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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園

        2014-11-17 12:54:04袁委淑
        西部 2014年1期

        袁委淑

        如今的故鄉(xiāng)越發(fā)僻靜。

        人走了,房空了……最初幾年,每到清明節(jié)前一天,小姑和秀秀都會費(fèi)勁地打開那把銹跡斑斑的鐵鎖,把每一間空房打掃一遍,把孤零零的家具用抹布擦一遍。后來,秀秀嫁到外省去了,小姑麻著膽子一個人去干這些事。她掃著,走著,總感覺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腳步,或者是細(xì)若游絲的嘆息。小姑一回頭,一只大老鼠從她腳后跟邊躥過……

        從那以后,老屋就徹底地斷絕了人氣。再后來,一場大暴雨,讓老屋倒塌了半邊。滿爹打電話告訴我媽這件事。媽猛醒過來,這老屋她十年前買了保險的,得向保險公司索賠才是。媽要我?guī)еkU公司的人回去取證照相。我一聽,情緒立刻失控,叫了起來:“誰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話一落音,我趴在沙發(fā)上,泣不成聲。

        奶奶死后,我一直無法走近老屋,我怕。如今,老屋倒塌了,我又如何能積攢出足夠的力量重新面對它的殘垣?

        當(dāng)年,奶奶在鄉(xiāng)下居住時,老屋就如一個小火爐始終溫暖著。奶奶的子孫,蒲公英一樣四面八方散去,又偶爾蜻蜓點(diǎn)水似地飛回來做短暫逗留?;蛘?,在春節(jié)、清明、奶奶生日這三個固定日子,大部隊(duì)塵土飛揚(yáng)地出現(xiàn)在村口。

        這些個兒孫滿堂的聚會,才是奶奶扎扎實(shí)實(shí)的節(jié)日。從清晨開始,兩團(tuán)旺火就跳起了藍(lán)色的舞蹈,屋里暖暖的了,熱水瓶里滿滿的了。奶奶提著木桶去井邊提水,提一回便站在老桃樹下望一回村口。村口,依舊是山外青山。偶爾,幾個人影出現(xiàn)了,一輛車跑來了,奶奶的心,便突突地跳起來。奶奶一手扶桃樹,一手搭涼棚,久久地張望。鄰居李伯母照例要問,嬸子,今天回來幾個?

        奶奶心里慌慌地,語調(diào)卻出奇地輕快,說好了都要回來的呢!在奶奶長長久久的張望里,兩鬢斑白、肚子腆腆的老兒子回來了,穿高統(tǒng)靴子超短裙的孫女回來了,喝牛奶吃面包講普通話的小玄孫回來了……老屋空前熱鬧起來。

        大伙兒都用自己的方式體貼孝敬著奶奶,帶了禮物,還帶了成品半成品的菜肴。兒子女婿們喝大碗的水酒,女兒媳婦們在灶前忙碌。奶奶幫不上忙,滿臉笑容,這兒走走,那兒看看,幫著燙一壺?zé)峋疲規(guī)灼逑闳~,將油炸紅薯片、炒米糕不停地往小玄孫的小嘴小手小兜兜里塞。

        現(xiàn)在想來,奶奶這些彩虹般燦爛的日子,也就是一頓飯的工夫。酒醉飯飽后,剔一回牙,在屋前的小土坪里坐著拉一回家常,太陽就偏西了。

        回來時大包小包,告別時依舊是大包小包。房梁上掛臘貨的鐵鉤空了,腌菜壇子空了,雞蛋罐子空了,菜園子也空了。奶奶的腳步空空的,聲音也空空的,找不到落點(diǎn):都要走么,我前幾天把被子全部都曬了一遍……

        第二代要走,第三代就更不用說了。大家都準(zhǔn)備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返回城里的安樂窩。奶奶的目光最終停留到二爹臉上,新兒,你又不要上班的……二爹用手揉了揉鼻子,黏黏糊糊地笑,侄郎有車,坐得下,下次回來的時候再……

        這個“再……”,總是游離在空氣中,從不落地。奶奶嘆了口氣,將我們一一送到老桃樹下。

        叫一聲“奶奶我走了”,就不敢再回頭。一直到村口,要轉(zhuǎn)彎了,再回首,暮色中的奶奶,與身后沉睡著的老屋,已模糊成了一幅發(fā)黃的水墨畫,而畫外,其余的,全是空白。

        這個空白,如今卻再也丈量不出邊界。

        從前有爺爺鎮(zhèn)著,后來又有我父親鎮(zhèn)著奶奶房下的子孫,至少從表面上看,團(tuán)結(jié)得像個充盈的大水庫,波瀾不興,岸芷汀藍(lán)。再后來,奶奶在七十高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我在正好能報答養(yǎng)育之恩的年紀(jì)失去了父親。

        人去樓空,一切都不是從前的樣子了,永遠(yuǎn)都不是了。

        當(dāng)初,沒有誰告訴奶奶,她的大兒子得了不治之癥,住進(jìn)了省城大醫(yī)院。

        其實(shí),又有誰能瞞得了奶奶?父親健康時,每個星期都會抽出時間下鄉(xiāng)看奶奶。父親住院后,奶奶常常在噩夢里驚醒,不是已去世的爺爺在雪地里憂傷地站著,就是幼齡時節(jié)的父親掉進(jìn)了深井里,父親伸向奶奶的那雙小手,那么絕望又那么無助……奶奶擁著被子,一夜夜枯坐著。

        白天,奶奶不再站在桃樹下張望了。奶奶無聲無息地坐在家里,正對著窗戶,窗戶外就是那條通向城里的小馬路。大家以為,什么都不說就瞞住了奶奶,瞞住了奶奶就是對奶奶最大的孝心。終于有一天,小姑猛然驚醒:很久都沒去管媽媽的事了。負(fù)疚的小姑,隔幾天就往娘家跑,每一次都那么興高采烈,講這個講那個,形勢一片大好。聽著聽著,奶奶就抹淚了,你以為我什么都不曉得?

        僅僅三個月,在鄉(xiāng)下獨(dú)處一室的奶奶就瘦成了一片枯葉,在省城治病的父親也瘦成了一片枯葉。第一次出院去看奶奶,父親戴著鴨舌帽,穿著比平常足足小兩號的新衣服。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老屋,父親的腰桿立即挺得像棵松樹,大踏著步子,笑容滿面。父親必須早早醞釀好飽滿的情緒去見他的老母親。嚷著嗓門叫一聲“媽”,父親的眼里卻是盈盈淚光,而奶奶,扶著門框,就那么定定地看著,從頭到腳看著。終于,奶奶喑啞著嗓子說,走這么遠(yuǎn)的路,快進(jìn)屋歇歇。

        父親坐了沒幾分鐘就閑不住了,和以前每次回家一樣,屋前屋后,每間房,都要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摸一摸,敲一敲,心里才踏實(shí)。哪間房瓦面是否有雨漏,哪間房門窗關(guān)起來是否順手,哪間房電燈開關(guān)、線路是否失靈,屋前屋后排水溝是否通暢,父親習(xí)慣性地一一查看。奶奶追在身后,一遍遍地喊,我在家好好的,你操什么心?有什么事,我喊你二弟、三弟做就是了。

        父親找來鋤頭,外衣一脫,揚(yáng)著膀子給奶奶清理屋后的排水溝。母親趕忙也拿了個鋤頭,從另一頭快速地挖過來。我默默地站在一旁,只求父親母親的鋤頭快點(diǎn)匯合。在奶奶的注視里,父親的動作幅度很大,鋤頭高高揚(yáng)起,又重重落下。然而,不到十來分鐘,父親就扛不住了,一個踉蹌,鴨舌帽掉了下來。我趕忙去撿帽子,奶奶摸著父親因化療而變得光禿禿的頭,泣不成聲。

        后來,父親第二次出院,他已無力再回去看奶奶了。

        一個黃昏,我隱約聽到敲門聲,打開門,是奶奶!奶奶頭發(fā)凌亂,面色憔悴。我大吃一驚,奶奶,這么晚,您怎么來了?奶奶費(fèi)勁地沖我一笑,正好有一輛車要來街上,我就順便來了。直到父親去世后,我才知道,那一天,奶奶是清早出的門。大字不識的奶奶,悲傷恍惚的奶奶,一進(jìn)城就迷了路。那些錯綜復(fù)雜的車流啊,那些大同小異的房子,那些昂首挺胸、冷著臉子走路的城里人……迷了路的奶奶,在城里轉(zhuǎn)了一天后,終于走到了兒子家門口。

        再后來,父親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故土??蕹鲺r血的奶奶,在親友的攙扶下,立在老屋前,看著長長的車隊(duì)、管樂隊(duì)、鑼鼓隊(duì),送兒子返回故里。按照風(fēng)俗,在外殞去的人,是不得進(jìn)家門的。我們姐妹抱著父親的骨灰,從老屋前繞過,直接上了山。

        我們原以為,奶奶活不過那個冬天。

        頭青白,二青五彩,三青滿堂紅。在給父親掛青的那三年,奶奶與老屋,依舊是暖暖的小火爐。奶奶抹著淚,張羅著兒子的祭禮,把每一個儀式安排得周全圓滿。

        奶奶居住的老屋,與滿爹居住的新屋隔著一條小小的河。滿爹家門前種的都是矮矮的月季。滿爹說,我們不在家時,你奶奶坐在對面,就能幫我看屋,要是種了樹,賊來了就沒法看見了。

        奶奶屋旁邊,就是那口長年霧氣騰騰的老井。我那得了尿毒癥的滿媽,天天站在井邊指名道姓地罵,七十三,八十四,還不死,沒意思。別個屋里的老人家,只愿子孫后代個個興旺發(fā)達(dá)。我娘屋里沒有得尿毒癥的種,嫁到這個屋里就倒了八輩子霉。大家曉得她大兒子是怎么死的嗎?也是和我一樣,被上頭壓住了呢……八字先生都是這樣講……我一個人死了我不心甘,我的命一定要抵一命……

        除了罵,滿媽一到街上看病,就三番五次向奶奶索要錢。說,沒錢?你以為我不曉得,你街上那些崽女哪個回來不給你錢?你一個人守著堆錢還有什么臉面?我要是死了,你也沒得好日子過……

        每次上城治病,他們夫妻倆抬腳就走,也不說何時回來。可憐的奶奶里里外外給他們家照應(yīng),還得眼巴巴地在桃樹下張望他們何時回來。

        為此,我母親給滿爹打了不少電話,要他們在這方面注意點(diǎn),不要信那些迷信,要信科學(xué),后生家得病與老人家有什么關(guān)系?俗話說家有一老是一寶……

        母親背地里和我們多次嘆息,你滿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唉,也是屋里遭了難,既要照顧病人,又要種地,還要去做小工賺藥費(fèi)。你滿媽天天在家說怪話,他多多少少聽進(jìn)去一些了。

        那一個春夜,遠(yuǎn)在廣州打工的滿爹,打電話要我們趕快回去救命。妹夫駕車,我和妹妹陪同著去鄉(xiāng)下接滿媽。在奶奶昏暗的堂屋,滿媽裹著被,蜷縮在竹靠椅里,不說話,臉色死灰。奶奶在一旁陪著,奶奶的臉比那盞十五瓦的電燈更加愁苦。

        不知自己得了尿毒癥的滿媽,好幾天拉不出一滴尿,萬般痛苦之下,她將自己的手指伸進(jìn)尿道里,試圖將堵塞了尿道的坨坨掏出來。

        在醫(yī)院急診室,醫(yī)生詢問了病情又檢查了身體,初步懷疑是尿毒癥或出血熱。聽到出血熱,我和妹妹后背颼颼發(fā)涼,但還是扶著滿媽住院,打針,直到凌晨兩點(diǎn)才回去。而我二爹一家,在知曉我們已去鄉(xiāng)下接滿媽后,就悄無聲息了。第二天,二媽八點(diǎn)來醫(yī)院探視,八點(diǎn)半就借故走了。

        在滿媽治病的那些日子,總是有不愉快的事從鄉(xiāng)下傳來。我和妹妹做過同樣的夢,在夢里,滿媽披頭散發(fā),指甲長長,非人非鬼,一路追趕著奶奶,追趕著我們。

        母親聽了總是嘆息,這個死不識相的東西,只有你爺爺你爸爸才鎮(zhèn)得住她,你二爹無能呢,要是你爸爸在,很多事情都不會發(fā)生了。家門不幸啊……

        母親說這些時,我的心更加郁悶。

        在奶奶命絕的那天清晨,奶奶到鄰居李伯母屋前,問,幾點(diǎn)了?李伯母見奶奶神情恍惚,襯衣扣得一邊高一邊低,聯(lián)想到先天晚上奶奶跟她聊的一些云里霧里又讓聽者似懂非懂的話,疑惑地問,嬸子,您問時間干什么?奶奶說,我想給我們小水(我妹妹)打個電話,又怕她們沒起床。李伯母回屋看了看鐘,說,六點(diǎn)一刻了。奶奶自言自語地說,那我過去打個電話。李伯母眼看著奶奶踩著又空又亂的步子去了對岸的滿爹家,十多分鐘后又踩棉花似地過來,一個人在屋前馬路上漂移了幾個來回,又在屋階上的竹靠椅里躺了許久。李伯母悄悄跑到隔壁小賣店里給我小姑打電話,娛寶,你趕快回來一趟,趕快回來。

        我奶奶去滿爹家,像一縷輕煙徑直飄向電話機(jī),她沒給我妹打電話,而是打給曾經(jīng)與她相依為命好幾年的秀秀、我二爹的小女兒。奶奶對秀秀說,秀秀,奶奶這幾天要去走人家,你今天請個假,幫奶奶看幾天屋。秀秀不解地問,奶奶,您要去哪兒走親戚?奶奶不做聲,停了停又說,你的旅游鞋,我給你洗了放在箱子里。說完,奶奶便掛了電話。奶奶走后一個小時,我滿媽突然預(yù)感到了什么,跑到隔壁叔娘家,嫂嫂,麻煩你過去看看我娘老子在做什么。

        叔娘放下手中的活兒,跑過河,沖到廳屋喊,嬸娘,嬸娘。沒人應(yīng)聲。叔娘又跨進(jìn)堂屋,一股濃濃的農(nóng)藥味從里屋飄出,奶奶躺在床上。叔娘的心縮成一團(tuán),沖出門急呼,老三,老三,快點(diǎn)過來,嬸娘喝農(nóng)藥了。

        喊畢,叔娘狂奔到床前,跪下哭喊,嬸娘,您為何這樣想不通呀?奶奶的床邊,一只甲胺磷瓶子橫躺在地上,空空如也。一把鄉(xiāng)下常用來給牛灌藥的長嘴藥具,也倒在一旁。奶奶穿戴整齊,筆直地躺在床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去……喊你……兵舅舅……來做道場……

        奶奶的孫子、滿爹那十五歲的兒子阿毛飛奔到床前。叔娘按著阿毛的頭,快哭奶奶!快哭!不然奶奶到陰間會變成啞巴的!阿毛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叔娘又喊,老三!老三!快來給嬸娘送終!

        我的滿爹,垂著頭,在廳屋困獸般亂撞,硬是不進(jìn)去!

        二十分鐘后,姑姑趕了回來,擁著奶奶尚還余熱的身子哭死過去。

        一個小時后,我母親、二爹、二媽以及奶奶的第三代第四代都趕了回來。

        我的子孫滿堂的奶奶,清苦一世的奶奶,形只影孤的奶奶,筆直地躺在竹席上,深陷在寬大的壽袍里。奶奶雙目緊閉,清白的臉看上去比手掌還要小。兩只骨節(jié)粗大、勞作慣了的手,一只無力地攏著塊四方手帕,另一只無力地攏著油紙小折扇。奶奶以這種誰也無法想象的方式,去了……

        奶奶從容而又絕望地計劃安排了自己的死期。

        奶奶喝農(nóng)藥之前,將自己的壽衣壽帽壽鞋等整整齊齊地碼在箱子上。窗臺上放著一大團(tuán)白棉花,那是給孝子們編孝帽用的。箱子旁邊,裝滿了一蛇皮袋細(xì)若滑石粉的地灰,是用來墊在千年屋底下的。蛇皮袋邊,有幾束干稻秧,是用來塞在壽枕里的。廳屋靠門的角落里,擺著滿滿兩擔(dān)做道場用的錢紙。

        奶奶的鄰居們看著這一切,一個個抹著淚嘆息,唉,事事考慮得這樣周全……怎么就這么想不開了……這么多錢紙,不曉得她老人家是怎樣打好的……

        奶奶所住的老屋,大大小小共有十二間房,每一間房都打掃得干干凈凈,每一間臥室都用新鮮竹竿撐起了蚊帳,疊著散發(fā)著太陽味道的被子。每一只箱子里的衣服都碼得整整齊齊,其中有一只箱子里全都是我們給奶奶買的連商標(biāo)都未撕去的新衣服。還有一只箱子是秀秀的衣服,奶奶囑咐過秀秀的那雙旅游鞋里塞了六百元錢,一張托隔壁小女孩寫的紙條:……秀秀,這六百元錢你拿去打個金戒指戴上,看到戒指,就像看到了奶奶一樣……

        閣樓上,擺著兩個醒目的大瓦罐,裝滿了金燦燦的干玉米、黃澄澄的大豆。一些未干的玉米,則晾在涼床上??孔呃鹊牡胤剑a著小山一樣的干柴枝,那是奶奶從山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撿回來的。

        在那間給我們腌制了無數(shù)壇子菜的房里,十多只壇子全加滿了清亮的水。就連十來粒未吃完的板栗、荔枝等,奶奶也醒目地放在書桌上。

        做道場的三天,當(dāng)我躺到奶奶親手鋪好的像太陽一樣干凈芬芳的床上時,我的淚便止不住地往下落。

        那三天里,下起了雨。奶奶的臥室、廳屋、客房,幾乎都有窸窸窣窣的雨漏。而每一個滴漏的地方,都準(zhǔn)確無誤地擺著個舊盆或瓦罐。二爹失魂落魄地看著,終于落淚了。他突然像我父親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拉了拉燈繩,電燈只眨了一下。陳舊的燈繩,無聲地斷落在二爹手上。那三天,又黑又瘦的滿爹,穿著孝服,腰間扎著草繩,極其虔誠地做著孝子,張羅著墳山和道場上的大小事情。他的雙眼充滿了血絲,嗓子喑啞得幾乎發(fā)不出聲。

        當(dāng)披紅掛綠的道士在坪里轉(zhuǎn)來跳去時,當(dāng)臨時搭建的大灶燃燒著奶奶從山上一點(diǎn)點(diǎn)撿回的柴火時,當(dāng)奶奶積攢的兩萬元錢一筆筆從總管賬上劃去時,我知道,奶奶的一切都在迅速地消失,棺材里躺著的那個瘦小的老人,也不是我的奶奶。我不知道,奶奶這一去,究竟到了何方。

        將奶奶送到了山上,老屋就徹底地空了。母親和二媽做主,將奶奶的一些遺物分散給眾子女。姑姑們把每一間房掃干凈,把每一扇門窗拴好。我們都要回城里了,二爹抱著爺爺奶奶的遺像上了車。我忽然聽到了奶奶若斷若續(xù)的悲泣聲,從奶奶棄世的那間房里傳了出來。我的淚唰地又流了下來。我說,你們聽,奶奶在哭。大家靜默了好一會兒,面面相覷,搖頭。我姑父摘下眼鏡,擦著眼睛,說,我也聽到了,娘老子在哭,娘老子是不愿意去城里呢!

        關(guān)于奶奶的死,沒有誰能釋懷。姑姑們一說起就掉淚,媽媽的命怎么這么苦,幼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撞全了,到最后,自己又尋了條絕路……二媽一說起就滿臉不悅,有頭有臉的老人,哪個不是體體面面、熱熱鬧鬧地死去?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呷農(nóng)藥,要崽女們?nèi)绾巫鋈??我母親則背地里向我們幾姊妹數(shù)落,都只怪你們那兩個阿叔,要是都像你爸爸一樣,你奶奶舍得去死?

        反反復(fù)復(fù)說這些還有何用?奶奶已經(jīng)死了。

        整個夏天,我與姑姑們一談起滿爹的妻,一直用“那個人”稱呼。

        那個人據(jù)說活不過春節(jié)的。春節(jié)快到了,我與姑姑通電話,互相詢問,鄉(xiāng)下的那個人是否有什么動靜。春節(jié),我們?nèi)ムl(xiāng)下給奶奶掛頭青,大家將拜年的禮物一律放到滿爹的客廳里,沒有誰去臥室探望躺著的那個人。

        滿爹明顯地老了,瘦了。

        奶奶安葬后的那個晚上,滿爹與他的兒子相對而哭,阿毛,我們兩爺崽怎么過,以前還有個奶奶給我們打招呼,現(xiàn)在奶奶也沒有了……小姑聽了也哭,三哥,你這句話要早說三天就好了。

        那個人在我們村莊成了千夫所指的惡人,包括她以前的諸多毛?。汉贸詰凶?,惹事生非,偷漢子……都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話柄。

        那個人一次次給我母親打電話,狀告滿爹的種種惡行:不準(zhǔn)她買幾十元錢一盒的尿毒清,不準(zhǔn)她去透析,不準(zhǔn)她去動用那筆存款,天天在家罵她要死就早點(diǎn)死,還動手打她耳光……

        滿爹的存折,一直收在我母親那兒。因?yàn)槊總€星期最低要支付三百來元的藥費(fèi),滿爹存折上的錢越來越少,當(dāng)只剩下六千元時,滿爹悄悄囑咐我母親,嫂嫂,她要是到街上來要錢,你再莫給了,她說一定要治個凈草無根的,我到時可還要留一點(diǎn)給她做道場用。

        這讓我母親左右為難。那個人隔幾天就到街上來找我母親,不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就是鐵青著臉咬牙切齒,拿錢來,我要治病,再不拿錢我就賣屋了。

        我們都勸說母親將那個折子交給滿爹算了。母親說,折子給了你滿爹就到了她手里。她的病是個無底洞,這些錢都是你滿爹在廣州睡地鋪睡屋檐辛辛苦苦賣苦力攢的。我要拿出來,我就對不住你滿爹?,F(xiàn)在你滿爹每天給人家擔(dān)磚二十五元錢,全給她付藥費(fèi)了……

        二月,那個人病情嚴(yán)重,我母親去鄉(xiāng)下看她。母親坐在她的床邊,說,三嫂,你好點(diǎn)了嗎?她抬眼看看我母親,又閉上眼,一句話也不說。我母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叔叔見狀,趕緊招呼去外間喝茶。

        那一天,我正在外省旅游,妹妹發(fā)來短信:滿媽死了。我回信說,哦。

        在滿媽病危的先天,發(fā)誓再也不理她的妹妹,與妹夫一起,開車給她送氧氣袋回去;與我經(jīng)?;ネㄐ畔㈥P(guān)注滿媽死期的小姑,整夜守在她的床邊;我的二爹二媽,也連夜趕回了鄉(xiāng)下;對她咒盡了惡話的滿爹,抱住她的頭痛哭,我的明輝啊,你呷了虧的啊……

        給滿媽送葬時,滿爹緊緊地抱住靈柩。由于幾日幾夜沒合眼,再加上河堤又窄又滑,滿爹一個筋斗翻進(jìn)了河里,浸了個透濕。眾人驚呼著將滿爹扶上來,滿爹的臉白得像張薄薄的紙。我母親嚇壞了,呵斥著要滿爹回家換了衣服到床上躺一會兒。滿爹掙脫眾人的拉扯,又奔上去,緊緊貼住靈柩,惹得村里那些奶奶嬸嬸們個個低頭去擦眼角的淚花,嘆息著,明輝這輩子八字好呢,撞上了個好男人……

        將滿媽送到山上時,滿爹的衣褲還在滴著水……

        母親跟我說這些時,我陪著母親感慨一陣兒,又嘆息一陣兒。最后,我也和母親一樣有了如釋重負(fù)的感覺。

        是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

        清明,我們相約去掃墓。我在那爿濕潤的新土、我滿媽的墳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響頭。旁邊,是我奶奶的墳,也是干干凈凈的黃土。而我父親的墳上,已是芳草萋萋。

        清風(fēng)從我耳邊徐徐拂過,溫柔得像奶奶的笑容。它拂遍我的全身,在每個人中間傳遞,又像父親不動聲色的愛……

        我靜靜地看著。母親領(lǐng)著我老公,在茶林間走動,這座墳,是你們的老爺爺,那邊,是你們太奶奶,再那邊過去一點(diǎn)點(diǎn),是……

        是的,每一座墳里都不再有故事,每一座墳里躺著的都只是我們的先祖。我輕輕對我小小的女兒說,寶貝,這兒,就是我們袁家的祖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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