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春瑜
唐代監(jiān)察機制的歷史啟示
◎ 王春瑜
史家歷來稱頌“漢唐盛世”,而以“貞觀之治”“開元之治”為代表的唐朝,更是中國歷史上政風最佳的時期。唐代享國289年(618—907),不僅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物質文明,也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精神文明。正如美國著名漢學家費正清所說,“中國成為當時世界上最為強大、富裕和先進的國家”。京城長安,更是世界經濟、政治、文化重鎮(zhèn)。
唐朝強盛、繁榮,是國家機器長期正常運轉、政治秩序持續(xù)穩(wěn)定的結果。“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是唐初盛世的形象化寫照。而富有特色的、行之有效的監(jiān)察機制,是這個大好政治局面的有力保障。它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君權,防止了行政權力的濫用,有效地阻遏政治、經濟的腐敗,化解了不少尖銳的矛盾,使社會和諧,人民安康。唐代監(jiān)察機制的寶貴經驗,對今天的我們仍很有啟示。
唐代盡管中外思想交匯,多種宗教并存,但唐朝皇帝尊奉的是儒家。儒家學說并不主張無限制地擴大君權,而是限制君權。孔子提倡“仁者愛人”,又說“道不行,乘桴浮于?!?,邏輯上就是對不愛百姓的帝王的否定。孟子更宣傳“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思想,把百姓放在首位,這是“仁政”的核心。唐朝開國者李淵、李世民在總結隋代滅亡的基礎上,深刻領悟了儒家的“仁政”思想。李世民主政后,確定了“安人寧國,先存百姓”的國策,強調“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因此,“大唐自貞觀初,以法理天下”。也就是依法治國。而“用法務在寬平”,強調寬宏、平和。他主持制定的《貞觀律》,與隋律相比,500條中死罪減少92條,改流罪為徒罪71條,同時刪去除反叛惡逆不道外“兄弟連坐俱死”的條文。唐太宗反對在法令中“多為隱語”,主張法律透明化,讓吏、民明法,避免觸犯法網。更強調慎刑,尤其對死刑特別慎重。早在貞觀元年,太宗便指出:“死者不可再生,用法務在寬簡。”貞觀四年全國判死罪的犯人只有29名,開元二十五年才58名。故清末法學家沈家本說“刑律以唐為得中,而《唐律》并無凌遲、梟首、戮尸諸法”。這充分體現了對人的生命的尊重。唐太宗還規(guī)定,“自今以后,大辟罪皆令中書門下四品以上及尚書九卿議之”,開創(chuàng)了中國法制史上“九卿議刑”的先例。
大理寺是全國最高級的審判機關,但必須經刑部復核才有效,對于死刑的判決,須奏請皇帝批準。在司法過程中,監(jiān)察系統(tǒng)有機介入。御史臺是中央監(jiān)察機關,掌管糾察彈劾事宜,因之也負責大理寺和刑部司法審判活動,遇有重大案件或疑案,有權參與會審并受理上訴案件。甚至由御史中丞與刑部侍郎、大理寺卿一起,組成“三司推事”,類似近代的特別法庭,并把會審的結果最后報皇帝審批,體現了對人的處理的慎之又慎。
在一般的訴訟制度外,京城由殿中侍御史負責京畿一帶地方的巡回審判和糾察治安,全國各地由監(jiān)察御史進行巡回審判,以補救一般訴訟制度的不足。
唐代還允許大案直接向皇帝申訴。事主可以在路旁迎駕申訴,稱“邀車駕”。又在長安、洛陽兩京城門外置有大鼓,讓申冤者敲鼓,叫“撾登聞鼓”,武則天時更在朝堂上置銅鑄“申冤匭”,“伸天下之冤滯,達萬人之情狀”?;实壑苯邮芾砩暝TO簡單、通暢的管道,使下情上達,堪稱是以人為本、重視法制治國的結晶。
清初思想家顧炎武曾指出:“人主之所患,莫大乎唯言,莫予違?!笔聦嵳侨绱?。皇帝最大的毛病,是所謂“口含天憲”,他的旨意是不能違背的。但是,我國歷史上有悠久的權力牽制的傳統(tǒng),包括對至高無上的皇帝進行權力限制,“封駁”就是很有效的機制。漢哀帝欲封董賢,丞相王嘉認為,此封不妥,退回詔書。史學界認為,這是封駁之制的開始。但是漢代以后,封駁沒有形成固定的制度,也沒有專職官員。到了唐代,才由門下省(按:中央王朝的機要機構,負責審查詔令,簽署章奏)設置侍郎、給事中等專司其職。不僅封還皇帝錯誤的詔敕,并駁正臣下錯誤的章奏。唐朝的封駁,不僅可以封還詔書,甚至可以涂改詔書,在詔書上批示。例如:宣宗正在奏樂,來不及派專使,便立即派現場的一位伶工,騎馬將這封任命詔書追回。宣宗初年,李藩擔任給事中,對詔書的不妥處,即于詔書末端批上意見,退還。后升任門下侍郎,兼宰相。宣宗“密詔下中書門下曰:王鍔可兼宰相。(王)藩遂取筆,滅宰相而署其右曰:不可”。從而糾正了宣宗的錯誤。臣下可在皇帝詔書上批改,簽上自己的意見,皇帝不以為非,表明唐朝的政治開明度,前無古人。從唐朝史料來看,唐時封駁,對于中樞行政,也經常提出積極建議,糾正錯誤,防止權力濫用,同官之間不避嫌。
中國歷史上的監(jiān)察制度,簡言之,便是臺諫制度?!芭_”指御史臺,也就是監(jiān)察御史;“諫”指諫官,向皇帝進諫。先秦時期就有諫官,但到漢代,諫官制度才比較完善。但是,歷代進諫有成效的,是唐代。有不少官員,并非諫官,也爭相進諫,成效顯著。從根本上說,這是因為唐朝皇帝具有寬容的胸懷,鼓勵諫官進諫,勇于納諫,及時改正自己的錯誤。唐太宗與武則天,更是杰出的代表。學者胡寶華依據史實,對唐朝近三百年的171起進諫事件作了統(tǒng)計,納諫者114次,進諫成功率為68%。從進諫數量與納諫的成功率來看,太宗朝均首屈一指:進諫37起,魏徵一人“所諫前后二百余事”達數十萬言,均能切中皇帝之失。除去與太子相關的拒諫事件外,太宗僅三次未納諫。進諫的內容,涉及政治、經濟、軍事、生活等諸方面,有些更關系到國家長治久安的根本大計。唐太宗聰敏一世,也難免糊涂一時。裂土封邑的觀念一直在他的腦海里縈繞回絕,長達十年之久。他既想分封其子孫,也想分封功臣。貞觀十一年(637),他宣布長孫無忌、房玄齡、李靖等十余人為各州刺史,讓他們的子孫世襲,絕大多數朝臣包括諫官,都堅決反對,李世民終于改弦易轍。倘若沒有群臣堅決、持久地進諫,李世民就有可能重犯歷史錯誤,陷入吳楚七國之亂、八王之亂那樣的危局。
武則天在納諫方面,比起唐太宗有過之無不及;太宗暮年,“慮人致諫”或“杜諫者之口”。而武則天晚年更能納諫,無拒諫之意。她組織編《臣軌》一書,提出臣子應“外揚君之善,內匡君之惡”。她特別尊重并注意保護直臣,狄仁杰好當面廷爭,她屈意從之。當耿直大臣被人陷害時,武則天均盡力營救。蘇良嗣當宰相時,與尚書韋方質有隙。方質犯法當誅,胡亂攀引良嗣,“則天特保明之”。宋璟為官剛正不阿,經常遭到酷吏、武則天男寵張易之等的陷害,但“則天察其情,竟以獲免”。諫官及一些臣下對武則天的進諫,有時干預了她的私生活,直指其隱私,對常人來說,情何以堪,但武則天不但不怪罪,還給予獎勵。這在歷代最高封建統(tǒng)治者中,是難能可貴的。
(選自《明清史事沉思錄·附錄甲》,陜西人民出版社。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