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新
“會計與人文,哪里談得上一絲一毫的關系呢?”那些秉持“會計工具論”的先生們,恐怕不會輕易放棄這一“立場”。我們的觀點是:會計之于人文,猶如植被之于土壤—沒有人文土壤的滋養(yǎng),現(xiàn)代會計就不會破土而出;離開了會計這一特殊“植被”,人文土壤就有可能退化為無邊的荒漠。
“人文”,是一個非常寬泛的概念。無論人們對“人文”有多少種不同的理解,誰都不能否認的是,人文精神,在任何時候,都是指向真、善、美的,都是要促使人們去自覺地探尋人的意義的。人文主義是歐洲文藝復興的產(chǎn)物,其主要貢獻是促成了“人的發(fā)現(xiàn)”和“世界的發(fā)現(xiàn)”。覺醒了的人睜眼看世界,重新認識自己,滿懷信心地要去主宰他自己的生活—有尊嚴的、富足的生活。一個新時代到來了。
如果說文藝復興傳播了搖曳在中世紀的理性的微弱火種,那么,新教改革的意義即在于,它使得社會迅速世俗化,使得普通人追求并保護自己的物質財富成為一項重要的人權。經(jīng)濟逐漸發(fā)達起來,這又反過來進一步刺激著人的智能。及至啟蒙漸成燎原之勢,理性之光開始變得耀眼。無論是在意大利、中北歐還是蘇格蘭,人的面貌煥然一新。思想的解放、科學的進步、新航路的開辟、地理上的大發(fā)現(xiàn)、城市的崛起、信用的擴大、市民社會的勃興,所有這一切的結果就是,過去那高高在上的神權和王權不斷地為人權所逼退。財富還是那么誘人,但此時,誰也無法再通過掠奪或欺騙獲得長久的“成功”。
正是這樣一種社會精神氣質,滋養(yǎng)著現(xiàn)代會計的胚胎?!皶r勢造英雄”。盧卡·帕喬利,這位“十五世紀意大利最杰出的數(shù)學家”,就在這種形勢下登上了歷史舞臺。他先是來到威尼斯,后又遍游意大利和城邦各大學,演講和推廣商業(yè)數(shù)學。在1494年出版的《算術、幾何、比及比例概要》(即《數(shù)學大全》)中,他總結了復式簿記的基本原理,并斷言:通曉簿記是成功商人的必備條件。從人文的角度看,在帕氏總結的復式簿記中,最重要的也許就是,它同時記錄了對企業(yè)出資人和債權人的受托責任,因之體現(xiàn)著對最重要的人權之一—私有財產(chǎn)—的尊重。
《會計思想史》的作者查特菲爾德(M. Chatfield)曾準確地概括說,意大利式簿記是應商人兼金融家反映債權和債務之關系而產(chǎn)生的。這種受托責任關系,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市場經(jīng)濟中的契約精神的體現(xiàn)。借貸記賬法中矛盾平衡的哲學意蘊,就連馮友蘭先生都激賞不已。今天,當我們走進海事博物館,就不難發(fā)現(xiàn),大航海時代的船長,總是離不開這幾樣東西—羅盤和戰(zhàn)刀、日志和賬簿。我們不應對此感到驚訝:他需要賬簿記錄他的受托責任,也要用戰(zhàn)刀保護他和他的合伙人的私有財產(chǎn)。
人文精神孕育了意大利復式簿記,復式簿記的推廣又反過來成為摧毀歐洲封建經(jīng)濟、促進遠距離匿名交易興起的一支重要力量。馬克斯·韋伯強調說,“理性的商業(yè)簿記”促進了家庭與商業(yè)的分離,使非血緣關系的重要性得以凸顯,因此,如果缺少了“理性的商業(yè)簿記制度”這個重要條件,資本主義就不能發(fā)展起來。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韋伯意義上的資本主義,是一種利用交易機會獲取預期利潤的行為,它需要依賴(形式上)和平的獲利機會,而不是強取豪奪的獲利方法;韋伯意義上的資本主義精神,是實現(xiàn)個人自由的精神,是與勤勞、簡樸、堅忍、克己等美德共生的,因此,它就不能不首先反抗神權和王權對經(jīng)濟權力的壟斷,同時與揮霍和浪費劃清界限。
弗賴堡經(jīng)濟學派的領袖瓦爾特·歐肯也毫不吝惜對復式簿記的贊美。他說:“復式簿記知識,乃是16世紀初葉德國南部發(fā)展的先決條件。什么地方(如漢薩同盟城邦)缺乏這種知識或普及得緩慢,那里的經(jīng)濟就發(fā)展緩慢??梢姡挥袑?jīng)濟核算方法進行改良,才能夠完全改變人們對經(jīng)濟生活的姿態(tài)?!辈樘胤茽柕抡J為,復式簿記存在實踐上的和學術上的兩大來源。但顯然,它還應有一個思想上或觀念上的來源。社會變革需先有一個“思想基礎”,我們何曾見過哪一個大的社會變革,不是從觀念的變革開始的呢?
《數(shù)學大全》出版之后,簿記方法不斷得到升華和普及。在這幾百年中,新財富不斷地涌現(xiàn),資本的集中態(tài)勢越來越明顯,公司制也逐漸發(fā)展完善起來。然而,簿記在此間的巨大貢獻往往遭到無視。1923年,哈特菲爾德(H. R. Hatfield)為簿記作了“歷史性辯護”,痛斥那種“極端的無知”。他說:“會計的職能,是明確責任、是防止舞弊、是引導工業(yè)、是確定股權、是解決‘利潤是什么這個商業(yè)中的最基本難題;它為政府的財政運行提供便利、讓企業(yè)管理者確保效率?!惫雄`履的會計人,絕不是機械的謄寫員。遺憾的是,直到現(xiàn)在,人們還都不愿正視這一點。正是由于存在這樣一種社會心理,人們才會在歷次金融危機中,屢屢把會計當作“替罪羊”。
比如,18世紀最初20年里,西歐一些國家發(fā)生了空前絕后的大投機,“南海公司泡沫”即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例。對南海公司的賬目審查拉開了民間審計史的序幕。由于審計中發(fā)現(xiàn)了該公司的賬目存在著虛假記錄,人們想當然地把會計舞弊與投機欺詐聯(lián)系在一起,似乎會計人員應對此負全責。其實,“南海公司事件”只不過是一樁官商勾結、腐敗賄賂、用特權排斥競爭者的卑劣勾當而已。當時的英國財政大臣甚至也成為主謀之一。盡管審計師查爾斯·斯內爾查出了賬目問題,但他并沒有說明出現(xiàn)問題的原因。真相是什么?是會計師道德淪喪,還是他們在重壓下不得已而為之呢?實際上,回顧歷史就不難發(fā)現(xiàn),在失靈的“無形之手”背后,往往少不了那只為所欲為的“有形之手”。亞當·斯密晚年最擔憂的,就是政治權力與市場權力的勾結,以及由此導致的整個社會的德性的沉淪。
托尼·朱特曾經(jīng)說,市場有一種自然傾向,它將優(yōu)先滿足那些能夠被簡化成商業(yè)標準或經(jīng)濟計量標準的需求。還有哪一個經(jīng)濟指標比“利潤”更符合市場的要求呢?諾獎得主弗里德曼視利潤的增加為企業(yè)的社會責任,這是不難理解的。一部公司發(fā)展史,恐怕也就是一部利潤追逐史。為核算利潤,人們把公司“人格化”,把它當作一個可以長期存在的“實體”。進一步地,由于會計承擔著對股東的受托責任,需要定期(每年或每兩年等)對企業(yè)的收益進行核算,會計分期的概念應運而生,利潤的計算方法就成為當時會計理論最關心的問題。但是,會計分期的重大的缺陷即在于,它傾向于促成短期行為;而權責發(fā)生制的運用又使得虛構利潤成為可能。會計承擔了利潤核算的職能,但會計中大量存在的主觀因素(如多種多樣的會計政策及其選擇)又必然影響利潤的大小,因此,在利潤成了“指揮棒”這一前提下、在科層制這一“命令—服從”式的等級關系中,如果管理層更多地為自己打算的話,“公允反映”的會計目標就很容易受到干預。如今,有多少舞弊正赤裸裸地肆意踐踏著會計規(guī)則,又有多少人不得不屈服于科層制下的“世俗權威”呢?
“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人性歷來如此。物質世界日新月異地變化著,精神世界必然與之同步嗎?活生生的現(xiàn)實告訴我們,人的德行,并不必然隨著物質進步而完善;相反,有時,物質條件越是先進,人就往往變得越丑陋,人性的陰暗面所造成的災難往往就越大。然而,正直的人,對真、善、美的向往和追求、對假、惡、丑揭露與鞭撻,永不停歇。伏爾泰“鏟除卑鄙”的吶喊,至今余音不絕。人類文明就是在這矛盾斗爭中一點一滴進步的。無疑,在物質發(fā)達的世界里,在信仰迷失的時代中,這樣一種抗爭的精神,越發(fā)顯得彌足珍貴。這種精神,就是堅守底線、爭取尊嚴,就是把人當目的而非手段的精神。可以說,啟蒙先哲們(如康德和馬克思)畢生的努力,就是為了讓人們認識到這一點。
毋庸置疑,復興會計的人文精神的重任,已經(jīng)歷史地落到了現(xiàn)時代的會計人肩上。由于會計人這一群體承擔著維護經(jīng)濟秩序的天職,因此,合格的會計人一定是與市場經(jīng)濟相匹配的“人的類型”。在會計教育中,教員和學生對會計學歷史地位的再認識、對會計史的不休止的發(fā)掘、對會計真相的無止境的探索;在會計實踐中,1200萬會計人員對“群己權界”的清楚劃分、對自身正當權利的爭取與維護、對不良社會風氣的自覺抵制,難道就不能會匯成一股潮流嗎?會計人“從身份到契約”的轉變、會計人尊嚴的樹立,不正閃耀著人文精神的光輝嗎?顯然,面對“會計工具論”者的詰難,我們完全可以正色駁之:憑什么說,會計沒有人文精神?憑什么說,會計沒有啟蒙價值?
作者單位:山東財經(jīng)大學會計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