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榮
時代之觴中的蕭紅
□崔 榮
若將1942年早逝于香港的蕭紅在現(xiàn)代中國的行旅用紅線描出,那這地圖將復(fù)雜到令人目眩。這個弱女子一直在路上,個人際遇與戰(zhàn)爭催逼她,從北到南。
每個人人生的出發(fā)點都在故鄉(xiāng)。但在1911年出生的蕭紅心里,那個在她生命最后歲月念念不忘但已永無返回可能的故鄉(xiāng),是家中的后園與伴她愛她的爺爺。但那段短暫的、因為回憶而帶著溫度和溫情的童年卻伴隨著周遭如螻蟻般生存著的人們幾乎不斷的死亡事件。比如自己祖母、母親與祖父之死,以及被活活折磨觀看而死的小團圓媳婦,被火燒死的劉大個子等等,這些事與人后來都走進了她的文學世界。大概也是因此,故鄉(xiāng)的美好與蠻荒就更加讓蕭紅在多病的生命末期反復(fù)回想,那些一個人寫字的深夜,想起這樣的童年總是凄惶的吧,于是讀者就在《呼蘭河傳》的小說中看到“我”既興致勃勃地描繪后園繁茂活躍的花草魚蟲,也不停說“我家是荒涼的”。那文字是一個小女孩唱出的天籟,但這歌謠里卻總是帶著孩子不該有的薄暮的凄涼和莫名的不安。
祖父去世,故鄉(xiāng)就是一個與蕭紅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所在。父親和自己感情淡漠,但他還是資助她念書、離開故鄉(xiāng),進入新式學堂接受教育,后來因為父親為她包辦婚姻,她與家庭決裂。類似的故事在新文化運動開展之后的中國并不鮮見,她是那個時代萬千個摔門而出的娜拉中的一個。反封建和自由是響亮的時代主題,但在現(xiàn)實的社會中又是基礎(chǔ)極為薄弱的空中樓閣。為了想象中甚至是概念里的自由,她逃離北京又被軟禁,“九一八”的混亂給了她自由,她卻發(fā)現(xiàn)原來無法養(yǎng)活自己。在饑寒交迫的異鄉(xiāng),居然碰見包辦婚姻的對方。這是蕭紅生命中最荒誕的片斷,但卻有其清晰嚴酷的現(xiàn)實邏輯。
已經(jīng)很難揣測這個包辦婚姻未婚夫?qū)さ剿膭訖C,但報復(fù)與玩弄的成分總是有的。也很難指責受過教育的蕭紅當初為什么沒有警覺于此,會落入他的感情圈套。一個甚至處于無法過冬境地中的倉惶之人的決定,很少是對的。更何況,那個所謂的未婚夫給了她許久沒有的溫暖,盡管那不過是一個魚餌。大概還是為了最終羞辱她,他帶著不過二十歲的蕭紅回到哈爾濱,欠下巨額的食宿費后以大肚子的蕭紅為人質(zhì)揚長而去。
用筆向世界求救是在春天,但那個春天定是寒冷異常。還好,蕭紅在羞愧、饑餓與被脅迫中等來了因為接到她信而決定幫她的蕭軍。一個真正在她生命中留下印記的人。蕭軍當時同樣經(jīng)濟困頓,但他卻堅定、有主見,有努力和奮斗的目標。兩個人的相愛也不僅僅是因為他救她——他身上的很多東西是蕭紅需要具備也渴望接近的。
對于后來生活著的哈爾濱,難于褪去的記憶便是冰天雪地無處遁逃的寒意和主食面包香氣所引來的對于食物的渴望。幾年后的1935年,蕭紅寫《商市街》,便是這段饑餓潦倒生命的紀錄。在散文《餓》里,她寫“我”看著掛在對門的列巴圈,幾次想到偷,餓到不停地問自己“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特別的是,遭逢如此境遇,文字中卻沒有控訴與哀怨,只是盡量勾畫當時情形的白描,字字令人心驚。更何況,回憶來時路往往能將事情看得更清晰,看清楚了就難免刻薄和蒼涼。但那個24歲時已經(jīng)身心俱疲的蕭紅,卻還是在文字里保持著孩子般的厚道與良善。
饑寒幾乎構(gòu)成當時蕭紅生命的全部,寫作也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惟一的熱源。最初是蕭軍的寫作帶動了蕭紅的寫作,像童年后園的文學世界,她一進入就如魚入水游刃有余,她最初可能并不知曉那是天賦,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彼時,寫作一直在緩解她生命里許多不說也罷的創(chuàng)痛,也是寂寞的她對世界說話的一個窗口。故鄉(xiāng)的苦難以及男權(quán)樊籬下更苦難的女性,那些原來已經(jīng)注滿了她童年的悲涼故事忽然都奔向她,當她的經(jīng)歷真正能體察他們的無助和注定的悲劇時。
亂世英雄是東北男人蕭軍的角色預(yù)設(shè)。和那個時代很多作家的選擇相同,文學只是他參與社會運動的一種方式,對蕭紅那些描寫黯淡生存圖景的小說比如《王阿嫂之死》等等,他說不上有多贊同,但周遭人們的反應(yīng)卻讓他知道和自己相伴的是個才女。這個才女一抓住寫作就再也不放,顯示出最大的韌性,難免忘了衣食等生活瑣事。兩個人之間日漸增多的爭吵,熟悉作家羅峰的被捕,不知去向何方的亂世,這一切都讓不安與惶恐再次像一個難于擺脫的龐大黑影,罩在她始終孱弱的心靈。但所有這些都不及國事日非對人的決定。1934年蕭軍上了黑名單,之后他們離開哈爾濱到青島,又因報館被封去上海,尋找希望也尋找所有青年作家的文學火炬,魯迅。
魯迅的身體在1934、1935年已經(jīng)非常衰弱。更讓他處境艱難的是來自于青年作家的圍攻,政府的審查以及無法回應(yīng)卻廣泛流傳的誹謗。他因此而對青年人的求助懷著自然的警惕。但在看過蕭軍寄來的信和他們兩個人的長篇小說后,他卻罕見地見了他們,借給他們錢,為他們介紹出版作品的刊物,甚至幫他們寫序,精準把握他們寫作最獨特的地方。年過半百的魯迅給了他們能給予青年作家的最有效的提攜和最好的平臺。1935年他們聲名鵲起。此后,文學史上有以二蕭為代表的東北作家群一說。
他們被稱為“二蕭”,彼此卻漸行漸遠。當時的蕭紅,甚至像那個時期的國家,她曾以綏靖換和平,試圖以繁重的家務(wù)勞動留住蕭軍的溫暖與愛,換得一個寫作的平和空間。但他和她的志向與世界已不相同。好在,那個時期有魯迅一家,是整個上??扇∨?。
蕭紅是在魯迅生命晚期少有的能接近魯迅的客人。魯迅對蕭紅而言如父如兄,魯迅骨子里的堅硬和哪怕只言片語的點撥,都讓天分極高的蕭紅迅速生長。魯迅一定也是欣賞和喜歡她的,蕭紅一直如孩子般的淳厚與一望見底的清澈,以及對文字有些任性卻包含自由的寫作天分在那個時代的青年人中并不多見。而她文字里潛隱的“堅強和掙扎的力氣”則是魯迅特別贊賞的。許廣平也是喜歡這個大孩子的,她總是耐煩地聽她絮叨家事。相對平和的心境讓《商市街》最后寫成。從1936年開始用文字接近離開人間的魯迅,直到到香港,書寫魯迅也是蕭紅生命后期樂意做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事,而從《回憶魯迅先生》等篇中能讀出的是一個如親人般伴在魯迅一家左右的蕭紅。能在動蕩時代互相扶持著走一段路,而這段路又是雙方生命后期最重要的一段,且兩者都從這段相互扶持中獲得溫暖和善意,其實已是傳奇。
1938年,溫暖和善意在二蕭之間已經(jīng)漸漸淡去。蔓延的戰(zhàn)火激發(fā)蕭紅繼續(xù)寫自己的《呼蘭河傳》,寫檄文,寫話??;同時也將兩個人從上海逼到武漢,之后到臨汾,再到西安,無論是在逃難的人群中還是嚴重超載的危船上以及跑飛機警報的狼狽里,烽火連天,他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空間和耐心修復(fù)那有著深刻裂痕的感情。更何況,參加實際的戰(zhàn)爭是蕭軍的選擇,而不管如何輾轉(zhuǎn),除了藥瓶,蕭紅還要帶著的就是稿紙,這一點,是蕭軍不屑的。
1938年4月,蕭紅和端木蕻良結(jié)婚。迎接他們的是非議和不解?;蛟S是端木蕻良對她作品的熟悉和對她寫作生涯的贊揚打動了她——端木甚至能背她 《生死場》中的一個段落;也或許是戰(zhàn)爭之下命如草芥的生存狀況刺激了她,她也想把握或抓住些什么;還或許是端木蕻良不動聲色、進退有度的關(guān)心溫暖了她?而她一生都在寒冷之中,倉惶找尋溫暖。其實端木蕻良給予她的只不過是火柴頭般的熱量,只是在時代戰(zhàn)爭的破壞里,如夢魘般追逐著她的寒冷中,她把它幻化成了陽光。天賦的敏感與極端的不自信糾纏在一起,讓她在孤獨的人生旅途中總要尋找肯定與信賴,但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依靠。
十年內(nèi)失去了兩個孩子,無法歷數(shù)的肉體和精神上的戕害,還有戰(zhàn)爭下即使是重慶都橫尸街頭的現(xiàn)實,可能都是蕭紅隨著端木蕻良遠走香港的原因。1940年到香港時,她終于有了相對安靜的時間修改她最重要的長篇小說 《呼蘭河傳》;開始另辟新路,匯入現(xiàn)代諷刺小說的寫作潮流寫《馬伯樂》。后來更是創(chuàng)作紀念魯迅先生的啞劇 《民族魂魯迅》,以及《小城三月》、《北中國》等中短篇小說,她創(chuàng)作的再一個高峰期到來,但寫作也與肺病、繁重的家務(wù),共同消耗蕭紅一直瘦弱的身體,日復(fù)一日。
許多歷史事實富有意味。就像史沫特萊最早意識到魯迅身體狀況不佳一樣,也是輾轉(zhuǎn)來香港看蕭紅的史沫特萊發(fā)現(xiàn)她身體狀況糟糕而讓她入院檢查,哪想就是一病不起。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蕭紅擅自出院導(dǎo)致病情突然加重,加上誤診,以及日本人突然占領(lǐng)醫(yī)院導(dǎo)致的巨大驚恐客死他鄉(xiāng),那是1942年,戰(zhàn)爭中。這個三十一歲的女作家說自己 “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心不甘。”
想到蕭紅,浮現(xiàn)在眼前的總是那個倉惶和游移的單薄背影。她不斷被時代和外力裹挾,但卻給現(xiàn)代小說留下了超越文體邊界、雜糅不受束縛的抒情小說;她用生命寫作,也因此嘔心瀝血而去,但她的很多生命片斷卻因為文字而永生。
〔責任編輯 楊 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