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杰的詩

SUN XIAO JIE

憶念之光

夜鳥降落，燈歌停歇

我回來。我打開憶念的窗戶。我放飛

在城東和城西，郊外或鄉(xiāng)村

比一顆沙粒還小的角落

兄弟，我尋找并呼吸著你的面容

我如熒光之蟲。你如破土的潛藏之蛹

破繭的銀羽之蛾，如大地的甘泉

即使你痛楚著，晦暗著，憂郁著，卑微著

但你點亮了我。這世界黑暗地明亮著

沒有誰是孤獨的，即使因孤獨而絕望的人

比一朵花還小的春天

為我珍惜，為你的存在而幸福和溫暖

兄弟，我不可能堅持到最后

但此刻，你先睡吧

我的頭發(fā)還濕著呢……

空氣

被我囚禁和食用了一夜的空氣，已經(jīng)

陳舊，渾濁，沉沉欲墜。像絕望的

鳥，逃向角落里灰塵的草叢

當我打開窗子，他們逃得更快

像越獄犯。與迎面而來的空氣相撞

清涼的空氣：清涼的朋友，在我的窗外

等候了一夜！而我昏睡不知

當我走在街上，到處是這樣的朋友

遠道而來。風是大自然的搬運工

大風更是。從內(nèi)蒙古草原、遼河、上海

甚至從法國、冰島、南非和俄羅斯

搬運來成噸的空氣

他們見面時，互相打量，握手和接吻

直到被城市的呼吸道和腸道，所污染，所疲憊

被風所置換，或者像一件臟衣，被雨所漂洗

當我像風一樣輕捷，我就像風一樣

跑到遙遠的山林，帶回一籃草莓

一籃新鮮空氣。我喜歡自己加工

詩歌空氣——用五十兩陽光，一百顆

星星，三朵白云，一條河流……

風繼續(xù)搬運空氣的果實。這辛苦的工人！

空氣被阻隔和切割，更熱或更冷

鼻子像貪婪的手。被毒害的空氣，他們逃走

閉上了一個人或更多的嘴和眼睛

你帶手絹了嗎

——向赫塔·米勒致意

你帶舊時街巷的臉頰了嗎？

你帶風中如孤弦獨響的鐵絲了嗎？

你帶眼淚了嗎？

眼淚

像飛馳的火車在悲傷中奔跑

你帶雨水和烈日下翻卷的灰塵了嗎？

你帶嘴角的鮮血和膝蓋的傷口了嗎？

你帶離別的親人了嗎？

棕色的祖父

淡藍色的母親

白色的孩子

你帶沉重的行李了嗎？

你帶鮮紅的莓果了嗎？你帶

倒斃的面孔和縈繞而飛的蒼蠅了嗎？

在亞洲和歐洲的棕櫚樹之間

一朵花需要一個吊床

在冰凍與解凍之間的雪光中

向整個世界展開

陳述句

我還沒有說聲再見他就走了

我看見了荒原

我的靈魂是我的祖國

我囿于自己建造的城堡

我活在尷尬和窘迫之中

我奔跑是為了逃避悲哀

我的汽車是一根蠕動的手指

我發(fā)現(xiàn)靈芝的周圍住著蛇群

我遇見滾滾而來的動詞

我請朋友吃飯，是請我的記憶和往事吃飯

我知道針扎我是線的指使

我不相信泥土是忠貞的

我漂泊，我讓河流喑啞

我喝水，我讓城市下沉

我脫下衣服，當做人類的標本

我是僅存的瀕危物種

我哭泣是為了鮮花

我微笑是為了死亡

鉛字堆

像我死去的祖母，被委棄

在夜晚的燈下和黎明的門前

沉重、晦暗、僵硬和潮膩

花朵和紙曾經(jīng)從她的臉上吻過

留下她的笑容，像今天的挽歌

歲月和文明散亂的朽骨

但我若尋找，以手指的黑與毒素

仍可像在故鄉(xiāng)找到我無須辨認的名字

絲綢在舞蹈，瓷在發(fā)光，竹筷在飲酒

她被委棄，像一座低矮的墳塋

等待火焰把她帶走——

再也不能撫摸我的詩篇……

變色龍

它在落葉里，我們看不見

從草地爬到裸露的泥土上，我們

看不見。從撒滿草坪上的

玫瑰花瓣上跑過

我們以為，只是刮起了一團紅色的小旋風

它有世界上幾乎最長的舌頭，像鐘表發(fā)條

盤卷在嘴里

如此神奇：左眼瞄準前方，右眼卻注視身后

它的每一個細胞，都像一個小魔瓶

裝滿了色彩的迷液

它爬上粗壯的樹干，我們看不見

孵出丑陋的孩子

因為在泥沙里，我們也看不見

哭泣

1

痛苦渴了，他要喝水

2

我們安慰她，她哭泣

我們繼續(xù)安慰她，我們哭泣

我們用我們的哭泣安慰她的哭泣

3

他已沒有眼淚

他陷入更深的哭泣

4

哭泣是一把槍

淚囊是刀鞘

5

我為一株枯死的小草流淚

我不是哭

我是給小草澆水

6

一滴死去的淚水

微小，但這巨大的世界

比它更小

歲 月

我終于見到了那個叫做歲月的主宰者

那個一直游蕩在白晝和夜晚之中

無法看見又四處行走的幽靈

讓我從一個嬰孩，變成如今一個老人

這驚異的巨變，被他一點一點消解和遮掩

一點一點——先是一根白發(fā)，一道皺紋

再是一顆肉疣，一片黑斑……

在不知不覺之間，我慢慢衰老

習慣于接受丑陋和靠近死亡

此刻，他把冰涼的手，覆在我皸裂的手背上

我說：“謝謝你的仁慈。”

“噢，你讓我吃驚。在此之前

人們都說我殘忍。”他說完，微微一笑

城市之大

這城市太大了，像一個患了巨人癥的病人

但小的事物依然存在，像小腸里

正被蠕動和消化的小麥——

小鳥在覓食，小狗在尖叫

小貓在吃被毒死的老鼠

小提琴在哭訴，小夜曲在夢游

小店仍在營業(yè)，小推車歪倒在小巷深處

小商販高聲叫賣，小吃攤煙霧繚繞

小路在藏匿，小費在抱怨，小偷盯上了獵物

小姐在發(fā)廊、按摩館和昏暗的路燈下賣笑

小便在樹叢和墻角隨處可見

小道消息在大街上奔跑

小聰明盛行，小圈子頭戴光環(huán)

小丑從臺上走到臺下，混跡于人群之中……

我從城外的小河撿回冰涼的小卵石

眼神憂郁的小草撿起小雨的淚珠

新恐怖主義

溫室效應。臭氧層黑洞。南極冰山融化

酸雨。橙雪。沙塵暴。刺破大地脈管

暴飲原油的血漿。獵捕與追殺

物種加速滅絕。河流干涸，漂泊的紙船與地面

一起沉陷。颶風成為淡水的最大供應商

癌。瘟疫。致命病毒。淫亂與艾滋病

貧窮與饑餓。吸毒。搶劫。詐騙。人體器官交易

黑客。木馬病毒。核燃料泄露

假藥。假酒。假奶。瘦肉精。蘇丹紅食品

猴腦宴。拉皮隆胸。人造處女膜。金錢擊敗愛情

胎兒性別鑒定。人口爆炸。槍支泛濫

失業(yè)率飆升。股市崩盤。通貨膨脹

謠言。設套。綁票。腐敗。豆腐渣工程

道德缺失。信仰危機。絕對批判。懷疑一切

強權(quán)成為公理。用一只模套挑揀所有的果實

做夢的核按鈕和可能失控的指紋

以膚色論貴賤。以族種辨敵友。充滿敵意

和失去理性的極端分子成為國家領(lǐng)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