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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一點點變亮

        2014-11-28 08:43:25葉雪松
        民族文學(xué)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蘭芝三爺師長

        葉雪松

        一邊聽著黃獄長的介紹,一邊聽著獄警稀里嘩啦的開鎖聲,喬光年的一條跛腿小心翼翼邁進(jìn)沈陽大北監(jiān)獄的獄舍。隨著那扇沉重的鐵柵門被打開,喬光年覺得進(jìn)入了一個似曾來過的時空隧道。這種地方只是他想象中的地方,從未涉足過,怎么竟然嗅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

        這地方是他自己主動要求來的,準(zhǔn)確地說,是他自己主動請求黃獄長來參觀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的。

        是鬼使,還是神差?當(dāng)黃獄長問他需要什么報答時,他居然脫口而出,黃獄長,我啥也不需要,我只是想?yún)⒂^一下監(jiān)獄。咱一個老百姓,只在高墻外頭走過,實在想不出那里邊是個啥樣子。

        黃獄長愣了片刻,清瘦的臉上浮現(xiàn)一縷笑意,這個好說,我馬上安排。

        喬光年是沈陽小河沿附近東風(fēng)軋鋼廠的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因為搬運鋼錠軋跛了左腿,廠里便安排他擔(dān)任倉庫保管員。廠子里幾乎沒人知道,這個老實巴交逢人不笑不說話的老好人有一手專治婦女血崩的絕活。黃獄長的媳婦徐翠英下班途中跌了一跤,下身血流不止,把她從一張漂亮的桃花臉流成了個黃臉婆。黃獄長和徐翠英感情最好了,1950年,黃獄長過江援朝,被美國人的飛機炸暈在鴨綠江畔,是當(dāng)時正在岸邊打竹板給戰(zhàn)士們鼓舞士氣的文工團員徐翠英把自己鮮紅的血液輸給了他,他才保全了一條性命。援朝結(jié)束后,黃獄長千方百計打聽到了徐翠英的下落,并娶她為妻。

        徐翠英吃了不少藥,走了好幾家醫(yī)院,癥狀非但沒減輕,反倒越來越重。黃獄長心疼媳婦,他知道,要再這樣流下去,用不了幾天,他那如花似玉的媳婦非流成沙漠不可。黃獄長急得團團轉(zhuǎn),無奈之下請了個穩(wěn)婆來給媳婦瞧病。穩(wěn)婆查看了病情,說這病她也無能為力,不過,她可以推薦一個人,于是,就說出了喬光年。穩(wěn)婆說,喬光年一般不給誰看病,也絕少有人知道他會這個。三年前,她給人家接生,產(chǎn)婦血流不止,那家人急得團團轉(zhuǎn)。當(dāng)時,正趕上喬光年給他家送煤球,就給開了個方子,產(chǎn)婦服下后,沒幾天人就好了。黃獄長問喬光年現(xiàn)在在哪兒,穩(wěn)婆說,在東風(fēng)軋鋼廠上班。不過,穩(wěn)婆最后叮囑,千萬不要說是她說的。黃獄長答應(yīng)了,找到了喬光年。一開始,喬光年死活不承認(rèn)他會治這個,黃獄長再三求他,他才答應(yīng)試試看。

        也不知喬光年用了啥方子,反正,幾副藥落肚,徐翠英的病還真就好了,很快由黃臉婆又恢復(fù)成了白面紅暈的桃花臉。黃獄長感激喬光年,拎了重禮,并拉著他到小河沿最好的王麻子酒館喝了個酣暢淋漓。

        酒到了量,二人就推心置腹。

        黃獄長對喬光年說,喬大哥深藏不露,一個大男人竟然能妙手治得這婦科疑難雜癥,您是從哪兒學(xué)的這手兒?喬光年說,當(dāng)年,他在梅河口三羊鎮(zhèn)一個大戶人家當(dāng)半拉子伙計,鏟地的時候,在地頭救了一個餓暈的老尼。老尼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就把這個方子傳給了他,以備日后生活有難做立身之本。不過,喬光年說,現(xiàn)在人民當(dāng)家做主了,廠里照顧他,讓他干上了倉庫保管員,也用不著他用這個來混飯吃。撞杯時,他一再叮囑黃獄長,千萬不要把他會治血崩的事公之于眾?,F(xiàn)在,全國上下都在“破四舊,立四新”,他一個大男人會治婦女血崩,搞不好隨便會被扣上一頂“資產(chǎn)階級修正主義”的帽子,那就得不償失了。黃獄長說,這個您放心,您救了我媳婦的命,也就救了我一命,我怎么能出賣自己的恩人呢?喬光年說,我相信您黃獄長。黃獄長說,別叫我獄長,顯得生分,以后,就叫我黃老弟吧,有什么事需要我辦,盡管張口。喬光年說,既然黃老弟這樣說,我還真有一事相求。

        啥事?老哥盡管開口,只要我能辦得到的。

        您當(dāng)然辦得到。這事,對您來說,是小菜一碟。

        喬光年賣起了關(guān)子,黃獄長就有些著急了,一個勁兒問啥事兒。喬光年將最后一口酒干了,說想?yún)⒂^一下監(jiān)獄,黃獄長當(dāng)下開著蘇式吉普拉著他去了大北監(jiān)獄。坐在吉普車?yán)?,喬光年腦海中突然閃現(xiàn)了一下美式吉普。這種車,在二十幾年前,他就不止一次坐過。沒想到,他現(xiàn)在坐著這樣的車去看監(jiān)獄。

        高約五米的大墻,墻頭上的鐵絲網(wǎng)和電網(wǎng),四處高高的崗樓,構(gòu)成了大北監(jiān)獄外面的輪廓。此時,秋高氣爽,監(jiān)獄上空飄著白絮般的云朵,不時有幾只麻雀從云隙中穿過。喬光年想,這里擁有自由的,恐怕只有監(jiān)獄的管理人員和天上掠過的飛鳥了。

        吉普車的顛簸,加之酒精的作用,喬光年覺得頭有些發(fā)沉。黃獄長說,老哥,要不,咱們改天再來吧。喬光年說,來了怎么能回去呢?喝口水就好了。黃獄長忙吩咐手下端上醒酒茶。喬光年喝了幾口,覺得神清氣爽了許多。黃獄長說,老哥隨我進(jìn)去吧!喬光年就跟在他后邊。黃獄長介紹說,這座監(jiān)獄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打前清時就有了,市革委會準(zhǔn)備撤銷它時,各種運動席卷而來,各種各樣的政治犯、刑事犯陡然增多,這里也就派上了用場。

        走廓里空空蕩蕩,只是傳來黃獄長和他的腳步聲。獄間由胳臂粗細(xì)的鐵柵欄隔絕開來,里面犯人的情況一目了然。犯人們見黃獄長走進(jìn),大氣也沒出。不知為什么,喬光年突然覺得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彌漫開來。他和黃獄長走到了最里邊的一個獄舍的柵欄外,里邊有一個犯人,蓬頭垢面低著頭在假寐。黃獄長說,老哥,這犯人是這座監(jiān)獄里最頑固不化的,年輕時殺過人。

        里面的犯人聽到了黃獄長和喬光年的說話聲。他抬起了頭。在不經(jīng)意的目光碰撞過后,喬光年覺得頭轟地大了,酒徹底醒了。

        他認(rèn)識這個人。

        雖然歷經(jīng)二十幾年,他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對方。

        這個長著鞋拔子臉的人有個文縐縐的名字——徐敬儒。

        中午。

        天陰沉沉的似乎讓人喘不過氣來。云隙里有雪花飄落,杜立三的耳朵被冷風(fēng)凍得像貓爪子撓似的疼。

        從梅河口三羊鎮(zhèn)馮舉人家跑出來,已經(jīng)整整三天了。他燒了馮舉人的家。他的臉上似乎還殘留著郭蘭芝的體溫和胭脂味。馮舉人這狗日的,真不是個東西,快六十了,還霸了郭蘭芝做小。郭蘭芝和他青梅竹馬,他去東北軍當(dāng)兵,準(zhǔn)備屁股后頭挎?zhèn)€短槍回來娶她,誰想到,他剛當(dāng)兵不幾天,日本人炮轟了北大營,他只好隨同部隊撤到了關(guān)里。后來,部隊又進(jìn)陜西剿共,再后來,又參加了抗日,來來往往,過了七八個年頭,短槍沒挎上,隊伍被打散了,杜立三灰頭土臉回了老家??伤麤]想到,心愛的郭蘭芝已經(jīng)嫁給隔河的馮舉人做小了。

        杜立三以到馮舉人家打短工的名義,見到了在院子里貼窗花的郭蘭芝。雖然過了這么多年,郭蘭芝一眼就從打短工的人群中認(rèn)出了他。郭蘭芝并沒有想象中的哀傷,比過去出落得更加水靈豐韻了。

        中午,杜立三在馬棚旁磨鐮刀,郭蘭芝見四周無人,走過來在他耳邊輕聲說,晚上酉時,在碾道等我,我有話說。杜立三正想回話,卻發(fā)現(xiàn),郭蘭芝將她居住的西廂房的房門關(guān)上了。

        碾道在村子西頭,晚上鮮有人去。好不容易盼到了晚上,杜立三就到碾道里等郭蘭芝了。他前腳剛邁進(jìn)碾道,郭蘭芝就來了。

        立三哥,你咋找到這兒來了?讓馮舉人發(fā)現(xiàn)了,你的命就沒了。

        杜立三說,你為啥不等我?咱不是說好的,我屁股后邊挎上短槍就回來娶你嗎?

        郭蘭芝看了看杜立三撲哧一聲笑了,你屁股后邊也沒挎上短槍呀!

        杜立三見郭蘭芝對他早沒有了以往的親熱和純情,就陰下臉來說,你小瞧我?要知道,我們可是有婚約的。郭蘭芝這才拉住杜立三的手,說,我知道咱們有婚約,可你往家連封信也不打,兵荒馬亂的,誰知道你是生是死?再說,我爹病得厲害。杜立三聽爹說,郭家是沒辦法才毀的婚,將郭蘭芝嫁給馮舉人,是因為馮舉人出資治好了郭蘭芝的父親郭老栓的病,還給他們家撥了五十畝上好的水澆地。杜立三推開郭蘭芝的手,算我瞎了狗眼,話兒說到此為止,好好做你的姨太太吧!杜立三轉(zhuǎn)身就走,郭蘭芝卻在后邊抱住了他,哭著說,立三哥,我心里頭裝的人還是你!女人溫馨的體香和胸前兩團柔軟的東西點燃了杜立三壓抑多年的情感之火。他將郭蘭芝擁在了懷里。

        兩人親熱了片刻,郭蘭芝把杜立三推開,我得回去了,讓馮舉人發(fā)現(xiàn)就麻煩了。郭蘭芝說著快步走了,很快融進(jìn)夜色中不見了。

        初夏的白樺林很美,陽光透過枝葉撒在輕柔的草地上。杜立三和郭蘭芝并排躺在一起,杜立三將一朵野花遞給郭蘭芝,郭蘭芝嗅了嗅,沖他笑笑,真香。自從上次在碾道里見過面后,兩人有好長時間沒見面了。早上,馮舉人帶著一幫家丁去了縣城,郭蘭芝就約了杜立三在白樺林見面。郭蘭芝那一雙好看的眸子含情脈脈看著他,豐滿的胸脯一起一伏。

        立三哥,你干嗎這么盯著人家?

        你的眼睛真好看,清澈得像天池水。

        立三哥,你真會說話兒。郭蘭芝臉兒一紅,以后,就別再來找我了。讓馮舉人發(fā)現(xiàn)了就不好了,那個老渾蛋,啥事都做得出來。這個你拿著。郭蘭芝說著,將一只煙荷包遞給杜立三,這里面有馮舉人送我的首飾,你拿去換幾塊大洋,趕緊娶個媳婦成個家吧!

        郭蘭芝說這話的時候,咬了咬嘴唇,一張好看的桃花臉罩上了一抹愁云。

        可我的心里裝不下別人。要不,我們跑吧,我?guī)愕教煅?,到海角,快快樂樂過一輩子。

        淚水順著郭蘭芝的面頰滾落。立三哥,我走了,我爹咋辦,你家大伯咋辦,馮舉人可不是盞省油的燈。咱們活著,也不能光顧著自己呀!

        那你說咋辦?

        立三哥,我對不起你,我們郭家也對不起你,如果有來生,我再嫁給你。

        郭蘭芝說到這兒,撲到杜立三的懷里,兩人相擁而泣。一股女人特有的馨香蕩進(jìn)杜立三的鼻腔,他覺得心頭一蕩,驀地將郭蘭芝裹在身下。兩人情不自禁深吻起來。他覺得血管里的血液亢奮得快要燃燒了。

        一陣腳步聲像風(fēng)一樣掠進(jìn)了白樺林。杜立三忙和郭蘭芝分開,兩人潛伏在一邊的蒿草叢中。遠(yuǎn)遠(yuǎn)地,他們看到一條狗和幾個背著漢陽造的漢子。

        立三哥,這幾個人是馮家的護院。是不是我們的事讓馮舉人的人發(fā)現(xiàn)了?你走吧,以后,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

        郭蘭芝說著,隱入草叢中走了。看著裝滿首飾的煙荷包,淚水模糊了杜立三的雙眼。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恨自己沒本事,讓心愛的女人給一個糟老頭子當(dāng)小。想著郭蘭芝在馮舉人炕上遭受欺凌的情形,杜立三覺得心里像堵了塊大石頭。

        狗日的馮舉人,早晚宰了你!

        紙不包火。

        杜立三和郭蘭芝在白樺林里私會,還是讓馮舉人知道了。馮舉人將郭蘭芝吊起來打,審問野男人是誰。馮舉人早就做不得男人了,將郭蘭芝娶進(jìn)門,就是為了滿足他奇特變態(tài)的嗜好。郭蘭芝硬是咬牙沒吐出一個字兒,當(dāng)晚就在馮舉人床前上了吊。杜立三就放火,將三進(jìn)三出雕梁畫棟的三羊鎮(zhèn)首富馮舉人家燒成了一堆瓦礫。杜立三匆匆和家人告別,踏上了逃亡之路。他也不知道燒沒燒死馮舉人,看著他們家燃起的沖天大火,聽著馮家人鬼哭狼嚎的慘叫聲,杜立三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一路向北,投奔三爺。他知道,幾百里外的林海雪原就是他的藏身之處。在東北軍當(dāng)兵時,他的排長就對他講過三爺?shù)墓适?。三爺有“三絕”,一是槍法絕,百發(fā)百中;二是眼絕,走夜路不用照亮,走山路從不轉(zhuǎn)向;三是腿絕,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杜立三的槍法武藝在當(dāng)兵時候也是一絕,擁有“三絕”的三爺一定賞識他。到那時,馮家也就奈何不了他了。

        杜立三的肚子響了起來,直到這時他才知道,他已經(jīng)三天三夜滴米未進(jìn)了。

        一個黑影從雪野里躥出,是只狼。狼眼里透出犀利的藍(lán)光,向他走過來。他的身子一哆嗦。經(jīng)驗告訴他,這是一條饑餓的母狼。母狼有母性,它要給崽子覓食,往往比公狼更兇悍。他甚至聞到了母狼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腥味,換以前,憑他的體能和武藝,對付這只母狼或許不在話下,可現(xiàn)在不行,他的身體虛弱得像朵風(fēng)中的飄絮。他本能地操起雪地上的一根木棒,可那母狼并不畏懼,張著嘴向他撲了過來。他只覺眼前狼影一閃,隨后雙肩一沉。意識告訴他,狼的雙爪搭在了他的雙肩上,他就要成狼的口中食了。他聞到了狼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溫?zé)岬暮粑托瘸舻南阉?,就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杜立三覺得自己置身在一處潔白的世界里。老輩人講過,陰間是白色的,他想到了人死時白色的靈幡和孝衣,看來,自己真成了餓狼的口中食,做了孤魂野鬼了。他動了動身體,肩膀隱隱作痛。死了咋會有知覺?他想坐起來,可渾身上下像被抽去了筋骨的肉泥,動不得分毫。杜立三正疑惑,一陣誘人的肉香飄進(jìn)了他的鼻腔。他本能地睜開雙眼,一個身材瘦高,長著一張鞋拔臉的漢子站在他面前說,這位大哥,喝口肉湯,吃幾塊肉,你這體力就恢復(fù)了。

        杜立三這才知道,自己仍在人世間,剛才他看到的潔白,是從窗子外晃進(jìn)來的陽光。幾口肉湯落肚,杜立三知道,這漢子叫徐敬儒,兩個時辰前,就在他即將成為狼的口中食的時候,徐敬儒從一旁用箭射穿了狼的脖頸。而他連餓帶嚇,體力達(dá)到極限,就昏厥過去了。徐敬儒說,他喂給他的就是這只母狼的大腿肉。徐敬儒將那只還沒有完全剝皮只剁掉了一條狼腿的母狼扔在了杜立三面前。射穿狼頸上的那支箭還沒拔下去,鮮血從狼頸汩汩往外流。

        一碗肉湯、幾塊狼肉落肚,杜立三覺得身子像吸足了水分的旱苗,挺拔起來了。謝謝你兄弟。杜立三跪倒謝恩。他看了看窗外,天早就放晴了,天際間在太陽的照耀下,泛著一片刺眼的銀白。

        徐敬儒將他攙扶起來,說這位大哥言重了,誰遇見也不會袖手旁觀的。我也是舉手之勞。杜立三見徐敬儒厚道,就攀談起來。徐敬儒說,他是海林附近細(xì)鱗河人,老少三代靠開染坊為業(yè),十幾年前,日本人屠村,一家人慘死在了日本人的機關(guān)槍下。他因為小,在家人的尸體下沒被發(fā)現(xiàn),后來被孤身一人的老獵人羅旺財救了,就在這山林里做了個獵戶。去年夏天,羅旺財因病故去,他仍然守候在這兒為恩人守墓。

        杜立三說,你的名字怎么聽起來文縐縐的?徐敬儒說,我們家祖上當(dāng)過知府,可能爺爺希望我也能像老祖宗一樣光耀門楣吧。要不是日本人來了,我現(xiàn)在沒準(zhǔn)也到奉天讀書了。我們家的日子當(dāng)時過得很殷實,祖父說,等我長到十幾歲,就送我到奉天的洋學(xué)堂??蓻]想到,這一切全讓天殺的小鬼子給攪了。大哥,說說你吧。

        我?杜立三遲疑了一下,我有啥說的?我就是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想進(jìn)山里找三爺混口飯吃。你知道,我說的三爺指的是誰。

        徐敬儒說,我當(dāng)然知道,在我們這兒,三爺?shù)氖铝鱾鞯米疃?。三爺和我們家一樣,祖藉都是山東昌濰的。他兩歲時隨堂兄到牡丹江,十五歲進(jìn)山當(dāng)土匪,十八歲便當(dāng)上了匪首,有五十多年的土匪生涯,歷經(jīng)清末、北洋軍閥、偽滿三個時期。三爺老謀深算,在匪幫中頗有聲望。當(dāng)年,張大帥和日本人都曾想消滅他,但都沒成。

        兄弟,你對三爺了解得還不少呢。

        徐敬儒說,我見過三爺。幾年前,三爺帶著隨從打我這兒過,當(dāng)時健在的羅老爺子招待的他。他說,他剛剛與日本人喝酒,可他擔(dān)心是鴻門宴,就從窗口飛出,從房頂上溜了。張大帥也曾派兵剿他,多次交手也拿他沒轍,別看他七十來歲的人了,武功槍法沒有人能比得上。有一次,三爺帶著兩個土匪下山買大煙,被百姓發(fā)現(xiàn)報告,趕到的時候,東北軍從這邊村口進(jìn)去,三爺剛剛從另一個村口出村,一交手,三爺就進(jìn)了樹林子。遍地積雪,卻找不到他逃走的痕跡。地毯式搜索,也找不到他的行蹤。按理說三爺上天無路,人地?zé)o門,究竟跑哪去了?原來他當(dāng)時一看被包圍,就“嗖”地上了樹,如同猴子一樣,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樹,從東北軍的頭頂上跑掉了,簡直比飛檐走壁還厲害。不過,我不希望大哥去投三爺。

        為什么?你對三爺印象這么好,咋還不讓我投他?

        三爺是匪,自古道,落草為寇,不是正道。

        那我投奔誰?

        國軍。

        徐敬儒指的國軍就是去年占領(lǐng)春城的國民黨部隊。徐敬儒說,國軍是正規(guī)軍,而三爺只是土匪,當(dāng)土匪早晚被剿滅,而投國軍,沒準(zhǔn)能光宗耀祖,出人頭地。杜立三說,我以前也干過東北軍,出生入死,你知道,忻口會戰(zhàn),我一個人殺了十來個鬼子。后來,隊伍被打散了,到頭來,還不是落得這般光景?徐敬儒說,此一時彼一時。你那東北軍是老黃歷了?,F(xiàn)在,日本人被打跑了,遲早是國軍的天下。

        杜立三就笑,你懂得還真不少。

        徐敬儒努嘴兒一笑,我爺爺活著時說過,無論做什么,得走正道。

        杜立三說,可我聽說,共產(chǎn)黨的隊伍也從關(guān)里開過來了。

        徐敬儒說,大哥,你咋就想不明白呢?共產(chǎn)黨的隊伍再好,也是小打小鬧啊。

        杜立三拍了拍徐敬儒的肩膀,兄弟,看不出你懂得這么多。好,聽你的,再人國軍。

        像陀螺轉(zhuǎn)了個彎兒,杜立三和徐敬儒一塊加入了駐守春城的國軍名將閆振國的60軍。不過,他以前對付的是日本人,現(xiàn)在對付的是東北民主聯(lián)軍。這叫什么事兒呀,以前是共同打日本的友軍,現(xiàn)在又成了你死我活的冤家對頭。不過,杜立三也沒想那么多,在哪兒還不都是吃糧當(dāng)兵?

        春城鮑家老八件的菜肴飄香全城,當(dāng)兵第一個月發(fā)了軍餉,杜立三就請徐敬儒去吃老八件。杜立三說,兄弟,你救過我的命,我得請你喝頓酒。

        老八件的確是大館子,古樸典雅,窗明幾凈,二人找個臨窗的位子坐下,肩搭著白手巾的小伙計拿出菜單,二位軍爺,點什么菜?沒等杜立三和徐敬儒說話,小伙計便像唱戲似地報上菜名來:“老八件,就是好。松鼠魚,大又鮮;狍子腎,真大補;紅燒驢尾香又脆,雪里野雞燉蘑菇……”

        小伙計精彩的報菜似乎并沒引起杜立三的注意,他的目光被樓梯上飄下來的一抹紅霞吸引過去了。杜立三仔細(xì)看,樓梯上飄下來的哪是什么紅霞,而是個身材修長,體態(tài)優(yōu)雅,身著紅色旗袍的年輕女子。看樣子,是個有錢的闊太太。這哪兒是人,分明是仙。杜立三在心底自言自語,直到徐敬儒的手拍到了他的肩膀上,他才回過頭來。徐敬儒沖他擠了一下眼,看啥看,再看,掉眼里拔不出來了。杜立三有些不好意思,你胡說什么呢,又對小伙計說,別念叨了,挑好的,來四樣兒?;镉嫅?yīng)聲去了。

        伙計前腳兒剛走,杜立三便發(fā)現(xiàn),樓梯口的座位上,年輕漂亮的太太和身邊的兩個俊俏丫頭像個氣球一樣被幾個人高馬大的醉漢來回推搡著。

        杜立三沖徐敬儒一使眼色,二人上前,將醉漢們打了個東逃西竄。太太感激得直鞠躬,一邊吩咐伙計把八大件上齊,又把酒錢替他們付了,這才千恩萬謝而去。直到太太上了人力車不見了蹤影,杜立三的眼睛還沒回過神來。二人喝完酒后回到了軍營,排長鐵青著臉,讓他們馬上跑步到連部訓(xùn)話。二人以為喝酒犯了軍紀(jì),忐忑不安跑到連部,卻見平素里不茍言笑的連長迎過來頗為客氣地說:

        “杜立三、徐敬儒,劉副師長要見你們?!?

        劉副師長叫劉繼業(yè)。二人當(dāng)兵不久,從老兵那兒對這個副師長有了個大致的了解??箲?zhàn)期間,劉繼業(yè)轉(zhuǎn)戰(zhàn)長城內(nèi)外,長江上下,印緬異域,勇挫敵鋒,積功甚偉,是閆長官手下最為受寵的愛將。二人納悶,這么大的人物咋會召見他們?劉繼業(yè)四十余歲,著少將服,英姿勃發(fā),雖是一副師長官,卻平易近人,和杜立三、徐敬儒分別敬了禮,握了手。事后二人方知,那天他們救下的是劉繼業(yè)的太太柳香蓮。柳香蓮讓劉繼業(yè)非要找到剛才救她的兩個當(dāng)兵的,讓他們當(dāng)警衛(wèi)。劉繼業(yè)被纏得沒法,就找到了杜立三和徐敬儒。杜、徐二人就這樣由普通一兵成了副師長太太的勤務(wù)兵。平時,二人幫著柳香蓮端茶倒水,侍弄花草,出門時,就成為柳香蓮的保鏢。每日在柳香蓮身邊轉(zhuǎn),不知怎的,杜立三心里竟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不久,他知道為什么會有那樣的感覺了。

        一襲湘繡旗袍緊裹在太太窈窕修長的身體上,白瓷兒般的皮膚泛著光亮,美得簡直讓人窒息。那腰身,那眉眼,那臉蛋兒,那劉海兒,那……

        太太笑了一下。

        突然,杜立三的眼前,太太幻化成了郭蘭芝的模樣。有人推他的胳膊肘兒,看什么看,那是副師長的太太。有本事,你也干個師長旅長,說不定,娶的女人比這個還漂亮。

        杜立三扭頭,徐敬儒正沖他擠眉弄眼呢!

        這小子,怪機靈的。杜立三踢了他一腳,笑道,閉住你這張臭嘴。我到這兒來,還不是因為你?

        徐敬儒說,聽我的話就對了。要不,你上哪兒天天看著這么養(yǎng)眼的女人去?

        這時,太太在喊他,讓他去打水。他愣了一下,把水挑到太太的水缸里。太太在洗衣裳。太太說,謝謝你。他沒說話,太太抬眼看了一下他,那眼睛,溫柔如水,卻有一種沉靜的執(zhí)拗,恍惚中讓他產(chǎn)生幻覺,多像郭蘭芝的眼睛呀,天池水一般清澈。他心里揪了一下。

        太太似乎看到了他有表情變化,問他怎么了,杜立三說,沒什么。

        太太就笑了起來。

        杜立三挑著水桶走了。他一邊提水,一邊想,他怎么在柳香蓮身上看到了郭蘭芝的影子?不是影子,也不是相貌,而是一種感覺。反正,他看著她特親。

        轉(zhuǎn)眼,杜立三和徐敬儒進(jìn)入副師長的官邸給太太干勤務(wù)兵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杜立三掐指頭算過,剛好一百零一天。他對徐敬儒說咱來這兒一百零一天了,徐敬儒說你可真細(xì)心,怎么就是一百零一天?杜立三指著宿舍墻上劃著的密密麻麻的道道,不信你數(shù)數(shù)?徐敬儒說我真服了你了。

        徐敬儒,太太讓你過去。杜立三和徐敬儒正在說話,柳香蓮的丫頭二改銀鈴般的聲音飄了進(jìn)來。杜立三說,天這么晚了,太太找你干啥?徐敬儒說,我哪兒知道。

        徐敬儒去了后跨院太太的房間。屋里點著燈,徐敬儒在門外說了聲報告,柳香蓮說進(jìn)來,徐敬儒這才小心翼翼走進(jìn)去。

        太太,您找我?徐敬儒打量著坐在燈光下繡花的柳香蓮。橘黃色的光暈下,柳香蓮身著一件雪白的旗袍,瀑布般的秀發(fā)披散,顯得越發(fā)端秀。

        柳香蓮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徐敬儒坐下,沒事,就是悶得慌,找你聊聊天。

        徐敬儒不安地搓著手,要知道,劉副師長指不定什么時候進(jìn)來,這深更夜半的,他一個勤務(wù)兵,和太太嘮什么嗑兒?更何況,太太正處如花妙齡。柳香蓮看到徐敬儒有些局促,說你別那么緊張好不好?我又不吃人。知道我為什么愿意和你說話嗎?徐敬儒搖了搖頭,柳香蓮說,你和我哥長得挺像的,那天,你和杜立三救了我,我覺得你就是我哥。可我知道,我哥到現(xiàn)在下落不明。當(dāng)年,日本人抓勞工,我哥被抓了進(jìn)去,就再也沒回來。徐敬儒說,狗日的日本人。柳香蓮說,我和副師長說了,要認(rèn)你當(dāng)哥哥,這也是我讓他找到你和杜立三的另一個原因。徐敬儒說,這么巧?柳香蓮說,是的。我父母雙亡,打小就是哥哥姐姐照料,誰料想,哥哥現(xiàn)在生死未卜。徐敬儒就勸。柳香蓮滴下淚來,看到了你,我覺得我哥還活著。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哥。人面上,我叫你徐敬儒,背后,我就叫你哥了。

        柳香蓮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雙千層底的布鞋來,哥,這雙鞋你收著,你瞧,你腳上都開幫子了。徐敬儒低頭,其中的一只開了幫,另一只也露出了腳趾頭,就不好意思笑了,說等發(fā)了餉,我立馬就買去。這雙鞋,還是給副師長留著吧!

        哥,副師長有馬靴,用不著這個。柳香蓮硬將鞋塞進(jìn)了徐敬儒懷里。

        這如何使得?徐敬儒像接了一只燙手的山芋。

        我和副師長都說過了,你怕的是啥?我不過拿你當(dāng)我的哥哥,誰讓你們倆長得像?

        我只是個勤務(wù)兵,是下人,您是太太。

        你要不答應(yīng)也行,那我就讓副師長治你的罪,看你咋辦!哎呀——

        一只老鼠突然從柜子底下躥出來,從柳香蓮腳下跑了過去。柳香蓮嚇得扳住了徐敬儒的肩膀。

        徐敬儒松開柳香蓮,一腳將老鼠踩在腳下,可那只狡猾的老鼠還是跑了。

        回到住處,杜立三說,你膽兒也忒大了!副師長的女人你也敢動!

        也說不上為什么,徐敬儒被太太單獨叫去,杜立三的心里竟然涌起一絲隱痛。

        徐敬儒說,你胡謅個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炮聲忒大了,震得大地在抖動,人的耳朵都快聾了。杜立三經(jīng)歷大小戰(zhàn)數(shù)十次,也算是槍林彈雨中篩出來的,可從沒見過這么大動靜的戰(zhàn)役。

        春城,被城外密密麻麻的東北民主聯(lián)軍困了快一個月了。杜立三和徐敬儒有三四天沒看到劉繼業(yè)了。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劉繼業(yè)命令他倆,無論外面有多大的動靜,要守在府邸內(nèi)不能出去,把太太保護好,就是首功一件??蓶|北民主聯(lián)軍的炮彈不時在官邸附近爆炸,有一發(fā)還落到了庭院里,把那棵百年老梨樹炸了個稀爛。要不是家里有地下室,他倆和柳香蓮非被炸成粉塵不可。

        一切可以吃的差不多都吃光了,城里到處是發(fā)著臭味的國軍士兵的尸體和殘垣斷壁。當(dāng)初,被踩到又放走的那只老鼠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徐敬儒對杜立三說,他現(xiàn)在腦子里閃得最多的竟然是那只絕處逢生的老鼠。杜立三說,你是想老鼠肉呢!徐敬儒就說,你不想呀!杜立三說,我現(xiàn)在恨不得把死人身上的肉剮下來燉著吃。徐敬儒說,我聽說現(xiàn)在街上就有賣人肉的呢。杜立三說,來了大批飛機,但東北民主聯(lián)軍火力太猛了,雖然空投了不少物資,可都扔到那邊的陣地上去了?,F(xiàn)在的糧食,由原來的幾元一斤暴漲到一萬元,四五個金戒指也換不回一碗苞米粒,央行春城分行不得不發(fā)行本票,面值由幾十萬一張發(fā)展到幾十億甚至幾百億一張。

        杜立三埋怨徐敬儒,都怨你,讓我人國軍,這下好了,就是不被打死,也會被活活餓死。徐敬儒說,誰知道形勢變化得這么快呢!我當(dāng)初也是為了你好。

        兩人正在爭執(zhí),杜立三突然聽到一聲吱吱響,本能回頭,房梁上居然出現(xiàn)了兩只出來覓食的老鼠??赡苁枪氽?nèi)曾經(jīng)儲藏了大量的糧食,老鼠的身體仍然顯得很肥碩,此時,正眨著一雙詭異的眼睛看著這個看似平靜卻壓抑沉重的世界。老鼠不知人愁,在梁柱間旁若無人地嬉戲。

        杜立三以快得難以形容的速度拔出匣槍,兩聲清脆的槍響后,兩只老鼠的尸體跌落地面。杜立三吹了吹槍口的藍(lán)煙,說,沒準(zhǔn),這里面的一只就是在你腳下跑了的那只。這兩只老鼠夠肥的,一會兒,咱們就用它們打個牙祭。

        打牙祭?徐敬儒剛開始有些懵懂,后來明白了,說,吃耗子肉?瘋了吧!

        徐敬儒把老鼠叫耗子,杜立三顯得有些不耐煩,你愛吃不吃,去,壓水去。

        杜立三把兩只老鼠擺在案板上,也不知用的什么辦法,等徐敬儒拎著一桶井水進(jìn)來,杜立三變戲法似的將兩只剝了皮去了內(nèi)臟的死老鼠扔在水盆里,盆里立即泛上來點點油花。老鼠肉經(jīng)過冷水一拔,變得白皙細(xì)嫩。杜立三將老鼠肉切成小塊,做成了鼠肉湯。很快,院子里就飄蕩著一縷沁人心脾的肉香。

        杜立三將老鼠肉盛了一碗,遞到了柳香蓮面前。柳香蓮虛弱地躺在炕上,由于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原來的桃花臉現(xiàn)在滿是土色,一雙清亮的眼睛蒙了一層灰,往昔玫瑰一樣紅潤的嘴唇裂得像干涸的土地。

        杜立三心里一酸,說,太太,喝點肉湯吧。

        肉湯?這都什么時候了,哪兒還有肉?柳香蓮的身子動都沒動,似乎害怕多動了會消耗體能,不過,可能是肉香飄進(jìn)了鼻孔刺激了嗅覺,她還是用力吸了兩口。

        杜立三說,太太,這是鴿子肉,剛才用槍打掉的。你喝碗湯吃幾塊肉吧!

        柳香蓮的身子動了動,沖杜立三擺了擺手,你出去吧。又看了看徐敬儒,哥,你來喂我。

        杜立三咬了咬嘴唇,走了出去。徐敬儒端起肉湯,用湯匙舀了一口鼠肉湯,在上面來回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遞進(jìn)柳香蓮嘴里。

        好吃嗎太太?徐敬儒喉結(jié)動了一下。

        香,真香。這鴿子肉真好吃。柳香蓮一連喝了大半碗,這才說,哥,你還沒吃呢吧!

        我剛剛吃過了。徐敬儒咽了口唾液。

        也許是肉湯的作用,柳香蓮身上有了力氣,她用手帕擦了一下嘴,哥,扶我起來。

        徐敬儒就扶柳香蓮起來。柳香蓮身子還沒坐穩(wěn),忽覺一陣眩暈,天地亂轉(zhuǎn),整個人倒在了徐敬儒的懷中。徐敬儒說,太太,你咋了?柳香蓮說,沒什么,可能是身子太虛了。哥,我知道你沒吃,你是在騙我呢。徐敬儒忙說太太,我真吃了。徐敬儒哽咽著,沒讓淚水滴下來。太太的身子太輕了,輕得像只紙糊的風(fēng)箏。

        把這只玉鐲當(dāng)了去。柳香蓮將腕上的羊脂玉鐲擼下來塞到徐敬儒手里,拿它換點糧食。徐敬儒說,太太,您還是收回吧。這只玉鐲放在以往,是個值錢的物件,可現(xiàn)如今,怕是半斤糧食也換不來。家里值錢的東西都當(dāng)光了,這東西您還是留著吧。

        杜立三在窗外徘徊。他的心跳得異常厲害,像散落的鼓點。透過玻璃窗,他看到了柳香蓮倒在徐敬儒懷中的情形。他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敬儒這狗日的,真有艷福。他在心里自言自語,腦子里出現(xiàn)一年前的情形。

        這是他的隱私,一輩子也無法向外人提及的隱秘。

        這秘密和柳香蓮有關(guān)。

        月色如銀,杜立三起身小解。徐敬儒睡得像頭死豬。剛才,他做了個夢,夢見了一個女人,似乎是郭蘭芝,又似乎是柳香蓮。

        月亮穿進(jìn)了云層里,夜有些暗下來,突然,太太的房里現(xiàn)出一抹橘黃的燈光。這么晚了,太太咋還沒休息?劉副師長在城外布防,有三四天沒進(jìn)家門了。他最羨慕的人就是劉副師長,出入有警衛(wèi),家里有嬌妻。他又想起了自己,同樣是男人,看看人家劉副師長。這人呀,八升的命湊不上一斗的。

        他去了趟茅房。

        暖風(fēng)像女人的秀發(fā),輕拂著杜立三的身體。柳香蓮窗外的花兒散發(fā)著馨香,杜立三忍不住貪婪吸了幾口。許是柳香蓮大意,窗簾沒完全拉嚴(yán)。杜立三透過窗戶,柳香蓮正坐在浴盆里洗澡呢,白瓷般的胴體一覽無余展現(xiàn)在柔和的燭光下,揉成了一抹特有的光暈,成熟女人身體的玲瓏完美曲線像磁石一樣緊緊地吸住了杜立三的目光,讓他渾身的鮮血快要沸騰起來了。

        突然,一只夜鳥的鳴叫將杜立三喚醒。他打了個激靈,躡手躡腳又回到了房間。徐敬儒仍睡著像死豬,他卻再無一絲睡意,腦子里翻來覆去是柳香蓮的影子。他知道,他不應(yīng)有這樣的想法,可他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以至于后來柳香蓮走過他身邊,一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脂粉味,就能喚醒他身體的某個部位。

        可柳香蓮卻偏就對他不屑一顧,甚至當(dāng)著他的面管徐敬儒叫哥。盡管徐敬儒一再向他表明,太太叫他哥,劉副師長也是認(rèn)可的,他仍舊對徐敬儒說,我比你更大,她咋不管我叫哥呢?你小子是撞上狗屎運了。徐敬儒說,我和她哥長得像。杜立三說,別胡扯了,我還和她哥長得像呢!女人喜歡上一個男人往往都叫哥。徐敬儒不以為意,讓他別亂說,讓劉繼業(yè)知道了,好說不好聽。

        現(xiàn)在,太太居然暈在徐敬儒懷里。

        跨院外傳來細(xì)碎的馬靴聲。杜立三本能判斷,劉繼業(yè)回來了。杜立三迎著馬靴聲走了過去,果然,看到了劉繼業(yè)灰頭土面的身影。他故意大聲,副師長好!

        劉繼業(yè)身材很明顯比以前更清瘦了。城防吃緊,民主聯(lián)軍將春城圍了個水泄不通,劉繼業(yè)奉閆長官令,親臨戰(zhàn)斗一線。他的指揮所就在鮑家老八件。老八件昔日的熱鬧早就不在,伙計早就四散,劉繼業(yè)便將其征用為指揮所。

        太太還好嗎?

        報告副師長,太太還好!

        杜立三故意將聲音加大,果然,徐敬儒也迎出來向劉繼業(yè)敬禮。杜立三從徐敬儒的眼神中,看到了那里透出來的感激。

        劉繼業(yè)回來向他們傳達(dá)了一個命令,明日清晨,由他們護送太太出城。

        為什么要出城?城外可是鐵桶般的民主聯(lián)軍呀!劉繼業(yè)話音一落,杜立三的眼睛就睜大了。

        為了減少大量的食物消耗和更多的無辜百姓被餓死,東北民主聯(lián)軍已經(jīng)和我們達(dá)成協(xié)議,將城內(nèi)的居民疏散出去。我想讓你們倆化裝成老百姓,護送太太出去。劉繼業(yè)說,等戰(zhàn)爭結(jié)束,我再聯(lián)系你們。

        是,副師長。杜立三敬個禮。

        副師長,您能說說,您對這場戰(zhàn)爭的看法嗎?徐敬儒說。

        劉繼業(yè)說,知道嗎,圍城的東北民主聯(lián)軍那個縱隊的司令員,當(dāng)年打鬼子時,我們聯(lián)手,出過生人過死,如今,在戰(zhàn)場上成了對手,不能不讓人思索呀。不說這個了,上個月,我讓你給家里匯的錢,匯去了嗎?

        副師長,匯去了。杜立三點頭。

        他不明白副師長說的是啥意思,覺得副師長是個有思想的人。他來到這兒不久,劉副師長和他聊天,問他家里還有什么人,有沒有什么實際困難,他說父母多病,不知他們現(xiàn)在咋樣了。劉副師長就掏出十塊現(xiàn)洋,讓他匯到家里去,他不收。劉副師長說,聽說你干過東北軍,打過鬼子,那我們就是戰(zhàn)友,是兄弟。兄弟間有困難是應(yīng)當(dāng)幫助的。為此,他感動了挺長一段時間,覺得劉副師長是個親近的人,為這樣的人賣命都值當(dāng),并深深自責(zé)對太太不該有的臆想??蛇@種臆想,經(jīng)常不受他的思維控制,還是經(jīng)常冒出來。

        那就好。

        劉繼業(yè)說著進(jìn)了太太的房間。他將同樣的話說給了柳香蓮。淚水順著柳香蓮的眼窩流了下來,繼業(yè),我出去了,你怎么辦?

        我是軍人,你說怎么辦?只有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我不能對不起閆長官,更不能對不起黨國。形勢于我們很不利,民主聯(lián)軍重兵圍城,閆長官雖勇,怕也無力回天了。我讓杜立三和徐敬儒護著你出城,尚可留你一條活命。劉繼業(yè)嘆了一口氣,將柳香蓮輕輕擁在懷里。

        可我們的孩子怎么辦?柳香蓮拍了拍微微隆起的腹部。

        柳香蓮是劉繼業(yè)前妻柳香菱的胞妹,當(dāng)年,常住劉繼業(yè)家中。1934年,劉繼業(yè)任國民革命軍第二師第一團副團長,參加了臺兒莊大戰(zhàn)。柳香菱當(dāng)時在野戰(zhàn)醫(yī)院擔(dān)任外科醫(yī)生,和丈夫一起,參加了這次大戰(zhàn)。不幸的是,柳香菱所在的野戰(zhàn)醫(yī)院遭到日軍飛機瘋狂轟炸,柳香菱不幸以身殉國,臨終前,將妹妹托付給劉繼業(yè)。她們有一個哥哥,可哥哥被日本人抓了勞工,杳無音信。劉繼業(yè)就帶著柳香蓮轉(zhuǎn)戰(zhàn)南北,后來,考慮到柳香蓮是個女孩,不適合長期的軍旅生涯,便將她送入到南京金陵女子中學(xué)就讀。那時,柳香蓮才十六歲。劉繼業(yè)當(dāng)時率部駐扎南京,常來看望柳香蓮,情竇初開的柳香蓮便愛上了這個大自己十九歲的姐夫。國共鏖戰(zhàn),東北戰(zhàn)事吃緊,劉繼業(yè)便隨閆振國攜柳香蓮到了春城。

        劉繼業(yè)很愛這個原是妻妹的小妻子。此時,看著這個滿面菜色的小妻,淚水也盈滿了眼眶??伤荒苓^多地顯露出情緒,只是安慰她說,戰(zhàn)后我就去找你。說著,指著八仙桌旁一個紫檀木圈椅說,明天一早,讓杜立三和徐敬儒拿上這個出城。這也是我留給你的念想。記著,無論什么時候,也要將它保存好。這把椅子是有靈性的,據(jù)說,是偽滿大臣張燕卿(他爹即是與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并稱晚清“四大名臣”的張之洞)坐過的。將來,我希望咱們的兒子坐在這上面讀書。

        將來戰(zhàn)爭停止了,我們怎么聯(lián)系呢?柳香蓮說。

        形勢很亂,這樣吧,你們就先到徐敬儒家暫避。戰(zhàn)事一結(jié)束,我就到那兒去找你。劉繼業(yè)拍了拍柳香蓮,再次喚過杜立三和徐敬儒,交待一番上馬離去。

        杜立三問徐敬儒,劉副師長為什么反復(fù)交待,除了太太的性命外,就是保護好這把椅子。徐敬儒說,咱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副師長這樣說,一定有他的道理。

        第二天清早,春城格外靜謐,往日的槍炮聲散盡了,只聽得到排成長隊向城外奔走的居民的腳步聲。杜立三和徐敬儒化裝成伙計,柳香蓮也化裝成普通的婦女,隨同疏散的人流向城外走去。杜立三和徐敬儒弄了一輛獨輪推車,上面是柳香蓮,以及她簡單的包裹和那把椅子。太陽升起三竿子高,晃得護城河里的水泛起金光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繞過東北民主聯(lián)軍的防區(qū)到了春城十里外一個叫十里堡的小村子。徐敬儒和杜立三把柳香蓮安排在一棵槐樹下,去老百姓家找個住處。太太身體柔弱,休息足了才能走。

        街上到處是成群結(jié)隊的東北民主聯(lián)軍士兵,他們唱著嘹亮高亢的軍歌,士氣很是高昂。士兵們不但沒有為難他們,還將熱乎乎的饅頭塞到了他們手上。杜立三一邊嚼著甜絲絲的饅頭一邊說,十幾年前,他在東北軍跟著少帥到陜北打他們那會兒,他們只有幾萬人,想北上抗日,少帥發(fā)動了西安事變,扣押了蔣總統(tǒng)。打那兒以后,共產(chǎn)黨就如星火燎原,一點點成了氣候。徐敬儒眼睛一亮,不如,咱們把太太安置好,加入東北民主聯(lián)軍得了。

        虧你想得出!咱們剛從城里出來,人家能信得過咱們?你加入了民主聯(lián)軍,不就和副師長和城中的弟兄們?yōu)閿沉藛??咱們還帶著太太,也不方便呀!

        那你說咋辦?

        往北走,找三爺。

        找三爺?你是說……

        目前,也只有茫茫的林海才是我們得以棲身的地方。那里至今是盲區(qū),國共雙方一時還顧不到。我聽說,日本人投降后,三爺接受國民黨委任,當(dāng)上國民黨東北先遣軍第二縱隊第二支隊司令。當(dāng)初,我就想投三爺,你非讓我投國軍,現(xiàn)在怎么樣?還不是按我的想法來了?

        徐敬儒說,我當(dāng)時也是好心,此一時彼一時嘛。可咱們怎樣加入三爺?shù)木^子呢?

        杜立三說,這就看你的了。你不是認(rèn)識三爺嗎?

        那是我義父,又不是我。

        我不管,反正看你的了。

        杜立三所說的林海,就是牡丹江海林縣張廣財嶺一帶的原始森林。他們正要和柳香蓮商量,一隊東北民主聯(lián)軍戰(zhàn)士迎面走了過來,二人忙將話題岔開,分別去尋找住處。

        二人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怕柳香蓮有閃失,又快速折了回來。柳香蓮正靠在樹下打瞌睡。徐敬儒說,太太,讓您遭罪了。柳香蓮說沒什么。徐敬儒說,可您是太太呀!柳香蓮說,現(xiàn)在還講究什么太太,能活下來,將來見到你們的劉副師長,才是最主要的。我有點口渴,你們?nèi)フ尹c水來,找到住處了嗎?

        徐敬儒說,還沒有。

        杜立三和徐敬儒前腳剛走,幾架國軍的飛機從云隙里鉆了過來,近得能看到飛機身上的國民黨青天白日的黨徽。突然,飛機打開彈倉,俯沖下來,幾枚炸彈在村子爆炸。柳香蓮覺得腳下的大地直晃,她親眼看到,飛機的機關(guān)槍吐出火舌,十幾個東北民主聯(lián)軍士兵倒在了血泊里。柳香蓮的眼睛都直了,她想躲,可是雙腿像被地下伸出一雙無形的大手抻住一般不聽使喚。

        快趴下!快!一個年輕的士兵沖她跑了過來。

        柳香蓮只看到了小戰(zhàn)士年輕的臉龐,一聲巨響過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柳香蓮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在一個潔白的世界里,一個年輕漂亮的護士沖她笑了笑,一旁的是杜立三和徐敬儒欣喜的眼神。

        護士說,醒過來了。

        杜立三說,謝謝你醫(yī)生。

        護士說,你只是受到了強烈的震動,靜養(yǎng)一下就沒事了??墒?,你知道嗎?為了救你,我們犧牲了一個戰(zhàn)士。

        柳香蓮想起了那個小戰(zhàn)士,她沒想到,為了救她,小戰(zhàn)士竟然犧牲了。柳香蓮起身,要護士帶著他去看看那個小戰(zhàn)士,護士說,天氣炎熱,死亡的小戰(zhàn)士已經(jīng)掩埋。他才十八歲呀!

        柳香蓮心里一顫,為了救她,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她不明白,好好的,日本人被打敗了,為什么還要打仗。餓死的、戰(zhàn)死的、病死的人堆積如山,這場戰(zhàn)爭,打到什么時候是個頭?

        晚上,徐敬儒和杜立三護著柳香蓮在一個東北民主聯(lián)軍戰(zhàn)士的安排下,住在老百姓家中,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些操著外地口音的東北民主聯(lián)軍戰(zhàn)士對老百姓非常親切,掃院子,挑水,管房東老夫妻一口一個大伯、大娘地叫著。房東大娘說,這些當(dāng)兵的對俺們這些百姓可好了,用了我們的東西按市價用錢買,損壞了照價賠償。房東大爺說,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算是開了眼了,春城城里的國民黨兵只知道搶掠,哪管我們老百姓死活?啥叫義兵,這就是。這天下呀,早晚是共產(chǎn)黨的。

        房東老夫妻走后,徐敬儒說,太太,想不到,共產(chǎn)黨在老百姓心中的口碑這么好。我還是那句話,咱們留下來參加?xùn)|北民主聯(lián)軍得了。

        杜立三說,你是不是糊涂了,如果讓他們知道了我們的身份,你想想,我們將處在什么樣的境地?太太,你說,我們該何去何從?

        柳香蓮說,你們說的都在理,可現(xiàn)在,副師長畢竟還是東北民主聯(lián)軍的死敵,一旦我們的身份泄露,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想,還是先隱匿起來為好。

        杜立三瞪了徐敬儒一眼。

        徐敬儒說,太太,那我們?nèi)ツ膬海?/p>

        杜立三說,這還用問,自然是投三爺。

        柳香蓮說,不,我們現(xiàn)在的情況很特殊,既不投共產(chǎn)黨,也不投三爺。

        杜立三說,那我們投誰?

        柳香蓮看了看徐敬儒,對杜立三說,副師長臨行前曾經(jīng)交待過,回我哥的老家,我們一邊做尋常百姓,一邊等候副師長的消息。

        杜立三點了點頭,也好。

        休息了三天,柳香蓮的身體完全恢復(fù),二人用獨輪車推著柳香蓮一路向北。

        這天,太陽快押山的時候,遠(yuǎn)處,驚天動地的炮聲驟然響起,三個人知道,一定是圍城的東北民主聯(lián)軍向城內(nèi)發(fā)起了猛烈的進(jìn)攻。柳香蓮說,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保佑我夫君安然無恙吧。柳香蓮雙手合十,向南叩首。

        徐敬儒說,太太起來吧,副師長福大命大,吉人天相。

        杜立三說,放心吧太太,副師長一定會沒事的。

        柳香蓮哆嗦著,突然覺得有些暈眩,栽倒在徐敬儒的懷中。徐敬儒忙將她抱到了獨輪車上。杜立三沖著徐敬儒擠了一下眼睛,徐敬儒瞪了他一眼。

        天很快黑了下來,徐敬儒用石子打死了一只野雞,杜立三打到了一只野兔,三人將野雞和野兔放在篝火上烤了個噴香。吃飽后,徐敬儒弄了些柴草,鋪在了燃過篝火的地方,讓柳香蓮睡下,說這兒像冬天里的熱炕頭,人睡在上面,不受潮。很快,柳香蓮就沉沉睡去。杜立三和徐敬儒就在火邊小聲嘮著嗑兒。

        杜立三說,太太對你有意。

        徐敬儒拉下臉,胡說八道個啥?

        杜立三說,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下午,太太暈倒了,當(dāng)時我也在旁,她咋沒把身子栽在我懷里?

        徐敬儒說,你這人心咋這么邪性呢?

        徐敬儒起身,到一邊睡覺去了。杜立三也到一邊的暗處痛快淋漓撒了泡尿,隨后也躺在徐敬儒旁邊。他還想和徐敬儒說幾句,卻見徐敬儒已發(fā)出了均勻的鼾聲。杜立三睡不著,輕輕起身,偷看篝火旁睡著正甜的柳香蓮。火光下,柳香蓮玲瓏的曲線在粗布衣衫下仍然顯山露水,杜立三知道這粗布衣衫下裹著的是什么,他咬了咬嘴唇,把涌起的欲念壓了下去。

        十天后,三人又找到了徐敬儒在林海中的家。

        雖然歷經(jīng)幾年的風(fēng)雨剝蝕,茅草屋并沒有損壞,簡單的修繕,三人就在這兒住了下來。杜立三和徐敬儒又在旁邊蓋了一間茅草屋,作為柳香蓮的居室。村子里的人知道徐敬儒回來了,紛紛來打聽,并請他們回村去住。徐敬儒征求了柳香蓮的意見,問她去不去村里住,柳香蓮說,她喜歡靜,還是住在林子里吧。

        羅旺才活著的時候,帶著徐敬儒以打獵為生,所以,徐敬儒沒有土地,可現(xiàn)在,又多了個杜立三和柳香蓮,僅憑打獵是滿足不了生活需要的。杜立三說,這還不好辦?在林子里開荒種地,問題就解決了。北方的時令有些晚,現(xiàn)在,還沒到端午,種地還趕趟。徐敬儒到鄉(xiāng)親們家中借來犁鏵和騾馬,和杜立三在林子里開荒種地。

        泥土經(jīng)過開墾后,散發(fā)出清香。徐敬渠在前邊點種,杜立三在后邊封壟,柳香蓮提著瓦罐給他們送水送飯。

        大兄弟,你這蕎麥種撒得不勻。徐敬儒回身,一個四十歲的中年漢子站在他旁邊呢。

        老馬大哥呀!徐敬儒應(yīng)道。

        這個人叫馬寶山,是村里有名的莊稼把式,開荒的犁杖和騾馬就是從他家借來的。徐敬儒說,大哥,好多年不種地,手都生了。大哥,要不,你做個示范?

        好。馬寶山說著,接過裝有蕎麥種子的瓢,做起示范來。一邊做示范,一邊用眼睛打量著杜立三和柳香蓮,這二位是?

        徐敬儒說,這是我表哥,這是表嫂。

        馬寶山?jīng)_杜立三和柳香蓮笑笑,沒事去家里串門,你大嫂子做的棒子面發(fā)糕可是一絕。我還有事,先走了。

        馬寶山走后,徐敬儒說,太太,立三,我剛才一著急就……

        哥,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柳香蓮說著,將瓦罐里的水倒了兩碗,遞給杜立三和徐敬儒。

        太太,這怕使不得吧。杜立三說。

        柳香蓮說,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只是,有些對不住你。

        我沒啥,只怕委屈了太太。

        不時有鄉(xiāng)親們在茅屋走動,兩人真就以夫妻相稱,馬大嫂來串門,看著柳香蓮隆起的肚皮,一個勁兒夸杜立三有福,娶了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杜立三面上沖著馬大嫂憨笑,心里卻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雷聲很大,杜立三拎著鐵锨去地里放水。早上,徐敬儒去了集市,臨行時,說天可能會落雨,讓他看著點,雨水大了,讓他把水及時放出去。徐敬儒用打來的獵物去集市上換來米面和油鹽,實際上也希望能得到一絲有關(guān)劉副師長的消息。

        雨扯天扯地下了起來,蕎麥地里的水很快滿了,杜立三從麥地的四面挖出溝來排水。一個熟悉纖弱的身影向他這邊走來。是柳香蓮。

        杜立三跑過去,太太,您怎么出來了?

        柳香蓮穿著蓑衣,手里拿著一件蓑衣,雨太大了,我給你送這個來了。

        杜立三心里一暖,接過蓑衣,說,不妨事的,你這身板,摔了咋辦?快回去吧!

        一道閃電劃過,一個炸雷在頭頂上炸響,柳香蓮撲進(jìn)杜立三懷里哆嗦成一團。女人溫?zé)岬捏w溫傳遞到杜立三的身上,杜立三血液倏然加速。柳香蓮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忙掙脫杜立三的身子,因為慌亂,碰到了腳下的一塊石頭,癱倒在泥水里。杜立三忙將她攙扶起來,柳香蓮說,我最怕打雷了。就在柳香蓮起身的時候,卻又捂著肚子蹲了下去。杜立三說太太,你怎么了,柳香蓮說,肚子疼。杜立三俯身細(xì)看,柳香蓮的褲腿流著鮮紅的東西,是血。杜立三來不及多想,抱起柳香蓮回了茅屋。

        太太,您怎么樣,沒事吧?

        快去馬大哥家,把馬大嫂叫來。

        杜立三就去找馬大嫂。馬大嫂來了,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說孩子可能小產(chǎn)了。徐敬儒回來了,給杜立三好一陣埋怨,馬大嫂說,現(xiàn)在不是埋怨的時候,快找郎中去呀!

        徐敬儒去找了郎中,郎中來后搖了搖頭,開了副藥,柳香蓮流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讓徐敬儒埋在一棵白楊樹下了。

        徐敬儒說,孩子沒有了,可怎么向副師長交待呀!

        我也沒讓她給我送蓑衣呀!杜立三急得直拍額頭,對了,副師長有下落嗎?

        徐敬儒說,我剛剛聽說,一個星期前,春城被東北民主聯(lián)軍攻破,劉副師長下落不明。

        你說什么?東北民主聯(lián)軍破城了,副師長下落不明?杜立三以為聽錯了。

        徐敬儒說,千真萬確,閆長官率部起義,但我并沒打聽到副師長的消息。也許,和閆長官一道起義了呢。

        杜立三說,那我們要不要將這件事告訴太太?

        徐敬儒想了想說,還是將這個消息瞞下去吧,太太剛剛小產(chǎn),會受不了這個刺激的。

        柳香蓮小產(chǎn)后,下身卻血流不止,從前一張粉紅的臉,現(xiàn)在變成了一張枯黃的草紙。這種事,她不便啟齒對徐敬儒和杜立三說。在串門的馬大嫂的追問下,她才說出了實情。

        馬大嫂說,傻妹子,這是血崩,快讓大兄弟去找郎中呀!

        杜立三正在院子里干活,馬大嫂就把杜立三喊進(jìn)來,大兄弟呀,你咋這么粗心?你媳婦小產(chǎn)身子不凈,你得找郎中想法子呀,再這樣下去,這人就完了。

        杜立三以為柳香蓮身子虛,沒想到這么嚴(yán)重,放下手里的活就找郎中去了。郎中把脈過后,說,這種病我治不了,弄不好會害了你媳婦的命呀!杜立三說那怎么辦?郎中說,此去十五里外,有座白云庵,庵里的老尼凈月師太可以治她的病。不過,凈月師太脾氣古怪,你可要求她。

        我知道。

        杜立三說著,奔白云庵去了。

        白云庵在山上的一片柞樹林中,破敗陳舊,似乎歷經(jīng)很多朝代了。杜立三進(jìn)去,只有一老一少兩個尼姑在吃力地搬動石塊。杜立三問明情由,原來,暴雨將后殿墻沖塌了,請不起人,她們只好自己動手把墻砌好。年紀(jì)大的就是凈月,杜立三請求她給柳香蓮治病,凈月看了看他說,給你媳婦治病可以,不過,你必須幫著我們把這墻砌好。杜立三滿口應(yīng)承,凈月就跟他下了山。也不知凈月配的是什么藥,幾副藥落肚,柳香蓮的臉兒又恢復(fù)了桃花般粉紅。杜立三不爽約,幫著凈月把墻壘好了。這一壘,就壘了半個月。

        晚上,杜立三就住在庵內(nèi)。月朗星稀,凈月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和他說話。凈月說,看不出,你一個莊稼漢,對媳婦這么好。杜立三只是笑,沒說話。凈月說,我看你人不錯,幫我們把庵墻壘好,我就把我治血崩的方子教給你,雖說不能發(fā)大財,足可以作為安身立命的本錢。杜立三說謝謝,凈月就把這個方子傳給了他。

        炕發(fā)得發(fā)燙,杜立三卻冷得直哆嗦。從白云庵回來不久,那天一早,杜立三就覺得身體不舒服,頭重腳輕。徐敬儒說你傷風(fēng)了,喝點姜湯驅(qū)驅(qū)寒就好了。我去下地,放幾個草人轟家雀。徐敬儒下地扎草人兒去了,杜立三想也是,出身透汗就好了。

        徐敬儒前腳剛走,一朵紅云就飄了進(jìn)來,是柳香蓮。她手里端著碗姜湯,坐在炕沿邊上頭,說,立三哥,把這姜湯喝下去吧!

        太太,可不敢這么叫。

        杜立三起身,被柳香蓮按住了。柳香蓮說,別再叫我什么太太。你和敬儒都是我親哥。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養(yǎng),柳香蓮又恢復(fù)原來的樣子??粗帕⑷劬Χ⒅矗闵弳査诳词裁?,杜立三說沒什么,看你身上穿著的農(nóng)婦的紅襖,心里有些不落忍。柳香蓮說,人走哪兒說哪兒,要不是你和敬儒哥,我的命有沒有還得另說。杜立三說,太太福大命大,我們也跟著借光呢!柳香蓮就笑,把姜湯喝了。

        廚房里,傳來干柴在灶膛里噼啪的響聲,也不知柳香蓮在忙什么。杜立三將姜湯喝下,渾身的汗毛孔很快就張開了,透汗泉涌似地淌了出來。

        朦朧中,杜立三被喚醒,睜開眼,柳香蓮坐在炕沿邊上,手里端著一碗疙瘩湯。杜立三想起來,被柳香蓮用手掖住了被角。柳香蓮說,別動,再喝碗疙瘩湯,就好了。

        杜立三就沒再動,柳香蓮就用匙子喂他。想著那天在雨里,柳香蓮無助中鉆入他懷里的一幕,杜立三就耳熱心跳??粗闵弻W⒌难凵?,他在想,時間要能停下來該多好呀!

        我聽說,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東北民主聯(lián)軍解放了春城,可副師長不知現(xiàn)在何方。柳香蓮將一匙湯喂到了他的嘴里。

        柳香蓮的話打斷了杜立三的思緒。他和徐敬儒有約,在劉副師長沒有下落前,不能將閆長官起義的消息告訴她。杜立三說,太太,副師長吉人天相,一定沒事的。柳香蓮的淚水滴下來,我對不起副師長,你病好后,去幫我打聽打聽他的消息,好嗎?

        杜立三說好吧,心里卻在想,還是副師長有福呀!柳香蓮說,咱們也不能老這樣瞞下去,這下去會耽擱你的。杜立三說,我愿意。柳香蓮說,這怎么能行?你還沒成家立業(yè)呢!杜立三的嘴唇動了一下,沒說話。柳香蓮說,你想說什么?杜立三說,如果一直沒有副師長的消息,你打算怎么辦?你還年輕。柳香蓮說,我不知道,沒想過。杜立三說,你就沒打算再走一步?柳香蓮說,這種話不要再提,我不能對不起副師長。

        柳香蓮說著,端起空碗去了外屋。杜立三起身下炕,出了身透汗,他覺得病好了。

        林子里很靜,靜得只聽得到風(fēng)聲和鳥鳴。時間似乎凝滯不前,陽光透過濃密的枝葉,繪成了一幅寧靜的圖畫。每日,仰望湛藍(lán)的天空,柳香蓮的思緒飛到了早就解放了的春城,飛到了劉繼業(yè)身邊。

        劉繼業(yè)的消息沒打聽到,杜立三卻給她帶來了東北民主聯(lián)軍土改工作隊進(jìn)村的消息。附近的縣區(qū)都鬧起了土改,土改工作隊將地主的土地分到了窮苦人手中。徐敬儒所在村子的地主柳大先生家的幾百坰地被分了個一干二凈,馬大哥和馬大嫂家就分了十畝地,一頭牛。她和徐敬儒、杜立三居然也分得了七畝地,一頭騾子。那天,在分柳家的土地時,柳香蓮也在現(xiàn)場。

        共產(chǎn)黨指揮窮人鬧翻身,真正做到了耕者有其田,得民心者得天下,大勢所趨,天下,已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可丈夫現(xiàn)在又在哪里呢?

        林子里雖然荒涼,卻沒有戰(zhàn)火和人世間的紛擾。杜立三和徐敬儒對她的關(guān)照一如既往,這讓她稍稍感到慰藉。只不過,她從杜立三看她的眼神中感到了一絲不安。這怨不得杜立三,是自己耽擱了人家。丈夫一有消息,她就離開這兒。

        她聽到了馬的叫聲。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過來。是劉繼業(yè)。還是一身戎裝,馬靴、佩劍,她奔了過去,就在他們相擁的一瞬間,劉繼業(yè)不見了。柳香蓮這才知道,剛才是恍然一夢。

        這時,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她本能回頭,一雙大手緊緊扼住了她的脖子。這是只粗糙的大手。她只看到了亂針般旋轉(zhuǎn)的樹梢,本能地雙腿蹬地。在她前面不遠(yuǎn)的草叢中,又鉆出兩個拿著短槍的陌生漢子。她認(rèn)得,漢子們拿的是鏡面匣子槍。

        她想喊,可脖子被緊緊地勒住,根本發(fā)不出聲音。不過,她的目光卻透過兩個陌生漢子,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杜立三舉著那把椅子悄悄出現(xiàn)在兩個漢子身后,而就在勒她的漢子喉嚨中正想發(fā)出聲音向另外兩個同伴傳遞信息的時候,一聲悶響,勒她脖子的手松開了,與此同時,那兩個漢子也被杜立三用椅子砸倒在地。

        早上,杜立三和徐敬儒像往常一樣去林中給野物們挖坑下套。雖然有了土地,狩獵仍是他們的主業(yè)。柳香蓮就活在對未來的期盼里,她希望有一天,劉繼業(yè)突然英姿勃發(fā)面露笑容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她知道,剛才的夢,也是她有所思的緣故??墒牵瑳]等來劉繼業(yè),卻等來了這個讓她魂飛魄散的場景。

        她本能地閉上了雙眼,這時,傳來杜立三的聲音,太太,沒事了。

        她睜開了眼睛,三個漢子仰面倒在地上,已經(jīng)死了,杜立三正和徐敬儒一人拿把匣槍寶貝似地在手里玩弄著。

        剛剛,杜立三和徐敬儒在套子上解下一只狍子和兩只野兔,正商量著將它們送到林子外的集市上去賣掉。突然,他們見三個行動詭異的陌生漢子向茅屋方向走了過去。杜立三對徐敬儒說不好,快回去,正趕上三個漢子要對柳香蓮下手。杜立三情急中,操起門前那把椅子,徐敬儒操起房前一根木棒,二人一前一后將三個漢子解決了。

        徐敬儒說,這幾個人一定是山上殘余的土匪。我們殺了人,要是讓土改工作隊和土匪們知道了,我們都不得好日子過。

        杜立三說,這幾個人怎么辦?

        徐敬儒說,埋了。

        二人將三個漢子的尸體掩埋了。

        徐敬儒說,雖然解放了,可山林里仍有不少殘余的土匪,柳大先生家的地被分第二天,土改工作隊的一名戰(zhàn)士就死在了土匪的槍下。咱們還是回村里住保險些。

        晚上,二人和柳香蓮商量回屯。杜立三坐在那把椅子上,突然,椅子的兩只扶手同時斷了,一陣清脆的聲響過后,一陣耀眼的金光和昏暗的燭光相映成輝。

        三人驚呆了。

        發(fā)出金光的,是四十七只散落在地面上的拇指般大小的金元寶。柳香蓮這才知道,劉繼業(yè)為什么讓自己到任何時候也不要丟棄這把椅子的真正用意。如果不是杜立三用椅子打倒了兩個漢子導(dǎo)致椅子散架,這個秘密不知還要埋藏多久。

        柳香蓮?fù)床挥暋?/p>

        一只大手拍向了柳香蓮的肩膀,是徐敬儒的。

        很快,他們就搬到了村里住。馬寶山兩口子幫著他們買下村東頭韓老六的院落。雖是泥土房,卻是四合院的格局,徐敬儒和杜立三住正房,柳香蓮住在西廂房,不過,為掩人耳目,在炕上放著杜立三的行李卷。

        徐敬儒去縣里上賣獵物去了。一樣的獵物,到縣里能賣上雙倍的價錢。徐敬儒走后,杜立三幫著馬寶山脫土坯。搬到村子后,杜立三他們和馬寶山走動挺頻繁,兩家互相幫助。

        干了大半天,馬寶山讓馬大嫂炒了幾樣小菜,和杜立三坐在炕上喝起酒來。馬寶山說,大兄弟,謝謝你。有了這些土坯,明年開春,就能蓋個廂房,孩子們老大不小了,這小房里擠呀!

        馬寶山有三個兒子,一個閨女。杜立三說,這俗話說,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我真羨慕大哥大嫂,多子多福呀!

        你急啥,你媳婦的身子也養(yǎng)得差不多了,將來呀,生養(yǎng)個七狼八虎。馬大嫂將一碗木耳炒雞蛋放在桌子上,沖著杜立三樂。

        有了地,還怕沒收成?來,干!馬寶山將杜立三碗里的酒滿上。

        干!

        杜立三將碗中酒一口干了,一股滾辣的熱流瞬間從肚子里傳遍全身各處。

        喬光年的身子一哆嗦。

        老哥,您咋了,哪兒不舒服?黃獄長說。

        喬光年說,沒啥,就是覺得這地方陰氣重,怪疹得慌的。

        黃獄長將一根香煙遞給喬光年,又給他點燃,說,老哥,這是監(jiān)獄呀,打前清時就有了,在這兒死的人沒有上萬,也有幾千。

        我得回去了。喬光年吸了一口煙。

        喬光年回了家,他知道,今天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來看什么狗屁監(jiān)獄。當(dāng)徐敬儒那張熟悉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碰撞的時候,他知道,他完了。好奇心害了他呀!

        我上那兒干什么去?命呀!這是他回家后念叨得最多的一句話。

        他喝了許多酒,朦朧中,夕陽下的那玲瓏窈窕的身體在泛著耀眼的光暈。

        太太,跟我走吧,我、我看上你好久了。跟了我,我一定會讓你過快樂的日子。

        你知道的,我是副師長的人。

        可他現(xiàn)在生死未卜。

        那我也要等下去。

        我不管。我不能讓他搶了先。

        誰?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我只把你和他當(dāng)哥哥看。請你放尊重些,再這樣,我可喊人了。

        喊吧!

        他再次拉住那只白皙的手,那只手很快掙脫了,緊接著,面頰上火燒火燎地疼。

        你妄想!

        一股淡淡的成熟女人的香氣沁人鼻孔,杜立三身體的某處在瞬間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膨脹,他還了女人一巴掌,將女人的衣裳扯下。燭光下,女人白花花的身體在紅肚兜的映襯下,越發(fā)刺激著他身體的敏感部位,這么多年,女人衣裳底下充滿誘惑的秘密終于在他面前一覽無余。他覺得他的血液快沸騰了。很快,將她裹在身下。女人掙扎著,喊著那個長著鞋拔子臉的名字,杜立三堵住了她的嘴,很快,女人的身子綿軟了下來。

        慌亂中,他剪了一綹女人的秀發(fā)。

        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風(fēng)聲雨聲中,似乎又裹挾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這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喬光年打了個激靈,他知道,該來的終于來了。

        門被撞開了,幾個穿著白衣服藍(lán)褲子的警察闖了進(jìn)來,烏黑的槍口對準(zhǔn)了他。這幾只槍口像幾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洞,他覺得他的魂魄被吸進(jìn)了里邊。

        知道我們?yōu)槭裁创赌銌??領(lǐng)頭的警察說。

        知道。喬光年仰脖將最后一盅酒喝進(jìn)了肚子里。

        喬光年被帶走了,不久,在東風(fēng)軋鋼廠院內(nèi)召開了公審大會。人們誰也想不到,往日里逢人不笑不說話,低眉順眼,殺只雞都怕流血的喬師傅竟是身背數(shù)條人命隱匿了二十幾年的殺人犯。

        對所有的犯罪事實,喬光年供認(rèn)不諱。在判決書上簽字的時候,喬光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在他的帶路下,在一棵十幾丈高的老榆樹的喜鵲窩里,公安人員發(fā)現(xiàn)了一把被油布包裹保存完好的匣槍和一包金光閃閃的元寶。令所有人不解的是,在油布包里,還有一縷女人的秀發(fā)。

        只有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暗戀那個女人,他不希望別人開墾那塊神奇的土地。沒想到,是他利令智昏,下手太重,女人死了。他愛這個女人,剪了她一綹秀發(fā)后,攜了女人裝滿金元寶的包裹,藏好了匣槍,潛入茫茫夜色。后來,他輾轉(zhuǎn)到了沈陽,化名喬光年,新中國百廢待興,軋鋼廠面向社會大量招工,他就報了名。

        這一潛,就是二十三年。

        ……

        喬光年被關(guān)押在徐敬儒曾經(jīng)跟他目光對視過的地方。每天,看著鐵窗外透進(jìn)來的光柱,喬光年想,怪不得當(dāng)初覺得這兒似乎很熟悉,原來,這竟是自己冥冥中的歸宿地。他之所以請求了解一下監(jiān)獄這個令他好奇的地方,實際上是他內(nèi)心深處最為敏感,也是讓他感到最為恐怖的部分。這二十三年來,他無時不活在恐懼中,常常從惡夢中醒來,冷汗?jié)裢噶艘律馈?/p>

        他和徐敬儒被關(guān)押在一個監(jiān)獄,放風(fēng)的時候常常碰見,不過,從始至終,徐敬儒只和他說過一回話。

        恨我嗎?我舉報的你。徐敬儒問。

        不恨。他說。

        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他問。

        還不是因為你?

        因為我?

        我從縣城回來,發(fā)現(xiàn)太太赤身裸體躺在炕上,這時候,我看到了馬寶山從屋里出來,我以為太太死是他害的,就用鎬刨死了他……

        徐敬儒說完,頭也不回走了。

        他蒙著頭五花大綁跪在了地上。此時,天上似乎沒有一絲風(fēng),周圍靜得可怕,空氣很悶,一場暴雨隨時會傾盆而落。他不知道此時身處何方,只知道這是刑場,讓他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的地方。

        他在想,太太,敬儒,副師長,我杜立三對不住你們!

        他想把這句話喊出來,就在他用力張嘴的時候,柳香蓮的笑容在他眼前一閃,他聽到遠(yuǎn)處傳來的一聲脆響。像雷聲,卻不是雷聲。他知道,那是什么聲音。

        這是他這輩子聽到的最美妙的聲音。

        責(zé)任編輯 石彥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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