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結(jié)冰,疲憊的旅人
放棄呻吟、尖叫、哀號,那些拐彎中
帶電的沙沙聲
當(dāng)孤寂的深淵來臨,岸邊
一片槭樹林,從它樹蔭下爬過的瓢蟲
也爬過了你的褲管
一?;鹦?,一個暖水瓶里的熱氣
槭樹葉慢慢劃開水波,你怎可懷疑
那來自某處的呼吸,寧靜的刻骨的某物
不要對我供出世界的瑕疵,破綻,槭樹葉
變換著表情,不要說預(yù)謀了很久
流水埋身趕路,無法回頭
嗨,時間深處,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流水變得遲疑
從峽谷里涌出來,一些波紋重疊著
和我心里的皺褶等同
傍晚,有人
在岸邊走動,那是一支弘吉拉部落
匆匆地趕著逝者之路
很久以后,我才聽見那些踢踏的腳步聲
與水的回響糾纏在一起,繼而消失
我凝視河面,尋找一個倒影
又一個倒影,從那里可以看見斑駁的往事
以及近年來發(fā)生過的遭遇和問題
是一場占卜玩牌,“把好手氣都輸光了”
是另一種游牧生活,“轉(zhuǎn)場的途中數(shù)次撞上了暴風(fēng)雪”
又是某一年,在大街上抵到腰部的匕首
此刻,克魯倫河像靜伺多年的一把快刀
霍霍出鞘,當(dāng)我停息、觀望,萬物畫出休止符號
用不了多久,在黝黯的水底
帶電的皮毛,肉體上的破綻,就會露出跡象
所有星星的碎片
一段放浪形骸的生平有待銷毀。
翠鳥飛過晚霞,消失在自身的飛行中
我們年少輕狂
手握彈弓
坐在巷口外的河堤上
江面一片空蕩蕩,只有恩江河的
水蒸氣在眼睛里流動
恩江河日夜流淌,像極了
這些年我們各自經(jīng)歷的微涼夢境
在它彎曲的河道里
李南鳳作品-《敬拜》 146×70cm 紙本水墨 2013
時間在風(fēng)中消失了三次
我們沒有察覺到
我們消失了三次,我們
沒有察覺到
只有晚霞連著晚霞
只有恩江河的水蒸氣在眼睛里流動
遠(yuǎn)處的狀元樓、報恩塔、龍盤寺
會一直比我們更恒久地
在這方寸之地盤踞
恩江鎮(zhèn)無邊無際,有人從那里離開
也有人在很多年后
騎著高頭大馬第一次抵達(dá)
風(fēng)并沒有把鐵皮貨輪推動
它泊在水里,仿佛已經(jīng)地老天荒
遠(yuǎn)方來客,蒙面,拎著藤條箱
從它右邊的拐彎處消失
它銹蝕的嘴唇,鐵質(zhì)的倒影
不會再向你說出痛苦
如果你隔岸遠(yuǎn)眺它
如果你突然淚涌
如果你像它孑然孤立在風(fēng)中
如果它是你遺忘在塵世深處的一只舊鞋
如果它從未向你告別,就用盡了一生
你是否會甘于受用
生活賜予的啞巴虧,愛上
這一切不存在的存在,你是否會
在風(fēng)中默哀,回憶
對岸,雜樹生花,忽逢桃林和閃電
命運的時針在落日的羅盤里顫栗
有時候它是無窮大,像宇宙滿盈
所有鳥翅聚集到窗口。有時它是危險的消除
使我們盲從于冬天的曠野,抽走飽滿鮮美的部分
提前只剩下骨架、輪廓
這些年
“褪色的天空里已經(jīng)沒有隱秘的花紋”
我們的房子,公交卡、對賬單、香水瓶
凌亂的被褥,昨夜一個夢尚來不及完成、染色
呼呼的風(fēng)聲是無色的
身體里的潮汐是無色的
走過的每一步是無色的
眼淚、嘆氣、疲憊的奔波,都是無色的
只有我們自己知道,為什么獨有那一個傍晚
天空突然重新亮了,顯現(xiàn)異象
仿佛一些被搶奪遮蔽的事物、道路
再一次被和盤托出
是啊,模糊變形的生活里一條花斑蛇
閃電般地來過,身懷冰涼的狂想
因絕望而燃燒,因一次痛苦的扭曲而呼吸漸漸膨脹、窘迫
風(fēng)送走一些
不可再見的事物,樹縫中的
光線就暗了下來,苔蘚占據(jù)著樹干
雕刻自己孤獨的星相,拒絕被鉗制
那里面肯定居住著一群游魂,正在走過去的人
零星的紫藤倒掛,像鐘擺在晃動,一會兒延伸到
遙不可及的過往,一會兒在原地打轉(zhuǎn)
感受到寂寥的胸懷中,粒粒星宿越來越經(jīng)不起推敲一次細(xì)小的呼吸便會把它們震落
想到我們
也是這林中永不能重來的物件,便有水分子
攪動空氣,形成漩渦狀的波浪,吞噬著平靜的一切那么,是什么在命令我們,將我們
與整個世界從路的兩側(cè)分開
那些枝葉、根須、果子,在黑暗中站得太久
已經(jīng)幻化成沉默的佛陀
但是,透明的空氣中仍有某種存留物
腐爛的樹墩上長出一圈新的木耳,踩踏過的
斷枝重新彈了回來,修改著造物主的雄心和律令紫藤花簌簌掉落,探向自我的路徑和墓穴
可以停下來了。我相信過從左邊開始
也相信這右邊的結(jié)束。
李南鳳作品-《上帝和他的兒子》 146×70cm 紙本水墨 2013
一些燈光落在它身上,影影綽綽
仿若它和我一樣生來彷徨,一次次成為忽明忽暗的物種,另外的
仍堅持頑抗,在凹陷的奔流中
與自我談判、審視、抵消
就像那個夜晚
在渡口我沒有遇到擺渡的艄公,也沒有船“幾十年,什么都沒有看見”
“咬咬牙就都過去了”
就像那個夜晚
天都那么黑了,我還不想輕易開口一句話反復(fù)憋在心里,活脫脫一個胸懷老虎的啞巴
對面的河水不依不饒地沉默著
像另一個眼巴巴瞪著我的啞巴,兩個面面相覷的啞巴誰也不愿意先吐出胸中囤積的黃金
誰也不會說出什么才是變幻莫測的人生
什么又是苦不堪言的曾經(jīng)。
不再完整。所有的波浪都已撤退
所有的涌動在瞬間凝固,鉛灰色的天空下
一段河床攤開枯竭多亂石的底牌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平靜,幾支水蓼開始變紅
幾朵云被風(fēng)吹散,越來越空茫
其實,我們都曾渴望過在一個蓄滿濤聲
的黎明醒來,一次次看見
昨夜似曾相識的夢境中,一條汪洋
肆意碾過了河床
席卷、沖擊、撕咬,在無數(shù)次的磨損中
被耗空,是什么輕易取走了那些激蕩著的水流、漩渦
“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多么疾速又多么緩慢,猶如短暫之于永恒
逝去對抗到來,無消滅了有
不再完整
一段河床躺在了流水的廢墟下
我們在其上走動、思考、爭吵,一點也沒注意到
我們隨手摸到的哪一個石頭都布滿了裂痕
我們隨手摸到的每一個石頭都在持久地沉默
當(dāng)一輪上弦月把我們洗白,在時光的膠片上
我們,河床中一個坐滿石頭的遺址
因為
無法剔除的陰影而顯得模糊、可疑
車過鎮(zhèn)江,六號站臺的大廣告牌上標(biāo)出一行紅色的滾動字幕
此處無車廂。是否意味著這里從來不會生產(chǎn)出告別、相逢
來往、出現(xiàn)、消失、等待、結(jié)束、開始。也就不會上演浪漫主義
現(xiàn)實主義中追火車的人。生銹的鐵道旁,牽?;ü聠伍_著
其實,我從來沒有否定過火車,它永不倦怠地奔跑,
帶我們進(jìn)入
疲憊、快感、抵達(dá)。令我們成為即將到來的新人或是
頭也不回的過客
“一朵飛行的花改變了生活的顏色”,當(dāng)我一次次冒險
一次次爬上最慢的火車,在它給出的正確的路途中
難道我從來不曾迷路,錯過??不曾妥協(xié)?抵抗?
現(xiàn)在,它讓一個老人領(lǐng)著孫女,還有一對情侶做了我的鄰居
老人抱著一杯茶打盹,小孫女趴在車窗上看風(fēng)景,情侶在互相
喂橘瓣。我們于無聊中做游戲:扮狼外婆、偷吃葡萄的狐貍、
木頭人,在不停變化的角色中,毫不顧忌地尖叫
一點兒也不在意,2001次列車這個慢家伙究竟是否存在過
直到手機(jī)中的短信提醒聲再次響起,窗外一直和我們的賽跑的
夕陽墜入逐漸到來的夜幕中
也許,我們只是在這里遇見了陌生的自己,在一瞬間
經(jīng)過了彼此的
少年、青年、暮年。那一刻我們面面相覷,狐疑著
互相打量,很快消失在各自的站點,或是,我們只是從
它漆黑的體內(nèi)漠然擦肩而過,互相遺棄。
它滾動,在無垠的大野中放下岸堤、導(dǎo)火索、裂縫
它設(shè)置歧途、十字路口以及
沒有地址的天國。它不會疲憊,痛苦
滾動著又突然靜止,是創(chuàng)造也是破壞
在我們隨手丟棄的時間里
它被風(fēng)吹高,形成炫目的波浪,離神那么近
又一次次砸碎,像一個被打回原形的流亡之徒
一失足墜下云端,匍匐著、殘喘著
它提供遐想,以此向我們確證
一條生物鏈,著火的命運的繩索,還在艱難地
焊接,衍生,具有持續(xù)性,這些年
它勒索我們又在瞬間把一切一筆勾銷
相對現(xiàn)在,它昭示過去和將來
它不斷后退,以期和痛別過的錯失過的萬物重逢
它命令失眠者,于遺忘中獲得濕漉漉的回憶
相對具體,它面目模糊,難以描述
仿佛某一次幻覺,更如我們
經(jīng)受過的苦,那些無名人事,呼嘯著,來了又去
吸附我們,死命攥緊又冷冷地松手
它不會為我們的意念存留,在法則之外
它說逝者不可追,千古明月仍要照人來
李南鳳作品-《花癡-自畫像》 180×97cm 紙本水墨 2103
擇舍、撲擊、追逐,它失衡于某種力量,并不能真的
經(jīng)過你我之間,它是最后出現(xiàn)的虛無
彎曲的、筆直的、橢圓的、潰散的,凝固的
在失神的剎那,我們互相挾持
孤獨地重返,在流水般的衰亡史上
那清晰的、牢靠的沉默盤恒……
是阿波利奈爾的塞納河水,它說:揚波、揚波
也是阿赫瑪托娃的涅瓦河水,它說:快將死亡的階梯踩響
或者是特朗斯特羅姆的木奧尼歐河水,它說:一只比
郊區(qū)更大的風(fēng)箏在飛[1]
又是安妮·塞克斯頓的查爾斯河水,它說:混沌的痛
楚從來不會停下
是生長蒹葭的河水、是安葬魂兮歸來的河水、是怒沉百寶箱的河水
是盤山公路、花園、結(jié)冰的房子、長條形的迷宮、踢著石子的馬蹄
是魚鱗、琴弦、火車、表盤上的指針、斧頭、子彈、禿枝指向四面八方
是黑裙子、銀項鏈、亞麻圍巾、長發(fā)、腰肢、麝鹿的腿
以及黑鸝的手指、花斑豹的靜脈
是纖夫的汗?jié)n,漁民討要的杯酒、水手的死亡峽谷、
擺渡人微薄的生活賬單
是蘇小小的絲繡、懷斯的蛋彩畫、林黛玉卡在喉嚨里的一口血
雄信割斷的袍子、休斯的歌聲、茅舍、金字塔
到了十月,就是我身體里的豐溪河水、碧溪河水、饒北河水……
那里面,時而會走出一支送葬的隊伍,麻雀們喜歡和我玩
繞圈圈的游戲,我的祖父,一生都在跑碼頭的舵手最終卻埋身水里
他會在半夜醒來,指著滾滾波濤狠狠地咒罵“把我像一枚
分幣那樣扔進(jìn)去”。也有很多個叫小萍的村婦一閉眼
秤砣一樣掉到最深的漩渦里,沒有濺起一點水花
其實更多的時候它們只漂著河藻、泡沫、一點點夕照的反光
現(xiàn)在,秋風(fēng)總是試圖有意無意暴露出它們的孤獨和悲傷
但秋風(fēng)并不知道,不懂孤獨和悲傷是可怕的
而輕易孤獨和悲傷則是可疑的,現(xiàn)在它們總是
躡手躡腳經(jīng)過林子、巖石,觀望我,測量我,一次次忽略了
葉芝這個愛爾蘭的老夫子說過“天空下那靜謐的河水總是在流淌”[2]
就像在我的個人河流譜系里,一只白鷺始終在緩緩啄著
水底,那忽明忽暗的尤物到底是什么
(注:[1][2]引自特朗斯特羅姆、葉芝原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