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迪
在焦慮中讀書,在讀書中感覺幸福
我出生在上世紀70年代,不像現(xiàn)在的弟弟妹妹們,我們那時沒有漫畫書,沒有哈里·波特,沒有秦文君、楊紅纓的系列小說,更沒有那么多種類繁多、花花綠綠的雜志。我的小學、初中那段時間,能讀到的書很少,到現(xiàn)在,留下印象的只有《小靈通漫游未來》《格林童話》《動腦筋爺爺》《365夜故事》等有限的幾本讀物,都看過N遍,另外囫圇吞棗看過四大古典名著中的一兩套,雜志方面只有《少年文藝》《兒童文學》可看??上攵S許多多的好書都被我錯過了。所幸我一直對讀書懷有熱愛,記得上小學時有一階段,每逢星期天我都會獨自一人走12里路,去鎮(zhèn)上的新華書店里翻書、買書,連賣書的阿姨都認識我了。那是關(guān)于少時讀書最深切的記憶。
上了高中后,升學的壓力導致幾乎完全停止看課外書,唯課本是讀。進了大學,才有條件多看一些書,但因為另有許多其他方面的分心之事,盡量多讀書也成了未能完成的心愿。
正是這些客觀及主觀方面的原因,導致自己的知識體系不可避免像被遺棄的蜘蛛網(wǎng),滿是大塊大塊的洞。近幾年,算是徹底相信了多讀書、廣讀書的好處,然而現(xiàn)實是一方面要為稻梁謀而工作,另一方面因為喜歡上了翻譯,大部分業(yè)余時間都用來譯書,所以讀書便成了業(yè)余之外的余事,只是見縫插針的事,比如在上下班乘車、睡覺前和出差時,等等。這樣下來,一個月看的書總共十本左右。我知道跟有些人比起來,這個數(shù)量已不算太差,只是離我的想法還很遠。平時我關(guān)注新書,碰到感興趣的書買下時很少遲疑,但看書時間有限,再加上一直也從圖書館借書看,讓自己的看書速度永遠趕不上聚書速度。看著滿架未曾一讀的新書,心里是深深的不滿足。
至于通過讀書來彌補我知識體系上的處處空洞,仍可望而不可及。在焦慮中讀書,在讀書中感覺幸福,就是這么矛盾的事。
《麥田》直接塑造了我的人生道路
我永遠不能忘記自己20年多前首次讀到《麥田里的守望者》英文原版書的感覺。我何其幸運,能在那個年齡(17歲)、那種心態(tài)下讀到了這本書,當時就感覺那會是對我影響最大的書,至今還是這樣認為。我第一次讀《麥田》,馬上就認同了霍爾頓,我這樣寫過:“一讀之下,竟與書里的主人公霍爾頓有息息相通之感,他的憤怒就是我的憤怒,他的迷惘正是我的迷惘,他的歡樂也是我的歡樂?!蔽易x這本書,知道了心里擁有“霍爾頓感覺”并不說明自己有多大問題,青春少年時的懷疑、質(zhì)問以及迷惘,都是理所當然的,感覺自己并不孤單?;魻栴D身上,幾乎體現(xiàn)了此年齡段的人每個方面的性格特點。《麥田》是最好的成長小說,能幫助年輕的讀者理解自己乃至周遭的世界,并且對人生此階段之后怎樣走也有指導意義。例如《麥田》最后暗示了霍爾頓回歸社會,書中也引用了一位精神分析學家的一句話:“一個不成熟的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了某個理由而轟轟烈烈地死去,而一個成熟的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了某個理由而謙恭地活下去。”這里的“理由”也可以譯為“原則”等。到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還會琢磨這句話,不能同意這句話是“資產(chǎn)階級的利己主義信條”?!尔溙铩分械幕魻栴D很容易引起共鳴,但十幾歲的他尚處于“只破不立”的階段。因為他年紀尚輕,不能看到世界在許多方面不完美是難以改變的事實,一味的憤世嫉俗并不能解決多大問題,而學會謙恭的態(tài)度,認真去做一些事情,通過自己的努力或多或少地將世界向完美的方向推進一點,這樣才更有建設性。
《麥田》還直接塑造了我的人生道路。我在大學畢業(yè)后,有過幾年苦苦尋覓人生道路的日子,卻似乎沒多少進展。然后在1999年元旦(碰巧也是塞林格的生日),看了一點以前的《麥田》譯本后,致敬也好,練筆也好,我決心把這本書重譯一遍,那是在既無出版希望,也沒有期望自己以翻譯為業(yè)的情況下這樣做的。結(jié)果,它真的引導我踏上了文學翻譯之路。今天在我翻譯了超過300萬字后回頭看看,覺得是翻譯《麥田》給自己的文學翻譯事業(yè)開了個好頭。熱愛和認真,這是我在翻譯中一直奉行的兩條原則,而首要的,便是對每一本翻譯對象的熱愛,就像翻譯《麥田》時那樣。
翻譯《一九八四》曾兩度落淚
對于我,遇到奧威爾,無論作為讀者還是譯者,都不能不說是一件幸事。從閱讀到開始翻譯他的作品,回頭想一想,中間似乎有不少機緣巧合之處。
我開始接觸奧威爾是比較晚的,在1998年,媒介就是王小波,他那本《沉默的大多數(shù)》讓我讀了好幾遍,在一篇文章中他這樣提到奧威爾和他的《一九八四》:“1980年,我在大學里讀到了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這是一個終身難忘的經(jīng)歷。”也許是出于愛屋及烏的心理,我就想去讀讀這本為小波所推崇的書,結(jié)果找來了董樂山先生譯的《一九八四》,一讀之下,這也成了我“終身難忘的經(jīng)歷”。我一向喜歡歷史,總是無法避免產(chǎn)生沉重感,但是有幾位作家能像奧威爾這樣,早在五十年多前,就以精確的預言,描寫和揭露了我們自己有過的一段歷史呢?這種描寫和揭露本身就是一種銳利的批判,在我覺得這是很可貴的。
然后在1999年秋,我有機會到美國短期學習。在當?shù)貢昀?,看到奧威爾名下除了《一九八四》和《動物農(nóng)場》,還有其他不少書,但怯于昂貴的書價,我只是隨便揀了本小說《上來透口氣》。沒想到在回國后,當我讀起這本書時,卻對這本寫于六十多年前的書(原著出版于1939年)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奧威爾筆下的社會、人物及其處境竟然像煞我們?nèi)缃裱矍八?。在這本書中,他流露出了強烈的懷舊情結(jié),對當時英國城鎮(zhèn)化無序發(fā)展和環(huán)境污染進行了抨擊,并且反對戰(zhàn)爭,但更令我心動的,是他對處于那個變革時代中的小人物之命運的同情。整本書嬉笑怒罵,妙趣橫生。于是,在無人約譯的情況下,我用我那比之現(xiàn)在更加稚嫩的譯筆開始翻譯它,想把這本在國內(nèi)被忽略的佳著介紹進來,豐富人們對奧威爾的閱讀。
后來的事情竟十分順利,我把先譯完的一章頭一次投給了文學翻譯雜志《世界文學》,不久收到編輯老師的信,讓我再多譯一些。后來在我譯完并寄去后,得知這本雜志竟有意刊登整本書,不過我的譯稿當時在譯林出版社也走了好運,已被接受,于是《世界文學》在2001年初選登了一半。譯林后來又約我重譯《一九八四》,準備和《上來透口氣》一起出。一開始,我顧慮董樂山先生的譯本珠玉在前而有些猶豫,后來在編輯老師的鼓勵下我終于譯了出來,但進度比譯《上來透口氣》時慢了許多,主要原因就是這是本非常壓抑的書。坦白地說,譯這本書的過程中,我曾兩度落淚。當然,有一個原因是我目前業(yè)余從事文學翻譯,譯的都是我真正喜歡的書,所以在感情上比較投入。endprint
譯林出版社于2003年5月出版了我譯的《一九八四·上來透口氣》,出版后反響尚好,很快就加印,我多少有了點欣慰的感覺。不過以我現(xiàn)時的眼光來看,里面還有許多不足之處,我準備盡快修訂一下,再版時應能彌補一些遺憾。
我喜歡奧威爾,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人格魅力,包括他身體力行的精神和敢于特立獨行、講真話的勇氣。至今我已經(jīng)譯了奧威爾及與他有關(guān)的文字約70萬。不少翻譯界的前輩給后來者的建議是要盡量集中一位作家譯,前不久,朋友黑馬(作家,譯D.H.勞倫斯的翻譯家)也曾在電話中對我說:“你吃奧威爾吧?!蔽耶敃r還有些吃驚,奧威爾可以吃嗎,夠吃嗎?譯奧威爾,給我?guī)淼慕?jīng)濟回報不多,倘有些微名氣,也僅能帶來暫時的虛榮而已,況且這些并不是我的目標,靠“吃”他,更是不可能。但另一方面,讀他、譯他也是一種“吃法”,幾年下來,因為奧威爾,我感覺我變得“強壯”了,看來,他真值得一“吃”。
在翻譯這條路上越陷越深
我想有很多譯者像我這樣,一方面抱怨稿費水平低,一方面還是無怨無悔地把大量精力花到翻譯上。但是這些年來,我在另外的方面也越卷越深,即書本身的制作、出版上,我就不知道有多少同行會像我這樣瞎起勁了。
一開始,我也只是想著把書譯好就行了,但是隨著經(jīng)驗、教訓的積累,手伸得“越來越長”。
出了第一本書《塞林格傳》以后,開始堅持看校樣、看封面??葱邮亲g者本來就有的權(quán)力,但是出那本書時,覺得自己太忙,想著應該改的編輯也會改過來,后來才知道不是這樣。所以一定要把握改正自己錯誤的最后一個機會,否則就只能靠以后再印、再版時改了。
封面本來不需要譯者參與,但是我仗著跟編輯即使不是朋友,也算工作伙伴,要求的話,還是能夠看到并提些意見的。這方面我有過一些教訓,例如《塞林格傳》出來后,發(fā)現(xiàn)設計采用的是原版封面,但是要命的是,用的就是我買的原版書的封面,把原先的劃痕也保留下來了,如果出版之前看到,我一定會要求把照片修一下,可是沒有?!兑娮C披頭士》出版前,盡管多次要求,編輯就是沒有給我看,結(jié)果呢,后來聽說副題“搖滾巨星親口講述的樂史”中“講”字印成了“進”字,書都做好了,又得撕掉封面換新的,這是人民音樂出版社自己的事。
其他幾本書中,斯托帕德的劇作因為是書商做書,溝通不暢,看不到,出來后覺得還行。然后《一九八四》《動物農(nóng)場》《作家看人》是叢書而不用提意見,其他的9本我都參與了封面定稿,有的過程還很愉快,例如跟《奧威爾傳》的封面設計者閆志杰先生和《門薩的娼妓》《有人喜歡冷冰冰》的設計者陸智昌(是間接跟陸先生溝通)。跟閆先生合作最愉快,甚至在排版方面,他也聽了我的意見,應該也讓他費了不少事,我至今感念。
這是封面,后來發(fā)現(xiàn)還有勒口、封底文字也得盡可能摻和一下,這是去年年底出《上來透口氣》時才注意到這種需要。
從《從街角數(shù)起的第二棵樹》起,咱們也用上腰封了。腰封上怎么配圖配文字,爭取參與?!渡蟻硗缚跉狻返难馕淖志褪俏覕M定的。最近制作中的一本書,編輯知道我這毛病,張口就說:“封面文字、腰封文字你自己想好吧。”我呢,當然也沒客氣。
還沒完。從去年開始,我發(fā)現(xiàn)紙也是個問題。我的《從街角數(shù)起的第二棵樹》出來后,我拿到手一看傻了眼,內(nèi)文用紙疏松、薄、不吸墨,幾乎趕上我收藏的一兩本民國版舊書了。詢問之,原來那段鬧紙荒,編輯也決定不了。后來看到編輯本人出的一本外表漂亮的精裝書用的也是這種紙,至少說明編輯沒拿咱當外人,我也就不再有啥意見。
本來想著紙荒一過,就不用再操紙的心了,可是前兩天跟一位編輯朋友說起要在某出版社出一本書,他突然說:“你能不能跟他們說別用那種白得刺眼的紙?他們最近的幾本書都是這種紙。”正好前兩天逛書店,看到該社出的一種新書,果然白得刺眼,跟盜版書的用紙差不多,肯定加了不少漂白劑、增白劑、熒光劑(我不懂,謅的),看著真不舒服。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對紙的焦慮又上來了,但是我著急可能根本沒用,會跟編輯提,但估計還是聽天由命。
就這樣,我從一個職責很單純的翻譯變成了一個什么都想伸手的家伙,幾乎成了出版社的編外編輯。我還要操多少心?難道還要擴展到印刷、裝訂、宣傳、銷售那些?這樣浪費自己精力不說,大概也吃力不討好,碰到有的編輯大人有大量就不以為怪,碰到有的編輯就可能合作一次,下不為例——“這人怎么這么煩???”所以為了自己還能維持住幾個業(yè)內(nèi)朋友,我真的要對自己說:適可而止吧。
我和兒子的趣味對話
兒子Mickey的出生,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不小的變化,讓我感受到更多的快樂。我倆之間常常有讓人忍俊不禁的趣味對話。
讓Mickey讀我譯的兒童文學經(jīng)典《辛可提島的迷霧》,督促一個月,才看了四章(總共二十章)。后來又說他:“趕快看,看完我給你五塊錢。”沒想到他說:“我還是不看了,我給你五塊錢好不好?”
Mickey班上8個男生出來惠東海邊玩,8個家長陪同。出發(fā)前,Mickey語重心長地跟我說:“你知道嗎?我最擔心你說錯話,害得我丟臉?!蔽椅ㄓ兄Z諾。
跟Mickey聊天,他說:“你回來看到我的成績,別老是皺眉,你皺眉的樣子,已經(jīng)深深刻在了我的腦海里。”的確,Mickey很不喜歡看到我皺眉,曾封我“皺眉大師”的稱號,可是他動不動讓我不滿意,我又怎么能不皺眉呢?面對他,太多時候無計可施、怒氣郁積,我做不到不形于色。
我跟Mickey說:“以前我打過你,現(xiàn)在跟你道歉。”他說:“嗯?我不記得了。是跟你學《新概念英語》的時候嗎?”我那時想,如果讓他一直有個我爸爸從來沒有動過我一根指頭的概念不是好得很?我對兒子說:“別放棄我。”Mickey說:“我不會,就像你沒有拋棄過我一樣。”
等了好多年,兒子Mickey終于寫作文寫到了作為譯者的我:“他是一位翻譯家,雖然一直默默無聞,但始終兢兢業(yè)業(yè),就像一頭執(zhí)著頑強的黃牛,一絲不茍地在他自己的那片土地上耕耘著?!笨吹絻鹤咏o我的這幅畫像,讓我感覺有幾分酸楚。
赴非洲出公差前,我內(nèi)心憂懼,有天跟兒子Mickey說:“兒啊,為父交待你一件事。”打開電腦,“這個文件夾里有我十幾年來譯的幾百萬字。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這就是我的文學遺產(chǎn),你經(jīng)營得好,可以在老家蓋座平房,娶個媳婦?!彼f:“呃……干嗎不能在廣州?”我說:“在這兒不行。只夠買個衛(wèi)生間,媳婦沒了。”
孫仲旭,畢業(yè)于鄭州大學外文系,曾長期供職于廣州某航運公司。1999年起從事業(yè)余文學翻譯,迄今已翻譯30余本英語文學作品,且譯作認可度很高,擁有眾多讀者。2014年8月,年僅41歲的孫仲旭因抑郁癥在廣州自殺。“一個不成熟的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了某個理由而轟轟烈烈地死去,而一個成熟的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了某個理由而謙恭地活下去?!边@是孫仲旭生前曾反復琢磨過《麥田里的守望者》的一句話。我們追尋這位譯者生前的人生軌跡,帶您走進他的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