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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險(xiǎn)的中年(十八首)

        2014-12-02 04:45:20
        山花 2014年10期
        關(guān)鍵詞:詩會上帝

        危險(xiǎn)的中年

        感覺侍奉自己越來越困難

        夢中的父親在我身上漸漸復(fù)活

        有時(shí)候管不住自己的沉淪

        更多時(shí)候管不住自己的驕傲

        依靠愛情,保持對這個(gè)世界的

        新鮮感,革命在將我鞭策成非人

        前程像一輛自行車,騎在我身上

        如果沒有另一個(gè)我對自己嚴(yán)加斥責(zé)

        不知會干出多少出格的事來

        盡量保持黎明前的風(fēng)度

        假意的客人在為我點(diǎn)煙

        一個(gè)壞人總自稱是我的朋友

        我也拿他沒辦法……多么堂皇的

        虛無,悄悄來到一個(gè)人的中年“啊,我的上帝,我上無

        片瓦,雨水直撲我的眼睛?!?

        *引自里爾克《馬爾特手記》。

        童年教育

        一場暴雨過后,我踩著一洼洼積水

        去學(xué)校。有些大樹被吹倒了,橫在路中間

        枝葉間的鳥巢碎了一地——這日子還怎么過??!

        父親已經(jīng)三天沒回家,母親披頭散發(fā)地

        躺在床上,灶上已經(jīng)兩天沒有生火

        家里靜悄悄的,只有豬圈里的豬嗷嗷直叫

        我早已學(xué)會在死寂中數(shù)雨滴,并希望世界就這么

        一病不起,只要寂靜持續(xù),希望就會從中

        升起——包括一再失落的希望,其實(shí)也就是

        絕望。說起來有些心酸,但我就是在這無限

        循環(huán)的微茫中學(xué)會愛的,包括愛虛無,愛自己

        但我一直沒有學(xué)會愛你,親愛的,真對不起。

        床頭燈:致加繆

        在旅館的床上。我曾以為它是我們

        可以依賴的某物,最終會接納我們

        但是沒有。無論在空虛中升起的煙霧

        汗水、淚水和精液,都沒有被收容

        那一晚我們在一家旅館的床上,本想

        演繹一場華麗的歡愛,但是我們搞砸了

        你不停地要,我不停地給,你的空虛之處

        正是我的滿溢之地,我們都以為插入之后

        一種希望就會重新升起,但是沒有。

        你的眼睛在黑暗中越睜越大,最終成為

        一條黑暗的通道,我像在一片虛無的海上

        王華祥-《當(dāng)代時(shí)遷》 鑄銅雕塑 140×90×140cm2008

        獨(dú)自漂浮的老漁夫,失敗來得如此迅速

        來不及收拾殘局……你禮貌地送我下樓

        我揮揮手,你在我身后打開了床頭燈。

        稀 薄

        自由,以及自由所允諾的東西,在將生命

        騰空,如一只死鳥翅膀下夾帶的風(fēng)

        寧靜,又非內(nèi)心的寧靜。一個(gè)虛無的小人

        一直在耳邊叫喊,寧靜擁有自己的長舌婦

        一朵野花,從沒要求過陽光雨露,它也開了

        一只蜘蛛,守著一張尺蠖之網(wǎng),也就是一生

        我漸漸愛上了這反射著大海的閃光的一碗

        稀粥,稀薄也是一種教育啊,它讓我知足

        自由在冒險(xiǎn)中。愛在豐饒里。人生在稀薄中。

        一種真實(shí)的喜悅,類似于在夢中痛哭。

        他的詩里沒有愛

        他的詩里沒有愛,我是說

        那種濕潤、清潔,像葉子在陽光下

        透明的愛,但有恨,有大段的枯枝

        大片的湖水、荒草和鹽堿地

        有白頭翁的鳴叫,有老嫗干癟的陰戶

        有冒著黑煙的鄉(xiāng)村拖拉機(jī),但就是沒有愛

        當(dāng)他的女友敲響他的小院門,他正從

        一段關(guān)于愛的概念上抬起頭來——

        他沒有愛,但偶爾會做一下。

        厭棄:致里爾克

        你愛過她,并且還愛著她

        但這婆娘一直在惹你生氣

        你睡過她,并且從她身上

        睡出了一片海,幾乎還是個(gè)

        少女,但厭棄感從不曾離去

        愛是上帝從孤獨(dú)中伸出的

        一根稻草,只有薄情的天才

        才能將這根稻草抓在手里

        就像抓住閃電的尾巴

        只有冷血的柔情,才能離開

        這些天使和尤物,婆娘和少女

        她來了,像一頭鹿在等待獵手

        鹿眼里滿是清純和無辜

        一個(gè)聲音卻在催促你離去

        像大雪遠(yuǎn)赴群峰之巔——

        你走后,閃電剛剛消逝于田野

        黑暗如雨水一樣被攤平了

        初夏:致斯奈德

        木棉盛開如裸體女孩頭上的花

        小葉榕一邊落葉,一邊自新

        三角梅披散在鑄鐵的圍欄上

        哥好雀曖昧地叫著:“哦~喔~”

        像隔壁的姑娘在輕輕叫床

        “每個(gè)姑娘都是真的

        她乳頭發(fā)硬,兩邊都濕了……”*

        你們一整天都呆在床上

        你割了包皮的陰莖閃閃發(fā)亮**

        像腫大的塊莖塞進(jìn)她的體內(nèi)

        這是一種有希望的生活吧?

        和心愛者在觸碰中交換新鮮的體液

        仿佛每一次都是第一次,在觸碰中

        一個(gè)世界誕生、厭棄與背離

        愿這歡娛常在,迷失常存

        我知道我過不了那種生活

        只是在偶爾出神的時(shí)刻與你們同在。

        **引自加里·斯奈德詩句。

        靜靜的灰塵:致卡佛

        她轉(zhuǎn)過身去,羞澀地除掉最后一件

        內(nèi)衣,從一面鏡子里他瞥見

        她用手悄悄托了一下,那是一對

        剛剛生育過的乳房,不陳舊但也

        算不上新鮮。沒有足夠的自信,這他

        看得出,因此盡量不去直視她的肉體

        他在她身上慢慢地舔舐,像一頭駝

        在沙漠上靜靜地吃鹽。當(dāng)舌尖上那一點(diǎn)

        滾燙的蜜,滴落在她的縫隙,她輕嘆著

        開始改口叫親愛的。當(dāng)他從她身上滑落

        王華祥-《起來》NO.2 玻璃鋼雕塑 463×220×335cm2008

        突然覺得她如此的陌生……她向他訴說

        家庭的不幸,訴說丈夫已不再與她做愛。

        沒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他如此安慰著她

        并悄悄地從她身下抽出已經(jīng)發(fā)麻的手臂。

        他們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假裝還能愛

        一縷光線穿過窗縫,照見空氣里騰起的

        灰塵,也是那樣,靜靜的。

        致友人

        不要去尋求讀者。拋棄他們。

        不要渴望理解。理解是死亡之一種。

        寫下的,不要讓第二個(gè)人知曉,除非死者。

        聽到贊美聲,趕緊捂上耳朵。

        不要為榮譽(yù)寫作,它們不配。

        不要為監(jiān)獄寫作,監(jiān)獄已人滿為患。

        當(dāng)你聽到揶揄和嘲弄,那就對了

        你的冒犯得到了報(bào)應(yīng)。

        詩會飛,但不在天上

        詩會游,但不在水里

        詩會哭,是上帝賜給它淚水

        詩會笑,是神靈賜給它嘴巴

        為晾衣繩上的水滴寫作吧

        為G弦上的顫抖和滿盈

        為小女孩的眼睛寫作吧

        為溫柔的地衣和婆婆丁

        王華祥-《起來NO.4》 94×80×58cm 鑄銅著色 2007

        假如你曾留下了一些什么

        那必定留在了死者的心里。

        世界的本質(zhì)在于解釋

        世界的本質(zhì)在于解釋。想想看,如果

        耶穌不曾存在,如果叔本華、尼采

        不曾存在,或者一些新詞未被命名

        世界是否會有所不同?痛苦

        也是一種解釋,包括死亡的陣痛

        你看到電視上在播放一則車禍的

        消息,春游的大巴側(cè)翻,死傷

        幾十名小學(xué)生,緊接著就是搜尋

        失聯(lián)客機(jī)的消息,今天的消息依然是

        沒有消息。多么可悲的世界,你順手

        關(guān)掉電視,世界瞬間恢復(fù)如舊,窗外

        陽光燦爛,車水馬龍,一切運(yùn)轉(zhuǎn)正常

        你端起一碗新鮮的草莓,往嘴里輕輕

        扔了一顆,第二顆,你試圖咽下去

        卻噎出了一臉淚水。

        嫉妒:致薩特

        “我操你。只操你?!彼诖采习l(fā)誓

        今生只操她,只進(jìn)出她一個(gè)人的陰道

        以上帝之名,他們稱之為男女之愛

        上帝創(chuàng)設(shè)了禁忌,就像為愛穿上新衣

        當(dāng)她在另一個(gè)男人面前脫光,愛在嫉妒中

        復(fù)活——但你不同,你修改了上帝的規(guī)則

        你愛這個(gè)女人,并同意她擁有一對自由的

        乳房,擁有完美的書桌,和一張獨(dú)立的床

        當(dāng)做完這一切,你在透明的空氣里看到

        她騎上另一個(gè)男人的身體(但她愛你)

        她在床上說著相似的情話(但她愛你)

        她愛上了一個(gè)更年輕的女孩(但她愛你)

        是的她一生都愛著你,你也愛她,這是真的

        ——你們的愛沒有什么新意,新的禁忌中

        升起古老的妒意。

        放下不朽吧,卡爾:致馬克思

        卡爾,我已經(jīng)完全沒有力氣了*

        我先走,你繼續(xù)尋找不朽的道路

        你的窮弟兄們還在等著你的主義

        而我知道不朽就在那必死之中

        你沒有認(rèn)真設(shè)想過死后的生活嗎

        那會是一個(gè)全新的你了,前世的

        一切已經(jīng)清空,那愛你的人

        將會愛上別人,而恨你的人

        卻依然在恨著你。恨是多么可怕啊

        而我們一直都在用愛教給別人恨

        我們一直都沒有逃脫愛與恨的辯證法

        這充滿過錯(cuò)的生活該用什么來糾正?

        放下不朽吧,卡爾,將不朽送還上帝

        讓我們在一個(gè)最卑微的角落重新相遇

        卑微決定了不朽的是約伯還是伊里奇

        瘋狂的是巴枯寧還是摩西

        最終得救的是耶穌還是階級

        我是湛藍(lán)的啊,卡爾,我會在一枚松針上

        等你,那綠衣的信使正從空中騎來

        讓大地交還所有的墳?zāi)拱桑屔^續(xù)。

        *燕妮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

        宿命的節(jié)日

        總感覺有一種異樣的東西在靠近,其實(shí)

        又沒有什么不同。扭暗臺燈,夜的瞳孔

        放大,聽卡拉揚(yáng)的《英雄》與《悲愴》

        一只蜥蜴從黑暗中探出頭來

        一股莫名的悲哀隨音樂涌起——

        不可能更可悲了,這人生,每到

        這個(gè)季節(jié),那履帶碾過的聲音

        總是隨風(fēng)而至,二十多年過去了

        這幻聽的毛病始終未愈,宿命啊

        我們在期待中迎來的每一次失望

        都在磨損著我們的意志

        當(dāng)我試圖用愛來裝扮這個(gè)世界時(shí)

        總有角落里的哭聲在低聲抗議。

        我時(shí)常責(zé)備自己

        我時(shí)常責(zé)備自己。這么多年,一直

        顆粒無收地呆在家里,讀書,寫字

        沒撒下過一粒種子,耕種過一分田

        而此刻,母親正在家中收割麥子

        王華祥-《欲望中國》2 鑄銅雕塑 不銹鋼雕塑 38×50×390cm

        這么多年,她一直沒有離開過土地

        該感謝誰呢,她雖辛苦卻也身心康健

        該感謝誰呢,她耕種了一生的土地

        至今沒有主人。我也是一個(gè)無地的人

        只有幾本書,一支筆,像母親那樣

        一把鋤,一張犁,也不讓人生荒蕪

        該感謝誰呢,讓鷹有食,鳥有食

        也會讓歉于收成的詩人有食吃

        我不知道從現(xiàn)在開始責(zé)備自己

        是否還來得及?你已經(jīng)四十歲了

        該回到一種真實(shí)無邪的生活里去了

        現(xiàn)在,你寫下的每一個(gè)句子都是

        誠實(shí)的嗎?要誠實(shí)。更要仁慈。

        想想當(dāng)年,一棵榆樹救活了多少人

        去哭吧,不用擔(dān)心痛苦會變甜

        掩耳,也不必?fù)?dān)心哭聲傳太遠(yuǎn)。

        軌 道

        窗外下著雨,人行道上的女孩

        頭發(fā)濕漉漉的,不時(shí)側(cè)過身來

        在男孩的臉頰上輕輕吻一下

        男孩背著包,雙臂環(huán)抱,伸手

        在女孩的屁股上捏一把

        隔著玻璃的哈氣,看不清外面

        但有一種青春的快意洋溢其間

        還有某種似曾相識的失落的殘余

        一些美好的東西并不一定擁有

        一些美好的人也只是短暫相遇

        王華祥-《起來NO.5》 194×90×286cm 玻璃鋼 2008

        唯有自身的罪過會跟隨一生

        自身的罪,以及一些難言的隱衷

        隱秘如房間里不絕如縷的鐘表聲

        嘀嗒,嘀嗒,嘀嗒,像一列火車

        靜靜地?cái)?shù)著軌道上的枕木。

        流亡者的旅行箱

        一只破皮箱,鉚釘锃亮

        靜靜地立在鵝卵石地上

        烏云消散了,大海被刮到了天上

        一陣倉皇的飛行之后,空氣中

        仍有稀薄的紙片,像判決書

        飄落在箱蓋上。他有些茫然。

        想著被祖國踢出來的一夜

        仿佛又回到了流放地的村莊

        劈上幾片木柴,從井里打點(diǎn)水

        在燭光下與那些西方的大師傾談

        雪片刮過椴樹林,一首詩加深了

        母腹的黑暗,再黑一點(diǎn),也就

        有了重生的希望,一旦拎起箱子

        就像被春天開除的小學(xué)生

        嘈雜的校園瞬間變得空空蕩蕩

        “現(xiàn)在你是自由的了,”旅行箱說

        “我就是你終生的祖國和房子?!?/p>

        他拎起滿箱濃縮的黑,說不清

        是什么樣的期待在他的內(nèi)心里

        怎樣的驚恐在未來的路途上,從此

        自由的邊界大不過一只旅行箱。

        惜光陰

        一夜風(fēng)雨后,霧霾散盡

        天藍(lán)得像馬背上的草原

        隔著玻璃窗,光線如波紋

        天氣太好了,一時(shí)激動得

        不知做什么才好,靜靜地

        呆坐著,聽巴赫,喝綠茶

        有一種在烏有之鄉(xiāng)的感覺

        浪費(fèi)掉一天中最好的光陰。

        老夫妻

        一對兒老夫妻,互相不搭理

        沿著河邊溜來溜去

        得有多少年的廝磨

        才能造就那樣的若即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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