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玲
一
蘇然悄悄地理了理頭發(fā),努力不讓額前的劉海遮擋住視線。臺上,劉飛好聽的男中音抑揚頓挫。
“這周的企劃報表要完整,要有目標客戶的詳細信息,包括生活習慣、喜好,因為你知道,拿下你的目標客戶,就是你應當完成的任務,不單純是收獲成功的喜悅,還是考驗你面對挑戰(zhàn)掌控把握的能力?!?/p>
臺下,雷鳴般的掌聲。
角落里的蘇然未置可否,早就聽說市里來個知名人物講課,對于在大學里就參加過各種演講場合的蘇然來說,很平常,沒勁,蘇然起身走開,回到自己的工作間。
格子板硬塑花紋,淡青的顏色,兩米見方的空間,一臺電腦,一臺復印打印兩用機,是蘇然工作的全部家當。對了,還有一只拳頭大的小魚缸,幾只紅色的錦鯉在自由地游弋,魚缸底鋪了一層彩色的石子,兩片綠綠的水草,每當看著這幾條魚,蘇然的心情就格外好。
人為什么不能像魚呢?有那么多的悲傷,不順意,有那么多的壓力,生活的,情感的,工作的,還有同行之間的爭斗,為了一個職位的拼殺。蘇然的朋友小桃卻不這樣看,她經常開導蘇然,不要讓糟糕的事情阻礙了你快樂的心情,沒有人給你快樂,只能靠自己。漸漸地,蘇然也認同了小桃的觀點。
小桃的一天,過得很瀟灑,也很范兒,因為是一家雜志社的編輯,間或也做娛記,整點明星花邊新聞什么的,接觸的都是文藝界的老叟憤青,自然受熏陶。
蘇然、小桃和另一室友阿言合租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三個外地的女生,每人一居室,廚房客廳共用,但三個人聚在一起的時間卻少而又少。
80后的小桃是個典型的現(xiàn)代派,房間布置得很有小資情調,一面墻的書柜,哲學倫理官場文學圣經詩歌雜談洋洋灑灑,磚頭厚的幾頁紙薄的線裝的盜版的嶄新的黃舊的裝滿了書柜。墻角是一臺液晶電視,旁邊一只小巧的粉色筆記本,寬大的席夢思,鋪著印著紫薔薇花的床單,兩只靠枕,各印一朵放大了的盛開的紫薔薇花,真絲紫紗窗簾,一只純白色毛毛熊憨態(tài)可掬臥在床頭,典型的小資女生情調。然而,小桃的時間點與蘇然永遠是兩極,想要抓住一起坐下來聊聊的空檔基本沒有。蘇然七點半鐘要趕公交,八點二十分準時到達公司樓下,八點二十五分打卡入門,八點二十八分到會議室開十分鐘早會,然后開始一天的工作,晚上五點半下班,回家六點半鐘,吃完飯看兩個小時的電腦,半個小時瀏覽新聞,其他時間跟熟悉的網友聊天抒發(fā)點小感慨小心情,十點鐘入睡。而小桃,要上午十一點鐘起床,吃早餐,下午兩點到雜志社,編稿子排版,凌晨四五點鐘下班回家,那時,蘇然正在夢鄉(xiāng)。
然而,蘇然和小桃卻無話不談。70后與80后的代溝在她們倆之間好像不存在。
蘇然是個比較安靜的人,不喜歡逛街,在這座城市,也沒有什么朋友,周末一般都蝸居在家里,看看電視,或在博客上敲幾段文字,有幾篇還被小桃搜刮去了發(fā)在她們《雨花》雜志上,給了她一百四十大元的稿費。
恐是對文字,只敢說文字吧,有興趣的緣故,公司營銷部李小楊經理看好了蘇然,把做文案的活兒給了她,文案不像營銷員,整天得往外跑,還有營銷任務,跟工資掛鉤,弄不好完不成的話連底薪也拿不回來,弄得焦頭爛額,這個案頭工作很穩(wěn)定,雖然沒什么獎金,但也用不著天天往外跑,少了勞心費神。
蘇然還算滿意,已近不惑,不想再奔波了,激情也漸漸泯滅了,對于一個經歷過不幸的女人來說,太希望有個安定的生活了。
比如說現(xiàn)在,骨子里的傳統(tǒng)讓蘇然對現(xiàn)在的世界,有些迷惘,甚至一知半解,對于那些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蘇然盡量回避,小心翼翼地維護著自己那點可憐的尊嚴。尊嚴有價格嗎?這樣的問話很好笑?蘇然自己也回答不上來。
另一個室友阿言,是個在校大學生,學金融專業(yè)的,超級美女,一頭棕色直直的長發(fā),齊眉劉海下,兩只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清純可愛又惹人憐惜。90后的阿言雖然跟蘇然她們在同一所房子里,但是很少回來,偶爾周末回來,也是簡簡單單收拾一下就走。蘇然有些搞不懂,每月干嘛還要消耗一千多元租房子呢,直接住宿舍不是更好?但是,小桃卻不這么看,小桃笑稱她們這里是三代女人幫,70、80和90組合的女人街,街面不一樣,走過來的感覺也不一樣,理解和感悟更不一樣。小桃的話充滿玄機,尤其對阿言,蘇然覺得小桃有點杞人憂天,阿言肯定是家境好,美女胚子,上天的寵兒,一定會有個美好的前程。
阿言的青春靚麗,無處不在,牛仔褲、紅白相間的格子衫,白色旅游鞋,隨隨便便的裝束,整個人就顯得朝氣蓬勃,精精神神的,常令蘇然感嘆,年輕真好!
阿言對蘇然很有禮貌,總是叫她然姐,每當蘇然夸起阿言來,小桃總是不以為然,并一再點著蘇然的額頭,直呼,姐哎,別讓外在的事物蒙蔽了你的眼睛,有些太美好的東西,只是表面的。蘇然卻不這么想,這就是小桃自己的怪論,同性之間看到比自己漂亮的女孩子都要嫉妒幾分罷,這是女人的通病。
二
一個人的生活很單調,來到這座城市,一天像十年那樣漫長,每次翻看手機里女兒可愛的笑臉照片,蘇然總會淚奔,卻不能也不敢撥那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號碼。
結婚原不是一個人的事情,蘇然不知為什么,懵懵懂懂地就到了大齡女青年的份兒,初戀像升起的肥皂泡,看著美麗卻不能長久,很快便破碎了,快得讓你不敢相信。那個在大學處的初戀男孩早已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曾經的海誓山盟,每周節(jié)省下來餐票看一場電影的浪漫,還有,那些如膠似漆的夜晚,在現(xiàn)實面前,都輕得像一片羽毛,風來了,不知吹落誰家了!如果說,初戀的美好已被她蘇然封存了,可那個叫峰的男孩,卻讓蘇然無論如何忘不掉!A市,注定是她蘇然的一段噩夢。
不知不覺間,蘇然回到縣城已近兩年,卻不經意間把自己弄到了剩女的行列,在家人的熱心撮合下,鄰居家的兒子大寶,正在部隊服役,借著探家的機會,兩個人匆匆見了面,蘇然說不上什么感覺,既然好的都已經被人揀走了,歪瓜裂棗也將就著吧!何況大寶人長得高高壯壯,又托底,是個老實人,大寶爸媽是蘇然老姨住了十幾年的街坊,用老姨的話兒說,是正經過日子人家的孩子。大寶很快從部隊復員,回到他們那座小縣城,分到軸承廠當了一名技工。一切該來的,也就順理成了章,婚紗、紅地毯,只是沒鉆戒,大寶媽的一對銀鐲子,算是把蘇然這個兒媳婦拴下來了。
婚后的日子像白開水,蘇然內心渴望像火一樣的情愛并沒出現(xiàn),每次蘇然臉兒紅紅,氣喘吁吁,身體像盆炭火使勁兒抱緊大寶的脖子,盼著洶涌的浪潮將自己吞沒時,大寶卻像干癟的魚兒,很快下來了,并且充滿內疚地不敢看蘇然,小心地為蘇然擦拭身體,那眼神,既無奈又可憐,
蘇然不忍心讓這個大男人羞愧,對于這樣的問題,還是避免尷尬的好。
大寶的藥罐很隱秘,但還是被蘇然發(fā)現(xiàn)了,在廚房碗柜的下邊,被層層疊疊的報紙遮蓋得很鬼祟,瓦罐里,是一塊熏得黑乎乎的類似男人陽具的東西。蘇然捂著鼻子,用戴著膠皮手套的手拿住,仔細端詳了半天,陽具的根部已經被切割了部分,另一層報紙蓋住的鋁制小鍋里,是半鍋已經熬制出來的尿水一樣顏色的散發(fā)著古怪氣味的液體,陽具的根部在里面若隱若現(xiàn)。
蘇然斷定,這是一個公鹿或者駱駝的寶貝,是烘制品,需要像木耳一樣泡發(fā)了,混在幾味中藥里,熬成補品,可治男性病。
這樣的鬼祟行動并沒有改善他們的性福,每次,大寶都大汗淋漓,卻又很快像泥鰍一樣滑下來。
這樣的夜晚不知怎么變得很遙遠,說不出抓不住,內臟仿佛掏空了,多少個夜里,蘇然望著外面的燈火,心也跟著沉下去。峰帶給她的那次徹骨,總是在無邊的黑夜里闖進來。
蘇然死也不會忘記,那次初夜,那個年會酩酊大醉的歡聚夜晚,大家都瘋了一樣,紅酒、啤酒、茅臺、雞尾酒、清酒,冰塊在酒杯里融化,酒在口里燃燒,燈在旋轉,人也在旋轉,蘇然不知怎么上的車,醒來,卻是另一重天地。
峰就這樣闖進她的世界,把她的三十一歲永遠定格在那一瞬,之前初中高中大學讀研,一路走來,蘇然的世界就是三點一線,宿舍、食堂、教室,在做教師的媽媽諄諄教導下,蘇然將情竇之門悄悄關閉,并向媽媽保證,沒找工作之前不談戀愛。雖然十四五歲也曾喜歡男孩,喜歡干凈陽光的那個班委,但僅僅限于喜歡。從步入縣重點三中,高中三年,學習壓力就像時刻繃緊的弓弦,搞得蘇然沒有時間和精力四顧外圍的任何事情,雖然最后考上的大學不是很理想,但總算沒辜負媽媽的期望,走的是一表重本。A市大學學習經濟學,一路讀研下來,除了大學那場刻骨銘心的初戀,蘇然再也未遇到過心儀的男孩,錯過了便找不回了,在感情方面,蘇然還像一杯透明的水,需要人來開發(fā)和自我沉淀。
峰絕沒想到,蘇然竟然是處女,床單上的那滴鮮紅,蛇一樣鉆進峰的嘴巴,半天合不攏。蘇然靜靜地躺在床上,注視著峰的表情。
很奇怪,是嗎?蘇然首先打破尷尬。
嗯……嗯……我、我真的不知……一向口齒伶俐的峰這會兒也語無倫次起來。
給我倒杯茶好嗎?蘇然掀開了身上的被子。
好……好。峰手忙腳亂地找茶。
對不起,稍等一會,我先燒壺水,沒水了。
峰拿起電水壺走向廚房。
男人單身公寓的陳設映入蘇然的眼中,十幾平米的房間,一張大床占了半個房間,墻角放著吉他和一堆散亂的衣服、鞋子,床頭柜上擺著掀開的雜志,封面的性感女模穿著暴露,含情脈脈。左轉是個小衛(wèi)生間,右面是間合用的廚房,筆記本電腦安靜地躺在地上,幾張碟片如地圖隨意攤放。
蘇然很喜歡這種感覺,峰和她在這家單位都是業(yè)務骨干,雖然是家私企,可是他倆一直搭檔,很默契,也多次合作拿下了公司很多項目的策劃,并且得到總公司常務董事會的認可。這次慶祝年會,兩個人分別受了表彰,而且都拿到了三萬塊的最高額的年終獎,怎能不高興呢。
其實,在蘇然的心里,峰的成熟、沉穩(wěn)和滿腹經綸,浩浩才氣,都是蘇然在心里臨摹多次戀愛的首選。到了這個年紀,不再是青澀的少女時代,彼此更需要互相的幫助,互相的依靠,無論事業(yè)還是感情,找到自己合適的那半才是最重要的。
蘇然自認身材、相貌和自身素質都不比峰差,峰喜歡自己也是早晚的事,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好像昨天就已經預見到了,蘇然心里有種得到后的滿足。
這樣的生活甜蜜而飛快,蘇然在縣城的父母也知道了蘇然在談戀愛,連連催著蘇然將峰帶回家,他們要好好看看這個準姑爺。
在一個周末的午后,兩個人在峰的小房間親熱,每次,峰都能讓蘇然感受到痛快淋漓的性福,世界不存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粗重的呼吸和快樂的呻吟。親熱過后,蘇然枕在峰的肩上,右手撫摸著峰光滑的胸膛,輕聲道出國慶節(jié)要帶峰回家,可是,峰卻遲疑了,臉上現(xiàn)出了凝重之色,欲言又止。
干什么嘛,你倒說話啊?國慶節(jié)咱倆一起回家。蘇然嬌嗔地晃著峰的身子。
然,我手里還有個大項目的活兒,咱倆都走,總經理肯定不讓,正是攻堅的時候,要不,你先回,等我這個項目做完了,以后有的是時間去你們家,好嗎?峰托起蘇然的下巴,看著蘇然明亮的眼睛,輕聲說。
蘇然已經被幸福融化,峰買了大包小包的禮品,把蘇然送上車。
乖,七天,不長,給叔叔嬸嬸帶好,在家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多替叔叔嬸嬸干點家務。峰體貼的話語讓蘇然像吃了蜜,心里說不出的甜。
然而,事情并沒向著他們所期望的方向發(fā)展,峰在澳大利亞的女友找上門來,并且?guī)ё吡朔?,峰留給蘇然的,只是一封表達愧疚的電子郵件。
這個國慶節(jié),讓蘇然在以后的兩年里,獨自一人躲在角落里舔舐滴血的傷口,直至被媽媽召喚,回到家鄉(xiāng)這座小縣城,離開了A市這個傷心地。
再后來,家里人介紹認識了大寶,和大寶成家、生孩子,女人的一道道關口就稀里糊涂地走過來了,從此把自己關在婚姻的門里,痛苦和歡樂,幸不幸福,鞋子可不可腳,只有心知道。
三
蘇然不知道,和大寶有多久沒有歡愛了,每次,望著蘇然充滿期待的眼睛,和熱得發(fā)燙的身體,大寶總是激情四射。然而,每次都是不能完成蘇然期待中的美好,匆匆敗下陣來,然后,一臉愧疚,然后,抱著被子去客廳,扔下蘇然一個人沉浸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
性,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么脆弱,是女兒一周歲以來的事情嗎,蘇然不能想,日子不能只是夫妻這點床事這么簡單,他們是整體,一個家庭的組合,那點事放在里面就不能稱其為大事要事兒了。
后來,蘇然就跟女兒睡在另一間房里,很自然的,大寶睡在客廳里,只要不觸碰那個話題,一切都像萬千個三口之家一樣,很平常很美滿很幸福。
大寶除了那方面覺得虧欠,其他對蘇然是沒得說,真真兒地捧在手里怕丟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且不說蘇然的眉清目秀,每月拿的工資比大寶要多一倍還拐彎,單憑土地局那份令人艷羨的公務員身份,研究生學歷就夠大寶自豪的了,能娶到這樣一枝花做老婆,前世修來的福分。
這樣的日子隨著女兒的出生,小家庭更加美滿,蘇然也從徹骨的情結中走出來,那個叫峰的男人,帶給她的所有痛苦和歡樂都已經遠去了,日子還要過的,柴米油鹽的生活需要男人和女人一同來打理。年底,蘇然分了績效獎金,加上大寶干私活兒攢的幾萬,付了十萬元的首付,買了一套六十平米的新樓房,簡單裝修布置了一下,很溫馨,他們一家從大寶媽媽家的筒子樓搬了出來,住進了新房。新房位置很好,是縣城的中心地段,幼兒園、學校、超市、醫(yī)院都在附近,蘇然很滿意。3歲的女兒也上了幼兒園,負責接送的任務早被大寶媽申請了專利,蘇然呢,除了上班,下班后在家里大部分的時間都泡在網上,干什么去呢?蘇然不知道怎么打發(fā)時間,大寶卻忙得不亦樂乎,接了一個小廠子焊接水箱的活,焊一個一百元,一天早出晚歸的,用大寶的話說,還欠著十幾萬的貸款,要抓緊干活賺錢把房貸還上。
可是,現(xiàn)在,蘇然心頭卻滿滿的是虧欠,是愧疚,是鞭笞,帶著恥辱的標記。自己就是婆婆口中罵的那條不要臉的母狗,在那個小縣城,無論是在大寶的家里,還是自己的娘家,蘇然就是一塊臭肉,一個被人寵上天卻自尋死路的神經病女人。
四
小桃踩著一縷月光,閃進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小區(qū)大門,打著呵欠,掏出鑰匙開了單元大門,叫了電梯,一大長串哈欠又禁不住跑出來,弄的兩眼淚嘩嘩,他媽的,趕稿子,趕采訪,明天還得編稿,啊啊,我要瘋了。小桃使勁搖晃腦袋,直到電梯的鈴聲把她從抓狂狀態(tài)中振醒,進了電梯,對著明晃晃的鏡子,一張沒有水分干巴發(fā)黃的臉,長發(fā)如蓬草扭成團堆在頭頂,眼圈發(fā)黑,眼袋暴露,小桃嚇了一跳,這真的是我嗎?天哪,我才二十七,怎么像七十二了呢?了不得不得了了,再這樣下去,我非得弄廢了不可,必須辭掉這份工作,找個朝九晚五的,過正常日子的。我的神啊,這得虧沒有白馬王子騎白馬帶弓箭來找我,一看我這華容,不是他要的那個白雪公主,還不得立馬跑啦,坐飛機也攆不回來了。小桃長長地嘆了口氣,胸口堵得發(fā)脹。電梯準確地停在八樓,無聲地開了,小桃迫不及待走出電梯,摸索著將鑰匙插進鎖孔,打開房門。
奇怪,往天這個節(jié)點,屋里是漆黑一片的,蘇然在香甜的睡夢中,今天,房間里居然開著壁燈,小桃換上拖鞋,脫掉風衣,赫然看見蘇然懷抱著靠枕蜷縮在沙發(fā)椅中,兩眼呆滯地盯著腳下,仿佛沒看見她一樣。
然姐,然姐,你又發(fā)什么呆???這么晚不睡,別又是夢見你那當家的了吧?小桃的嘴像刀子一樣鋒利,一下子就戳進蘇然的痛處。
蘇然沒想到,身體的焦渴會讓她迅速變得瘋狂,在那個安靜的傍晚,當她慵懶的身影晃出賓館的大門,大寶正在門后,眼神空洞,一大袋栗子散落在地上,像不能遏制的洶涌而出瞬間滾落的眼淚。那晚,蘇然一生都不會忘記,原來,性愛可以這樣美好。當那個強壯的男人,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扔上云端時,那片紅色的沼澤,紅色的樹枝,紅色的苔蘚樹葉,泛著紅色的泡沫,洶涌而來,將她死死地淹沒。什么倫理道德,三綱五常,傳統(tǒng)現(xiàn)代,一夜情婚外戀,統(tǒng)統(tǒng)滾他媽的蛋,我只要愛,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愛。性不是讓人可憎的,是讓人享受的美好的東西,千百年來,無論皇帝還是庶民,沒有了性,就沒有了歡愛,沒有了子孫后代。性不是單純?yōu)榉毖芏O立,它還有更大更美好的效用,比如亞當和夏娃,始祖光天化日下行事,不也沒有被釘在恥辱柱上嗎?只是,吃了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睜開眼睛看見赤身露體,才用無花果樹的葉子編織衣服遮住下體的嗎?
那朵帶著露珠的玫瑰,血紅血紅,那無邊的香氣,令人窒息,讓人欲罷不能。
蘇然沒有回頭,提著一只箱子走出家門,這只箱子是她的全部家當,面對媽媽質疑的目光,蘇然只說了句,我們分了,不合適。然后就是沉默,任誰追問也不開口,她要為大寶保住可憐的自尊,為了孩子,為了大寶也為了自己。大寶是個實在人,待自己和孩子沒說的,雖然小氣了些,可畢竟是過家的人,結婚六年,沒讓蘇然操過心,外人看來很美滿的家就這樣煙消云散了。
在家人和同事的猜疑聲中,大伙也隱約地知道了,但凡現(xiàn)在離婚分手,說感情不和的多半是與男女之事有關,不是男的對不起女的,就是女的對不住男的,再就是男小三女小四,這個世界已然如此,大家也沒什么覺得奇怪和突然。在焦躁的生活和壓力下,人們關心的只是生活必需品是否漲價了?股票跌沒跌,工資漲沒漲,退休延遲了嗎?誰也不會為了不相干的人去浪費腦細胞。
蘇然的一夜情就這樣暴露在日光之下,跟這個小推銷員,蘇然說不出是什么感覺,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講,是各取所需。小推銷員是外地的,老婆在農村,有兩個孩子。推銷員在縣城推銷打印紙,換硒鼓,蘇然地稅局辦公室經常需要打印紙和更換打印機的硒鼓,一來二去就認識了蘇然,互加了QQ聊了幾次,兩人約定,不問彼此情況,只是有那方面的需要時,通個短信或者電話。約會的地點通常在市郊的一個叫夢之家的小商務型賓館,小推銷員會直接去安排訂好房間,約會時間一般在下午,那個時間段小推銷員基本跑完了客戶,而蘇然這邊下午也沒什么業(yè)務,兩個人都方便。
跟許多家庭的婚外情一樣,雖然不是翻版復制粘貼,但大致都差不多,再隱秘的私情也有露出馬腳的時候。大寶是外粗內細的一個人,蘇然進衛(wèi)生間洗浴,隨手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剛進來的一條短信,那么巧地就進入了端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大寶眼里。短信的大致意思是,小推銷員告訴蘇然,他要回老家一趟,老房子拆遷補償?shù)氖?,明晚的火車,約見面。
因為大寶之前一直不會主動去看蘇然的手機,這也讓蘇然毫無防備之心,洗浴出來,便關了手機睡了。結果,結果的結果,就又演變成蘇然又一次離開,離開家鄉(xiāng)的小縣城。
五
又發(fā)呆了,快說說,怎么回事?小桃搖晃蘇然的肩膀。
我夢見他了,舉著一把刀,妞妞哭著喊媽媽……蘇然似乎還在夢中,像是夢囈自語又像對小桃說話。
得得,大小姐,您快歇菜醒醒,這都出來半年多了,咋還這點事兒呢,就沒點新內容講給我聽聽?小桃向來伶牙俐齒,而且嘴黑,專往人心窩里捅,不過,是個熱心腸,刀子嘴豆腐心。
踢踢踏踏的拖鞋在地板上摩擦的聲音,倒水咕咚咕咚下咽的聲音,蘇然充耳未聞。
我說然姐,你就該給自己找點樂,別一天上完班就在家呆著,你應該接觸接觸外面的世界,不能老活在過去里,你這樣會把你自己給毀了,知道不?小桃苦口婆心,本來心里一肚子郁悶,但看到比她還郁悶糟糕的蘇然,自己那點郁悶就自消自滅了。
然姐,我跟你講,你才三十七歲,正是女人如花的年齡,去了十幾歲少女的青澀,二十幾歲的輕狂虛榮,這個年齡,正是外在美和內在美兼?zhèn)涞碾A段。到了你們這個年齡,拼的就是氣質,再漂亮的臉蛋沒氣質,照樣被淘汰,然姐你就不一樣了,你是既有貂蟬之貌又有蕙質蘭心,你啊,一出現(xiàn),必會瘋掉一大片,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趕著馬車的坐著火車的天上飛的水里游的乘著輪船飛機的,個頂個地比著往你這跑。還在這作繭自縛干嗎,你得往前瞅,過去的一把紙灰都燒掉了,不存在了,懂不懂啊你?
小桃翹起二郎腿,像位普渡的大師點化開導著蘇然。
蘇然終于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小桃。
我該怎么辦?我人是出來了,可心還是沒出來,我想妞妞,還有大寶,畢竟是我的過錯。說到這,蘇然淚水又在眼眶里打轉。
哎呦我勒了個去,你能不能、切……小桃一邊擺著頭,一邊唏噓著。
我還告訴你了然姐,我不是垃圾桶,不是你想啥時候倒就往我這倒的,我沒那個責任和義務為你負責,清理你的內心情感喜好郁悶委屈,我忙活了一天零半宿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凡事自己拿主意吧!你要真扔不下,干嗎當初走出來?你還回去啊,回去過你的一家三口的小日子,你不怕街坊鄰居不怕領導同事不怕大寶爹媽能夠接受他們撲面而來迎接你的舌槍唇劍污言穢語,甘愿永做奴隸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誰讓你讓人家戴綠帽子背黑鍋玷污人家祖宗八代名譽呢?讓妞妞在你的唯唯諾諾和爺爺奶奶不屑的眼光中,你和大寶的隔閡中長大!如果你稍微長點腦子,就做決定吧!我要洗漱睡覺了,別再來煩我。
人啊,真的是怪物,讓小桃劈頭蓋臉一頓訓斥,蘇然忽然心情好起來。是的,人在迷惘的時候,確實需要當頭棒喝,蘇然和小桃合得來就是性格彼此兼容,取長補短,小桃伶牙俐齒聰慧精靈,蘇然蕙質蘭心卻優(yōu)柔寡斷,遇到事就掰不開,拿不定主意。
早晨,悄悄地做好早點,煎了兩個雞蛋,微波爐加熱兩杯牛奶,順手把小桃?guī)Щ貋淼臐h堡一起放微波爐熱了熱,小桃正在酣睡中。蘇然喝了杯奶,吃了個煎蛋,給小桃留了字條,讓她起來自己把早點熱一下再吃,之后在字條上畫了個大大的笑臉,意思是告訴小桃,不要擔心她,她現(xiàn)在心情很好。
六
海水無邊無際,浪花起起伏伏,不斷噴吐著泡沫,空曠的海邊,居然一個人也沒有,海里的船只是隱約的一個個小黑點,小桃佇立四顧,一陣驚慌在身體里迅速蔓延開來,這是哪里?我究竟在哪?誰把我?guī)У竭@里?不是大連港、也不是熟悉的鲅魚圈,更不是去過多次的三亞,難道是新西蘭的淺水灣?小桃驚慌不已,想快點逃離這古怪的境地,不,這不是真的,我不會在這里,不會……
小桃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睜開眼睛,正午的陽光透過紫色的窗紗擠進屋來,白底素蘭花的涼被鍍上了金色的亮片,身上冷汗涔涔,紫色的絲綢睡裙已然緊貼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小桃掀開被子,跳下床,光著腳進了衛(wèi)生間,打開浴霸的水龍頭,讓身體在溫熱的水中蘇醒過來。淺水灣,可惡!可惡的地名,可惡的夢!小桃在心底不停地咒罵,有點歇斯底里,只有自己最清楚,那是怎樣的一種痛,靈魂和身體一樣受辱,誰能體會到!
小桃把高麗香波打在身上,浴室里升起薄荷的清香。鏡子里的胴體晶瑩透亮,皮膚緊致白嫩,與臉上的暗黃形成鮮明的對比,鎖骨高聳,托著纖細的脖子,雙乳像沒成熟的兩只蘋果,只是那兩顆黑葡萄一樣的乳頭證明著這是一個成年女性的身體。小桃是偏瘦型,與蘇然的豐滿剛好相反,兩個人時常開玩笑,要互換,蘇然主張把身上的肉給小桃一些,小桃愿意把她的骨感提供給蘇然,顯然,兩個人的愿望都沒實現(xiàn),蘇然依舊豐滿,小桃依舊骨感。
吹干了頭發(fā),小桃把身子埋進沙發(fā),頭疼欲裂,渾身骨頭縫里像有千萬只螞蟻在噬咬,小桃的臉痛苦地扭曲著,踉蹌著尋到放在鞋臺上的包,找出一盒煙,彈出一支,叼在嘴上,右手熟練地打著了火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貪婪地把煙圈吞進肚子里,好舒服。一支煙幾口,小桃就把它解決掉了,頭也不再那么疼了,身上輕松了好多,精神煥發(fā)。
小桃穿上一襲到腳跟的吊帶黑色長紗裙,胸前是一朵壓花的黑色玫瑰,一枚水晶蝴蝶胸針別在盛開的玫瑰上,配上黑色的漆面細高跟涼鞋,另選了件乳白色的外搭,映襯得小桃的身材愈發(fā)地頎長纖細。棕色的波浪,瀑布似的散開在肩上,精心化過的淡妝,已掩蓋了昨晚的憔悴。小桃從柜子里一堆高仿名包中,選了一款乳白色的珍珠外飾小LV挎包,與她的上衣顏色剛好相配。收拾打扮停當,小桃準備出門,突然發(fā)現(xiàn)廚房的門邊的開關處,貼著一張紙條,不用說,肯定是蘇然寫的,小桃微笑著取下紙條,掃了一眼,隨手丟進垃圾桶。
這次主編給的任務是采訪一個海歸企業(yè)家,并且明確表示,必須見成果。這個成果含義很多,一是讓她小桃無論如何怎么想辦法也要約上這個海歸;二是必須采訪到精彩的內容,吸引市民眼球;三是言外之意你小桃近來在社里沒拿出啥大活兒,按照報社制度,薪酬上是要有說法的。主編有些讓她戴罪立功的意思,這點自知之明小桃如何能看不出來呢?
昨天下午已經立下軍令狀,小桃抱著視死如歸的態(tài)度,奔向經緯大廈二十七樓。
剛到門口,就被保安拿下,一通盤問,剛開始,小桃還耐著性子,跟這個二貨保安解釋。
保安大哥,我是咱A市南都晚報的記者,是采訪咱南都集團老總的,麻煩通稟一聲好么?
俺沒聽領導對俺說有記者來么,內(你)說內(你)是記者,俺怎么知道內(你)是不是嘞?
保安的一口大蒜味熏得小桃想吐。
這是記者證,大哥你可以拿著我的證去請示你們領導,這樣總可以了吧?小桃有些不耐煩,臉上現(xiàn)慍怒之色,太陽鏡后的大眼睛盯住保安那張胖嘟嘟的像包子似的臉。
保安很二,小桃斷定他根本沒見過什么記者證,還在那翻來覆去地看,并且裝模作樣將記者證照片上的小桃與她本人對比。
小桃實在懶得看保安,更不愿意與他對話,刺鼻的大蒜味已經讓小桃想抽身而逃了。但是,主編那不容置疑的臉,和眼鏡后面那雙精明的小眼睛,讓小桃不得不屈就下來,盡管不是很喜歡這份工作,然而,每月將近兩萬塊的薪酬,成為說服小桃繼續(xù)留下來的理由。
小桃索性靠在門衛(wèi)室的門框上,大有不通報就不走的意思。
你等著,俺去見俺們領導,啥情況回來告訴內(你)。保安拿著小桃的記者證,跨進了里拐角的電梯。
小桃觀察著這座大廈,門廳很大,足有小型網球場那么大,四周擺放著高大的仿熱帶植物盆景,電梯左側,有兩排靠椅,還有一張長條形桌子,擺放著地圖報紙,桌子的一側是大號的飲水機,另一側是高腳垃圾桶,地面鑲著乳白色大理石,照得出人影,兩只巨大的古色古香的青瓷花瓶佇立正門廳兩側,花瓶上方是題著“只有起點,沒有終點”的牌匾??吹竭@兒,小桃心里有了幾分好感,看來這海歸還挺會管理的,整個門廳就顯出氣派不俗來了,不過,這是表面,小桃還是有些擔心,如果這個海歸拒絕采訪怎么辦?主編交代的采訪任務完不成,小桃不敢再想下去了,唯恐自己先打了退堂鼓。
七
用小桃自己的話說,叫做出師不利,那個長著面包臉的保安一從電梯下來,小桃就感覺到了,那個家伙直接走過來,把證件遞還給小桃,說,俺們經理說了,他很忙,請你預約后再來。
小桃恨自己,沒調動一下關系,本以為憑著A市南都晚報記者的身份,就可以得到接見,沒想到這海歸架子蠻大。小桃腦子里飛速地轉著,把認識的人想了一圈,最后還是決定自己想辦法。其一這個采訪題目和內容自己已經策劃好了,對A市投資和運營情況做個訪談;其二了解一下海歸的背景家庭,最好有點除了投資以外的新鮮內容,這樣可以連續(xù)做幾個版面;其三如果效果好的話,在宣傳他們這個企業(yè)的同時可以把主編的意思貫徹給這個海歸,對南都晚報搞點贊助。當然,不是等價交換,而是利益共享。這樣小桃如果完成這個預期計劃,就能拿到比其他編輯多一倍的提成,小桃太需要錢了。
接過記者證,小桃頭也沒回走出大門,穿過馬路,來到正對著大廈的一個叫老魚頭的餐館,選了一個靠窗的能看到大廈大門的位置坐下來,這個地方真不錯,進出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小桃打定主意守株待兔,不信他還不出來了,目標是門口左側那輛乳白色的凱迪拉克,只要有人往那輛車的方向走,鐵定就是那個牛逼的海歸。
小桃要了一大碗老湯麻辣魚頭,就著白米飯,吃得稀里嘩啦,早餐沒吃,正好都補齊了,眼睛可沒忘了盯住那輛車。
餐館午餐的人漸漸都散去了,小桃在這里已經坐了整整四個半小時,那輛凱迪拉克居然還是杳無聲息。那個二貨保安說了,他們經理在辦公室,而且這車子也在,不可能蹲守不到。堅持堅持再堅持,小桃又給自己打打氣,雙手托著腮,倦意漸漸襲來。
天空堆著大朵大朵的云團,海水一望無際,小桃光腳站在沙灘,風掀起素蘭花的裙裾,空曠,還是空曠,恐懼無邊無際,小桃在沙灘上努力地奔跑,焦急地尋找大聲呼喊:“有人嗎?人在哪里……”
哎,小姐,小姐,醒醒,有什么需要幫忙嗎?
穿著紅色馬甲的服務生把小桃從夢境中拉了回來。
小桃搖搖頭,把自己從可怕的夢魘中剝離出來,這道傷痕太深了,越想逃開想忘掉卻越像被鬼魅樣纏住。
謝謝,小桃低頭從座位上離開,此時,夕陽已經落到樓那邊,掏出手機,蘇然的兩個信息,問她在哪,吃飯了沒?還有一個未接電話,那串熟悉的號碼,厭惡得要死卻還要救命稻草般地抓住,小桃心中的視死如歸又升起來了。那輛該死的凱迪拉克還像睡著了樣,呆立不動,小桃決定直接去凱迪拉克旁邊,坐下來蹲守,大有不得勝不還朝的意思。
小桃把自己舒服地放在距凱迪拉克十米左右的地方,選了一個臺階,小心地鋪上面巾紙,坐下來,打開包,摸出只煙點著,這樣的感覺很好。好久沒這樣靜心地坐下來,享受夕陽暮色時光了,不過,這看起來很不錯的一切,多半歸于煙的作用。小桃知道,沒了煙,自己就要徹底完蛋,就是一堆沒人要的垃圾,是一具活著的枯骨。這個殘忍她無力承受,只有跟著走下去,走下去,無論是深淵還是地獄,她小桃認了。
大廈的大門無聲地開了,兩個保安畢恭畢敬彎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從大門里走了出來,步履矯健。小桃吐出最后一口煙圈,右手拇指和食指夾住煙卷用力一彈,煙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在臺階下方的草坪里,小桃拎起小包,迎上前去。
是邵經理吧?我是小桃,南都日報采編部記者。小桃搶先來個自我介紹,優(yōu)雅地伸出右手。
乳白色的凱迪拉克旁,一身藏青色西裝的男子俊朗飄逸,四目相接,小桃和男子同時發(fā)出了“啊”……
為什么?這根本不可能!天下有這么巧的事情,怎么會在這里遇上?揪心的疼痛讓小桃渾身顫抖,不爭氣的眼淚奪眶而出。小桃掉轉身子,踉蹌地奔跑起來。
佳佳,佳佳,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
八
小桃終于平靜下來,望著這個讓她既愛又恨的男人,新西蘭淺水灣,夢魘般纏住的畫面又像游動的魚,不斷鉆進腦海。
邵發(fā)仔,是小桃大四那年,在酒吧里遇到的男人。當時小桃,不,那時叫佳佳,小桃是在這座城市落腳后給自己起的另一個名字,意思是逃離,從曾經的環(huán)境和心情中徹底走出來。
當時小桃是跟同學去酒吧慶祝,慶祝他們社會實踐活動圓滿結束,二十一天的志愿者服務讓導師和校領導對他們大加贊賞,在全??偨Y會上對他們的活動給予很高的評價。這對即將步入社會走上工作崗位會很加分增色,所以,大家一致同意聚餐。聚餐之后意猶未盡,又相約來到酒吧,進行再次慶祝。就是在那個叫夢之戀的酒吧,小桃遇上了邵發(fā)仔,開始了噩夢般的戀愛。
現(xiàn)在的恒運房地產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是邵峰,主編交代小桃的時候,只是把他參加市政府會議的一個側影給她看了,小桃并沒有認出要采訪的這個邵峰原來就是邵發(fā)仔。
佳佳,原諒我,我也是被逼的,我沾上那個東西,我左右不了我自己,這幾年,我一直在譴責我自己,是我,是我不是東西,欺騙了你。邵發(fā)仔表情凝重,像是發(fā)自肺腑。
夠了,邵大經理,不要再表演了,你覺得有意思嗎?我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你幾句話就能哄得我開心。
小桃怒視著坐在她對面的那張看起來很坦誠的臉。棱角分明,眼睛依舊閃閃發(fā)亮,皮膚保養(yǎng)得很細嫩,海外的生活混得實在不錯,“用犧牲一個純潔姑娘的愛,去換取所謂的上等生活,真是無恥?!毙√覐难揽p里蹦出的話像子彈,直接命中靶心。
佳佳,我知道我說什么都難以彌補我對你的傷害,得知你回國了,我才安下心來,這幾年,我過得并不好……
邵發(fā)仔!請不要再在我面前繼續(xù)你那虛偽的陳述,你以為我還會信嗎?我今天能耐著性子坐在這兒聽你講話,是有原因的,但是,現(xiàn)在我改變主意了,我不認識你,也不想在這浪費時間聽你謊話連篇,我們之間沒有什么好談的,但是,請你記住,壞人是要遭報應的!咬著牙說完這幾句話,小桃站起身來,沖出這間讓她一刻也不想停留的地方。
大街上,各種霓虹已經相繼展示它們的色彩和風韻了,車流如潮,無數(shù)道燈光匯成星的海洋。手機的鈴聲一遍遍地焦急催促,小桃卻無力去接,思緒亂了套,所有的神經都不再聽從大腦的分配,頭,像炸開那樣疼痛。小桃雙手抱頭,蹲下身去,身體里,萬千條螞蟻在骨縫里蠕動,仿佛要把她的骨髓全部吸食掉。小桃哆嗦著,打開包,一通翻找,煙沒了,只剩下空蕩蕩的煙盒和一只氣體打火機,小桃憤怒起來,把煙盒連同火機拋出很遠,我操!
手機鈴聲固執(zhí)地響起,小桃任由它在包里焦急,抱著肩膀蹲在地上,神志有些恍惚,那些燈光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一會兒沖她傻笑,一會兒又張開血盆大口。
小桃感覺身上忽冷忽熱,一會冷,牙骨都打顫,一會又熱,心口像燒起一把火。幾個路過的行人都側目看她,這樣俏麗的一位女士蹲在路邊,表情痛苦,挺有看點。一個醉漢搖搖晃晃走過來,大著舌頭問她需不需要幫助,而且熱心地要給她打一車送醫(yī)院,被小桃大聲呵斥,少管閑事,你丫的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醉漢指著小桃,說不識好人心,小桃摘下挎包就要掄過去,醉漢落荒而逃,老遠還聽見他高聲叫罵,死八婆。小桃懶得追。
未接的8個電話都是蘇然打過來的,小桃知道自己很快撐不住了,將電話回撥過去。
蘇然靜靜地看著輸著液的小桃,唉!這個傻丫頭,要不是自己及時趕到,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她們租住的這個房子小區(qū)有個社區(qū)衛(wèi)生所,簡單的頭痛感冒發(fā)燒還能湊合著治,值班醫(yī)生給小桃點的葡萄糖和安定。蘇然從心里感到難過,為什么,好女孩的命總是這般苦呢?越是優(yōu)秀的女人越是受傷,難道是太要強了的緣故嗎?蘇然不知道小桃今天經歷了什么,但是能把小桃擊垮的絕不是工作。蘇然了解小桃,陽光、現(xiàn)代、時尚,還有點小憤青,典型的80后特點。
蘇然去樓下倉買,買了份快餐粥,想等小桃輸完了液,給她吃下去。剛走到衛(wèi)生所門口,就見小桃晃蕩了出來。
小桃你干嗎,輸完液了嗎?我剛才看還有那么多藥呢,你怎么出來了?蘇然一臉嗔怪。
然姐,咱回家,你給我泡粥喝,我吃點東西就好了,這點藥根本治不了我的病。
小桃蒼白的臉上強擠出一絲笑容,抓住蘇然的手,催促回家。
進了屋,小桃一頭撲在床上,嚇得蘇然臉都變了,小桃,小桃,你這是怎么了?我打電話,叫救護車,咱去大醫(yī)院好好檢查檢查。
姐……不要……你去,我的柜子下面有個方盒,盒子里有煙,我吸上就好了。小桃軟綿綿的聲音讓蘇然心疼得幾乎落淚。
好好,你等著,我這就去拿。
蘇然急忙從柜子底下抽出一個方形鐵盒,打開蓋,哪里有什么煙,只有一小袋白色的粉末安靜地躺在那里。
小桃,沒有哇,鐵盒里面沒有煙哪?你是不是記錯地方了?
蘇然知道小桃吸煙,而且吸煙的姿勢特范兒,特優(yōu)雅,有時看小桃吸煙,蘇然都覺得是一種享受,女人的另一種美,對于小桃她們這樣的媒體白領小資女孩來說,吸煙實在不算什么驚奇。盡管國家政府三令五申禁止吸煙,說什么吸煙有害健康,公共場所禁止吸煙,這樣的宣傳幾乎天天在做,可卷煙廠仍在不停地制造出廠,吸煙的人仍舊再吸,很分裂的兩個極,但是,國家不是很多狀態(tài)都如此嗎?一邊是叫停,一邊還要生產創(chuàng)收,一邊呼喊著和平,一邊還在積極備戰(zhàn),一邊號召提高企業(yè)職工待遇,提升群眾生活水平,一邊要求多繳納養(yǎng)老金,這個世界,真的很無奈。
拿過來,然姐,把鐵盒子給我。蘇然十分納悶,不知小桃要干什么。
給,沒有煙。蘇然又強調一遍。
然姐,你幫我把這件外搭洗一下吧,剛才在馬路上都弄臟了,回你屋去洗,我想一個人躺會兒。
好,把襪子和裙子都脫下來,我一起洗了,有什么事喊我一聲,我就在衛(wèi)生間。
行,麻煩姐了。小桃強撐起身子,在蘇然的幫助下,脫掉外衣,換上睡裙,只一會兒,就大汗淋漓,喘息不已。
行不行啊你,咱去醫(yī)院吧,聽話啊,讓醫(yī)生會下診,咱也好放心啊,別耽誤了治病的時間。
蘇然捧著衣服,不無擔心地說。
放心吧,姐,我知道自己的身體,你快去吧,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蘇然只好帶上門,進了衛(wèi)生間。
聽到衛(wèi)生間嘩嘩的水聲響起,小桃飛快地打開塑料袋的包裝,從挎包里拿出一塊錫紙,把粉末倒在上面,打著了火機。
蘇然還是不放心,想起快餐粥還沒沖,趕緊跑去廚房,沖上,順便把下班路上買的水晶包拿了兩個,推開了小桃的屋門。
咣當,粥碗的破裂猶如炸彈,水晶包滾落在地,一瞬間,蘇然和小桃都呆住了。
九
然姐,我知道,現(xiàn)在的我,讓你很驚訝、很憤恨、很心痛是吧!在我講述我的故事之前,請你保證,以我們半年多親如姐妹的感情保證,不要說出去,不要讓我的事情再讓第三個人知道。
我是個墮落者,是個吸毒的女人,是個為了滿足需要不在乎后果的人,你能保證嗎?能發(fā)誓嗎?
凌晨的天空還是漆黑一片,霓虹也像昏昏欲睡,小桃沒有拉上那掛紫色的窗簾,沒有開燈,任由低沉的聲音發(fā)出心碎的讓人想大哭一場的沖動。
蘇然坐在對面,握住小桃的手。
我保證,并且發(fā)誓,今天聽到的任何關于小桃的事情明天都忘記!如果我說出去,必遭上天報應!
蘇然舉起右手,鄭重地向小桃承諾。
我認識邵發(fā)仔的時候讀大四,我們相遇在酒吧里,你肯定以為我們跟許許多多的青年男女一樣,注定是老套的情感故事開頭和結尾,如果你那樣想,就大錯特錯了,我的經歷能寫一部小說,如果有幸哪一天被劇作家看中,還可能被拍成電視劇,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會遇上這些事,變成今天的這個樣子。其實,我心里的痛苦就像冬眠蟄伏的蟒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蘇醒,每時每刻都在摧殘著我,我就用外表的嘻哈怒笑、時髦的范兒,精心地包裝我自己,同時用我的記者身份與市里各個階層的企業(yè)精英、文化名人、娛樂明星們周旋接觸,其實,我的不幸遠遠超過你好多倍,雖然我比你年紀小,我的經歷可謂驚濤駭浪。
小桃的臉漸漸有了血色,精神也好了許多。
然姐,把水遞給我,好的,謝謝。小桃一口氣喝干了蘇然遞給她的蜂蜜檸檬冰水,接著說道。
我的噩夢從我遇見邵發(fā)仔開始,我們注定是魔鬼手中的工具,讓我們變成了魔鬼的身份,酒吧的慶?;顒?,持續(xù)到凌晨,我真的太高興了,也真的喝多了,白酒、紅酒、香檳酒,自己也不知干了多少杯,因為馬上就要畢業(yè)步入社會了,即將開始新的工作生活。這次大學社會實踐活動獲得如此的成功,增加了我們的自信,我們小組的十二個同學,都可以拿到校優(yōu)秀大學生榮譽,每人還有三千元的獎金,我們對未來充滿希望。
邵發(fā)仔一直在旁邊看著我們,看我們興高采烈,看我將一杯杯酒干掉、斟滿、再干掉。
后來我醉了,其他人也神志不清,小宇碰翻了吧臺上那瓶價格昂貴的路易士酒。知道嗎?當時那酒是八萬多元一瓶,八萬多,是我們上四年大學的全部學費生活費。當時,我們都傻了,服務生喊來了老板,要我們賠償,大家掏光了口袋,也就有兩千多塊錢,兇巴巴的老板揪住小宇,喊來了兩個人,準備收拾他,我們拼命哀求,讓我們回家去籌錢,但這個老板說什么也不放人。小宇的家庭我們都知道,只有一個爸,媽在他很小就去世了,爸是下崗工人,每天在商場替人扛包賺錢供小宇上大學。小宇一向是個勤儉的好男孩,這樣的禍事怎么敢告訴爸爸?我們亂作一團,酒也醒了大半。邵發(fā)仔過來了,看樣子跟這家酒吧老板很熟,只說了幾句話,老板便放我們走了。小宇感激涕零,一定要留下他的電話,說以后報答。你知道我當時的感覺嗎,我覺得他就像個俠士,救人于危難之中,而且身材長相酷似香港影星周潤發(fā),也那么大的塊頭,眼睛閃閃發(fā)亮。那時的我們,無限崇拜紅遍世界的港臺影星四大天王,還有韓國影星裴勇俊、李準基、元彬,帥得不得了,超帶勁兒。
邵發(fā)仔輕而易舉就擺平了在我們看來天大的事兒,我主動留下來,向他介紹我自己。誰想,他卻用迷人的微笑告訴我,他早已注意我了,并且知道我是一個獨立、有個性、不服輸?shù)呐?。從那以后,我開始逃課,邵發(fā)仔帶著我去旅游,告訴我,只要我想去的地方,他都會帶我去,滿足我這份簡單的快樂。邵發(fā)仔說他是子承父業(yè),他家是做汽車生意的,他留學回來,是奉父命來B城考察市場的。就這樣,邵發(fā)仔帶著我,游遍了國內任何一個我想去的地方,我的許多個第一次旅游經歷都是他給我的,第一次去西藏、桂林、西湖,還有云南滇池、蒼山洱海、玉龍雪山都留下我們的身影,我覺得有了他,我的幸福已經握在手里了。
我們如膠似漆過了三個月,我的大四生活結束了,接下來是實習。我是學新聞的,一直按照爸媽給我設定的規(guī)劃路線行走,爸媽的心愿是我畢業(yè)后找家報社或者雜志社,干我的專業(yè)。爸媽離得遠,并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進入大學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不一樣的世界,說實話,從小學到初中高中,我一直是家里的乖乖女,從沒對老爸老媽的安排有過什么自己的想法。當然,老爸也并不知道這幾個月來,我和邵發(fā)仔混在了一起,我把我整個人、整個戀愛都交給了這個人。
姐,能再給我倒杯水嗎?哦,謝謝。
天色漸漸發(fā)白,一抹朝霞從高高的樓層后畏畏縮縮露出半個臉來,時鐘的滴答聲,像一位永不疲倦的旅人,以固有的姿態(tài)走著一成不變的步伐,小桃的聲音落下來,砸得蘇然的心很疼很疼。溫熱的白開水滑進喉嚨,下咽的咕咚聲,陡然給蘇然不祥的預感,接下來,小桃的敘述一定不是這般溫婉浪漫了。
果然,小桃抹了抹嘴,又開始了她的敘述。發(fā)仔不喜歡我出去工作,那時我剛二十二歲,純真爛漫,他說什么我都信,都聽。我們住在B城一家最豪華的賓館套房里,白天,發(fā)仔跟我說要去市里跟分管審批部門的各級領導談事情,去汽車銷售市場看行情,我除了上上網,就自己一個人溜出去玩,逛商場做美容,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有發(fā)仔,我覺得自己享受到了這輩子都沒享受到的高品質的生活,要知道,我老爸做了一輩子鄉(xiāng)村教師,一年掙的工資還不及我們住套房一晚的宿費貴。
后來我才知道,邵發(fā)仔是典型的“倒爺”,他利用多個身份證在各個銀行辦了好多張信用卡,套取現(xiàn)金,運營他的公司,然后再拆東補西,他那個公司說白了,都是套用國家和政府的錢。他用他爸給他的那筆八十萬啟動資金買了一小塊地皮,用地皮做抵押,貸了上千萬的款,說是做汽車銷售,跟廣東的外企汽車公司合資,其實他涉及地下錢莊,通過國外的銀行專門給上層領導洗黑錢,這是我到澳洲以后才知道的,他徹底欺騙了我。
那天,是我媽媽的生日,我去大富豪首飾店,給媽媽選了一只玉鐲,又買了一對鉆石耳釘,邵發(fā)仔給我一張信用卡,一萬以內隨便刷。我興高采烈地把打包好的首飾準備給媽媽郵寄回去,接到發(fā)仔的電話,讓我速回酒店。我聽出他聲音里的異樣,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等我打車回到酒店,發(fā)仔已經收拾好了行李,讓我跟他一起去新西蘭,我不明白,為什么好好的突然要走?發(fā)仔急了,說自己陷進一場官司里,再不走馬上就會查到他頭上。我知道,發(fā)仔社會上有很多朋友,他們經常一起聚會、飆車、去唱KTV,發(fā)仔說這是工作需要,只有把這些人握在手里,才有機會轉動全盤,他的資金鏈條才會四通八達。我年輕,不太明白,那時,發(fā)仔就吸煙,一種很昂貴的煙,是國外進口的,發(fā)仔說抽上幾口,就像在極樂世界一樣,什么煩惱都沒了,還對我說,他壓力太大,應酬太多,吸煙也是一種放松,我就沒太注意,不成想,我現(xiàn)在成了追隨者,也成了這煙的特殊受害者。
小桃換了個姿勢,將身子靠在床頭,蘇然拿過一個靠枕放在她頸后,順便摸了摸小桃的額頭,還行,不燙,沒發(fā)燒,蘇然在心里長出了一口氣。
小桃屈起雙腿,把兩手環(huán)抱托住膝蓋,將下巴抵在兩膝中間。
我沒來得及給媽媽郵寄禮物,匆匆寫下家里地址,委托酒店吧臺的服務員幫助我寄給媽媽。發(fā)仔慌亂,我更是沒有主意,發(fā)仔是我的全部,我不能沒有他。
下了飛機,我似乎還在夢中。我沒辦理全球通,手機卡出境就沒有信號,與國內失去了聯(lián)系,發(fā)仔說過一陣子安定下來,再幫我辦個號,往家里打電話。到了新西蘭,人地兩生,我們租住在一個法國人開的公寓式的小旅館里,我和發(fā)仔整日呆在房間里,除了昏天黑地地做愛,就是看碟片,偶爾上街逛一逛,也是匆匆去匆匆回。我不理解為什么突然生活變成這樣,真的很郁悶,跟他大吵,可他什么也不跟我說,也不解釋。我的神經越來越不好,常常出現(xiàn)幻覺,我覺得有一天發(fā)仔會殺死我,我的尸骨都無法運回國內,我親愛的爸媽再也看不到我,這種壓抑逼得我的精神時好時壞。我們總是吵架,發(fā)仔的父母因為他所做的事,控制了他的流動資金,為了他免于被刑事追究,他父母花了好多錢找關系,擺平了官司,同時也漂白了他的身份,只是,他的父母再也不愿意在他身上花一分錢,發(fā)仔在他家人面前得到公正的懲罰。
讓我絕沒有想到的是,發(fā)仔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為了得到那些煙,竟然把我推向火坑。
新西蘭的淺水灣,成了我的惡夢。發(fā)仔有一天心情很好,說帶我去海邊散散心,我們這一陣子,確實感情因為環(huán)境遭到了破壞。我時而爆發(fā)的歇斯底里讓發(fā)仔頭痛不已,我是真的從心里感到孤獨,一個離開本土在另一國家舉目無親四面楚歌有家不能回生活無望的感覺,真的是痛徹骨髓。見發(fā)仔心情好,我也有意想修復我們的關系,就換上了我那套心愛的素蘭花紗連衣裙,戴一頂紫色的圓邊草帽,這身衣服是發(fā)仔最喜歡的,他說過,我穿上這身衣服就是一中國古典美女。
那天,我們上的是一艘木帆船,我們上去的時候,帆船里已經坐了十幾個人,什么膚色的都有,幾個男人都長相兇惡,女的算上我才三個,一個是俄羅斯的白皮膚姑娘,一個古巴女人,頭發(fā)像雞窩一樣趴在頭頂。到達淺水灣,并沒有像我想象中的到處都是游人,太陽傘、游艇,很空曠,只有這船上的十幾個人,我和發(fā)仔撿了很多貝殼。發(fā)仔深深地吻我,說我是他的最愛,我緊緊地抱住他,用身體的火熱告訴他我是多么愛他。不知怎么,一絲驚恐忽然掠過我的腦海,我無法判斷著驚恐的來源,但是后來我相信了,這是我的第六感覺,我的第六感覺真的很準。
發(fā)仔說去給我買飲料,讓我在沙灘等他,結果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三個小時過去了,發(fā)仔還沒回來,我大聲呼叫發(fā)仔的名字,抓住與我同船的人問他們,有沒有看到發(fā)仔,我的手機由于沒有辦理全球通的卡,一直閑置在公寓里,我徹底與發(fā)仔失去了聯(lián)系。
更可怕的是,載我們來的那條木帆船不知什么時候也走了,可能是在我精神恍惚不知所終的時候。那片海灘就剩下我一個人,我像個瘋子,哭得嗓子發(fā)不出聲音,流干了眼淚,我不知道,發(fā)仔干什么去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既擔心他的安危又恐懼這片無人的海灘,我的不幸開始了。
然姐,然姐,我不行了,一想到那個情景,我就像要死去了一樣!他用我換了毒品,被三個男人糟蹋,我活著,是,是。小桃瑟瑟發(fā)抖起來,聲音因恐慌而變得尖細,語無倫次。蘇然緊緊把小桃摟在懷里,摩挲著她的長發(fā)。
小桃,不怕,不怕,有姐姐呢,姐姐在這呢。
十
蘇然上網查遍了各種戒毒的方法,為了小桃,她找了十幾年沒見過面的同學。同學是北京大學附屬醫(yī)院知名專家,專門治療各種因為吸毒引發(fā)的并發(fā)癥,并且對戒毒有一套自己的獨創(chuàng)方法,藥物加心理療法。蘇然找了很多同學輾轉才打探到這位同學的電話號碼,同學很熱情,讓蘇然把病人帶到北京來,他要親自會診,然后再制定戒毒方案。
蘇然不停地道謝,小桃在她面前,只是裝出來的堅強,讓自己渾身長刺是怕再受傷,只有心留下千瘡百孔的人,才會戴著這樣一副面具。
蘇然把咨詢來的情況跟小桃說了個大概,準備收拾收拾下月初就動身陪小桃去北京治療,沒想到,小桃斷然拒絕,氣得蘇然恨不得上去抽她個大耳光。
然姐,我必須讓邵發(fā)仔付出代價,他讓我變成了今天的這個樣子,是他,毀了我,讓我萬念俱灰,沾上了這個東西。他以為漂白了身份,回來當企業(yè)家、當老板,過上等人的生活就行了,我必須揭露他。這樣的人渣會給政府帶來什么收益?只會像蛀蟲一樣,掏空這個城市的資源,政府和百姓的真金白銀會源源不斷流進他們的腰包。然姐,不要再說了,我有計劃,我知道怎么做,我答應你,完成這件事之后,我們就去北京,況且,我們需要錢,高額的治療費,這個錢應該由邵發(fā)仔這個混蛋出,血債需要血來償還。小桃的這番話是咬著牙根兒說出來的,蘇然覺得后背涼颼颼的。但她知道,以對小桃的了解,一旦她決定的事,必會去做。蘇然只好祈求上天,保佑小桃平平安安,同時也告誡自己,多留意小桃的行蹤,怕她憤怒之下做出什么傻事來。
主編憤怒的叫聲在電話里像一顆顆飛馳的子彈,乒乒乓乓地落下來,小桃把手機拿開耳邊,想像電話那邊主編唾沫飛濺,本來瘦削干巴的小臉此刻扭曲得慘不忍睹,忍不住微笑起來。
領導,您發(fā)完火了,能否容小女子詳細稟告?小桃的包裝歷來都很到位,即使剛剛心里還淌著血,面對外界,依然笑靨如花。
小桃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把自己策劃的采訪方案向主編描述了一番,并且承諾,兩天之內,肯定要在報上見貨。根據分析,以她的這般采訪下來,他們這張報紙銷量會翻倍突增,接下來的廣告贊助福利都不成問題。
小桃知道,自己只需靜默不動,邵發(fā)仔肯定會找上門來,以他的神通,找到她的電話和住址都不是難事。果然,一大早,小桃就收到一張快遞單,稍后一名穿制服的小伙子送來一個花籃,整整一籃蕙蘭,大朵的蘭花競相綻放,闊大的葉片碧綠欲滴,濃香馥郁,短信小心翼翼,只一行字,我可以來拜訪嗎?
小桃嘴角飄出冷酷的笑,飛快地回復,可以,蓮花街蓮花小區(qū)三單元五零二。
發(fā)完短信,小桃回到房間,從床底拖出一只箱子,箱子落滿灰塵,打開,那件素蘭花的連衣裙靜靜地看著她。小桃鼻子一酸,淚幾乎又要涌出來,硬憋了回去。都說快樂和憂傷是并存的,就如書上說的,人有兩個心房,一個住著快樂,一個住著悲傷,不要笑的太大聲,恐驚醒了悲傷。
自己何嘗不是呢,這件紗裙帶給她的既有幸福更有悲傷。
小桃換上這套紗裙,靜靜地坐在床頭,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真實又是那么模糊,是那么遙遠又這樣相近,能聽見心跳和呼吸,超過了尋常,聞到慢慢洇上來的既愛又恨的味道。
門鈴準確地響了三聲,這是他一貫的頻率,他說過,門鈴只按三下,多了是急躁,少了是淡漠,不多不少,三下是平和。
打開門,隔著一個世紀的蒼涼……多年以后,小桃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這次的談話,邵發(fā)仔表達了深深的懺悔,也表示理解小桃的恨,愿意補償,小桃在他的公司可以拿到任何想要的東西。
三天之后,A城的大街小巷都是南都晚報,整版的對恒運房地產有限公司背景、前身,尤其對總經理邵峰的身份家世做了詳盡的報道,當然,也對三年前邵峰的真實身份以及緣何出走新西蘭,做了事實性還原。
這幾天的報紙賣出了本年度最好的銷量,主編心花怒放,小桃請假的時候,連連囑咐,讓小桃好好休養(yǎng)休養(yǎng),不要著急回來,并且封了一萬元的紅包給她。
事后,小桃對蘇然說,這就是社會,唯利是圖永遠在人性中存在,就像屎殼郎一樣,有糞堆的地方跑不了就有它在那惡心人,蘇然是服了,小桃在任何時候都伶牙俐齒,卻又能準確讓人中槍。
當晚,小桃和蘇然在房間收拾行裝,打算明天就去北京,在那里小桃要度過一段痛苦的時光,用蘇然的話說,要接受脫胎換骨的訓練,羽化“成人”。
兩人有說有笑打點著行裝,等著阿言回來,把鑰匙交給她,讓她記著隔幾天回來喂喂魚,澆澆她們的花,這畢竟是她們三個人的小巢。
不到七點,阿言就回來了,神色凄然,欲言又止的樣子。
阿言,你要是忙,不用天天回來,兩三天回來一次就行。魚食我都買了,在魚缸旁邊,四五天換一回水,記得用手試試溫度,太涼太熱都不好?;?,就是你小桃姐的那盆君子蘭,馬上要開花了,骨朵打了四個呢,千萬別忘了澆水,這會兒正是催花的時候,需要水分。
蘇然邊里里外外地忙活,邊磨磨叨叨,沒注意到阿言的神色。
正在整理書架的小桃卻看了個明白。
阿言,你怎么了?遇到麻煩了?我們能幫到什么,盡管說好了。
蘇然姐、小桃姐,我該怎么辦?你們快點告訴我。我現(xiàn)在一點主意也沒有,更不敢跟爸媽說。我是繼續(xù)要我的權利,還是放棄?阿言語無倫次,眼淚成雙結對。
聽完了阿言的故事,蘇然和小桃都深深地嘆了口氣,阿言剛剛二十一歲,美好的大學生活剛開始,就被社會熏染得這樣世故、這樣現(xiàn)實,飛蛾撲火欲望強烈,把青春當賭注,押給了五十多歲比她父親年紀還大的老教授,期望能得到保送出國留學的機會,為了那個可怕的名額,把自己交給了魔鬼。
蘇然不得不佩服小桃,相對而言,小桃豐富的人生經歷和職業(yè)的敏感洞察力超乎常人,他們合租房子時小桃就說過,一切美好的外表不代表不被誘惑的心,這個世界太誘人,當各種誘惑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時候,意志不堅定控制力不強沒有自省自查自警精神,常在河邊轉,保不準會失腳。
原來,阿言與蘇然和小桃合租房子是幌子,掩人耳目,教授在城郊有套自己的別墅,禮拜的時候教授就會開車載著阿言去那里度周末。起初,教授的黃臉婆查訪到了她們幾個合租的地方,稍微放下了心。因為教授畢竟是A城知名人士,賓館酒店之類的場所不會隨便出入的,恐被監(jiān)控被好事者曝了光,成了人的笑柄不說名譽也沒了,最后一文錢不值還會被八卦搞得遺臭萬年。
阿言是窮人家的女兒,爸媽在四川涼州地區(qū)一個山溝溝里,祖祖輩輩都在大山里刨食,阿言有一哥一姐,她是家中的老幺,哥姐初中沒畢業(yè)就出外打工了,家里只能出得起供她一個人讀書的錢。阿言是從苦日子過過來的,對錢有著刻骨銘心的認識,只是,這種認識是帶了有色眼鏡的,這種認識讓她現(xiàn)在嘗受了自釀的苦果。
師母找來了,還打了我,說明天去學校揭發(fā)我,我可怎么活???老漢兒(爸)和娘娘(媽)不曉得,曉得了還不氣死哇?阿言慌作一團,俏麗的臉蛋被淚水涂畫得慘不忍睹。
半年多來,教授享受著阿言的青春胴體,年輕了十幾歲,當然,給了阿言豐厚的禮品和阿言長這么大也沒有看過的錢,美元、韓幣、馬克,金項鏈、金手鐲、鉆石戒指,只要阿言說喜歡的,教授統(tǒng)統(tǒng)給置辦回來。阿言在校的卡里,從兩位、最多不超過三位數(shù)直接攀升到六位數(shù),阿言在教授的指點下,謹慎且小心,穿著打扮跟普通大學生沒什么兩樣,牛仔褲、運動鞋,風衣或緊身夾克衫,在校給大家的印象還是跟原來一樣。
然而,教授的別墅里,阿言的房間豪華奢侈,所有的家具都是名牌,衣柜里,各種高檔時裝滿滿當當,梳妝臺擺著的都是法國名牌化妝品,首飾盒里,珍珠的、鉆石的、黃金的、白金的應有盡有。教授一個科研項目就是幾十萬的獎金,在A市這所大學,拿的還是最高的工資,享受政府特殊津貼,年薪六十萬。教授甘于享受這種生活,阿言的清純、阿言的活潑和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總能帶給教授無法言說的激情,無論科研項目研究還是學術論文、課題調研,如行云流水一瀉千里,教授都歸功于遇到阿言的結果,是他們所謂枯木逢春的產物。
其實,阿言不是不明白,她和教授不會有結果,她也不會將自己拴在一個老頭身上,只是非常時期,看眼下,同學們不是家里有錢就是背景深厚,任自己怎么努力想過上上等人的生活比登天還難,不甘人后卻又無人無背景無經濟基礎的三無人員,阿言知道自己拼不過,只有一個資源,就是自己,舍出去自己,先得到想要的,打開路之后再去尋找自己真正的人生,這個想法讓阿言開始了她的計劃。
教授是阿言生物系的專家導師,阿言暗地查過老教授的背景,老婆在海南,跟兒子媳婦在一起,為了照顧孫子,老教授寒暑假飛回海南,平時住在A城,而且,教授擔任幾個大學的客座教授,業(yè)務繁忙,收入不菲,享受政府特殊津貼,這些條件都很符合阿言選目標的標準,問題是,能不能釣到這條大魚,這才是成功的關鍵。
“我開始有意無意地找教授請教問題,要了他的手機號,時不時地給他發(fā)個信息,噓寒問暖,后來,我們就經常在一起吃飯,因為教授是孤獨的,在這個城市,他也需要溫暖,有人陪他說話,這樣一來二去我們就在一起了。
阿言的傾訴遙遠得像在天際,蘇然覺得心頭有柄刀,在來回切割著她的心臟,那是說不出來的另一種的疼。
小桃又去找煙了,粉末早已讓蘇然倒進馬桶,明天就要開始新生活了,要徹底與過去告別。
小桃用祈求的眼光望蘇然,蘇然回身,拉開旅行包的拉鏈,從夾層里摸出一盒,是普通的大云煙,這是蘇然怕路上小桃犯癮,準備救急的,雖然沒有那種有含量的嗎啡煙,最起碼還能頂一陣子,不讓小桃去想。
那你打算怎么辦?那個狗屁教授給什么說法了沒有?小桃一貫說話不留情。
那個、那個女人雇了私家偵探,查到了我們住的地方,我怕她鬧到學校,那樣我就完了,他怕那個女人怕得要命,沒有跟我說話。
你這個完犢子玩意兒,為什么不找他,操,他媽的老牛吃嫩草,吃完了沒事啦?說完了這句,才知道話過了火,悄悄地瞄了阿言一眼,阿言臉上顯出尷尬的神色,兩只手使勁地絞搓在一起,讓人又憐又恨。
小桃,別光顧生氣,想想怎么辦,不能讓阿言吃虧啊,固然阿言也不對,但不能擴大事態(tài)。依我看,那個刁女人不會找到學校,那樣她家老頭名譽也完了,她不會不知道這點,她只是想出氣而已。
然姐,這次算你長腦子了,哎,哎,別打我啊,我這說真話呢。我看這么辦,阿言,你要徹底忘掉這件事情,就當是段經歷,豐富我們的人生好了,以后不要想投機取巧的事兒,天上不會掉餡餅,天下更沒有免費的面包,做什么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包括我和然姐。我們哪一個不是呢?但是,我們要把自己當回事,走錯了路不怕,就怕走錯了路不知悔改不掉頭的人,跌死了也活該,沒人可憐。所以,我說,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事情到這份上了,跟那個不要臉的不負責任的雞巴教授談,別逼急了,逼急了大家都不好看,我們不會再打擾他的生活,金屋銀屋咱不稀罕,就愿意住土屋子,自己個兒的,踏實溫暖,讓他自己看著辦,你別管了。阿言,把那老東西的電話給我,我給你辦了。
小桃永遠是核心,是蘇然和現(xiàn)在阿言的主心骨。
阿言又回學校上學了,給娘娘(四川方言媽媽)寄回去十萬塊錢,家里該蓋屋了,哥也該說婆娘了,老漢兒和娘娘也住一回新屋罷。
火車上,蘇然收到了大寶的短信,若是以前,蘇然會心里打鼓充滿期待,現(xiàn)在卻很平淡,該來的,終究要來,該走的,也必留不住,一切隨緣罷。
小桃被一群年輕人簇擁著簽名,她對恒運公司的連續(xù)訪談式報道,有深度又新穎,邵峰說的那句,不管怎樣,我依然愛你小桃,輕得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