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潔 風笑天
家庭是社會制度的重要支柱。作為社會的基石,家庭的穩(wěn)定關聯(lián)著社會的發(fā)展?;橐霰┝Φ陌l(fā)生,不僅影響家庭成員的身心健康,也威脅著家庭的穩(wěn)定。在中國,受數(shù)千年來“家丑不可外揚”、“清官難斷家務事”等傳統(tǒng)觀念影響,婚姻暴力長期被“合理化”、“隱形化”。1995年第四屆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召開后,婚姻暴力逐漸成為一個被廣泛承認的社會現(xiàn)象,進入社會學、法學、心理學等相關學科的學術視野①李瑩等:《中國反家庭暴力二十年回顧與展望》,《甘肅聯(lián)合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
婚姻暴力屬于家庭暴力的一種。參照《婚姻法》關于家庭暴力的司法解釋,本文將婚姻暴力界定為行為人以毆打、捆綁、限制人身自由等干預手段,對配偶的身體、精神等方面造成傷害的行為?;橐霰┝κ请p向的,既包括丈夫對妻子的暴力,也包括妻子對丈夫的暴力。國內相關研究由于數(shù)據(jù)來源不同、概念的操作化各有差異,研究結果較為沖突:既有認為男對女的暴力發(fā)生率更高的②徐安琪:《婚姻暴力:一般家庭的實證分析》,《上海社會科學院學術季刊》2001年第3期;李兆暉:《農村地區(qū)家庭暴力調查分析》,《中國行為醫(yī)學科學》2003年第2期。,也有認為兩性婚姻暴力發(fā)生率趨同的③曹玉萍等:《家庭暴力的表現(xiàn)形式及其相關因素的比較研究》,《中國臨床心理學雜志》2008年第1期;李成華等:《夫妻相對資源和情感關系對農民工婚姻暴力的影響——基于性別視角的分析》,《社會》2012年第1期。。在測量指標的選取上,多數(shù)研究以肢體暴力作為婚姻暴力的測量指標。但現(xiàn)實中婚姻暴力的形式是多元化的,既包含肢體暴力,也包含精神暴力和性暴力,單一的測量指標不足以準確評估國內婚姻暴力狀況。還有學者利用區(qū)域性的數(shù)據(jù),探討了我國城鄉(xiāng)夫妻以及特定群體(如流動農民工、孕產期女性)婚姻暴力現(xiàn)狀及成因①佟新:《不平等性別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對中國家庭暴力的分析》,《社會學研究》2000年第1期;徐安琪:《婚姻暴力:一般家庭的實證分析》,《上海社會科學院學術季刊》2001年第3期;趙延東等:《預防與抑制:社會資本在婚姻暴力中的影響機制初探》,《社會》2011年第1期;李成華等:《夫妻相對資源和情感關系對農民工婚姻暴力的影響——基于性別視角的分析》,《社會》2012年第1期。,但由于數(shù)據(jù)結構的局限,暴力成因的分析主要圍繞單一理論視角,缺乏運用有代表性的全國數(shù)據(jù)對各種類型婚姻暴力的影響因素進行綜合檢驗的研究。
因此,本文旨在利用2010年第三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這一全國性的綜合數(shù)據(jù)來揭示國內各類婚姻暴力的發(fā)生率究竟有多高,各類婚姻暴力的發(fā)生率是否存在性別差異,并從家庭系統(tǒng)的內部互動、家庭與外部系統(tǒng)的互動等方面綜合考察夫妻社會經濟地位、家庭相對資源、夫妻之間互動、外在社會控制等因素對婚姻暴力的影響。
婚姻暴力的產生與持續(xù)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不同學科從各自學科視角出發(fā)對婚姻暴力進行解釋。與心理學偏好以個人物質濫用以及人格特質缺陷分析婚姻暴力不同,社會學認為社會制度和社會結構影響個人行為,親密關系中的暴力和虐待現(xiàn)象受到社會文化結構的影響。用于解釋婚姻暴力的社會學理論(如沖突論、資源論、社會結構論、社會控制論)相互補充,從家庭系統(tǒng)的內部互動、家庭與外部系統(tǒng)的互動等層面綜合解釋了夫妻間的暴力行為。
1.家庭系統(tǒng)內部的解釋
作為一種特殊的家庭互動,婚姻暴力源于夫妻間的溝通不暢與互動不良。沖突論認為,資源能夠幫助家庭成員實現(xiàn)自我利益但又是有限的,因而家庭互動過程中,為了爭奪與控制有限的資源,夫妻間會產生糾紛,進而失去關系的平衡,發(fā)生暴力行為。
究竟夫妻哪一方會成為施暴方或受虐方?資源論看來,與夫妻間的資源擁有和權力分配模式有關②Blood R.O.,Wolfe D.M.,Husbands and Wives:The Dynamics of Married Living,New York:Free Press,1960.。權力能夠影響家庭其他成員的行為,夫妻雙方資源的多寡決定夫妻權力分配方式。擁有更多資源的一方對他人擁有更大的強制力與權力,更有可能使用暴力維持自我權威③Felson R.B.,Messner S.F,.“The Control Motive in 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Social Psychology Quarterly 63(1),2000.pp.86-94.,而受虐方由于資源的匱乏和對配偶資源的依賴無法阻止暴力行為。資源不僅限于物質性的經濟資源,還包括非物質性資源(教育、健康、自尊、成就動機和情緒情感等)④Blood R.O.,Wolfe D.M.,Husbands and Wives:The Dynamics of Married Living,New York:Free Press,1960.。同時,Goode 也指出,當夫妻中的一方缺少資源或者無法運用現(xiàn)有資源實現(xiàn)其目的時,也有可能使用暴力作為最后的手段以獲取權力,達到控制對方的目的⑤Goode W.J,.“Force and Violence in the Family”,Journal of Marriage and the Family 63(1),1971.pp.86-94.,而受虐方可以借助自身的資源阻止婚姻暴力的再次發(fā)生,甚至選擇解除婚姻關系⑥Kabeer,“Resources,Agency,Achievements:Reflections on the Measurement of Women's Empowerment”,Development and Change 30(3),1999.pp.435-464.。相對而言,夫妻雙方資源相當、采取平權式夫妻權力模式的家庭發(fā)生婚姻暴力的可能性較低。國內已有的經驗研究也部分證明了這一點。廈門市流動農民工的調查顯示,夫妻相對資源差異對兩性實施婚姻暴力有顯著影響,婚姻滿意度則能抑制肢體暴力的發(fā)生⑦李成華等:《夫妻相對資源和情感關系對農民工婚姻暴力的影響——基于性別視角的分析》,《社會》2012年第1期。。王天夫的研究發(fā)現(xiàn),城市中夫妻間的嫉妒情緒會增加婚姻暴力的可能性,收入高于丈夫的妻子被毆打的幾率更高⑧王天夫:《城市夫妻間的婚內暴力沖突及其對健康的影響》,《社會》2006年第1期。。相關因素對其他家庭是否有類似的影響則有待進一步考察?;谏鲜鲇懻?,研究推斷認為:
假設1:良好的夫妻溝通與交流能有效降低婚姻暴力(精神暴力、肢體暴力、性暴力)發(fā)生的可能性。
假設2:夫妻資源分布不均衡家庭發(fā)生婚姻暴力(精神暴力、肢體暴力、性暴力)的可能性高于夫妻資源分布均衡家庭。
假設3:夫權或妻權式家庭發(fā)生婚姻暴力(精神暴力、肢體暴力、性暴力)的可能性高于夫妻平權式的家庭。
2.家庭與外部系統(tǒng)互動層面的解釋
社會結構論和社會控制論從家庭與外部系統(tǒng)的互動層面解釋婚姻暴力。作為社會的子系統(tǒng),家庭與外界環(huán)境的互動只有達到系統(tǒng)間的適應與平衡才能良性發(fā)展①Straus M.A,.“A General Systems Theory Approach to a Theory of Violence Between Family Members”,Social Science Information 12(6),1973.pp.105-125.。婚姻暴力來自于家庭子系統(tǒng)與外部環(huán)境間的適應失調所產生的社會適應不良與社會隔離。在結構論看來,社會中家庭暴力的分布并不均勻,社會經濟地位較低的家庭更易為婚姻暴力所困擾②劉夢:《個人、家庭、社會:多元的視角——國外虐妻研究綜述》,《浙江學刊》2001年第5期。。由于貧困和能力不足,當社會經濟地位較低的家庭成員面對外界社會的經濟、生活等壓力而無力應對時,極易產生內在的挫折感與焦慮感,此時如果缺乏有效的社會支持與連結予以干預和支撐,個體的情緒失控會引發(fā)暴力行為③Dutton M.F,.“Enzymes and Aflatoxin Biosynthesis”,Microbiological Reviews 52(2),1988.pp.274-295.。反之,家庭成員的資源越多,社會支持與連結越豐富,成功克服壓力的概率越大,因身心失控而發(fā)生婚姻暴力的可能性也越低④Hoff L.A.,Battered Women as Survivor,London:Routledge,1990.。
社會支持與連結不僅通過舒緩家庭成員的壓力阻止暴力行為,還通過其震懾性和干預性抑制暴力的發(fā)生。社會控制論中,社會支持與連結被視為社會控制的手段之一。社會控制包括非正式的控制(如社會支持網絡、社會性組織的干預)和制度化的正式控制(如法律、警察干預)。在交換論看來,實施暴力是一項收益大于成本的行為,如果施暴方對親密伴侶使用暴力卻未受到懲罰或施暴成本較低,則會受到鼓勵使用暴力,而社會控制具有提高暴力成本的功能⑤Gelles,In The Dark Side of the Family:Current Family Violence Research,California:Sage Publications,1983.。婚暴行為發(fā)生前,社會控制主要發(fā)揮震懾性功能,通過其潛在的對施暴者予以制裁和干預的可能性加大施暴方的成本預期,從而阻止暴力的發(fā)生;婚暴行為發(fā)生后,震懾轉為實質性的干預,來自配偶社會支持網絡的警告、來自法律機構的制裁,均對施暴方進一步的暴力行為形成有效制約,從而抑制暴力的升級⑥Moors A.,Women,Property and Islam:Palestinian Experiences,1920-1990,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谏鲜鲇懻?,筆者提出以下研究假設:
假設4:社會經濟地位較低的家庭發(fā)生婚姻暴力(精神暴力、肢體暴力、性暴力)的可能性更高。
假設5:個體所能獲得社會控制與連結越多,遭遇婚姻暴力(精神暴力、肢體暴力、性暴力)的可能性越低。
(一)數(shù)據(jù)
本文數(shù)據(jù)來源于2010年第三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調查以14—64 歲男女兩性中國公民為調查對象,在全國31 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不含港澳臺)采取區(qū)縣、居/村委會、家庭戶三階段不等概率(PPS)的抽樣方法收集資料,樣本具有較好的全國代表性。本研究選取14—64歲人群中的已婚男女作為分析樣本,樣本規(guī)模22025,其中女性11093,男性10932。
(二)變量
1.因變量
問卷詢問被訪者在婚姻生活中是否遭遇過配偶的下列暴力行為:限制人身自由;經濟控制;侮辱謾罵;持續(xù)幾天不理睬;毆打;強迫過性生活。上述問題均包含4 個選項:從未,偶爾,有時,經常;其中“偶爾,有時,經?!比齻€選項合并為選項“是”?;橐霰┝︻愋偷膭澐稚?,將“限制人身自由,經濟控制,侮辱謾罵,持續(xù)幾天不理睬”劃分為“精神暴力”,被訪者遭遇其中的任何一種暴力形式均視為遭遇過精神暴力;“毆打”則劃分為“肢體暴力”;“強迫過性生活”劃分為“性暴力”。
2.自變量
(1)家庭系統(tǒng)的內部互動所涉及的自變量主要包括:夫妻溝通狀況,夫妻相對資源差異,夫妻權力分配和家庭地位滿意度。
夫妻溝通狀況主要測量夫妻間的溝通交流是否和諧。研究選取問卷中三條涉及夫妻溝通狀況的測量語句提取“夫妻溝通”因子,因子值越大說明夫妻間溝通交流狀況越好①夫妻溝通模式通過因子分子法計算綜合因子值,并轉換為取值范圍在1 至100 的指數(shù)。轉換公式為:轉換后的因子值=(因子值+B)×A;A=99/(因子最大值—因子最小值);B=(1/A)—因子最小值。后文中運用因子分析生成的變量均采用相同的計算方法?!胺蚱逌贤J健睖y量語句包括:配偶能傾聽您的心事和煩惱;在重要事情上配偶會征求您的意見;您想做的事情一般能得到配偶的智慧。答案分為4 個維度:很不符合,不太符合,比較符合,非常符合。。
夫妻相對資源差異主要從夫妻相對收入、夫妻相對教育程度、夫妻相對社會經濟地位三方面予以測量。夫妻相對收入計算公式為“本人年收入/(本人年收入+配偶年收入)”,取值從0 到1,值越大說明本人對家庭收入貢獻越多。夫妻相對教育程度分為夫妻受教育水平相同(參照組)、本人受教育水平高于配偶、本人受教育水平低于配偶三類。夫妻社會經濟地位以夫妻職業(yè)作為測量指標,第三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使用中國國家標準職業(yè)分類(GB/T6565-2009)記錄被訪者及其配偶的職業(yè)類型,研究將職業(yè)代碼轉換為國際標準職業(yè)分類ISCO-88 代碼后,再轉換為“標準國際職業(yè)社會經濟地位指數(shù)”(ISEI),該指數(shù)是連續(xù)型變量,用于衡量夫妻雙方的社會經濟地位。夫妻相對社會經濟地位用配偶ISEI 值減去本人ISEI 值,得分為正說明配偶社會經濟地位高于本人,得分為0 說明夫妻社會經濟地位相同,得分為負說明本人社會經濟地位高于配偶。
夫妻權力分配包括妻權、夫權、夫妻平權三類,以夫妻平權為參照組。
家庭地位滿意度是家庭內部互動的一項結果性指標,該指標處理為連續(xù)變量,取值從1 到5,得分越高說明個體對自身家庭地位越滿意。
(2)家庭與外部系統(tǒng)的互動主要通過以下幾個方面進行考察:家庭社會經濟地位、個體社會參與、社會支持網絡的多元化、法律效力的認知。
家庭社會經濟地位:選擇夫妻雙方社會經濟地位指數(shù)較高者作為測量指標。
“個體社會參與”和“社會支持網絡的多元化”用于測量家庭的非正式社會控制與連結。個體社會參與用參與社會民間組織的種類來衡量。問卷詢問被訪者是否加入專業(yè)/行業(yè)組織、聯(lián)誼組織、社會公益組織、社區(qū)管理/活動組織、民間自助/互助組織。變量取值從0 到5,取值為0說明個體未加入任何社會組織,缺少有效的社會連結,取值為5 說明個體擁有豐富的社會連結。社會支持網絡多元化通過餐飲網來測量。問卷詢問被訪者調查的前一天是否與下列人員共進晚餐:家人/親戚、同學、同事/合作伙伴、老鄉(xiāng)/鄰居、其他朋友。變量取值區(qū)間0 到5,值越大說明個體社會支持網絡越多元化,所獲得的社會支持越多,其對婚姻暴力的震懾性和干預性越強。
法律效力的認知:該變量主要詢問對人們對《婦女權益保護法》效力的認知,取值區(qū)間1到5,用于評估正式社會控制的控制力,得分高說明人們認為該法律在維護婦女權益方面有較大作用,法律的社會控制力強。需要注意的是該變量更適用于女性樣本遭遇婚姻暴力的影響因素模型;但由于問卷內容的限制,研究無法找到更佳的男性樣本關于法律效力認知的測量指標,因此將男性對《婦女權益保護法》效力的認知作為替代性指標。
3.控制變量
在參考已有實證研究的基礎上,引入3 類可能影響婚姻暴力的因素作為控制變量。
個人特質:年齡、民族(漢族為參照組)、受教育年限、就業(yè)狀況(未就業(yè)為參照組)、年收入、社會經濟地位、健康狀況、自我效能感、宗教信仰。個人年收入由工資性收入、工資以外的租賃性收入和社會福利性收入三部分構成。健康狀況通過個體自我報告的健康程度來測量,取值從1 到5,取值越大說明健康狀況越好。自我效能感主要測量被訪者對自我能力和獨立性的評價,以“自我效能感”因子作為測量指標,得分越高說明自我效能感越強①測量語句為: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很少依賴他人,主要靠自己;經常覺得自己很失敗。答案分為5 個維度:很不符合,不太符合,說不清,比較符合,非常符合。。宗教信仰包括無宗教信仰(參照組)、信仰基督教/天主教、信仰伊斯蘭教、信仰佛教②宗教信仰變量中,由于信仰道教和信仰其他宗教的人數(shù)極少,為簡化模型,將這兩類數(shù)據(jù)設置為缺失值。。
家庭特質:婚齡、家庭年收入、家庭結構、配偶年齡、配偶受教育年限、子女數(shù)、是否有6歲以下子女(否為參照組)。其中家庭結構包括核心家庭和非核心家庭兩類,以核心家庭為參照組;在與長輩或其他親戚同住的非核心家庭中,由于家里人多產生沖突的幾率更大,發(fā)生婚姻暴力的概率有可能較核心家庭高。
社區(qū)特質:地域、居住地。地域包括東部、中部、西部(參照組)。居住地包括農村(參照組)、城鎮(zhèn)。
表1 主要自變量的描述統(tǒng)計
由于三個因變量“是否遭遇精神暴力”、“是否遭遇肢體暴力”、“是否遭遇性暴力”均為二分變量,為準確檢驗多重因素對各種類型婚姻暴力的影響,研究以性別為分層變量,分別采取Logistic 回歸模型進行分析,模型如下:
男性遭遇各類婚姻暴力影響因素模型:logit(p)m=am+bmixmi+εm
女性遭遇各類婚姻暴力影響因素模型:logit(p)f=af+bfixfi+εf
(一)婚姻暴力現(xiàn)狀
表2 分性別顯示了中國夫妻間三類婚姻暴力的發(fā)生率??傮w而言,中國夫妻間婚姻暴力類型以精神暴力為主,精神暴力發(fā)生率較高,肢體暴力和性暴力發(fā)生率較低,暴力的發(fā)生具有偶發(fā)性。累計24.9%女性和22.8%男性曾遭遇過不同形式婚姻暴力;其中24.5%女性遭遇配偶的精神暴力,5.5%女性在婚姻生活中被毆打過,1.7%女性曾遭遇性暴力,男性比例分別22.7%、2.5%和0.3%。但暴力的發(fā)生頻率較低,各種自我報告的頻率均以“偶爾”為主。從遭遇的具體暴力形式來看,無論男女都傾向于實施冷暴力,18.3%女性和17.5%男性曾被配偶持續(xù)幾天不理睬,其次為“侮辱謾罵”。性別對比顯示,婚姻關系中女性比男性更容易遭受暴力傷害,除去“限制人身自由”外,其他形式的婚姻暴力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均顯示男對女施暴的發(fā)生率高于女對男的施暴,婚姻暴力的分布存在顯著性別差異。
表2 中國家庭婚姻暴力的發(fā)生頻率(%)
(二)婚姻暴力的影響因素
1.女性遭遇婚姻暴力的影響因素
首先分析研究假設在女性樣本中是否成立。3 個女性樣本模型顯示,夫妻溝通對婚姻暴力的發(fā)生有顯著預防作用,良好的夫妻溝通有助于降低婚姻暴力發(fā)生的可能性,假設1 在女性樣本中得到證實。夫妻相對資源因素中,模型1 顯示夫妻間相對教育的差距對精神暴力的發(fā)生有顯著影響,與夫妻教育水平相同的女性相比,受教育水平高于丈夫的女性遭遇精神暴力的可能性更大,受教育水平低于丈夫的女性遭遇精神暴力的可能性則會降低;妻子對家庭收入貢獻越大則丈夫更可能對妻子施加肢體暴力;而相對社會經濟地位的差距在所有女性模型中的作用均不顯著;假設2 得到部分證實。夫妻相對資源差異影響到家庭中夫妻的權力分配。模型1 顯示,與夫妻平權式家庭相比,夫權或妻權式家庭中女性遭遇精神暴力和肢體暴力的可能性更高,但對女性遭遇性暴力的作用并不顯著,假設3 得到大部分證實。作為家庭內部互動的一項結果性指標,數(shù)據(jù)表明家庭地位滿意度越高,女性遭遇婚姻暴力的可能性越低。
家庭與外部系統(tǒng)互動因素中,3 個女性樣本模型均顯示社會經濟地位越高的家庭女性遭遇婚姻暴力可能性越低,但這一作用在統(tǒng)計上并不顯著,假設4 未得到證實。社會控制與連結因素中,女性所參與的社會組織類型越豐富,遭遇精神暴力和性暴力可能性越大,非正式社會控制因素的影響方向與我們的研究預期截然相反,法律這一正式社會控制對女性遭遇精神暴力則有顯著的預防作用,假設5 得到部分證明。
控制變量中,個人受教育年限、就業(yè)狀況、年收入、健康狀況、自我效能感和社會經濟地位均屬于個體資源性變量。個體資源越多,對施暴方震懾性越強,往往越不容易發(fā)生婚姻暴力①Smith M.D.,“Sociodemographic Risk Factors in Wife Abuse:Results from a Survey of Toronto Women”,Canadi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5(1),1990.pp.39-58.。表3 女性模型中,良好的健康狀況和較高的自我效能感均對女性精神暴力有顯著抑制作用,年齡的增長和受教育年限的增加同樣能抑制精神暴力和肢體暴力的發(fā)生。男性受教育程度越高,則越傾向于對女性配偶實施精神暴力。家中6 歲以下學齡前兒童的存在亦降低了女性遭遇婚姻暴力的可能性。與沒有宗教信仰的女性相比,信仰佛教的女性遭遇婚姻暴力可能性更高。
表3 婚姻暴力影響因素的Logistic 回歸模型
續(xù)表
2.男性遭遇婚姻暴力的影響因素
從家庭內部互動的微觀層面看,模型2 和模型4 顯示,與女性樣本類似,良好的夫妻溝通同樣能降低男性遭受精神暴力和肢體暴力的可能性,假設1 在男性樣本中得到大部分的證實。夫妻相對資源因素中,與女性樣本不同,夫妻教育程度差距對男性樣本無顯著影響,夫妻社會經濟地位的差距對男性遭遇婚姻暴力則有抑制作用,社會經濟地位比妻子低的男性遭遇精神暴力和肢體暴力的可能性更小,假設2 得到部分的證明。與夫妻平權式的家庭相比,無論是夫權式家庭抑或是妻權式家庭,男性都更有可能遭遇精神暴力,夫權式家庭中男性遭遇肢體暴力的可能性同樣高于夫妻平權的家庭,假設3 在男性樣本中部分成立。此外家庭地位滿意度越高,男性遭遇婚姻暴力的可能性越低。
家庭與外部系統(tǒng)互動因素中,與國外已有研究成果不同,社會經濟地位較高家庭中的男性更有可能遭遇妻子的精神暴力和肢體暴力,假設4 在男性樣本中未得到證實。社會控制與連結因素中,與研究預期相反,男性豐富的社會支持與連結對精神暴力、肢體暴力與性暴力的發(fā)生起了促進作用。法律這一正式社會控制降低男性遭遇精神暴力和性暴力的可能性,假設5 在男性樣本中得到大部分的驗證。
控制變量中,模型2 顯示,少數(shù)民族男性遭受配偶精神暴力的幾率低于漢族;較高社會經濟地位、良好的健康狀況和較高的自我效能感會降低男性遭遇精神暴力的可能性;此外,有工作的、非核心家庭、多子女家庭中的男性更有可能被妻子施以精神暴力。模型4 顯示,妻子良好的受教育水平、丈夫較高社會經濟地位和健康的身體會抑制妻子對丈夫的肢體暴力行為。地域變量上,與女性樣本類似,東部地區(qū)男性遭遇婚姻暴力的幾率低于西部地區(qū)。
運用2010年第三次全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數(shù)據(jù),本文分析了我國婚姻暴力的發(fā)生率以及發(fā)生率的性別差異,并從家庭系統(tǒng)內部互動、家庭與外部系統(tǒng)互動等方面分析了男女遭遇婚姻暴力的影響因素。主要研究發(fā)現(xiàn)如下:
(一)中國夫妻間的婚姻暴力以精神暴力為主且發(fā)生率較高,肢體暴力和性暴力發(fā)生率較低,暴力行為具有偶發(fā)性,女性比男性更容易遭受暴力傷害。與亞洲其他國家相比,我國夫妻關系中的暴力發(fā)生率,無論是精神暴力、肢體暴力亦或是性暴力均處于較低水平①Alhabib S,Nur U,Jones R,“Domestic Violence Against Women:Systematic Review of Prevalence Studies”,Journal of Family Violence 25(4),2010.pp.369-382.。與國內其他類似研究相比,本項研究中肢體暴力的發(fā)生率顯著低于同類調查的統(tǒng)計結果②王天夫:《城市夫妻間的婚內暴力沖突及其對健康的影響》,《社會》2006年第1期;趙延東等:《預防與抑制:社會資本在婚姻暴力中的影響機制初探》,《社會》2011年第1期;李成華等:《夫妻相對資源和情感關系對農民工婚姻暴力的影響——基于性別視角的分析》,《社會》2012年第1期。?;橐霰┝Πl(fā)生率的性別差異方面,研究支持了學界多數(shù)學者的觀點,即女性被婚暴的比例顯著高于男性,調查中女性經常被配偶毆打、侮辱謾罵以及不理睬的比例是男性樣本的2 倍以上。
(二)良好的夫妻溝通、平權式家庭權力分配以及較高的家庭地位滿意度能有效預防家庭中婚姻暴力行為,尤其是精神暴力和肢體暴力行為。夫妻相對資源分布對婚姻暴力行為有影響,但實際影響模式與理論預期以及現(xiàn)有研究成果并不一致③徐安琪:《婚姻暴力的概念和現(xiàn)狀》,《社會》2001年第2期;王天夫:《城市夫妻間的婚內暴力沖突及其對健康的影響》,《社會》2006年第1期。。首先,夫妻雙方收入的差距僅對妻子遭遇肢體暴力有輕微影響,并未從根本上引發(fā)家庭中的夫妻暴力行為??赡艿脑蛟谟诜蚱尴鄬κ杖胫皇怯绊懛蚱迿嗔Ψ峙涞囊蛩刂唬峁┳畲筚Y源者未必獲得最大的家庭權力,事實上在樣本中收入高于丈夫的女性家庭中只有22.5%是妻權式的權力分配方式。其次,夫妻相對教育程度僅對女性遭遇精神暴力有影響。可能的解釋在于教育是影響社會經濟地位的重要因素,受教育水平高的個體往往在地位獲得上占有優(yōu)勢。在男權社會中,對受教育水平高于丈夫的女性而言,缺乏優(yōu)勢地位的丈夫為獲得家庭支配性地位,有可能通過實施精神暴力達到控制的目的;如果女性受教育水平比丈夫低,丈夫在家庭中的優(yōu)勢地位使其沒有必要使用暴力,女性遭遇精神暴力的可能性隨之降低。對男性而言,無論妻子的文化程度比自己高還是低,由于傳統(tǒng)文化沒有賦予女性“打丈夫”的合法性,她們沒有必要對丈夫施暴,所以夫妻相對教育程度對男性是否遭遇婚姻暴力影響不大。第三,妻子社會經濟地位高于丈夫對男性遭遇婚姻暴力有抑制作用。對妻子而言,即使自身社會經濟地位高于丈夫,但文化規(guī)范仍是賦予男性“一家之主”角色,妻子沒有使用暴力獲取權力的必要,甚至會給予丈夫更多的讓步與妥協(xié)以維護丈夫的家庭地位。
外部的社會控制與連結同樣對婚暴行為有影響。研究發(fā)現(xiàn),有效的法律干預對婚姻暴力有抑制作用;個體過多的社交活動會引發(fā)家庭活動(角色)與社會活動(角色)的沖突,如果協(xié)調不好,反而增加了婚姻暴力的可能性,這點與國外的研究結論是截然相反的④Straus M.A.,Gelles R.J.,Physical Violence in American Families:Risk Factors and Adaptations to Violence in 8145 Families,New Brunswick:Transaction Publishers,1995.;數(shù)據(jù)分析結果僅部分支持了社會控制論關于婚姻暴力的解釋。此外,與以往研究成果不同⑤王天夫:《城市夫妻間的婚內暴力沖突及其對健康的影響》,《社會》2006年第1期;黃烈:《家庭暴力的理論研討》,《婦女研究論叢》2002年第5期。,社會經濟地位較低家庭婚姻暴力發(fā)生率并未增加,反而社會經濟地位較高家庭中的女性更可能對男性施加暴力,男性是否對配偶施暴則與家庭社會經濟地位無關,這一結果完全沒有支持社會結構視角對婚姻暴力的解釋。
(三)婚姻暴力的影響因素存在性別差異。與職業(yè)有關的社會經濟地位因素主要對男性發(fā)揮作用,教育和宗教因素主要對女性產生影響。信仰佛教的女性遭遇婚姻暴力的可能性高于無宗教信仰女性。宗教教義通常是利他的,鼓勵個體犧牲自我利益以維護家庭成員的福祉,信仰宗教的人對暴力婚姻有著更高的忍耐性與適應性⑥Ellison C.G,.“Are there Religious Variations in Domestic Violence?”,Journal of Family Issues 20(1),1999.pp.274-295.。佛家有消業(yè)障的說法,主張忍耐、順從,歡喜接受他人的侮辱、毀謗,可為自己消災積福;這種教義思想使女信徒無力阻止丈夫施暴。當然另一種可能的解釋是女性在遭遇婚姻暴力后,轉而寄托于佛教、尋求精神解脫,因而在數(shù)據(jù)中呈現(xiàn)出宗教信仰與婚姻暴力的相關性。
家庭因素中,子女的存在會影響到家庭中的婚姻暴力行為,但子女數(shù)量主要對男性遭遇暴力起促進作用,多子女增加了夫妻雙方因子女教養(yǎng)意見相左而發(fā)生沖突的可能性;6 歲以下學齡前子女的存在作為家庭的穩(wěn)定劑降低了女性遭遇暴力的可能性;是否是核心家庭只對男性有較弱作用。
當然由于婚姻暴力的研究只是婦女社會地位調查的一部分,并非婚姻暴力問題的專題性調查,因而研究不可避免存在多方面的局限。首先,對婚姻暴力的測量并不全面,暴力行為往往是雙向的,問卷僅調查夫妻被暴力的情況,沒有其對配偶施暴情況的調查;對肢體暴力的測量也較簡單,只涉及到夫妻間的毆打行為,推搡之類的輕度肢體暴力并未涵蓋在內,因而研究結果與其他類似研究結論作比較時可比性有所欠缺。其次,研究中沒有關于個體人格特質、生活習慣以及原生家庭暴力行為的調查,關鍵因素的缺失影響了模型的解釋力。再次,社會關系網的測量指標有待改進。研究只通過餐飲網測量了網絡的類型構成,如果能夠通過討論網深入測量網絡的性別構成、網絡規(guī)模、關系強度、網絡異質性程度等要素,將能更有效的分析社會控制(連結)與婚姻暴力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