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典江
十年多來,盧紫君是縣城最熱愛身體的女人。
這樣講,是有根據(jù)的。每天天剛亮,盧紫君就穿著素白的緊身衣,套上白邊布鞋,提一柄游龍寶劍,匆匆趕往烈士陵園,在涼亭邊的青草地上,立定,吸一口氣,丹田下沉,拉開架式,練起“108式游龍劍法”,寒光閃閃,冷氣逼眼。
盧紫君苗條的身段和靈活的身法,使她看上去完全像一個青春嬌艷的少女。事實上,她已是一個少婦,快要四十歲了。即使從正面端詳她的臉龐,她精致的五官造型和細膩白嫩的皮膚也會令人怦然心動,何況在她的腦后,還拖著一根粗大的辮子,又增加了野性的蓬勃生機,更讓看見她的男人血脈賁張。
在烈士陵園鍛煉的,大多是老年人,他們散步打太極拳做操遛鳥,沒有誰會武術(shù)器械,他們對盧紫君的武功驚異不已,這個女人居然還會大劈叉倒立翻筋斗,她的身體怎么這樣柔軟?有沒有骨頭?不知她是怎么練的。
鍛煉的人,總是一伙一伙的,唯獨盧紫君例外,一個人來一個人去,從不與任何人招呼,冷若冰霜。她選的練功地點,是最偏僻的墻角,旁邊有個亭子。日子一久,也屬于她了。
無論刮風下雨,盧紫君從不缺漏,下了雨,她就撐一把油紙傘來,輕盈盈地,在亭子里練,空間展不開,就活動筋骨,練基本功,拉幾個主要的架式。
從八十年代一直到九二年,盧紫君就是這樣練功的。那些老年人,有的不練了,有的去世了,也有新來的,待上一段時間,誰都認識了盧紫君——那個白衣白褲白布鞋練劍的美貌少婦。但誰也不敢去搭腔,萬一話不投機,嘿嘿,當心被她刺個透心涼也。
一天,不見盧紫君來。
大家覺得奇怪,這是破天荒啊,發(fā)生什么事啦?
在這個彈丸小縣城,一無所知的陌生人并不存在,總會有人對你的情況一知半解。還是有人曉得這個白衣少婦叫盧紫君,她的身世,還頗為復雜呢。
你曉得?講來聽聽嘛。大家停止鍛煉,興致勃勃地圍上來,要聽這個神秘女人的故事。
這個講故事的人,便嘿嘿一笑,壓低嗓音講了起來。
她是盧艷天的養(yǎng)女,所以我認得。盧艷天也叫艷陽天,她是個什么樣的人,講出來,嘿嘿,嚇死你們,她是舊社會的那種人,靠賣身吃飯的,又愛抽大煙。解放后,她被政府改造,強迫從良,安排到鞋廠做布鞋,一直沒有嫁人。后來,又撿到一個棄嬰來養(yǎng),取名盧紫君。女兒長大后,相貌俊美,如同舞臺上一個人見人愛的戲子,引來許多人家提親,但盧艷天一個也不答應(yīng),似乎她對所有的男人都生了戒備,想把女兒收藏到老。后來,布鞋廠書記王為民把盧紫君也招了進去。一天,王書記派盧紫君跟他去出差。晚上,盧紫君正在旅舍睡覺,突然聽到輕輕的叩門聲,就問:“誰?” “我——”有人悄悄應(yīng)答。“你是誰?”盧紫君好害怕?!斑€聽不出嗎?我是黨,我來關(guān)心你?!甭曇艉芡馈_@下,盧紫君聽清楚了,來人正是書記王為民。她不敢怠慢,套上衣服就開了門……一年過去,盧紫君的肚子開始凸了起來,惹來了相關(guān)的閑話。王書記看到不妙,為了遮丑,便主動為盧紫君介紹男朋友,選到了徐文章。這徐文章,原是個上海知青,不知為什么,一直沒有回去,留在夜郎縣鄉(xiāng)下教書。教書之余,就喜歡吹笛子。一天,校長問他:“組織上要給你介紹個對象,你要不要?”徐文章欣喜若狂,“要,我要,堅決服從組織的安排。”校長笑了,“那好,你覺悟這樣高,為了照顧你結(jié)婚,組織上還要調(diào)你回縣城,進文化館?!币贿M城,見了面,徐文章大吃一驚:這個對象太漂亮了,像個電影演員,只是腆著個大肚子,像面大鼓。經(jīng)過痛苦的煎熬,徐文章認了。于是,被調(diào)回縣城,在文化館守圖書。不知怎么回事,他沒有做成父親,也許是孩子沒有生下來,也許是送了別人??傊?,他過得很痛苦,一發(fā)癲,就打盧紫君,罵她那晚無論如何都不應(yīng)該開那扇門,一失足成了他的千古恨,并詛咒王為民要短命。幾年后,王為民不但沒死,反而升了官,身份是縣委副書記。有意無意之間,他偶爾也去布鞋廠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老同事,瞟瞟老相好。突然一天,王為民偏癱了。治來治去,僅能顫巍巍地走路,禁不起一陣風吹了。那一天,徐文章狂喜,捧著笛子吹了一天,把嘴唇都吹出血了,淚如下雨。從此,他不再毆打盧紫君,但是,也不再和她說話了,變得很漠然。一有空,就吹他的笛子,吹得很苦很澀。吹來吹去,吹得滿城風雨。
聽了這段介紹,大家嘆息不已,原來這個白衣少婦的命,苦啊,老天不公,真是紅顏薄命。
一個多月后,在烈士陵園的那個角落,大家才又看到可憐的盧紫君,她臉色慘白,失去了昔日的紅潤,提著劍舞了幾十招,竟大汗淋漓,喘起氣來,不得不拖著身子回到亭內(nèi),坐在石凳上休息。
隔得遠遠地,大家一邊鍛煉,一邊窺視,像瞻仰舞臺上唱獨角戲的一個旦角。
一個老年大學的戲迷驚嘆,她多么像孤苦伶仃的白娘子啊,可惜,這里不是美麗的西湖,也沒有一個許公子來陪伴,甚至沒有一個小青來訴苦,多可憐呀。她這么好的身段和武功,要是加入我們京劇團,扮起相來,絕對是一個栩栩如生的當家花旦。
有人便開玩笑,是啊,老不正經(jīng)的,你快去招她做你的關(guān)門弟子吧。不過,京劇不好學呀,要想學得會,得和師傅睡。老不死的,老牛吃嫩草,你要占大便宜了。
另一個感慨,我看哪,她最適合演的戲,是“霸王別姬”,好好化起妝來,我敢打賭她要年輕二十歲,不是一個活脫脫的虞姬么?只是在我們這莫明其妙的夜郎縣,實在找不出一個像樣的霸王來配她呢。唉,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這老頭,竟帶來了一把京胡。只見他,馬上坐在石凳上,翹起二郎腿,奏出那首著名的《夜深沉》。這個曲牌,音調(diào)激越高亢,霸氣蒼涼,痛徹地刻畫出霸王的錚錚鐵骨和虞姬的纏綿悱惻:楚歌四面,英雄美人把盞相對,鐵馬嘶鳴,劍指寒光,令聞?wù)邷I下潸然……
突兀的琴音,驚醒了那邊亭子里正閉目養(yǎng)神的盧紫君。她睜開惺忪的眼睛,循聲望來,見是一大群老頭老太在欣賞一把胡琴演奏,他們神情肅穆,像舞臺上的演員,正沉浸在角色的氛圍之中,一時間,不由癡了。
這賣弄的老頭,是老年大學京劇團的琴師,文化館的退休職工,文革中一直演出樣板戲,拉得真是有板有眼。與二胡相比,京胡陽剛大氣,激越凌厲,有穿金裂帛的感染力。這一次,老琴師觸景生情,把眼前的白衣少婦幻化成了歷史上的悲劇人物:現(xiàn)在,她酒醉難支,正倚劍憩息呢。而在帳外,金戈鐵馬,火光沖天,戰(zhàn)事吃緊,必須用琴音喚醒她,讓她強忍悲哀支起身來,重新?lián)軇ζ鹞?,慰藉困頓不堪的西楚霸王,殺將突圍,重振雄風……
受此鏗鏹的琴音刺激,昏昏噩噩的盧紫君徒然生出一股悲憤之氣,實在難抑,再不排遣出去,身體就要自焚了。她緩緩站起,踱出亭子,猛地抖開一朵劍花,舞出了連綿不絕的招式,忽而“金雞獨立”,忽而“驚燕掠水”,忽而“拔草尋蛇”,忽而“霸王上弓”……閃騰挪移,翻滾飛躍,把眾人看得呆了。
練到最后,盧紫君一招“氣貫長虹”,把一枝斜出的梧桐劈將下來,葉片橫飛。
好劍啊好劍。眾人驚嘆,看來,她這寶劍開了刃,竟劈下了碗口粗的樹枝,要是劈到人身上,肯定是見血封喉。
戛然收式。盧紫君插劍入鞘,快步繞墻走了,像一片深秋的葉子,消逝于深邃的光陰里。
第二天,再也沒見她來。
似乎永遠不來了。
人們又談起盧紫君的故事。有人講,她在大街上與王為民狹路相逢,怒火中燒,忍無可忍,把仇人狠狠劈了一劍,坐牢了。也有人說,她突然迷上了跳舞,結(jié)識了第三者,喚發(fā)出了第二春,私奔了。更離奇的,是不堪老公的精神虐待,自刎而死。
最惋惜的,還是京劇團的老琴師,他天天背胡琴來烈士陵園,坐在那個空蕩蕩的亭子里,有氣無力地拉《夜深沉》,一邊哼哼唧唧: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君憂悶舞婆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