價(jià)錢。”老眼說。

        就這么轉(zhuǎn)了一圈,鱉娃不太別扭了。他甚至忘了老眼是個(gè)土匪。他甚至感到老眼是個(gè)能人。他想不通老眼怎么會(huì)是個(gè)土匪。他想世上的事說到底沒個(gè)什么道理。

        “把老眼殺了?!苯兰t蘿卜的老女人說。

        十八

        那天早上,鱉娃看見一群土匪往牲口背上搭馱子,好像要上遠(yuǎn)路。

        “他們?nèi)ザㄟ叧勤s騾馬交易會(huì)。你要回去就跟他們一起走?!崩涎劢o鱉娃說。

        鱉娃沒準(zhǔn)備回去,所以鱉娃半晌沒說話。

        “不走住幾天也行。”老眼說。他的一只手在一匹母馬的肚子下摸著。

        “懷駒了。狗日的懷駒了?!彼f。

        那匹小公馬揚(yáng)著蹄子從馬房跟前跑過去,鬃毛像水一樣顛簸著。

        “該騸他狗日的了?!崩涎壅f。

        “我騸。”鱉娃說。

        要上遠(yuǎn)路的土匪們搭好了馱子。

        “這回一定要賣個(gè)好價(jià)錢?!币粋€(gè)土匪說。

        “順便去一趟蒙古?;貋碜呱轿鳌I轿鞯呐四套哟?。”另一個(gè)說。

        來米從木門里出來倒水。她提著臉盆,朝馬房這里看了一眼。溜溜趴在一口大缸跟前喝水。溜溜看沒人注意他,便放下馬勺,朝木房子溜過去。

        “來米?!彼窃诖翱谕锟?。木房子的偏墻上有個(gè)窗口。

        來米已坐在炕上了。

        “老眼把你怎么啦?我問你話哩。”溜溜一副不要臉的樣子。

        “呸!”來米隔窗朝溜溜臉上吐了一口。

        “你讓我進(jìn)來,我有話跟你說。”

        來米開了門。溜溜和太陽光一起跨進(jìn)來。

        “行啊來米?!绷锪镌诘首由献拢栽诘芈N起一條腿。桌子上有吃剩的狗肉。溜溜拿過來一塊塞進(jìn)嘴里。

        “老眼這地方不壞?!绷锪镎f。

        來米正在清點(diǎn)一疊皮貨。她對(duì)它們好像很滿意。她好像沒聽見溜溜的感嘆。

        “你看這,三個(gè)月的羔皮?!眮砻渍f。

        “老眼從蒙古弄的。”她說。

        溜溜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件重大的秘密。他一下一下瞪圓了眼睛,他使勁把那口狗肉咽下了喉嚨。

        “我說來米,你還真跟老眼過一輩子呀?”溜溜說。

        那時(shí)候,鱉娃正要騸那匹小公馬。老眼和幾個(gè)土匪把小公馬綁在一根木樁上。鱉娃騸馬的技術(shù)和挑豬一樣熟練。他在那里割了一刀。那一刀和挑豬很相像。他把帶血的刀子在褲腿上抹了兩下。

        溜溜給來米講了他剃頭的事。

        “他還以為我給他剃頭哩?!绷锪镎f得眉飛色舞,“剃著剃著,我就剃到他脖子上了。我手這么一劃拉,他就成了血脖子。你不信?我說的你不信?”

        “他是我爹。”來米說。來米沒抬頭。

        溜溜的眼睛又瞪圓了。

        “你爹?你說他是你爹?!绷锪镎f。

        “你把我爹割死了?”

        “看你來米凈說笑話?!绷锪镎f。

        老眼從門里進(jìn)來。老眼一邊走一邊問來米:

        “誰把你爹割死了?”

        “沒有。來米說笑哩。嘿嘿,嗬嗬。”溜溜有些不會(huì)笑了。他想往外走。

        “殺你爹就是殺我岳丈大人?!崩涎坌χo來米說。

        “來米你可別胡說。嗬嗬,你們?cè)冢銈冊(cè)??!绷锪镯樖帜米吡顺允5哪峭牍啡?。他退出門坎,撒腿就跑。

        溜溜在土崖邊上找到了鱉娃。

        “來米不走了。這里好吃好喝,她不想走了?!绷锪镎f。

        鱉娃一臉鐵青,不知道想著什么。溜溜把那碗剩狗肉推在鱉娃跟前。

        “吃。我在老眼屋里偷的?!彼f。

        “她要和老眼過活?!彼f。

        “沒看出來。真不是個(gè)貨?!彼f。

        “爛臟女人。”他說。

        鱉娃一聲不吭。鱉娃咬著牙根,腮幫子一鼓一鼓的。

        “你說咋辦?”溜溜說。

        “日他的!遇到這號(hào)事情?!彼f。

        他看見鱉娃把什么東西塞進(jìn)嘴里嚼著。

        “你不管?這么大的事你不管?你還是男人呢!他還睡過人家來米呢!”溜溜說。

        溜溜終于看清了,鱉娃往嘴里塞的是土坷垃。鱉娃不緊不慢地嚼著。他又撿了一塊。

        “你吃土?”溜溜說。

        “做什么你吃土?”溜溜說。

        溜溜有些害怕。溜溜的臉扭成了一堆難看的肉皮。

        “啊哈,你吃土?!绷锪锿蝗患饴暯泻捌饋??!八酝聊兀∷沸艹酝聊?!”

        鱉娃已經(jīng)是滿嘴濕泥了。

        遠(yuǎn)行的土匪們上路了。牲口隊(duì)走過馬房,走上大路,一直走過了那道矮墻。

        “他吃土呢!”溜溜喊著。

        溜溜回到了馬房。他跪在炕上,想著鱉娃滿嘴濕泥的樣子。

        十九

        天還沒大亮,老眼就來喊鱉娃,叫鱉娃和他給牲口鍘草。老眼說人上了年紀(jì)瞌睡就少。鱉娃說人不上年紀(jì)有時(shí)候也睡不著。老眼說就是就是,咱鍘著草諞著閑話我還愛和你諞。鱉娃說走,鱉娃蹬上了鞋。

        一間馬房跟前有一個(gè)干草垛。鱉娃扳鍘刀,老眼遞草。他們都是鍘草的把式。他們鍘得很老練。他們都很認(rèn)真。

        “嚓——,嚓——”

        那時(shí)候天邊慢慢有了幾道紅色,像棗刺劃破的血印。那時(shí)候來米和幾個(gè)沒出門的土匪肯定還在睡覺。那時(shí)候騾馬寨子只有老眼鱉娃鍘草的聲音。溜溜睜眼看看鱉娃的被窩,以為鱉娃尿尿去了。他又閉上眼,嚼著唾沫翻過身睡了過去。

        “嚓——”

        鍘刀有力地切割下去,被鍘斷的碎草向一邊翻卷著。鍘刀抬起來的時(shí)候,刀口那里就齊刷刷亮出一道白茬。老眼的膝蓋壓在干草上,一下一下遞著。鱉娃扳著刀把,一抬一壓,一起一落。

        “嚓——”鱉娃狠狠地壓下去。他把鍘碎的草朝旁邊撥了一下。

        “我看你這人不壞,留在騾馬寨子算了?!崩涎壅f。

        “弄我們這營生沒什么竅門。你到蒙古去,沒錢不怕,你借,你借蒙古人的。第一回少借點(diǎn),借二十塊,還的時(shí)候你還三十。他巴不得你再借。再借你就借他三百,借了你就走人,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你再買馬。天下那么大,他到哪兒找你?找個(gè)毬!”老眼說。

        “你不要怕事,也不能怕死。人不怕死,什么事情都能干成,要什么有什么?!崩涎壅f。

        老眼說得不緊不慢,像講著一件平常的事情。他埋著頭,沒看鱉娃。他知道鱉娃在聽他說話。

        鱉娃的臉色有些難看,嘴很干。鱉娃的嘴唇上炸起了一層白皮。鱉娃鬢角上的青筋鼓了起來。鱉娃的眼窩像兩個(gè)土坑。

        “把老眼殺了?!绷颜f。

        “我日他的媽媽?!摈M娃在喉嚨里咕嚕了一聲,不知道是罵六姥還是罵老眼。

        老眼沒聽清。老眼遞草的手停下來。他伸著下巴看著鱉娃的臉。他不知道他的手正放在鍘刀底下。

        “嗯?”他說。

        鱉娃使勁把鍘刀壓了下去。他聽見一聲手骨斷裂的響聲。他看見老眼的兩只手離開了手腕,從鍘枕上掉下來,在白花花的碎草里動(dòng)彈著。

        老眼沒感到疼。老眼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張著嘴,看著鱉娃。他以為鱉娃要說一句什么話。后來,他終于感到疼了。他叫喊著蜷成了一團(tuán),在地上滾著。

        鱉娃愣了好大一會(huì)兒。他想他應(yīng)該干點(diǎn)什么。他想他得把這件事干完。他跑進(jìn)了馬房,在馬房里尋找著。他找到了一把镢頭。他操起它,朝蜷曲著叫喊不已的老眼跑過來。

        他用镢背在老眼頭上砸了兩下。他感到镢頭砸在人頭上和砸在硬土塊上差不多。就這么他砸死了老眼。老眼的茶色石頭眼鏡斷成了兩截,鏡片上沾著幾滴粉紅色的液體。那時(shí)候太陽正一下一下在云層里往上拱著,云層里有一種擠破東西的咔咔聲。

        二十

        溜溜下了村外的土坡,就失眉吊眼地喊起來:

        “殺啦!殺啦!”

        他連滾帶爬地跑進(jìn)村街,在街上來回奔跑,驚得雞飛狗叫。

        溜溜從來沒有這么光榮過。全村人跟他來到村口,圍著他,聽他講述世界上最讓人驚訝的事情。他們張著眼窩,眨著眼窩。他們都渴極了一樣,想被深深地驚訝一次。

        “殺啦?”拴牢的脖子和雁一樣。

        “給我水喝?!绷锪镎f。

        別人給溜溜一碗涼水。他一飲而盡。人們盯著他的嘴,等著他開口說話。

        “來煙?!绷锪镎f。

        有人把正抽的煙卷遞給溜溜。他狠狠地咂了兩口。

        “殺啦?”仁義說。仁義也來了。

        溜溜鄙棄地瞄了仁義一眼。

        “人頭遍地……”溜溜說。

        “啊。”人群騷動(dòng)了。

        “遍地?”人們說。

        “遍地……”溜溜說。

        “遍……”

        “尸堆如山……”溜溜說。

        “如山?”

        “如山?!?/p>

        “山……”

        “血流滾滾……”溜溜說。

        “滾滾?”

        “滾滾……”

        “滾?”

        溜溜像喝醉酒了一樣。人們激動(dòng)得滿臉通紅。他們不知道該怎么才好。

        “來了?!庇腥送蝗徽f了一聲。

        人們鴉雀無聲了。他們齊刷刷把頭扭過去。他們看見了鱉娃。他站在坡頭那里,脖子上飄著兩條紅布。他站了一會(huì)兒,然后下坡,向村口走過來。

        鱉娃走到跟前了。

        鱉姓看著他們。他們看著鱉娃。他們突然都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他們都硬在了地上,一動(dòng)不動(dòng)。后來,鱉娃就看見有人想往回溜。

        “回來啦。”拴牢說。拴牢很不自在的樣子,臉上的肉動(dòng)彈了幾下。

        “嘿嘿。”拴牢友善地笑了兩聲。

        “回去抱娃去?!比柿x在他婆娘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婆娘腆了一下肚子。

        再后來,人們一個(gè)跟著一個(gè)散了。溜溜左顧右盼。溜溜不知道這是怎么啦。溜溜的眼珠子咕嚕咕嚕滾著。

        “嘿嘿。”溜溜給鱉娃笑著。

        溜溜也走了。

        鱉娃一個(gè)人立在村口,鱉娃滿臉干土。沒有人知道那時(shí)候鱉娃心里想一些什么。

        那天,村上人給鱉娃燴了幾大碗菜。拴牢和存道幾個(gè)人陪著鱉娃吃喝了一頓。

        村上順便炸了幾鍋油餅,全村人在六姥家門口吃了一次“大戶”。拴牢又敲著鼓在街道上走了一趟。他一邊敲鼓一邊喊:“吃大戶了——”

        “鱉娃,這是專意給你弄的?!彼├沃钢菐淄氩私o鱉娃說。

        鱉娃像倒臟水一樣往喉嚨里灌了一瓶酒。

        “吃!”鱉娃說。

        鱉娃叉開筷子,照準(zhǔn)一碗肥肉片插了進(jìn)去。

        后來,人們看見鱉娃搖搖晃晃地從六姥家走出來。他一臉喜色,邊走邊唱:

        來了來了又來了

        披紅掛綠過來了

        來了來了又來了

        花花大門進(jìn)來了……

        他們看見他搖進(jìn)了他家的那道土門。他家門口有許多土坯,整整齊齊地壘成幾個(gè)方塊。人們突然想起來,挑豬閹蛋的鱉娃好像說過,等他有了女人,就蓋幾間大房。

        二十一

        六姥臉上像涂了油一樣,泛著那種油光。六姥的柜蓋上有一串油餅,用筷子串著,像個(gè)小塔。六姥家上房屋里光線很暗,人們的臉埋在陰影里。

        “不能留這種人?!庇腥苏f。

        “留不成。誰知道會(huì)出什么事?!比柿x說。他蹲在最不顯眼的角落里。

        “他殺了老眼,土匪饒不了咱?!彼f。

        “等著看么?!彼f。

        “殺了老眼,不知還殺誰呢!”仁義又說了一句。

        六姥一聲不吭。六姥的手越過那串油餅,摸出來一根紅蘿卜。他們看著六姥。

        他們肌肉緊張,精神亢奮。他們聽見那種不祥的嚼聲又響起來了,直往肉里鉆。

        那天晚上月光很亮。不知誰家的狗叫了幾聲。許多人影從門里閃了出來,急匆匆穿過街道。他們來到鱉娃家的土門跟前。他們好像要商量什么事情。他們沒有說話。

        鱉娃歪倒在土炕上正沉沉大睡。一根粗壯的大紅蠟燭蹴在半墻上的木楔子上。鱉娃挑豬的職業(yè)標(biāo)志胡亂扔在炕頭那里。鍋臺(tái)上有一個(gè)盛水的黑瓷盆。那是一種連著土炕的鍋臺(tái)。

        “鱉娃。”一個(gè)男人的聲音在門外叫著,很溫柔。

        “鱉娃開門。”

        鱉娃沒醒。

        “開門!”聲音大了起來。

        鱉娃醒了。他感到有點(diǎn)渴。他抱起鍋臺(tái)上的黑瓷盆灌了一氣。

        有人敲門了。敲門聲越來越大。門扇猛烈地顫動(dòng)著。鱉娃感到有些不對(duì)勁。鱉娃甚至聽見一聲窗紙破裂的聲音。他看見一根手指頭從紙洞里戳了進(jìn)來。

        “嚓——”。

        窗紙被撕爛了。鱉娃看見了幾個(gè)人頭。鱉娃沒見過這種事。他想找一件什么東西提在手里。他聽見“嘩啦”一聲,然后就看見一堆人從門里擁了進(jìn)來。

        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弄死鱉娃的。那天晚上,許多人都聽見了鱉娃家那一陣可怕的響動(dòng)。許多人坐在他們的土炕上,他們睜眼靜靜地聽著。

        那伙人離開鱉娃睡覺的那間屋的時(shí)候,門沒有合嚴(yán)。他們看見一股血水從門坎底下爬出來,順著門縫里射出的那道光亮爬著,像游蛇一樣。他們才知道人身上的血能像箭一樣往外射,還能像蛇一樣地在地上往前爬。

        他們?cè)邝M娃家院子里和了一堆泥。他們挽褲腿,在泥堆里踩著。他們想把泥和得勻一些。他們看著那股血水。

        “年輕人的血旺。”他們說。

        他們排成一行,一直從土門外排到流血的那間屋門口。他們一塊一塊遞著土坯。仁義拿著泥刀,把土坯砌在門框里。仁義砌得很認(rèn)真,他甚至不放過一個(gè)拳頭大小的窟窿。

        他把窗戶也砌上了。

        他給砌好的土坯上抹了一層泥皮。

        “唰——”他用泥抹子抹著,泥皮越來越光滑。他一直抹到天亮的時(shí)候。

        “唰——”仁義還在抹著。

        仁義抬頭往亮天的地方看了一眼。他看見山包子像他婆娘的奶子一樣。他想他婆娘這會(huì)兒還在炕上睡著。他想他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他想他婆娘要是不愿意他就在她的肥腿上擰一把,一擰她就愿意了。他離開鱉娃家的時(shí)候,看見還有幾道風(fēng)干的血水沒有蓋住,他抓了一把泥,摔在上面。

        他到底聽見了牲口走路的聲音。那是許多天以后。那時(shí)候也是天剛亮的光景。村上人都聽到了。一伙騎牲口的人包圍了村子。

        他們是騾馬寨子的土匪。

        選自《收獲》1990年第1期

        原刊責(zé)編 鐘紅明 本刊責(zé)編 曹軍慶

        猜你喜歡
        種瓜仁義土匪
        行仁義與由仁義行
        漫畫欣賞
        讀者(2023年18期)2023-09-21 04:13:26
        三軸攪拌樁在仁義排澇站基礎(chǔ)處理中的應(yīng)用
        仁義不過是“客?!??
        仁義不過是“客?!??
        也傍桑陰學(xué)種瓜
        臨城劫車案與抱犢崮“土匪郵票”
        文史春秋(2016年3期)2016-12-01 05:42:06
        從“社會(huì)土匪”到“兵匪”——徐寶山土匪活動(dòng)略論
        “土匪”蒙難記?
        秀逗仙校
        亚洲av无码成人yellow| 亚洲av日韩av卡二| 亚洲av综合av国产av中文| 人妻少妇看a偷人无码精品| 中文字幕无码不卡一区二区三区| 女人体免费一区二区| 色婷婷精久久品蜜臀av蜜桃| 国产精品成人亚洲一区| 特黄特色的大片观看免费视频| 欧美专区在线| 亚洲欧美日韩精品久久亚洲区色播| 69搡老女人老妇女老熟妇| 91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视频| 日本丰满熟妇videossex一| 亚洲精品无码国模| 日韩不卡无码三区| 国产午夜免费啪视频观看| 中文字幕日本人妻久久久免费| 国内揄拍国内精品| 视频一区精品自拍| 青青草视频在线观看9| 成人日韩熟女高清视频一区| 国内精品伊人久久久久影院对白 | 一区二区三区精彩视频在线观看| 日产一区二区三区免费看| av人摸人人人澡人人超碰妓女| 国产成人综合久久久久久| 国产人禽杂交18禁网站| 极品新娘高清在线观看| 99精品国产综合久久麻豆| 成人aaa片一区国产精品| 国产在线一区观看| 国产av一区仑乱久久精品| 日本成年一区久久综合| 人妻aⅴ中文字幕| 热久久这里只有| 国产偷国产偷亚洲高清| 国产免费又爽又色又粗视频| 成人免费毛片aaaaaa片| 亚洲成av人最新无码| 91在线观看国产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