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李立
(作者供職于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歡喜騰》)
理論上說,從地球上的任何一座城市出發(fā),向著溫暖炎熱的方向一直走,就終會抵達(dá)熱帶。當(dāng)然現(xiàn)實中,熱帶的大部分地區(qū)都是一片汪洋,你只能在其間的一些被開發(fā)為度假地的島嶼上稍作停留。此外,你也無法真正進(jìn)入日均氣溫達(dá)50攝氏度的熱帶沙漠。熱帶草原和熱帶雨林雖然也不是容易抵達(dá)之地,但聽起來似乎沒那么兇險,也更有情趣,像高更的塔希提島一樣,充滿著神秘的吸引力、原始的力量和純粹的情欲。
也許,對熱帶的認(rèn)識總是因人而異。海子筆下,熱帶是悲傷的:“我在冰天雪地的酒館忙于宗教/凍得全身發(fā)紅/你頭發(fā)松開,充滿情欲和狂暴。悲傷的熱帶/南方的島嶼/我的夢之蛇?!?/p>
狂暴或悲傷,神秘或情欲,都僅僅是我們對熱帶進(jìn)行想象的其中一些層面,是語言夸張的修辭。
而真正的熱帶,那些原始雨林、蒼茫草原,卻自有它本身的面目。
在我們這片東亞大陸,一直往南,直到大地邊緣,跨過海峽,進(jìn)入海南島。又及島嶼最南端——那曾被認(rèn)為是天之涯海之角的地方——事實上已處在北回歸線以南。這意味著,大部分領(lǐng)土都地處溫帶的中國陸地,其實已有一隅山林,偷偷踏足進(jìn)入了真正的熱帶。
這一隅熱帶的角落里,百越民族之一的黎族子民,世代生活在船型屋中,并信奉著他們的神鬼與祖先。樹木叢林是他們生活中重要的伙伴,因而其擇婿標(biāo)準(zhǔn)之一都要求是“必會爬樹”。
這片原始雨林在他們的語言里,被稱作“呀諾達(dá)”,意為“一二三”。
這大地和大洋的邊緣之地,該是一片單調(diào)的洪荒了吧?正如它的名字,簡單到隨便,如同小兒認(rèn)字,一二三。
事實上,這里卻擁有溫帶大陸不會有的絢爛和繁復(fù)——人類的痕跡在這里隱沒不見,動植物以及各種目力難以發(fā)現(xiàn)的微小生物們悉數(shù)出場。它們肆意生長、不受干擾、極盡鋪張地進(jìn)行著生命的狂歡。
炎熱和潮濕的環(huán)境,保證著生命繁衍的旺盛活力。熱帶的魅力也許正在于此不消退的生命力。生長于雨林的動植物的種類,都興旺得如同超市貨架上的物品,繁多、擁擠,千差萬別、各不相同。
人們對雨林植物的命名也顯示出與其生命力相當(dāng)?shù)南胂罅ΑT谘街Z達(dá)雨林的植物中,經(jīng)常可以見到一些這樣的名字:玉葉金花、火燒花、大果安息香、烏墨、青灰葉下珠、眼樹蓮、觀音蓮座蕨……語言的“能指”被徹底激活,“所指”是如此千變?nèi)f化,才讓文字組合所能產(chǎn)生的能量盡情釋放。
其實,對雨林植物的命名,倒更像是人類自己和自己玩的文字游戲——就算你不為一棵樹命名,它也依然如此欣欣向榮地成長,不會因為它是一顆無名的樹而自卑,也不會因為它擁有一個好名字而歡欣鼓舞。每天一場雨來過之后,它一如既往地興高采烈拔出幾片新葉。
一棵樹、一座山、一片林……并不因為人類為它們?nèi)×嗣侄幸唤z改變——它們自在生長的姿態(tài),反而對人類無處不在的自我中心主義,是帶有幽默感的嘲弄與諷刺。
每一個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存在。人并不是萬物之主。呀諾達(dá)的黎族百姓世代深明此意,他們并不以呀諾達(dá)的主人自居——呀諾達(dá)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人類只是暫時寄居的過客。入住呀諾達(dá)的旅游開發(fā)者,沿襲了這謙遜的價值觀,并對呀諾達(dá)熱帶雨林抱以同樣的敬畏心情。呀諾達(dá)熱帶雨林從前不是、以后也不會被任何力量占領(lǐng)和擁有,它只屬于它本身。
在人類的足跡強悍涉入地球每一個角落的時代,一隅小小的呀諾達(dá)熱帶雨林并不能徹底獨善其身,保全其自史前時代延續(xù)而來的原始活力。但是它可以得到精致的呵護(hù),像地球柔弱的眼睛,得到善意的對待下,方可散發(fā)持久的光芒。
對生活于都市的現(xiàn)代人來說,這種面對自然的謙遜與退讓姿態(tài),是陌生的、缺失的,因而也是可貴的。
現(xiàn)代的年輕人,對大自然幾乎缺乏基本常識。正如我?guī)缀蹩偸切哂诔姓J(rèn),除了城市里幾種常見的特征分明的樹、花店里常用的那些俗氣花卉,我所能叫得出名字的植物,就像城市夜空的星辰一樣,屈指可數(shù)。那些生長在遠(yuǎn)離城市的熱帶叢林里的植物們,對我基本如同另外一個宇宙般遙遠(yuǎn)陌生。它們叫什么名字,屬于什么科什么種,長在什么地方,喜歡什么氣候,那各式果子一樣的凸起是種子還是莖,它們?nèi)绾卧杏?、降生、繁盛及衰亡……這些問題對城市的孩子們來說,或許比奧數(shù)更難得到答案。
我們的生活,在大地和天空之間一座座擁擠的城市里。水泥不斷遮蔽起大地,摩天樓宇不斷塑造新的天際線,人們自己都無處立足,哪里還有植物的容身之處——如果那植物對人類基本沒有現(xiàn)實功用的話。 “四體尚勤”的年輕人,于是也只能無奈地“五谷不分”——我們?nèi)ツ睦锟次骞??看草木?看花看樹看菩提?不知道多少人同齡人像我一樣,18歲才第一次看見地里的麥子,還以為那是小蔥。不分五谷、不識草木……這或許才是都市里自詡憂傷的年輕人真正該憂傷的地方。比起大米小米薏米黍米……這些相似又迥異的名字,我們可能更擅長去分辨飯店里印刷精美的菜單圖片。草木五谷,它們都被物化了,成為街邊景、盤中餐,成為裙裾、窗簾、桌布上那些規(guī)則而了無生趣的紋飾圖樣,成為小資矯情文字里的點綴。反正,它們被我們利用了,像沒有生命的任何器械一樣。
當(dāng)然,旅行也貌似解救了城市里諸多憂傷的年輕人。他們心心念念著“生活在別處”“在路上”,花掉少得可憐的休息日和薪水,奉獻(xiàn)給機場、酒店和旅行社,在社交網(wǎng)絡(luò)里灑滿異地風(fēng)景照片,把每次出行都當(dāng)作一個自我救贖的節(jié)日。
可是,他們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可以讓年輕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那片大地,那個因為交通不便,而地域隔閡頗深、景觀迥異的中國,已經(jīng)一天天地消失了。人們所到之處,多數(shù)交通迅捷、景色規(guī)整,連路邊廣告牌上的美女都如出一轍。一次次出發(fā)不過換來一次次失望。
或許,年輕人,你該去去熱帶雨林了。
當(dāng)然,熱帶雨林也無法提供現(xiàn)實的救贖,它也不會真的改變?nèi)藗兎ξ兜纳畋旧?。如若仍盼望著一次熱帶雨林的旅行能帶來什么現(xiàn)實的回報,那你必然一無所獲,你也將雨林小看了。
它龐大,一棵樹堪比一個世界,它也長久,誕生早在人類之前,與它相比,微小的是人類。只是微小的人類總是懷抱巨大的欲望,希冀天地萬物都為我所用,看山看水都如同看見一件件休閑娛樂的工具。
處處都是圍城。
所幸還殘留一些熱帶雨林在我們可以抵達(dá)之處,在呀諾達(dá),在熱帶,在大地邊緣,在大洋之畔。
如同地球遺留給人類的最后課堂,呀諾達(dá)正以本初存在的婀娜樣貌,暗示著人們遺失的初心——當(dāng)不再一味索求的時候,方才能“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佛羅斯特的詩《未選擇的路》這樣寫:
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
我向著一條路極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叢林深處。
但我卻選了另外一條,
恐怕我難以再回返。
也許多少年后在某個地方,
我將輕聲嘆息把往事回顧……
總是有這樣兩條路,如何抉擇?熱帶雨林也許正在為人類的選擇提供一個或喜或悲的注腳。
登山者常說,“我登山,因為山在那里?!睙釒в炅忠苍谀抢铮壬礁嗔藥字厣衩睾颓?。這是人類的力量隱匿不見、無從著力的存在之地,是圍城之外,生命真正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