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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說《聊齋》

        2014-11-15 07:39:15劉紹銘
        月讀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殊途山人漁洋

        ◎ 劉紹銘

        漫說《聊齋》

        ◎ 劉紹銘

        相傳“幼有軼才,老而不達”的寒士蒲松齡在撰述《聊齋志異》期間,“每臨晨,攜一大磁罌,中貯苦茗,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陳蘆襯,坐于上,煙茗置身畔。見行道者過,必強執(zhí)與語,搜奇說異,隨人所欲,渴則飲以茗,或奉以煙,必令暢談乃已。偶聞一事,歸而粉飾之。如是二十余寒暑,此書方告蕆”。

        此條見鄒弢《三借廬筆談》。糟老頭大清早什么活都不干,拿著煙草和茶水在鬧市通衢公然“拉客”,央路人給他講故事,真夠“逗”的了。蒲松齡(1640—1715)年代的書商不知怎樣做招徠的,若是把今天的招攬術(shù)用在當年,鄒弢這條筆記一定大派促銷用場。

        從廣告學(xué)的觀點著眼,王士禎(1634—1711)購書不得的傳聞亦有刺激《聊齋》茶余酒后的話題作用。陸以恬在《冷廬雜識》這么說:“蒲氏松齡《聊齋志異》流播海內(nèi),幾于家有其書,相傳漁洋山人愛重此書,欲以五百金購之不能得。”當年書商若引用陸以恬的話作賣點,大可索價千金售《聊齋》。當然,漁洋山人高價購書不得的傳說今天已無宣傳價值,因為只有古人才知王士禎是何方神圣。漁洋山人不愧是異史氏的知音。且看他怎樣品題《聊齋》:“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柵瓜下雨如絲。料應(yīng)厭作人間語,閑聽秋墳鬼唱詩?!?/p>

        《聊齋》內(nèi)容,總括來說,“怪力亂神”。中國小說的傳統(tǒng),自六朝志怪始,即與狐貍、妖女、仙姬之流關(guān)系密不可分。就取材而言,類似《聊齋》的筆記小說集子不少,如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和宣鼎的《夜雨秋燈錄》,都是極負時譽的作品,但就影響力和對外國讀者的吸引力而言,首推《聊齋》。

        鄒弢說異史氏“偶聞一事,歸而粉飾之”?!读凝S》長短故事五百篇。短的僅數(shù)百字,如《狐人瓶》《龁石》和《義鼠》等??礃幼樱@確是作者道聽途說得來的八卦新聞,顯然沒有經(jīng)過什么“粉飾”。像《狐人瓶》一則說有婦人為狐所惑,苦不堪言,但無法脫身。屋后有小瓶。每次淫狐聽到婦人丈夫回家時,就慌忙遁入瓶中。婦人看在眼里,覷準機會找來棉絮緊塞瓶口,注水其中,置瓶于甕內(nèi)發(fā)火加熱。過后婦人打開瓶子看,惡狐毛發(fā)猶存,尸骸已化成斑斑血跡。

        魯迅對《聊齋》推崇備至,說雖然作者所述不離神仙狐鬼精魅,但用心跟明末清初那些簡略、荒怪、“誕而不情”的志怪小說表述大異其趣。異史氏筆下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如是我聞的筆記如《狐人瓶》,篇幅太短,難讓作者放手經(jīng)營“鬼唱詩”的迷離世界。就處理人與“異類”相通的微妙關(guān)系而言,《聊齋》在意識形態(tài)上是一大突破。人鬼殊途、陰陽路隔,所以我們讀唐傳奇《任氏傳》,不用終卷,已曉得浪子鄭六跟狐貍艷女這段“孽緣”難得善終。六朝志怪《談生》的鬼妻,眼看快重返人間了,卻因丈夫失信,在其入寢時以燭光照之,壞了好事。在蒲松齡以前,人鬼相戀,總以遺憾收場。

        把人鬼殊途這個禁忌打破的是異史氏。在他傳奇體的短篇中人鬼相戀、得成正果的例子不少。譬如說《聶小倩》,她不但讓我們看到一個女鬼刻意變?yōu)槿说倪^程,還可對證魯迅說蒲氏筆下的狐鬼“多具人情,和易可親”之言不謬。小倩是孤魂野鬼,幸好善心人寧采臣答應(yīng)收葬其朽骨。小倩隨寧返家,拜見其母,“愿執(zhí)箕帚,以報高義”。

        寧母初時對小倩事事懷戒心,后經(jīng)朝夕相處,不覺生情,“親愛如己出,竟忘其為鬼”。小倩初來時,未嘗食飲,半年后開始進稀粥,后與寧公子成親,復(fù)舉一男。蒲松齡讓人鬼成佳偶,既開風氣之先,也肯定了愛情的真義和個人自由的價值。也許這是西方漢學(xué)家對《聊齋》另眼相看的原因。不過這是題外話,或容后圖之。

        (選自《藍天作鏡》,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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