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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迅,為什么我們總會想起你

        2014-11-27 21:27:12郭娟
        今日文摘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魯迅

        郭娟

        魯迅,死于1936年10月19日,距今已快80年了。一個人,死了那么久,為什么我們總會想起他?

        許多時候他是那樣一個令人尷尬的存在——

        一群人圍著剛滿月的男孩,向他的父母說著討喜的話:這孩子將來是要發(fā)財(cái)?shù)?,是要做官的……一個傻冒卻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說要死的是必然,說富貴的許謊。但說謊的得好報(bào),說必然的遭打。你既不想說謊也不想挨打,怎么辦呢?你只得這樣說:“啊呀!這孩子呵!您瞧!多么——啊??!哈哈!Hehe!he,hehehehe!”

        這篇短文題目叫做《立論》,收在他的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野草》里。這本捏在手中薄薄的小冊子,令人往往讀著讀著就沉重起來,有時令人起坐不安,有時令人頹唐到極點(diǎn)、絕望到極點(diǎn),有時令人興起一種拔劍四顧、心緒難平的激越。

        很多時候他就是那個說真話而遭打的人。不是嗎?想想看,當(dāng)孩子們開始大背《論語》、《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當(dāng)大人們熨帖地喝著于丹女士煲制的“心靈雞湯”時,突然聽到他在一旁呼喊:

        在中國寫滿“仁義道德”的古經(jīng)卷冊中,字里行間閃著“吃人”二字!

        中國歷史是排著吃人的華宴的歷史。

        中國的路上,擠滿了爬和撞的人們。

        中國人的生存狀況自古有兩種:一、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而前一種就是百姓要念阿彌陀佛的盛世了——

        這是多么煞風(fēng)景??!簡直是搗亂!可惡至極!

        他的書被禁于民國時期,文章有時被刪得仿佛作者得了錯亂病,傳他得了大腦炎、被流彈炮火擊中之類謠言此起彼伏……他曾憤激地說,敗壞普羅米修斯不必讓老鷹啄食他的心,只讓些蚊子、蒼蠅、跳蚤去吸他的血,在他頭上拉屎,臭他、埋汰他,就足以讓英雄死得不明不白地難堪了。然而他說,有缺點(diǎn)的戰(zhàn)士也是戰(zhàn)士,再完美的蒼蠅也仍是蒼蠅。他執(zhí)著,變換種種筆名,寫他的《偽自由書》、《準(zhǔn)風(fēng)月談》,將密不透風(fēng)的鐵罐子捅個窟窿,讓壓抑的中國人透一口氣。

        他生前就有數(shù)不清的論敵,其中不乏有名有姓、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有各色好名稱:慈善家、學(xué)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他們穿著的好看的外套上,繡著各式好花樣:學(xué)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他們有的本是官家鷹犬,有的卻是政府的幫閑,也有官家、百姓兩面討好的“二丑”,有為虎作倀借以得一點(diǎn)利的高等華人,也有吃過洋面包、臭起司而發(fā)昏地主張“費(fèi)厄潑賴”的“海龜”,也有借向他尋釁而期待被一罵成名的文壇混混……翻翻《魯迅全集》,這樣的人物還真的得計(jì),其實(shí)他們遠(yuǎn)不是夠分量的對手,若不是被魯迅罵在他的雄文里,誰會記得他們?魯迅罵人無數(shù),卻坦然說,其中沒有一個是他的私敵。

        然而關(guān)于他的刻薄、偏激、褊狹、睚眥必報(bào)、好斗、刀筆吏這些惡名,即使在他死后,即使現(xiàn)在,也始終如蒼蠅的嚶嚶嗡嗡,敗壞他的聲譽(yù)。但無數(shù)哀告無門、無刀無筆的人,卻從他的“吶喊”乃至他的“彷徨”中感到心意相通的溫暖、勇氣和力量。

        我有時會細(xì)細(xì)端詳魯迅的照片,一張一張,單人的,合影的。他沉靜,嚴(yán)肅,與人有距離感,望人的眼神的確有懷疑的神色。和他同時代、與他近距離接觸過的人形容他的面色常常是灰黃的。

        他對于國與國人是有過深深的絕望的。那樣深刻的洞察力,在那樣黑暗的時刻,必定有深深的絕望;那樣熱情的吶喊呼號,遇到冷冰冰的現(xiàn)實(shí),必定有深深的絕望。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墓碣文》)

        在他的小說《藥》中,革命先驅(qū)者犧牲的血,被愚昧民眾蘸了饅頭去醫(yī)治兒子的病。這是何等的悲哀與慘烈。

        最讓他痛恨的國人的麻木、愚昧與怯懦,都在描寫中如鴨一般抻長脖頸、張大嘴巴的“看客”的呆傻相上曝光、顯影,并且他預(yù)言,這樣的國民終將被人“倒提”著、如雞鴨般被屠戮。

        事實(shí)上他對于國人的更深的絕望,源于他對中國古文明有這樣的驚疑:沒有吃過人的人,還有沒有?同時使他傷感的,更有同一戰(zhàn)壕的人莫名的打擊。他不得不一面小心這樣的冷箭而側(cè)身迎敵,一面啞子吃黃連,苦楚不能說。

        更多的時候,他解剖自己,診斷自己是“中了莊周、韓非的毒”,有時“峻急”,有時“頹唐”。于是他開出了看上去頗為偏激的藥方,號召青年不要讀中國書,要讀外國書——因?yàn)橹袊鴷x了讓人麻醉,是僵尸的樂觀,而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厭世的,也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

        絕望的時候,他曾耽于酒,麻醉自己。他甚至想丟開一切,只管自己度日,不再苦苦工作,攢幾文錢,讓自己閑適起來,隨便玩玩。這些頹唐的情緒、激憤的話,都寫在給至親愛人許廣平的情書中,無須隱晦。

        他不是沒有條件過那樣的生活。以他的文名與聲望,他可以在政府中謀一官位。他也曾在民國初年做過官,任教育部僉事,主管文化工作,他勤于任事,亦有所作為。因此走這條路也算得上輕車熟路。當(dāng)時,他的浙籍先賢蔡元培一直做著民國的官,他的老友陳儀還是蔣介石器重的軍界要人,他的學(xué)生李秉中參加過北伐、也在國民黨中,這些人與魯迅的關(guān)系始終親密。

        他也可以不問政治,像他的許多老友,如劉半農(nóng)、馬幼魚等,進(jìn)大學(xué)當(dāng)名教授,潛心研究學(xué)問。講小說史,有現(xiàn)成的教案,他的《中國小說史略》,其學(xué)術(shù)水準(zhǔn)之高,是胡適也盛贊過的。

        或者就只寫寫小說,把構(gòu)思中的唐明皇與楊貴妃的事演繹一番,既遠(yuǎn)離現(xiàn)實(shí),又蠻有新意,那新意是郁達(dá)夫聽過他的構(gòu)思而下的判斷,想必也能引起文壇轟動?!爸Z獎”不是早就找過他嗎?雖然他自謙“不配”。不寫小說也可以寫寫幽默文字,他的老朋友林語堂不是在提倡幽默嗎?其實(shí)魯迅的幽默比林語堂高明許多,現(xiàn)在看他的雜文都時時為他的幽默叫絕!林語堂的幽默則帶牛油氣——外國洋幽默,不接地氣,再說他也沒有魯迅洞察三世的“天眼”,沒有入木三分的深刻,幽默也來得不痛不癢。endprint

        他也可以玩玩古董,搞搞收藏。據(jù)魯研界專家統(tǒng)計(jì),魯迅一生收藏,數(shù)量可觀、質(zhì)量上乘,可分為碑帖、漢畫像、古陶瓷、古錢幣、版畫等大類。其中石刻4217種5900余件,中國現(xiàn)代版畫6000余件,外國版畫4000余件。這還不包括與周作人鬧翻時沒有帶出的大量古董。新中國成立后,根據(jù)當(dāng)時國家文物局局長鄭振鐸建議,魯迅這批古物被分散收藏在北京魯迅博物館、國家圖書館、上海魯迅紀(jì)念館、紹興魯迅紀(jì)念館,此外廣州、廈門和南京的魯迅紀(jì)念館以及國博等處也有少量收藏。所以當(dāng)個收藏家,魯迅綽綽有余;且他也有此好,有樂趣。他曾托史沫特萊代購德國女版畫家珂勒惠支的原作,不惜金錢,且一買就是十幾幅。古物保值增值,衣食可無憂;還可以到處給人鑒寶,掙點(diǎn)日?;ㄤN,又不失風(fēng)雅。

        他也可以像胡適之博士那樣參政議政,溫文又始終不懈地批評政府、建言獻(xiàn)策以期改良中國政治。當(dāng)然他脾氣不如胡適好,容易起急,不耐煩與政府周旋。他可以出國,那時去蘇聯(lián)、去日本都是可以的,還可治病療養(yǎng)。在國外生氣罵政府,也總比藏在上海租界里更安全。

        但他終于不曾那樣做。他見微知著并毫不留情地指出國人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引起療救的注意。如果沒有魯迅,我們民族的精神高度會低矮一大截。

        郁達(dá)夫是同時代人中對于魯迅的偉大與寶貴最早給予熱烈頌贊的第一人,他在《魯迅的偉大》一文中寫道:“當(dāng)我們見到局部時,他見到的卻是全面。當(dāng)我們熱衷去掌握現(xiàn)實(shí)時,他已經(jīng)把握了古今與未來。要全面了解中國的民族精神,除了讀《魯迅全集》以外,別無捷徑?!庇终f:“如問中國自有新文學(xué)運(yùn)動以來,誰最偉大?誰最能代表這個時代?我將毫不躊躇地回答:是魯迅?!?/p>

        但工作損蝕他的身體。他的灰黃面容有疲憊神色。他生于1882年,死于1936年,年僅54歲。

        也是郁達(dá)夫,在參加了魯迅喪儀后,于10月24日寫作《懷魯迅》一文,其中有這樣嚴(yán)正沉痛的句子:“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xiàn)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hù),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

        有人說,今天不再需要魯迅了,因?yàn)榭滓壹阂哉撐摹盾钕愣沟摹败睢弊钟兴姆N寫法兒》當(dāng)博導(dǎo)了,不再“竊書”,改網(wǎng)上“竊文”了;資本家的乏走狗,變身精英,論證物價與美國接軌、工資與非洲接軌的合理性;紅眼阿義、王胡、小D們混入“城管”、“聯(lián)防”,穿上制服,興奮得臉上“橫肉塊塊飽綻”;假洋鬼子都入外籍,變真洋鬼子,回來大唱愛國高調(diào);華老栓、阿Q、祥林嫂、閏土辛苦輾轉(zhuǎn),情緒穩(wěn)定,仍是看客……

        聽說魯迅的文章從語文教材中逐漸被剔除了。是因?yàn)閮?nèi)容艱深難懂嗎?再艱深還會比古文更難于講解嗎?幾十年前有個小學(xué)生馬玨曾這樣寫道:“在所看的這些小說里,最愛看的,就是魯迅先生所作的了。我看到他的作品里面,有許多都是跟小孩說話一樣,很痛快,一點(diǎn)也不客氣;不是像別人,說一句話,還要想半天,看說得好不好,對得起人或者對不起人。魯迅先生就不是,你不好,他就用筆墨來痛罵你一場,所以看了很舒服,雖然他的作品里面有許多意思,我看不懂,但是在字的浮面看來,已是很知足的了?!?/p>

        應(yīng)該給孩子讀一點(diǎn)魯迅。魯迅曾將渺茫的希望寄托于孩子。他愿肩住黑暗的閘門,放孩子到光明的地方去。他曾大聲呼吁:救救孩子!

        應(yīng)該讀一點(diǎn)魯迅的豈止孩子?

        然而——

        讀或不讀,魯迅都在那里。

        最后謹(jǐn)錄郁達(dá)夫書贈魯迅的詩一首:

        醉眼朦朧上酒樓,

        彷徨吶喊兩悠悠。

        群盲竭盡蚍蜉力,

        不廢江河萬古流。

        (楊萬里薦自《經(jīng)濟(jì)觀察報(bào)》)

        責(zé)編:小側(c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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