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潛水史
從影子的浩瀚中
居然擠出了這么多水。
如果你想下潛到最深處,
它足以把宇宙的孤獨淹沒兩次。
第一次,你可以辯白你準備不足。
第二次,你可以推說你不想把生活想得太壞。
絕望的美妙,如果以前它過于模糊,
那么現(xiàn)在,它就是剛剛浮出來的一塊礁石。
錯覺研究
我很不政治。我希望
我的顏色沒誤會過道德。
我開的花很黃,但綠色
是我的本色。灰色的地帶,
有人在小區(qū)的院墻外
辟出了一小片天地,
將我種下。從此,我的生死
就不再是一個謎。假如我沒能成活,
那不是任何人的責任;
那甚至也不能歸結于
命運的疏忽。那最多只是
我的頑強沒能在你的口信中
得到及時的總結。我應該感謝你嗎?
假如我是否還活著,
已不再牽扯到另一個謎。
一天的時間里,我敏感于
四種不同的聲音:早上的鳥鳴,
傍晚時突然密集起來的雨聲,
以及仿佛來自一只綿羊的
猶如齒輪一般的咀嚼的聲音,
最后的聲音集中于收廢品的女人
用濃重的方言,喊著這只羊的小名。
一個人同時走在兩條路上是可能的
夜色像撒上了黑芝麻。
月光撣去前塵,當著叢林法則的面,
繼續(xù)打著迷人的死結。
這么安靜,甚至連顏色的偏激
也可以是放進嘴里的一枚野漿果。
并無借助鬼魂,或信念,
一個人同時走在兩條路上,是可能的。
走在這路上的你,用懷疑的眼光
打量走在另一個路上的你。
如果餓了,時間的面包
會塑造出偏僻的品嘗。滋味即責任。
這之后,精神是精神的一個現(xiàn)象,
牽連到我們?;蛘邇H僅牽扯到你。
即便是偉大的死者,也會褪色。
但絕對的自我,仿佛因絕對保持了
一種清醒;對于塵世,它不實用,
不像是一個禮物。說到底,
沒分裂過的人,并非不可能,而是不可信。
往返于早市
從早市上返回的人
基本上是老人和婦女。
有的手里只拎了一小捆茴香。
所以,去那里應該有比買菜更重要的事。
所有的接觸都很短,在攤位間移動
似乎不需要特別的眼力,但天災
和人禍,也都被一一探聽到了。
隨著太陽的升起,返回的老人和婦女更多了。
哪一種眼光更接近強烈的陽光呢。
他們看上去像是從游泳池鍛煉回來。
傳神太重要的了,但更重要的是
你得學會捕捉面目背后的東西。
比如,新鮮的青菜,就像生活中的波浪,
浮力巨大,在他們和我們之間
其實毫無差別。而你太年輕,
假如早市像晚年的一個掛鉤,
你幾乎沒時間看清
鉤子上,都掛了些什么。
火山下
它的真實是緩慢的。
不同于回憶錄里的階級密謀。
通向它的旅途,被生活碾得如同一根細繩。
輕輕一拽,唯有風鈴的低語
還沒被愛的記憶收買過。
它從不參與歷史或真理。
它理解戀愛中的男人和女人
對風景的依賴。作為一種安慰,
也為了配合我們矛盾于絕望,
它看上去也很依賴風景。
它推敲過人心,有敬畏的,
或沒有敬畏的,但它不急于裁斷
我們的錯誤是否已無可挽回。
看待它的角度,有可能是完美的。
它端正自己如一個祭壇。
在附近,激情之門寂靜得可怕。
大地的雄辯和宇宙的沉默
統(tǒng)一于它的清晰的隆起,
決定性的參照,哪怕神圣的喜劇中
男女主角輪換的次數(shù)已數(shù)不過來。
更改了尺寸,甚至底線也被驚動了,
它不斷向后推遲有關的懸念;
它仁慈就好像在艱難的世事里
我們有時的確能配得上這樣的靜物。
預防針
沒有人叫你刺猬,如同沒有人
叫你鯨魚。你躺在床上
和掉到漩渦里,沒什么區(qū)別。
所以你不理解為什么有人會問
我最后見過的人,是不是狐貍?
表面上,我們有相同的命運,
卻從未面對過同樣的悲哀。
在我們的秘密中,憑個人機緣戰(zhàn)勝死亡
并沒有那么難,但我并不想戰(zhàn)勝死亡;
所以請理解,最后的話,真的又那么重要嗎?
初 夏
這么早。以至于早晨還沒出現(xiàn)。
這么早,以至于尖銳地醒來
和美妙地睡去,不像是
你的身體里,獨有的一個落差。
已經醒來的東西,不需要新的爭論,
已經睡死的東西,不需要新的安慰。
世界的秘密取決于詩,
這樣的想法也許有點早。
但是沒關系,一個小時后endprint
由純粹的光織成的地毯仍會準時開鋪。
鳥鳴會掀開厚厚的鐵板。還算幸運,
并非每一件禮物都取決于你已清醒到什么程度。
它們的目光
幸好,這不是他們的目光。
幸好,這也不是她們的目光。
幸好,還有這樣的角落。
即使你看錯了眼前的一切,
它們也不會誤解春天。
它們不會像你那樣過于介意
去年的春天和今年的春天
其實沒什么差別。它們也不會申辯
今年的春天和去年的春天
還是有很大的不同。它們的油綠
像一種藥:且當著你的面,
挑明了生活是生活的偏方。
它們抬起的頭,像小小的彩旗;
它們盯著你看,樣子就像從樓下
經過的小販突然被叫住后,
伸著脖子,尋找海棠樹上的聲源。
它們的眉目介于瓜苗和樹芽之間,
就好像你猜到了它們是誰,
也就猜中了你自己。
真實的選擇
曾經有過的體面是
你,可以在體面地面對高山
或體面地面對漩渦之間
做出一個真實的選擇。每一座高山
都是一個紀念碑,半真半假地
在紀念它自己的孤獨的間歇,
偶爾也紀念一下你的孤獨。
它的孤獨中,和勝利有關的那一面
仿佛是,它因它自身的高度
而戰(zhàn)勝過我們的軟弱,以及
我們的軟弱和我們的脆弱之間
種種文明的區(qū)別。和失敗有關的那一面,
可以確定是,它因無法降低
它自身的高度,而失去了你的耐心。
一念之間,它也曾想通過控制它的高度
來親近你。相比之下,你的失敗
要坦率一些。在沒有做出選擇之前,
你,不可能知道你的耐心,
就是那個可讓世界消失兩小時的漩渦。
沒錯。有時,兩小時的陌生,
足以讓你神秘地體面一回。
墓志銘
原始的恐懼中,我
是一個新的裂縫
也是旋即將它填滿的
一塊石頭。沒有人能重新認出
從這裂縫中飛走的
那只蝴蝶。至于石頭
它只是不斷增加一種記憶的重量
將我吞沒的,似乎不是
黑暗本身,而是你
并不在你的黑暗之中
和我們聽力有關的魔術
演奏的過程中,燈光
一直像剃刀一樣
刮著我的胡須。真相和懸念
叫著勁,暗中爭奪著
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耳朵里
有一個偉大的舌頭,
我們會被舔成什么形狀?
就好像我只需再堅持一秒鐘,
這舊物,便能把滿街的棉花
鋼化成廣場上的金字塔。
原諒我。一開始,我沒想到
你,會需要這樣的變化。
也沒想到,你會用聲音判斷
我們,是否還有機會像我。
碎 片
在海上,漂浮了這么久,
它似乎獲得了它自身的命運。
它漸漸從波浪中獨立出來,
開始將孤獨作為它永久的利息。
同樣的漂浮中,我們依然會犯錯,
而它卻不再有錯誤需要彌補。
對我們來說,將它復原到
它曾服務過的那個整體上,
就好像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里
又添了一朵奇葩。如果你的運氣不錯,
它近乎于一個完美的跡象,
一個準生物體,和夢中見過的東西
相似到了極點。它的眼睛里,
已成為碎片的東西,無法再碎裂一次。
而它的耳朵里,沒什么東西
是沒碎過一百次以上的。
它的鼻子里,充滿了碎片的氣息。
它的背影中,就好像與鯊魚搏斗過的
那個人,去年還深吻過你。
如果你站的地方合適,
遠遠看去,它更像一個浮標。
浸泡了這么久,還沒褪掉的顏色仿佛在暗示
我們一直在鯨魚的腹中做愛。
所以說,這樣的碎片,是沒法翻譯的。
對我們如何觀察生命之舞的一個建議
空氣的釘子旋轉在
我們的內部。每個起伏
都會碰上一個釘子。但即便如此,
你的肺,依然是你的舞蹈。
而我們之所以也會有和你一樣的疑惑,
是因為現(xiàn)在,騎在墻上的感覺
實在太像騎在天鵝上了。
你的肺,一直瞞著你在跳舞。
沒錯,我們差點也被瞞過了。
而空氣的釘子,從進入那一刻起
一直就想把這內部的舞蹈
固定在一個隱隱的痛感中。
在你打電話給詩歌之前,
救護車已往返過多次;他們
甚至還從籠子中放出了七八只孔雀,
試圖分散你的注意力。
表面上完好的翅膀下
幾根骨頭已被剪斷,我們好像
真的有點走神了:因為我們的偏見
看上去很像這些完好的羽毛。
但假如仔細看,這些孔雀中仿佛有一只,
正跳著你從未見過的舞蹈——
一會兒像替身,一會兒像化身;
甚至對替身和化身的掙脫,也會偶爾閃現(xiàn)一下。
莎士比亞紀念日
因為你,我的渺小不同于
鯨魚沒見過螞蟻。有兩個完全
不同的世界存在,其實
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種方便。
像你一樣,我的渺小
是我的方便。但也有可能,
我的渺小,就如同我走出郵局時
有人貼過來,向我兜售
晃動的長矛。擺脫糾纏后,
我記起,我確實參加過
一些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
壕溝挖得比墳墓還深。
因為深,蒼蠅的奏鳴曲潤滑著
血的榮譽。野蠻也沒料到
渺小和偉大都出賣過我們。
壕溝中,我讀我的渺小
如同你的那些生動的角色
并未能將我窮盡。
一旦走神,我讀我的偉大更如同
你的死并未在我這里結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