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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 魚

        2014-12-02 04:45:12
        山花 2014年9期

        整個天空都是饑餓的。

        入冬以來貓莊就沒有太陽,沒有云層,沒有炊煙,沒有雞鳴狗吠,也聽不到人語喧嘩,天地之間,只有從西伯利亞刮來的寒風呼嘯和嚎叫。嗚嗚——嗚嗚——,先是小風,堅硬、凜冽,天氣越來越冷,風力也越來越大,最后升級成七八級的大風。大風從西北方向的諾里湖方向往東南方向的烏古湖使勁地刮,橫掃貓莊,刮了整整三天三夜,把貓莊的天空舔舐得灰蒙蒙的,樹木亂晃,枯葉紛飛,晨霜一天不化,疑結(jié)成了亮晶晶的薄冰。大風把我們家的茅屋頂掀開了一個大洞,從堂屋里望去,仿佛一張巨大的魚嘴巴,深不見底,我和弟弟有好幾天不敢坐在堂屋里,生怕它一合攏,就會把我們吞噬掉,作了美餐。不知為何,我看那個破洞就想到了魚嘴巴,真是奇怪,我從沒見過大魚,除了在年畫上,我見過最大的魚是只有半斤左右的鯉魚。我們貓莊沒有河流,只有溪溝,那里的魚長不到半斤重就會被人撈進肚子里去。但現(xiàn)在那條小溪溝里,別說魚,早在兩個月前就連蝦米、螃蟹、螺螄,甚至那些看起來很肉麻的多足的水蜈蚣、水蜢子等等都已被貓莊人撈得一干二凈,填進肚子里去了,整條溪溝里沒有一條指甲大小的活物了。貓莊人太餓了,凡是能吃的活物,除了不敢吃的——譬如生產(chǎn)隊的豬、牛,統(tǒng)統(tǒng)都逮住吃完了?,F(xiàn)在,貓莊人已經(jīng)開始吃“死物”了,樹皮、草根等等。貓莊有三四百口人,很快連可以吃的樹皮和草根都被吃光,有人開始吃觀音土了。十天前,弟弟順子就吃了好大一坨觀音土。他是瞞著爹娘和鄰居小蠻子一起到雞公山白泥坪挖來的,他破棉襖的兩個口袋里裝了不下四五斤這種白泥巴。晚上睡在床上時,他給我吃,說貓莊有很多人都吃這個,不餓。我接過后,用舌頭舔了舔,有點咸,有點膩,掰下一小塊,放進嘴里嚼,柴柴的,咽到喉嚨時一股腥味從胃里翻上來,我干嘔了一聲,趕緊把它吐了出來。我咽不下去。弟弟吃得津津有味的,兩個腮幫骨嚼得嚓嚓作響,只一桿煙功夫,就咽下了拳頭大一坨。那夜弟弟睡得很香,他沒有半夜里醒來喊餓,連個翻身也沒打,一覺睡到大天亮。第二天,他的肚子鼓得像個圓球,第三天,他的肚子更鼓了,整整一個下午,他蹲在茅廁里拉不出大便,嗷嗷地嚎叫,眼淚都出來了。娘聽到他哭,才曉得他吃了白泥巴,讓他把屁股撅起來,用手指摳屁眼,一點點一地把那些白泥巴摳出來。

        摳完后,娘把順子倒提過來,扇了他一巴掌,說:“你個吃貨,咋不脹死你??!脹死了我們家少一張嘴,更好?!钡艿艽_實是一個吃貨,他比我只小一歲多,但飯量比爹還要大,比我和娘要大一倍,我們吃一碗他要吃兩碗。饑荒沒有到來之前,弟弟一直長得肥厚敦實,他年紀比我小,個子比我矮,一年前我們在食堂的磅秤上稱過,那時他就比我重七斤?,F(xiàn)在他也還是比我胖,我臉上身上的骨頭鼓出來老高了,特別是肋骨,像一級級梯子格,全撐到皮外來了,而他還皮肉飽滿著呢,骨頭還未露出來一根。但他比我餓,每晚他都要半夜里醒來,問我爹出去找吃的回來了嗎?那段時間,爹常常半夜里去外面找吃的東西,有時后半夜能回來,有時要快天亮了才能回來。每次爹找來的東西,弟弟一個人要吃掉差不多一半,我和爹娘三個人,分著吃另一半。我們在油燈下分享食物時,看著弟弟狼吞虎咽的樣子,娘都要說:“慢點吃,慢點吃,沒餓死你個吃貨,噎死了你咋辦?”

        爹望著弟弟,又望了望娘,嘆了一口氣。

        入冬以來,爹每夜都要出去尋吃的東西。最初,他是真正地找,去生產(chǎn)隊秋收了的紅薯地里刨紅薯、薯根,去山上套兔子、挖竹鼠,但很快這些東西就找不到了。貓莊好幾百人口,人人都餓得雙眼發(fā)綠,所有的紅薯地都被深翻縱刨過好些遍了,像用犁頭犁過一樣,也像用篦子梳過一樣,連根枯藤也找不到,就連山上的小動物也被趕盡殺絕了,活下來的那些小動物也仿佛聞到了貓莊人饑餓的氣息逃走了,好幾個晚上父親都空手而回,沒有找到任何能吃的東西帶回家來。半夜里我們聽到娘給他開門后從床上爬起翻父親的背簍,可背簍里除了樹皮和幾把枯藤,什么也沒有。后來爹就去偷生產(chǎn)隊的糧食。生產(chǎn)隊里的糧食放在大隊部后面的倉庫里,倉庫是棟木屋,屋里每夜有兩個民兵持槍守著。爹的個子瘦小,他可以從只有一尺多寬的排氣孔里爬進去,偷谷子或苞谷出來。每次偷不得多,他只敢偷一兩斤,怕偷多了被發(fā)現(xiàn),下次再去偷,就會被民兵們甕中捉鱉;也怕夜里民兵上門來搜查,搜出存放在家里沒吃完的糧食。無論偷竊當場被抓住,或者他們從家里搜出贓物,都是大罪,他都會坐牢的。谷子和苞谷偷來后,爹娘就會叫起我們,我們娘兒仨圍坐在火坑邊,爹則蹲在大門口吸煙,盯著黑黢黢的屋外,怕鄰居來旋家,更怕民兵來搜查。家里沒有鍋碗瓢盆,娘從火坑灰里扒出一塊生鐵片,那是一口鐵鍋的一小部分,只有我的兩塊巴掌大小,像只船似的,兩頭翹中間凹,娘把苞谷或者谷子放在上面炒,苞谷或者谷子就變成爆米花,一粒粒地炸開,噼噼啪啪的響,但往往等不及它們爆開,只要有一點輕微的香味傳來,弟弟就會伸手去抓,忙不迭地丟進了嘴里。堅硬的苞谷被他嚼得咔咔作響。若是谷子的話,沒有爆開之前,弟弟伸手去抓,娘就會用攪拌的木棍打他的手,因為那樣連谷殼吃進肚子會拉不出大便。等炒好一捧后,娘在手心里搓掉谷殼,吹掉烤焦的谷殼,把米花給弟弟吃。吃了兩捧之后,娘會叫弟弟去替一會兒爹,讓他回來烤烤火,暖暖身子,但弟弟不會去,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鐵片上的吃食,舍不得離開,最后往往是我去替換爹。弟弟要吃飽了才去睡,每次他至少要吃掉一半,我和爹娘把剩下的全部吃光,不留一絲痕跡,就是那些搓掉的谷殼,或苞谷包衣,娘都要打掃干凈,放進火堆里燒掉。燒掉后,還要把灰燼攪碎,讓它們跟草木灰完全融為一體,分不出原形來。

        從大風吹起的前一個晚上,爹再也偷不到生產(chǎn)隊里的糧食了,大隊管理員發(fā)現(xiàn)了倉庫里的糧食被盜,報了案,公社里來了干部和公安人員調(diào)查,那些糧食也被一卡車拉到縣里去了。幸好父親白天看到了糧食被拉走,要是沒拉走糧食,公安人員晚上在倉庫里設伏,當晚準會把爹逮住??赡艽〉牟恢沟粋€,因為有一晚爹偷糧食回來得晚,娘問他怎么去了那么久,爹就給娘說,他看到有個人在他前面爬進倉庫里去了,等那人出來走遠后,他才進去。爹沒說碰到的那個人是誰,娘也沒問。整整三天來,我們就只吃了食堂里的兩個紅薯,每頓只有一個,不到二兩重,吃完后反而肚子更慌,更餓。一到半夜里,我們就會被餓醒。從屋頂那個魚嘴似的破洞里穿堂而來的風,不僅讓人睡在被窩里渾身冷颼颼的,它還像一把無形刀子一樣,從我們的嘴巴伸進去,穿過喉嚨,鉆進肚子里,在我們本來就空空蕩蕩的胃腸里刮呀刮,刮得肚子內(nèi)咕咕作響,一絞一絞地痛。一天半夜,弟弟給我說:“哥,我餓得肚子里有把刀子在割。”

        我也很餓,我說:“你去看看,爹是不是出去了?”

        弟弟不去,他說:“我沒聽到房門響,爹肯定沒有出去?!?/p>

        爹沒有出門。從睡下后我就沒聽到門響。公安人員正在調(diào)查大隊糧食被盜案,還沒有查出頭緒來。昨天他們卻把八天前生產(chǎn)隊失蹤的一頭小牛犢的案子破了。那是頭還沒滿一周歲的牛犢,不上一百斤毛重,他們在雞公山的燕子洞里找到了它的皮子和骨頭,中午我們從食堂回家時看到兩個民兵把小蠻子爹大全伯從家里帶去了大隊部。押送大全伯去公社時是黃昏時刻,我們一家人都看到了,大全伯被五花大綁地捆著,頭佝到褲襠里,不敢看人,他們身后是一個提著手槍的白制服公安和兩個持快槍的民兵。爹和娘也看到了這一幕,他們嚇得臉都青了。

        接連幾夜,爹不敢夜里出去了,他就是敢,娘也不會準他出去。在此風尖浪口上,爹需要避嫌。爹一不出門,我們就只好挨餓了。

        一連好幾夜,迷迷糊糊地睡著時,我都會夢到一條大魚,張著饑渴的大嘴巴,撲向我,要吞噬我。那條魚真的很大,我估計有幾百斤重,它很可能是一條大鯨,或者鯊魚,面目兇狠。它的頭像一面大牛皮鼓那樣圓,翹起的尾巴比我身子還大還寬,高高地豎起,特別是它張開的嘴巴,跟我家屋頂?shù)哪莻€破洞一樣大,深不見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要把我吸進它的肚子里去。這夜,我正在水里游著,躲避大魚的攻擊,無處逃遁的時候,突然一股熱流涌來,一個激靈,我醒來了。醒來后,我感覺腿上還是熱乎乎的,知道是弟弟賴尿了。這幾晚夜里沒吃的,餓得慌,我們睡著后弟弟肯定往肚子里灌水了。他只要睡前一喝水,半夜里就會賴尿。我踢了弟弟一腿,他馬上就醒了,甕聲甕氣地大聲抗議:“你踢我做什么!”

        我說:“你又賴尿了。”

        弟弟顯然不是被我踢醒的,他的聲音毫不含糊:“我沒賴尿,我是屙尿?!?/p>

        我很生氣地說:“你屙尿屙在床上啊!”

        弟弟說:“多冷的天,我不愿起來,茅廁那么遠,我餓得走不動?!?/p>

        弟弟不這么說還好,這么一說我更加生氣,罵了他一句:“你是豬呀,哪里吃哪里屙!”又踢了他一腳。這一腳踢重了,弟弟立即哇哇大哭起來了。睡在隔壁的娘被他吵醒了,大聲地問我們怎么啦?我告訴她弟弟又賴尿了。娘立即起了床,去火坑里燒火?;鹑即蠛?,她叫我們起床去烤火,給我們烘尿濕的褲子、被單和棉絮。

        弟弟早就不哭了,坐在火堆旁,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zhuǎn),他沒看到爹,問娘:“爹去哪里了,是不是找吃的去了?”

        娘拍打了一下他的腦殼,下手較重,“啪”地一響,說:“你個吃貨,就曉得吃,這么冷的天,你想你爹凍死在外面嗎?”

        弟弟昂著頭,不服氣地說:“可是,我餓呀?!?/p>

        娘說:“就你曉得餓,人家就不餓了,晚飯時你一個人吃了兩個紅薯,我和爹一人只吃半個,你還好意思喊餓。”

        弟弟說:“我就是餓!”

        娘說:“你哥就不餓了嗎?你看看你爹和你哥都只剩皮包骨了,他們就不餓?餓也要忍著!”

        弟弟還想分辯,這時我們聽到大門口傳來“嗵嗵”的擂門聲,有人在喊:“開門,開門,查夜?!笔敲癖B長趙承元的聲音。

        娘高聲答應著“來了,來了!”,聲音很輕但語氣很嚴厲地對弟弟說:“等下來人了,不要亂說話,更不要說吃的,記住啦!”

        這幾天,爹和娘一直不準弟弟出門去玩,就是怕他亂說,特別怕他給人說我們家天天晚上吃爆米花的事。看到弟弟茫然地點了點頭,她又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才出去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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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南鳳作品-《天路》 100×94cm 紙本水墨 2012

        進來了四個人。趙承元帶著兩個貓莊的民兵,另一個是穿白制服的公安。兩個民兵一進屋就到處搜尋,把屋里的旮旮旯旯翻了個遍,樓板也被撬開了,一個民兵用手電筒往里面照,另一個民兵還把火坑灰也扒拉了一遍。母親問民兵連長趙承遠:“隊里又丟了什么東西嗎?”

        趙承元說:“查前幾天隊里的糧食被盜案?!?/p>

        娘的臉色有些不自然,惴惴地說:“案子還沒破嗎?”

        那個白制服看了一眼娘,說:“沒破,但很快就會破的?!?/p>

        娘說:“一定能破的?!?/p>

        白制服又問娘:“大半夜里你們家燒這么大火做什么?”

        母親說:“順子賴尿,烘被子。你看看,被單上還在冒水氣呢?!?/p>

        他又問:“你家男人呢?”

        這時父親在他身后說:“我在這呢?!备赣H的棉襖還披在肩上,他對那個白制服點頭哈腰說話時,棉襖滑落了下去,他趕快一手抓住,再次披上它。

        兩個民兵翻過我和父母的臥房后,對白制服和趙承元說:“都搜了,什么也沒有。”

        趙承元看了一眼白制服,意思是可以走了吧?白制服對娘說:“屋這么矮,燒這么大火,小心失火?!?/p>

        爹娘連連點頭,說會注意的。

        白制服和趙承元正準備走時,弟弟突然站起來,沖著他們說:“我好餓呀,你們有吃的嗎……”

        娘和爹的臉色一下子青了。娘離弟弟近一些,趕緊一把按住他,讓他坐了下去,訓斥道:“烤你的火,大半夜的,誰會有吃的!”弟弟的思維常常出人意料,爹娘怕他說出以前我們天天半夜里有吃的現(xiàn)在沒吃的所以很餓這種話來。七八天前娘回家時在趙承元家坪場上碰到弟弟和小蠻子說他晚上吃爆米花的事,說得繪聲繪色的,娘當即就在他頭上給了兩顆爆栗子。公安來貓莊后這幾天,爹娘就不準弟弟出門,公安正在查糧食被盜案,弟弟一句話就可以把爹娘送進牢里去!

        白制服和趙承元回頭望著弟弟。我看到白制服聳了聳肩,雙手攤開對弟弟說:“其實我也很餓呀。小佬佬,現(xiàn)在是國家困難時期,忍忍就過去了,開春了,就有吃的了?!?/p>

        弟弟說:“我餓,等到開春,我不就餓死了嗎?”

        娘兇弟弟:“閉嘴,就你嘴多!”

        爹也對弟弟瞪了一眼。那一眼有點兇神惡煞,像刀子一樣刺人,嚇得弟弟縮回了腦殼。娘怕弟弟又說出什么意外的話,也怕白制服和趙承元再盤問弟弟,忙舉著油燈先出二門,引著他們出了屋。

        我看到他們出去后,轉(zhuǎn)過頭來烤火。突然,弟弟一躍而起,撲向二門角落的一張小馬扎,那里黑乎乎的,弟弟怎么要去那里?等弟弟回來時,我看到他的嘴巴里脹鼓鼓的,他的上下顎在快速地蠕動,他的整張臉在火光的映照里扭曲變形了,但他的兩眼放射著光芒。我看到他嘴巴外面留有半寸長白乎乎的東西,嘴巴上也粘著白乎乎的粉末。他正在吃一塊千層糕!我不知道那塊千層糕是誰放在小馬扎上的,是什么時候放的,反正不是趙承元放的,就是白制服放的。

        我一把拉住弟弟的肩膀,他往我這里傾斜過來,我說:“你分我一點!”

        弟弟不做聲,使勁地搖頭,他用雙手蒙住自己的嘴巴,防止我奪去露在嘴巴外面的那半截糕。我用右臂抱住弟弟的頭,用左手去掰他蒙在嘴巴上的手掌,弟弟的腿跟著亂彈起來。

        爹娘進屋來了,看到我箍著弟弟的頭,爹呵斥我說:“鬧什么,還有力氣鬧?”

        我沒有松手,喘著粗氣說:“他在吃糕。”

        娘說:“他哪來的糕?”

        我說:“不曉得剛才誰放的,好大一塊,他吞了,還有半截在嘴巴外。”

        爹一聽弟弟真在吃糕,馬上跑過來,從后面掰開弟弟的手掌,他幾乎是把兩根手指伸進了弟弟的嘴巴里,取出來的糕大約還有半寸長,嘴里的那頭是濕的,另一頭已經(jīng)被弟弟的手掌壓碎了。爹用巴掌接在弟弟的下巴上,把粘在他嘴皮和下巴上的粉屑刮下來。弟弟倒沒有哭,我松開他后,他在使勁地咽嘴巴里的糕,生怕不趕緊咽下去,我們會把他嘴里的那部分也奪了去。咽完后,他又伸出長長的舌頭,舔他自己手心和手指縫里的糕屑,他對站在身后數(shù)落他自私的娘,充耳不聞。

        父親把從弟弟口里奪來的糕點掰了大約一半遞給我,把剩下還成塊的一小條又遞給了娘,然后他像弟弟一樣舔自己的手心和指縫。我接后就塞進了嘴巴里,快速地嚼動起來,娘往嘴里丟下了一小塊,慢慢地咽著,她看到我和弟弟還在舔著手指頭,把剩下來還成塊的平分后遞給我和弟弟。

        一會兒后,我們?nèi)胰硕荚凇鞍善澃善潯钡厮蔽割^,響聲連成一片,像一群老鼠在地洞里穿行。

        李南鳳作品-《未來的朋友》 105×100cm 紙本水墨 2012

        我們一家人圍著火坑烤火。

        爹再一次提起幾天前說過的帶我們?nèi)ペs鬧(捕魚)的話題。三天前,就是大風掀開我家屋頂?shù)那耙惶欤彩巧a(chǎn)隊糧食被拉走的第二天,我們一家人在夜里烤火時,爹給我們說他聽人講過幾天那支溪電站要放水洗壩,到時帶我們到那支溪河去趕鬧。他說那支溪電站好幾年沒有放壩了,水庫里有大魚。弟弟問他大魚有多大?爹張開兩只手臂,伸直,比劃著說:“有這么長,最少有幾十斤重,一條魚夠我們?nèi)页园雮€月?!?/p>

        我覺得屋頂?shù)哪莻€破洞像條大魚嘴巴,這幾夜連續(xù)夢到大魚追咬我,也許跟爹說要帶我們?nèi)ゴ篝~有關系吧?

        那支溪電站離我們貓莊有二十里路,是一座縣級的小型電站,它發(fā)的電只供我們縣城使用。我從沒有見過電燈,電站是什么樣子,更沒見過。我從沒到過那個電站。爹告訴我電站就是在河里攔一條壩,蓄水發(fā)電。至于怎么發(fā)電,爹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個壩蓄了水就是一座幾公里長的大水庫,就能發(fā)電。五年前修電站大壩時,爹曾在那里干過一個冬天的民工。他曾不止一次地給我和弟弟回憶在那里干民工時堂食的伙食,三天有一餐豆腐五天有一餐肉吃。爹說,現(xiàn)在水庫里的水要放掉,水就會淺到那些大魚的背鰭都露出來,逮住很容易。

        爹說:“逮它們就像在河里撿石頭一樣,想撿多少撿多少?!?/p>

        弟弟聽得涎水流了出來?!拔覀兇紧~了,就在那里烤著吃,”他問爹,“可不可以?”

        爹說:“當然可以。一逮到魚,就烤,吃完了再去逮。吃不完的就背回家里,熏臘魚過年!”

        娘也說:“掛在炕鉤上,你們哪時餓了就可以哪時吃?!?/p>

        爹娘說得我的喉節(jié)蠕動,口水也流出來了,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烤魚的香味。

        今晚爹又說起去趕鬧的事情。他告訴我和弟弟再過幾天那支溪電站真要放壩,到時他就帶我們?nèi)ゴ~。娘也說,再忍幾天,以后天天都會有魚肉吃。接著,我們一家人就討論逮到魚后怎么熏制干魚,又一起回味以前吃魚肉時的香。

        我和弟弟天天盼著那支溪放壩,盼著父親帶我們?nèi)ツ莻€我們從沒到過的水庫里去逮魚,盼著吃我們從未吃過的抹了油鹽和佐料的美味的烤魚。我們盼呀盼,每次說到要去逮大魚,我們都很激動。我每晚還是夢到那條大魚,追著咬我。這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弟弟晚上還是賴尿,有時是后半夜,有時是黎明時,他總是趁我們都睡著后爬起來喝水。弟弟已經(jīng)瘦得跟我一樣皮包骨,只有短短的一二十天,他像每天都在掉幾斤肉一樣,瘦得驚人。我很奇怪,他身上的那些肉,怎么跑得那么快,都跑到哪里去了呢。往爹和娘的身上跑去了嗎?爹和娘看上去是好像胖了不少,那些膨的地方,一按一個坑,半天不能復原。

        貓莊大多數(shù)人都浮腫了,有些老人和小孩在死去。起初,那些死去的老人還用棺材裝起來,抬到后山的山坡上去埋。后來大家沒力氣抬了,就在屋側(cè)挖個坑,草草地埋掉。很多人攜家?guī)Э谌ヌ踊牧?。民兵們也不阻攔,他們也一樣的餓,一樣的浮腫了。民兵連長趙承元自己餓得躺在床上起不來,連把一支步槍舉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起先,他們大隊干部還有飽的吃,自從隊里的糧食被拉走,紅薯被吃光后,食堂就徹底斷了鍋伙,他們家也沒吃的了。據(jù)說躺在床上的趙承元問家里人最多的一句話是:啥時到公社去開會呀?我和弟弟大多數(shù)時候也是躺在床上的,弟弟總是問我:“哥,啥時去趕鬧啊!”

        我說:“要等電站放壩才能去?!?/p>

        弟弟問:“為什么現(xiàn)在不能去?那里有水就會有魚?,F(xiàn)在去也能逮到魚?!?/p>

        我想了想,弟弟不傻呀,他說得對,為什么我們就不能現(xiàn)在去逮魚呢。我又想,可能是因為爹娘和我們都是旱鴨子,水庫沒放干水,我們是逮不到魚的。

        弟弟說:“再不去逮魚,我就要餓死了?!?/p>

        弟弟說得沒錯,再找不到吃的,不光是他要餓死了,我們一家人也都要餓死了。但最先餓死的肯定不會是他。而是爹或者娘,他們中的哪一個。

        終于,去支那溪電站趕鬧的這天來了!

        先天晚上,父親給我們說明天就去那支溪趕鬧,他說據(jù)可靠消息,水庫今天晚上就要開閘放水了,開兩個閘,一夜就會把水放完,他說我們得早點去,天不亮就要起床上路,不然那些魚就會被別人逮光?,F(xiàn)在方圓百里,哪一個大隊哪一個村子不鬧饑荒,曉得電站放水的人何止成百上千,不要兩個時辰,那時魚就會被呼啦啦地逮光。晚上,娘給我們準備撈魚的工具。她把一條小麻布口袋用剪刀錐了很多細孔,縫在一根彎成橢圓型的竹篾上,再把竹篾的兩端插入到一根手腕粗的竹竿頂端的孔里,再用麻繩綁緊,做捕魚撈篼。她做了一長一短兩只撈篼,長的有四五尺,短的也有兩三尺,長的是給爹用的,短的是給我和弟弟用的。爹找來了一只沒有底的爛背簍,這也是漁具,在淺水里它比撈篼還好用,只要看到哪里有魚,把背簍蓋在水里,魚就跑不掉了,把手伸進去撈,不管大小,穩(wěn)拿了。

        這一夜,我沒夢到那只不祥的大魚來追咬我。

        第二天天不亮,娘就叫醒我們了。平時打都打不起床的弟弟一聽到娘的聲音就虎地從床上一躍而起,麻利地穿好衣褲下床。我也起了床。爹已經(jīng)在堂屋里等我們了。我和弟弟臉也沒洗,我背上那個沒底的背簍,弟弟拿著那根短撈篼,跟著爹出發(fā)了。

        快走下坪場時,弟弟發(fā)現(xiàn)娘沒有跟來,扯了扯爹的衣角,問:“娘不去嗎?”

        爹說:“你娘要守屋?!?/p>

        弟弟跑回堂屋里,喊:“娘,娘,跟我們一起去吧,烤大魚吃?!?/p>

        我看到娘摸了摸弟弟的頭,說了幾句話后,弟弟又跑回來了。娘的聲音很輕,表情很溫和憐愛,說的什么我沒聽清楚。

        我們走出了貓莊天才真正亮明。我們走得不是很快,但也算不上慢。出了貓莊我們就走上了山路,一直爬坡,道路很窄,崎嶇不平,顯然不是人經(jīng)常走的道路。爹給我們說這是條小路,只要翻過兩座山就到那支溪電站了。比走大路要省五六里路。爹說我們爭取在太陽出來之前趕到那里。清晨的山林里有流動的薄薄的霧,像輕紗一樣飄舞,今天肯定是個好天氣,事實上,這幾天貓莊的天氣都很好,天天都有大太陽,中午和下午天氣都還算得上暖和,就是早夜,氣溫很低,比吹大風那幾天還要冷得浸骨。但現(xiàn)在我們不冷,走熱了,我的額頭上已經(jīng)出了汗。熱汗和虛汗都在流。

        爹和弟弟也走得氣喘吁吁的。我們幾乎每走兩里路就要歇上一陣。

        太陽出來時,我們終于看到那支溪電站的大壩了。是弟弟最先看到的。那時我們正站在下山的半坡上,弟弟眼尖,指著前面一處灰白色的塔樓一樣的房子喊:“爹,那是電站大壩嗎?”

        爹停下來,仔細辨認了一下,說:“那是電站的機房樓,我們快到了。”爹往前走了幾步,又說:“看,那就是大壩,水庫里沒水了。”爹像個孩子一起,舉起他手里的長撈篼,高叫著:“我們來撈魚來了,我們要吃烤魚噢……”

        弟弟也高喊著:“我要吃烤魚——”

        差不多半小后,當我們走到山腳下的水庫邊時,一下子傻眼了!水庫差不多已經(jīng)完全干涸了,只有一大片淤泥和縱橫交錯的像犁犁出來的溝壑。那些溝壑里還有一點點水在流動。淤泥里到處是雜亂的腳印和人們撈到魚后丟棄的撈篼、爛背簍、廢籮筐等等。顯然,水庫里的水已經(jīng)放干至少兩三天了,魚都被別人逮去了。我看到那些靠近岸邊已經(jīng)快要僵硬凝固淤泥里的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腳印,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的都有。

        爹呆住了。

        我呆住了。

        弟弟也呆住了。

        突然弟弟放聲大哭起來。他哭嚎著說:“我的魚呀,都沒有了”。仿佛這水庫里的魚是我們家的。我也想放聲大哭,我們父子仨已經(jīng)走了三個多小時,走得又餓又乏,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要是逮不到魚,我們還有力氣走得回去嗎?我們會不會癱軟在路上的荒山野嶺里,死掉?

        爹在喃喃自語。

        我聽清爹在反復地說:“水不干魚不盡?!?/p>

        這句話是我們貓莊的俗語,意思是只要有水,就還有魚!

        受了爹那句話的啟發(fā),我向水庫里走去。我踩著那些僵硬的淤泥一步一步往前走,往有水溝的地方走,一直走到我的膠鞋深深地陷進淤泥里拔不出腳時才停下來。我癡癡地望著前面縱橫交錯的水溝,還有一洼洼澡盆大的水洼。我的更遠處,大約三四十丈的地方,就是灰白的水壩。大壩是用條石砌的,并不很高,大約只比我家的木屋高出一個屋頂。水壩上有幾個垛口,靠河右岸,也就是我們的對岸,有一棟兩層的磚房,應該就是爹說的機房屋。水壩上空無一人。機房屋的窗口也看不到人影。我靜靜地站在那里,人在慢慢往下沉,一會兒,泥漿就淹蓋了我的鞋口,灌進鞋子里,我感到腳踝那里一片冰涼。天上日頭正當頂,曬得我上半身暖洋洋的,腳底下卻冰冷異常。我看了一眼太陽,感覺頭暈暈乎乎的,像似要感冒了一樣。我又看了一眼爹和弟弟,他們站在岸上一動也不動。

        我正要拔出腳,準備回岸上時,突然,我聽到身子右側(cè)“噼啪”地響了一聲,我往那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距我一丈多遠的一個小水洼里有一圈一圈的水波在擴散。我從背上摘下爛背簍,用手捏著無底的沿口,又把腳從膠鞋里脫出來,往那個水波漾動處奔去。到了那里,就把背簍撲向那個水洼的正中央,我聽到背簍里傳來一陣里“噼噼啪啪”的彈跳聲。是魚!雖然不大,但也不會比巴掌還小,否則它不會有這么大力的彈跳。我興奮地對著爹和弟弟喊:“有魚!有魚!”

        我把手伸進背簍里,去撈那條魚,碰到了它幾次,抓住了一次,它全身黏糊糊、滑溜溜的,沒抓牢,讓它滑脫了。我用手使勁攪被背簍圍住的水,一直攪得全是泥漿,那條魚就翻白不動了。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它的嘴和腮,提起它,高高地舉起來,讓爹和弟弟看。這是條紅鯉,有四指寬,應該不下四兩重。

        “看到了吧,我抓到了一條鯉魚!”我對著爹和弟弟喊。喊完,我用力地把它往沒有水的地方拋去。那條魚在陽光下劃了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落在凝固了的淤泥上,彈跳起來。

        弟弟興奮地喊了一聲:“真有魚??!”飛快地跑了下來。接著爹也跑了下來。爹跑到離我們一丈多遠時就對我和弟弟說:“你們揀水洼大的地方找,水不干魚不盡,有一條就會有兩條,有兩條就會有三條,這些魚是別人逮它們的時候,陷在泥糊里的,現(xiàn)在泥漿水澄清了,加上沒斷流的河水注入,它們又出來游動了?!钡鶑奈沂掷镆^背簍,讓我拿長撈篼,他說你和弟弟找魚,撈不到的我來捕!

        大約只過了一桿煙功夫,爹就逮到了第二條魚,這條魚比我那條小,只有三指寬。不久,弟弟也撈到了一條小魚。我們在水里來回地走,找了幾十個水洼和水溝,費時一個多小時,大約逮到了十來條魚。魚都不大,爹捕的第七條最大,也只有巴掌寬,不到六兩重。逮到的大多是鯉魚和鯽魚,只有一條長筒狀的鯰魚,但非常小,只有不到二指寬,是它嘴巴邊的胡子扎著了我的腳背,我才發(fā)現(xiàn)了它。

        沒有逮到一條大魚,我和弟弟很失望。弟弟老是問爹會有大魚嗎?當我抓到那條小鯰魚時,爹的眼眼發(fā)亮了?!八婿T胡子,這種魚最喜歡鉆進泥漿里,”爹說,“肯定還有沒有被人逮去的大鯰胡子?!?/p>

        我們找了近兩個小時,一直找到壩底時,也沒有找到一條大魚。

        弟弟喊餓了。我也餓了,餓得拖不動腿了。弟弟對爹說:“我們?nèi)タ爵~吧,吃了烤魚才有力氣找大魚?!?/p>

        爹說行,等吃了烤魚補回力氣時再找。爹還說他有感覺,水里一定還藏有大魚。

        “它在等著我們?!钡Z氣堅定地給我和弟弟說。

        我們上了岸,我和弟弟把那些扔在干泥上的魚一個個撿起來,用麻繩串好,提上岸去。爹找來了柴禾,燒起大火后,他像變戲法一樣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包,包里有鹽、辣椒末,還有花椒粉和胡椒粉。爹說:“沒有油,現(xiàn)在到哪都弄不到油了,不過魚腹里有油?!?/p>

        我知道那些佐料是爹從食堂里偷來的,我很奇怪,食堂都?;锒嗵炝?,難道爹早就作好了這次烤魚的準備?

        在決定烤多少條魚時,爹和弟弟的意見發(fā)生了嚴重地分歧。弟弟除了堅持他要吃那條最大的鯉魚外,還說他一個人要烤三條才吃得飽。但爹堅持只準每人烤一條吃,他自己就選了一條只有三指寬的小魚,給我選的是條四指寬的。爹的理由有兩條,他耐心地給弟弟解釋:第一,不曉得今天能不能逮到更多的魚,現(xiàn)在只有十三條魚,我們不僅要給娘帶回去吃,還得留到以后吃,不能一餐吃完,不然以后還得挨餓;第二,我們都是很久沒吃過飽東西了,一次吃得太多,會撐破肚子的。弟弟不干,說他最少也要吃兩條大的。最后我做了中間人,對爹說把那條最小的鯰魚烤給他,就讓他吃兩條。

        弟弟是個弱智的人,他沒有正常人的思維能力,如果不哄著他的話,他會發(fā)氣。他一發(fā)氣,吃完烤魚后,他可能就坐在岸上,不再去水庫里找魚了,也可能直接就回家去了。他犟起來,除了娘能哄得住,誰講他也不會聽。說實話,我有時真羨慕弟弟,他可以自私,可以肆無忌憚地只顧著自己,不必為別人作想。上天給了他這個腦殼,他就有了這個權(quán)力。而我們不可能做得到。

        我說:“就讓他多吃一條魚吧,等下讓他多找?guī)讞l魚,他眼尖,說不準會找到一條大魚呢!”

        父親嘆了一口氣后,拿起那條小鯰魚,抹鹽和佐料。爹把樹枝燒成的火碳拔出來一些,架了六個小木杈,擱好三根木棍,搭成了一小橋,把四條魚平放在上面烤。大火在兩尺外熊熊燃燒,弟弟不斷地往上面加柴禾,爹不停地把紅紅的碳火撥到魚下面去。我負責撿柴。這里是一片樹林,到處都是干樹枝。我站在一個平臺上,好好地看了一下那支溪水庫,我發(fā)現(xiàn)這里其實是很偏僻的一隅,水庫的兩邊全是高大陡峭的山,目光能看到的地方,除了山,就是樹,沒有一個寨子。電站也不大,機電房下面只有兩棟平房,房子很長,但最多能住進七八家人吧。這樣算,電廠也就一二十個職工。平房那里也看不到一個人,我很奇怪,水庫放水時,那些大魚都被誰逮去了?

        我期待著再次下水時,能逮到一條大魚。

        風中傳來了烤魚濃烈的香味,刺激得我打了一個噴嚏,這時我才感覺到腳上沒有穿鞋子,褲腳也完全是濕的,我渾身冷了起來。我抱著干樹枝來到火堆時,弟弟已經(jīng)開始撕扯他的那條小鯰魚大口大口地咀嚼著,那條魚雖小,但真肥,肉很厚,弟弟一撕就是一大條,肉白扎扎的,還帶著暗褐紅色的血絲,顯然還沒有完全烤熟。弟弟邊嚼邊含糊不清地對我說:“哥,香。哥,香?!?/p>

        父親拍了一下弟弟的頭,說:“慢點吃,別講話,當心魚刺卡著?!?/p>

        弟弟說:“爹,香。真香。”

        我和爹一直等到魚烤得兩面焦黃焦黃時才吃。這是一頓香噴噴的大餐,烤魚的香味沒法形容,好幾十年來一直留存在我的記憶里,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我慢慢地撕扯下一條條鮮嫩的魚肉,在嘴里慢慢地嚼。我舍不得大口地吞咽,生怕一下子就吃完了它。爹也一樣。弟弟早就一口氣吃完了屬于他的兩條魚,顯然,他沒有吃飽,眼巴巴地望著我們。爹從魚腹上撕了一塊肉遞給弟弟,弟弟毫不客氣地接了過去,塞進了嘴里。三兩口他就咽完,又眼睛眨巴眨巴地望著我。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撕下魚尾遞給了他。他吃完后又望著我和爹,但我們再也沒給他一根魚骨頭。我們的魚刺和骨頭都烤得焦脆脆的,嚼起來特別香。

        李南鳳作品-《風景4》 52×48cm 紙本水墨 2013

        弟弟在跟爹嚷,說他還想再烤一條吃。其實我也沒吃飽,也眼巴巴地望著爹。爹很堅決地回絕了弟弟,爹發(fā)了脾氣,說:“你再嚷,我就不帶你回家,把你丟在山里,晚上喂狼?!?/p>

        我在搬柴禾時陽光還很大,天空還是瓦藍的,明凈高遠,等我們吃完魚,再次下水庫去找魚時,天空中沒有了太陽。天一下子陰了,風很大,吹得山林里的樹木嗚嗚地叫,像有人在哭泣似的。弟弟在跟爹賭氣,他最先下水里去。他下去了很久,我才下去。爹和我一起起身離開火堆的,我下到水庫后才發(fā)現(xiàn)他沒有跟上來,而是看到他往火堆上面的樹林里走去。我沒有問他去那里做什么,因為當時我找不到自己的膠鞋了。我的鞋子一直陷在淤泥里沒有拔出來?,F(xiàn)在我找不到它了。我發(fā)現(xiàn),水庫里已經(jīng)沒有那些縱橫交錯的水溝,也沒有一個個大小不等的水洼,庫底大部分面積是一片連結(jié)起來的水域了。我站的腳下,應該就是我脫鞋的地方,原來只有淤泥,現(xiàn)在有了一層薄薄的水面,快要覆蓋到我的腳背了。

        大壩已經(jīng)在關閘蓄水。那支溪河并沒有斷流,還有河水流來,一落閘,水庫就能蓄水,水位就要上漲。

        這時,弟弟在喊我:“哥,大魚,我看到大魚了?!?/p>

        弟弟在我十來丈遠的地方,那里的水已經(jīng)淹到他的小腿肚了。我向那邊望去,弟弟面朝我站著,他的周圍水面平靜,不像有大魚的動靜。

        我說:“你真看到大魚了嗎?”

        弟弟說:“真有一條大魚?!彼檬直葎澚艘幌拢麅墒掷_有兩三尺的距離,說,“這么長的大魚,騙你不得好死。哥,你快過來,我們逮住他?!?/p>

        我顧不上找膠鞋了,往弟弟那邊奔去。我的腳踩在水里嘩嘩地響,弟弟這時表現(xiàn)出了異常的精明,他說你腳輕一點,別嚇走了大魚。我來到弟弟的身邊,順著他指的地方看,果然有一條大魚在我們一兩丈遠的地方。它露出來的巖青色的腦殼頂足足有我的一塊巴掌大,嘴巴張得比我家的碗口還大,它的兩根胡子又粗又長,像兩根鐵絲一樣,看起來非常堅硬。

        是條鯰胡子大魚,看樣子應該不下七八斤重。

        我突然一下子想到我夢中的那條大魚,那條魚當然要比這條魚更大,也沒有胡子,但我又覺得它們非常相似,都是巖青色的腦殼,都張開著無底洞似的大嘴。我盯著那條大魚足足有幾十秒鐘,它也一動一動地盯著我。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突然一下輕松了起來,夢里真要是這條魚,它不可能吞噬掉我。我心想,現(xiàn)在我要逮住它,以后風干掛在炕鉤上,每天晚上吃它。

        我對弟弟說:“這么大條魚,我們逮不住他,我看著它,你去叫爹來。”

        弟弟沉思了一會兒,再次表現(xiàn)出不像一個弱智者應有的精明。他說:“不要叫爹,我們自己逮住他,大魚就是我們逮住的。爹來了,就是他逮的了?!?/p>

        我認同了弟弟的想法,點了點頭。于是我和弟弟往兩邊散開,準備從兩頭夾攻它。我們知道,這么大一條魚,用撈篼和背簍是沒有用的,對付不了它,我們只有撲上去,便勁按住它,讓它陷入泥漿里去,掐住它的嘴巴和鰓,我們才有可能制服它。我們從兩邊慢慢地靠近它,到了距它兩尺遠的地方,它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弟弟是在它的頭部方向,他輕輕地往前又走了兩步,突然,他一躍而起,整個身子撲向了大魚,弟弟撲倒下去濺起一大片水花,落在我的頭上臉上,冷颼颼的,我打了一串寒顫。

        弟弟頭、臉和整個身子都陷進了水里,我只能看到他的背部和屁股。大魚我也看不到了。一會兒,弟弟抬起滿是泥水的頭,兩眼放光,對我說:“我按住了大魚,哥,你來幫助,按住它的尾巴?!彼呀?jīng)被攪渾了,看不到大魚的尾巴在哪里,我彎下腰,用雙手去摸,終于我摸到了它的像芭蕉扇一樣寬大的尾巴,并死死地陷住它。

        弟弟說:“我抓到它的腮了,哥,你抓到尾巴了嗎?”

        我說抓到了。

        我和弟弟一起用力把魚提出水面。真是一條大魚啊,足足不下四尺長,它的身子就像一顆長冬瓜一樣,青乎乎圓滾滾的。我就看到大魚這一眼。我們把它一提出水面,它突然發(fā)力,尾巴使勁一彈,不僅掙脫了我的雙手,尾巴像扇子一樣“啪”地打在我的身上,我受了它一擊,一個趔趄,撲倒下去,整個身子撲在了水里。弟弟也一樣被它掀翻在水里,但弟弟抓著它的腮的雙手沒有撒手,他落在水里后還緊緊地抓著不放。等我從水里爬起來時,我看到弟弟已經(jīng)離我一丈多遠了,他是被大魚拖的。那里的水已經(jīng)齊他的腰深了,我看到他弓著的身子,整個屁股都沒在水里了。

        我跌跌撞撞跑過去,問弟弟:“大魚還抓著嗎?”

        弟弟喘著粗氣說:“我把它用腳踩在泥漿里,等一會再取出來?!?/p>

        李南鳳作品-《風景6》 48×52cm 紙本水墨 2013

        我讓弟弟抓著魚腮莫放,用腳找到大魚的身子,把它的身子也踩進泥漿里。過了好久,水快漲到弟弟彎著腰的下巴時,他才把那條魚提起來。這次大魚再沒有力氣彈跳了。弟弟提著它的腮,我抱著它的身子,準備上岸。

        我在前,弟弟在后,我往前走了一步,弟弟沒動,他像根木樁一樣,幾乎把我的腳步扯回去。我問怎么不走?弟弟說:“哥,我腳下還有一條很大很大的魚。他在咬我?!彼碾p手依掐著魚嘴和雙鰓,又說:“好大的大魚,我的腳被他吞了?!?/p>

        我說:“真的嗎?”

        弟弟說:“真的,它肯定是這條大魚的爹或者娘,比這條大魚大好多不止,它的嘴巴咬著我的腳,我扯不出來了?!?/p>

        我松開手想去拉弟弟,一松手,大魚彈跳起來,尾巴找到我的臉上,生疼生疼的。弟弟的身子也搖晃起來,幸虧他雙手死死掐著它的腮,不然它就掙脫溜走了。

        弟弟說:“哥,你先把魚放上岸,我們再來逮這條大魚?!?/p>

        我小心地接過魚,掐緊它的嘴和鰓,拖著往岸上走去。魚實在太長太重,起碼有一二十斤,我提得很費力。我的心里很興奮,不但手里提著一條十多斤的大魚,還有一條更大的大魚等著我們?nèi)ゴ?。那時我全然沒有想到,吞得進弟弟雙腳的魚會有多大,弟弟會有多危險?;耸畞矸昼姡也虐阳~送到岸上。放下魚,我沒忘記喊爹,想給他說我們逮到大魚了,也想給他說弟弟被一條更大的魚咬住了。我喊了幾聲,爹在樹林里答應了我,說他正在拉屎,等一下就下來。爹說:“真逮到大魚了?有多大?”

        我說:“弟弟說還有一條更大的魚咬住了他,你快下來跟我們?nèi)ゴ菞l大魚?!?/p>

        仿佛我是在騙他趕快下來一樣,爹并沒有興奮,說:“這塘里哪有咬得住人的魚,他八成是陷在泥里了,他是個愚人,他的話,你也信?”

        爹在樹林里不出來,我只好又往弟弟那里奔去。快到他身邊時,我看到淹在水里的弟弟只剩一個腦殼露在外面了。才短短的十幾分鐘,水不可能漲得這么快。水確實沒漲那么快,它比我去岸邊時的那個位置只略高了四五寸,原來齊我小腿肚的水現(xiàn)在也只齊到我的膝蓋處。弟弟真是陷在泥里往下陷,還是大魚把它吞得只剩下腦殼了?弟弟的臉已經(jīng)浸白了,嘴唇也烏了,不曉得是凍的,還是恐懼造成的。我嚇壞了,顫抖著大聲喊弟弟把雙手遞給我,我抓著了他的手,使勁地拉他??墒俏沂钩隽顺阅痰牧?,也拉不出來他。

        弟弟哭了:“哥,我胸口憋得好痛。大魚要吞了我,我會死嗎?”

        我們周圍已經(jīng)是一片很大的水域了。風乍起,波光粼粼。但水面卻很平靜,我問他:“你是陷在泥里的,還是真被大魚咬住了?”

        弟弟的眼珠在往外鼓,血紅血紅的,讓我非??謶郑恢痹诤埃骸案?,你看,大魚在動,大魚想翻身,它一翻過身,就會吞下我游走的?!?/p>

        我沒看到大魚在動,只聽到弟弟的叫喊聲,頭皮一陣陣發(fā)麻,全身冷得籟籟發(fā)抖。

        我轉(zhuǎn)身大聲地喊爹。

        風很大,兩岸的樹木嗚嗚地響,像寡女的哭泣聲一樣。我的喊聲逆風,爹根本無法聽到。我看到對面的機電房里有人影站在窗子邊,又對著那里喊,那個人也聽不到,無動于衷地望著我們。這時弟弟離我已經(jīng)有兩丈多遠了,他好像在漂移,我伸手拉不到他了。我心里非常害怕,不敢再靠近去拉他。我看到弟弟繼續(xù)漂移,離我有三四丈遠了,仿佛那條大魚已經(jīng)翻過身來了,正在一邊吞噬弟弟一邊往遠處游走,我看到弟弟的后腦勺已經(jīng)沒入水中了,只剩下整張臉浮在水面上,我最后看到的是弟弟的頭顱就像一個黑點一樣,在一個突然冒起的漩窩里倏地不見了。

        我嚇呆了,忘記了哭。等我哭出聲來,才飛快地跑過去叫爹。我快跑到岸邊時,爹已經(jīng)出來了,在提起那條大魚看。我哭著說大魚把弟弟吞了,弟弟沒了,他才大吃一驚,和我一起飛跑著去找弟弟。我們下到水時,就像地底下涌出來了一條河流一樣,原來水深只齊腳裸的地方此時已經(jīng)齊腰了,我們面前已經(jīng)一片浩淼的湖泊,我連弟弟消失的位置也確定不了……水面中央不時地涌起幾個簸箕大的漩渦外,連根浮草也看不到,去哪里找弟弟?我們無從下手,爹站在齊膝的水深處,再沒往前走了,只是沖著這片大水罵:“狗日的,這水從哪里來的,關壩也漲不了這么快啊,興許真有大魚吐水……”

        那晚我們大約凌晨時分才回到家里。娘拿著煤油燈給我開大門,進了堂屋,爹解下身上的背簍放在水缸邊。娘看我們沉默著,問爹:“沒逮到魚嗎?”

        爹和我都不做聲。

        李南鳳作品-《風景11》 48×52cm 紙本水墨 2013

        一陣后,娘沒見著弟弟進屋,問我們:“順子呢,順子怎么沒回來?”

        我從背簍里取出那條大魚,抱在懷里給娘看,就像抱著我的弟弟一樣。我說:“娘,我們逮到了一條大魚,起碼有十七八斤重?!蔽业椭^,不敢看娘,嚅囁著,又說:“有一條很大很大的魚,把弟弟吞了,我沒能把他拉出來?!?/p>

        我沒聽到預料的娘的嚎啕大哭聲,只看到娘愣怔了一下,她放下手里的油燈,蹲下身子,用無比溫暖的雙手捧著我的臉頰,聲音溫柔地說:“再過幾天就是立春,春天來了,活著就有盼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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