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君
當代水墨需要新生,水墨需要重新出生,水墨需要在現(xiàn)代性的處境中再次發(fā)生,以面對現(xiàn)代性的困難,而不是繼承已有的程式化圖式,也非沿用已有的筆法與筆墨功夫,而是要從個體的生命經(jīng)驗,從現(xiàn)代性處境中個體與世界的不和諧關系,從個體自身言說表達的困難出發(fā)。而對于一個女畫家,比如沈沁,問題更為復雜,除了女性的身份維度,女性的自我性別意識與社會角色,比如成為母親的過程,還有作為一個女藝術家繪畫符號語言表達的性格難題,所有這些其實并沒有多少傳統(tǒng)可以參照,因為傳統(tǒng)的女性繪畫,在晚明以來,還是以閨房或工筆的裝飾性,或者修心為主導,而并非個體情感與情緒的表達,也非個體生命姿態(tài)的確立。如何通過繪畫語言,尤其是通過水墨語言來表達女性的生命呼吸,這是一個新的任務,而沈沁的作品以其鮮明的個性語言,為我們思考水墨如何再次發(fā)生,作為一個女性藝術家的生命活動與書寫姿態(tài)如何發(fā)生,提供了很好的個案。
水墨有待于重新發(fā)生,這是現(xiàn)代性生活中的再次發(fā)生,一旦超越學院的訓練與習作階段,一旦擺脫對西方各種圖式的因襲與模仿,藝術家回到自身的個體生命經(jīng)驗,這是藝術生長的原點,也許進入而立之年之后,比如2006年左右的沈沁,對自己作為女性生命,作為個體肉身生命,第一次獲得了自身觸感,即,她要面對兩個巨大的問題:一個是藝術史重新書寫的問題;一個是水墨與生命出生或水墨重新出生的問題。
就第一個問題,即藝術史的問題而言,如何重新以水墨的語言來看待藝術史的發(fā)展,即以自己對水墨的理解,來重寫整個現(xiàn)代性的藝術史,從2007年到2009年,沈沁重新書寫了從現(xiàn)代到當代的經(jīng)典藝術史的主要作品,所謂的那些經(jīng)典代表作,從具象寫實到抽象表現(xiàn),從觀念藝術到政治波普,她試圖以自己獨特的目光來清理出自己藝術的可能方向,沈沁由此畫出了自己的《中國制造》的美術史反思系列。
在這些作品上,我們看到她對杜尚《泉》這個現(xiàn)成品的重新書寫,既是再次形成圖式的挪用,也是以繪畫涂改現(xiàn)成品,因為現(xiàn)成品本身是反繪畫的,但是以水墨用筆勾勒形體,卻又以水墨來沖洗這個小便器,似乎是更為徹底地還原了這個物的物性,但又更為體現(xiàn)出水墨的繪畫性。在這里,沈沁在面對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二十世紀西方藝術面對的是杜尚與塞尚的沖突:或者以觀念藝術消解繪畫的手藝與唯一性,或者接續(xù)繪畫的繪畫性使之更為具有自然性,西方藝術并沒有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導致西方當代藝術要么過于技術影像的虛擬化,要么過于社會事件的破碎化,無法在繪畫性與觀念性,個體肉身與技術復制之間尋找到內(nèi)在關系。但是通過水墨的材質卻可以啟發(fā)一種新的連接:“水”不是自然的現(xiàn)成品?“墨”不是書寫的現(xiàn)成品?但是卻被傳統(tǒng)文化作為最好地繪畫工具,因此水墨在當代的意義就在于,可以通過材質本身的自然性與呼吸感,讓繪畫與現(xiàn)成品得以重新連接,讓機械冰冷非人性的物質感與自然性的呼吸性與生命的脆弱性內(nèi)在相通。
沈沁的《中國制造》雖然表面上帶有自我嘲諷的口吻,對中國現(xiàn)代性被動復制與粗制濫造的反諷,但是卻以自己自由化的水墨語言,對水墨技法的良好微妙控制,讓水性與墨性的材質性面對西方已有經(jīng)典作品的圖式時,大膽涂寫,讓水墨的自由流淌得以充分發(fā)揮,其實質是個體自由的書寫,以消解藝術史的巨大壓力。
這也是再次面對現(xiàn)代藝術杰作的壓力:現(xiàn)代性的藝術其實是不允許有偉大杰作的,是不允許成為作品的,有待于自我涂抹或自身無用化,或非功效化的,但現(xiàn)當代藝術還是出現(xiàn)了一些代表作,比如杜尚的小便器或《泉》,比如馬格利特的《這不是一只煙斗》,但在沈沁筆下,都被一種不可遏制的水性的力量所沖洗,似乎整個物件在融化,在消融,被化掉了,即將消失卻留下了余象。這個轉化也是水墨文化的“化-解”之方式,哪怕是一架無比精致而結實的鋼琴也被一種水墨陰沉而涌動的呼吸感所均質滲透了,似乎西方鋼琴雄偉崇高的樂音要轉化為中國古琴自然的潺潺流水之聲響。
讓物性融化,讓一切處于水墨性的溶解之中,沈沁找到了自己對水墨與藝術史之間關系的新理解,這只是屬于沈沁她一個人的藝術史,是沈沁自己制造的藝術史,是打上了沈沁水墨呼吸節(jié)奏的西方藝術史,尤其還包括西方古典藝術的杰作,比如米開朗基羅的《圣母憐子》,似乎哀悼的年輕圣母與自己死去的兒子一道重新進入了出生之前的呼吸之中,哀悼也是愛擁,是讓水墨進入新的出生,再次的出生。
這樣,我們就可以理解另一個更為重要的藝術條件,是生命的出生,這是沈沁2007年左右畫出的《孩兒》或《雙嬰》系列,無論在傳記學上是否來自于沈沁這個階段生下了自己的兒子,是女性在懷孕與生育過程中因為驚恐與喜悅而產(chǎn)生了生命的想象與幻覺,她畫出的嬰兒或胎兒,乃至于連體嬰兒,都有著一個女性從身體感受出發(fā)的新想象,似乎不是水墨在書寫,而是生命,是與胎兒一道生存的“羊水”在書寫,是母親與胎兒連體的這個生命觸感,女性特有的生命質感,導致了這些水墨作品的氤氳化生,墨色模糊,如同胎兒的模糊跳動的影像,以及生命最初是孿生的想象。
這個生命出生的想象,是生命的本相在出生之際的喃喃之語,似乎那些嬰兒已經(jīng)成熟了,已經(jīng)開始自我表達,水墨面孔的流淌就是他們新鮮血液的自然流露。這是讓水墨回到了原初的出生經(jīng)驗上,因為水墨要重新發(fā)生,比如回到生命的元現(xiàn)象——出生與死亡,愛與恨,這是生命都會遇到的原初根本現(xiàn)象,只有從此出發(fā),藝術的個體發(fā)生才是真切的,這也是為何沈沁后來從藝術史與嬰兒系列走出來時,立刻畫出了自己的《鷹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