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勝

爬爬凳

●袁天勝

后來，我想，我錯怪司機了。他怎么懂呢？只有我才能一看見這張爬爬凳，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O O”形腿的外公啊！

一

天氣炙熱，田野里的油菜花、野草、麥苗發(fā)出一陣陣清新的草味、花粉味，刺激著路人的嗅覺和味覺，坐在妻自行車后座上的我卻無意將它們沁入心脾，一路上只顧低著頭，內(nèi)心的害羞已經(jīng)隨著目的地的接近變?yōu)榫o張，我的眼前只有妻的后背，這又像是一堵橫在我面前的矮墻。這是我第一次去岳母家。我說，不會騎自行車。妻說，不去不行，我騎車帶你去。

騎過鄉(xiāng)村熱烘烘的土公路，穿過村子涼爽爽的磚頭路小巷，踏入岳母家寬敞的庭院，妻大聲喊，來啦！

我的臉在陽光下瞬間火熱起來，感覺到耳朵一定漲紅了。

一個慈眉善目，面容清瘦，滿臉笑容的老頭從堂屋里迎了出來，喊岳母倒茶。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楚，親切入耳，我的緊張立即消失了。

他主動坐在八仙桌上首，并招手要我坐在他旁邊。我一坐下來，就聞到他身上濃烈的煙味，我迅速想到自己沒帶香煙來，一下子尷尬起來，小聲說，真對不起，我不會抽煙，忘記帶煙了。

他不吱聲，只是笑瞇瞇地給自己點上一根香煙，深深吸了一口，閉眼，再慢慢咽下去，爾后鼻腔呼出淡淡的藍(lán)藍(lán)的煙霧，這個過程很短，可他卻是飄飄然的樣子，像個神仙。他說，不抽煙好啊，我那時家里窮，逼著出去做生意，吃了很多苦啊，煩的時候就抽煙，后來戒不掉了。

那語氣與那淡淡的煙霧一樣，輕飄飄的，我的心情瞬間輕松起來，似乎與他很熟悉了一般，甚至對他有了同情心。跟他很隨意地攀談起來，就像一個小孩在一個長者面前無所顧忌。

那天下班后，我去妻的宿舍，妻告訴我，外公對我很滿意，說我不抽煙不打麻將，很好。我說，你爸媽同意才行啊。

妻瞪了我一眼說，你不懂，我家的事外公做得了主。經(jīng)過妻的介紹，我了解到外公有五個子女，大事小事都要外公幫著參謀、出力，加上少年時出去賺錢，真是辛苦一輩子，兩條腿向外張開，站立時不能完全并攏，之間形成一個“O”型，村里上了年紀(jì)的都喊他“老彎”。

從此，我的親情空間就有了面目慈祥，滿身煙味，“O”形腿的外公。

二

外公住在離我家不遠(yuǎn)的村子，我們便常去。土大圩下，一條鋪著碎磚的小路彎彎曲曲，延伸至他的小屋。路邊長著綠陰如蓋的水杉樹，幾張小板凳擺在樹下，是夏天納涼的好地方。兩間磚頭土墼砌墻，屋頂蓋茅草的小屋，坐北朝南，有堂屋和房間，西邊一間開后門接了個廚房。屋子西邊有鴨欄、碼頭、生產(chǎn)河，北邊是條大河，屋后種蔬菜，兩面環(huán)水，冬暖夏涼。坐在那，聽著來往機船的突突聲，鴨子上欄的嘎嘎聲，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看著混濁的河水滔滔不絕，河對面洗衣洗菜的女人，站在河邊釣魚的孩子，人家河邊長著綠綠的蔬菜，在這里的人不心曠神怡才怪。妻說這就是世外桃源，住在這里可以修身養(yǎng)性。

外公有空就會問及我父母身體情況，還要我多擔(dān)待妻的脾氣。我們回去，也常從他那帶走些鴨蛋、雞蛋或者蔬菜。有一次，去他家時，看到他忙著放鴨子，顫巍巍地走，彎身拾起地上的短篙。到了碼頭邊，先用短篙把鴨溜子(帶蓬子的小船)夠過來，慢慢地，慢慢地夠，生怕一用力就會折斷他的腰身，緊靠碼頭了才踏上去。再用短篙挑去船樁，接著彎腰把短篙橫架起來，才能坐下抄槳。不知怎的，我看了，心里就像有無數(shù)螞蟻在噬咬，刺刺地隱痛。終于，我忍不住說，年紀(jì)這么大了，別養(yǎng)鴨子吧！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他卻一聲“唉”，抽口煙，慢慢吁氣，說，?？墼跇渡弦彩抢?，做得動就做吧！再說，哪天我走了，丟下些錢能做喪葬費，還能給老奶奶留點用用呢！看著他被風(fēng)吹得黃黑的瘦骨子臉，我默默無語，感覺他身上的煙味更濃了，強烈地刺激著我整個身軀。

平時在大圩上，看到大河邊鴨溜子上悠閑的放鴨人，就會想起外公來，心里總會波瀾起伏，久久不能平靜，就會產(chǎn)生去他家的沖動。一有空閑就會想起去看看“O”形腿的外公，只有他在我面前，我才放心，因為總擔(dān)心：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他放鴨子，那“O”形腿站得穩(wěn)嗎？在野外放鴨子，孤單單一個人，還可以抽煙嗎？假如有一只鴨子離群迷了路……

三

一天，妻坐在外公家爬爬凳上說，咦，這爬爬凳不錯，坐著洗衣裳舒服呢！外公笑瞇瞇地說，喜歡就拿去吧！妻說，拿走你們沒得坐了！他說，拿去吧，我還會做！看我們遲疑的神情，外婆說，你外公巧呢！這爬爬凳就是他自己做的，用來坐著“油”(搽桐油)鴨溜子。他說，是啊，今年我給你家“油”澡桶。

一個星期六早上，外公來拿澡桶，我睡眼惺忪地來開門。外公孩子般害羞，來早了，你們平時上班苦，星期天該讓你們多睡會兒的。這么早來，真老糊涂了。我說，外公精神蠻好的嘛！他的臉樂開了花，嘴圓起來呵呵笑，也是個“O”形。他跟我接過澡桶，擔(dān)在肩上，轉(zhuǎn)身就走。看他顫巍巍的，走起路來，腿一岔一岔的，腿間“O”形閃現(xiàn)著。慚愧從我心底猛然升起，我睡意盡消了。

“油”木器并不簡單，得先洗一遍，晾干，朽蝕的油石灰要剔凈，填上新的，才能“油”。那天，我去他家。遠(yuǎn)遠(yuǎn)就見我家澡桶一頭擱在棍子上，他正蹲著，俯身上油。明媚的春光透過樹隙，斑斑駁駁映在那張神情專注的臉上，讓他極像一個演大戲的演員。風(fēng)兒輕拂他花白的額發(fā)，試圖干擾他的表演。他卻旁若無人，更像在雕琢藝術(shù)品。一手拿桐油罐，一手拿油刷子，一下一下刷，刷至石灰處還會再蘸幾下，我竟不忍心驚動他。終于好了，他把刷子插進(jìn)罐子，用手捶捶后背，慢慢直起身子，挺直了又彎下一點，似乎生怕挺直了，腰會斷。移坐在門檻上，似乎元氣大傷。我想，要是那張爬爬凳在的話，不就不必蹲了嗎？我心里一陣難過，甚至在自責(zé)了?？吹轿襾?，他那難受的臉上竟擠出笑，來啦！坐，坐。朝屋里喊，老奶奶，小袁來了！這次他沒站起來迎我，我知道，外公是真的老了。那次后，我家澡桶再也沒讓他“油”過，因為我不想讓他再為我們操勞費神，我深深明白那“O”形腿的脆弱，那是兩根彎彎的老樹枝，曾經(jīng)枝繁葉茂，為樹下憩息的人遮風(fēng)擋雨，可現(xiàn)在風(fēng)一吹就會搖搖欲墜。

每至深冬，呼嘯的烈風(fēng)無情地吹折枯枯的樹枝，哪怕小小的、短短的一截，若被我看見，我總會想起外公。

四

沒想到，妻暫時不孕會給外公平添心思。他為此到處求土方、偏方。我和妻都不信那些，但他每次都興奮地來。外公終于發(fā)現(xiàn)妻沒試那些土方、偏方，于是很長時間不來我家。身心疲憊的我們也無暇去他那兒。一個星期六早上，久違的他帶著久違的笑容，拿著張小紙片興沖沖來。還沒坐下就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你看，你看。皺巴巴的紙上寫著“開山道路，花殘春又茂……”看我疑惑的樣子，他說，這是去打卦很靈的廟求來的。然后就認(rèn)真講解給我聽，盡管我懂，但仍然認(rèn)真而恭敬地聽。不知怎的，從不迷信的我，心里沉寂已久的潭水竟再次起了微瀾。

揣著那份希望，恍恍惚惚又是一年，妻還是沒動靜，他也很少來了。2002年春節(jié)，鞭炮聲聲，窗花輕搖，舞龍的鑼鼓震天響。我和妻對這新春的喜氣洋洋卻只覺得了無生趣。我們習(xí)慣了龜縮在家，無言相對，凄凄呆坐。鑼鼓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咦？舞龍隊就站在我家門前，外公端著托盤笑盈盈喊，小袁，接龍！看我不解，忙神情嚴(yán)肅地跟我耳語，要我放鞭炮，送紅包，迎龍進(jìn)門。原來這是鄉(xiāng)俗，龍進(jìn)家轉(zhuǎn)一圈，拽根龍須放在香爐下可心想事成。臨走他又給我一張紙片，上面寫著：柴王登位，枯木又逢春，桃李一番新……。他的嘴依舊圓起來，笑瞇瞇說，今年肯定有，不會錯。說來也怪，那年外出看病，妻動了個小手術(shù)，竟然懷孕了。盡管我知道，外公的做法是封建迷信，但我一直沒跟他明說，那張皺巴巴的小紙片我也保存至今，因為那兩張紙條記錄著他多少個夜晚的輾轉(zhuǎn)反側(cè)，記錄著他走過多少條田間小路，讓“O”形腿曾多少次變形。在我看來，那一道道皺紋就是他為我們擔(dān)心的皺紋啊，而且已經(jīng)被歲月扭曲得不成形，令我看了怎么能不心酸呢？

五

外公常來看我女兒。進(jìn)門前總踩掉香煙，說是怕嗆了孩子。一進(jìn)門就坐在爬爬凳上岔開“O”形腿，捧著茶杯呵呵地笑，自言自語，早點來就不讓人焦心思(擔(dān)心)了，呵呵。孩子般笑，常惹得滿屋子笑。

后來，他很長時間不來。一天，看到他在門前慢慢地走，艱難地形成一個個勉強的“O”。喊他進(jìn)來。他連連搖手，又搖頭。我拖他。他倚著門框說，不進(jìn)去吧，進(jìn)去不好。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臉色暗灰，額頭沁出了汗珠，嘴巴凹陷下去，顴骨畢露。我再拖他，他就急著用腳抵住門檻，兩手撐住門框說，我是食道癌，進(jìn)去不吉利的，聽我的，不然以后我不來了。我的手松開了，人呆住了，竟說不出話來。不信嗎？他說著解開上衣，條條黑線般的斑紋密布在他黃黑皮膚上，胸骨畢現(xiàn)，指著食道位置畫著的紫色方框說，這是照激光的。怕我們擔(dān)心的他居然沒向我們透半絲兒風(fēng)。我著急地說，可以動手術(shù)呀！他淡淡的笑一掠而過，嘴沒圓起來，說，年紀(jì)這么大，吃不消了，再說用那么多錢沒必要，不如省著給老奶奶?！傍喿幽?？不能再養(yǎng)了！”我急急地說。外公輕輕地、長長地嘆了口氣，自從生病就全部賣了，成天跟它們打交道，真舍不得。我輕輕一聲“哦”，卻說不出話來。我先走了，他似乎也沒話說。我哽咽，點頭。目送他顫顫巍巍地去，看他腿間的“O”不斷抖動，變形了，我的鼻子酸了，眼睛濕潤了……

六

難忘那個早晨，天陰沉沉的，沒一絲兒風(fēng)，氣悶得很?；ú輼淠玖藷o生氣，一切都慵懶無力。外婆急匆匆來，氣喘吁吁，結(jié)結(jié)巴巴地告訴我，外公早起散步，發(fā)現(xiàn)小偷，緊抓小偷摩托車后把。結(jié)果車子一發(fā)動，后腦勺著地不能動了，就讓外婆來喊我去。我趕緊打電話叫了輛客貨兩用車到我家門口，并喊人去抬他。到那兒時，他已躺在椅上，看到我，眼里充滿了希望的眼神，雖說不出話，卻努力微笑了一下，雖然跟他的臉一樣蒼白無力！

抬著他，我感覺他身體很輕，不禁感慨，如此體輕的人怎會承擔(dān)起那么多事呢？怎么會……我們一路疾奔，到我家門口時都已是大汗淋漓，看到車子來，心稍微寬松了些。司機怕外公死在車內(nèi)，要我們抬著躺在椅上的外公到車后面，椅子沒踏板，我把爬爬凳輕輕放在他腳下。

一路上，外公時而昏迷，時而問“到了嗎”，“老奶奶呢”。兩只枯樹皮般的手無力地抓住我不放，我理解他的念叨，只是含糊答他，我不忍看下去，被淚水模糊的雙眼盯著前方，恨不得脅下生出翅膀來。到了醫(yī)院，急診醫(yī)生快速檢查后搖搖頭，那一刻，我感覺天塌下來了，眼淚很快竄了下來，簌簌的。

回去時，沒了來時的急切，我腦子里空空的，看著他兩腳擱在爬爬凳上，人昏迷著，兩腿岔開形成了一個大大的“O”，就像個陷阱。我胸口堵得慌慌的，一路上不敢看他。到外公家村口了，幾個人把他連椅子一起抬下來。司機要扔了那張爬爬凳。我奮力一搶，怒氣十分，你干嘛？司機說，這是死者腳擱過的，留著不吉利！我大聲說，我外公還沒死！你，你不懂！司機不說話，只是莫名其妙地?fù)u頭。后來，我想，我錯怪司機了。他怎么懂呢？只有我才能一看見這張爬爬凳，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O”形腿的外公?。?/p>

外公走了。生前，他的凄苦在他從不是痛，因為他都把它們化作了快樂送給他身邊的每位親人，他的親人們在快樂時又怎么能不會想起他呢？外公在時，關(guān)心親人們生活中的一點一滴，親人們生活的每一點每一滴都閃著他細(xì)心、體貼的光芒。現(xiàn)在他走了，他的親人們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又何嘗不會喚起對他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