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顥
畫 誘
□張 顥
我是一幅油畫,就像人有年齡一樣,畫也有歲數(shù)。我經(jīng)歷了五十個春夏秋冬,依照某種說法,已是天命之年。
這個年齡的我特別喜歡回憶。
五十年前,初夏午后,簡陋的畫室。一條白色的浴巾搭在寬大的藤椅上,她斜躺在浴巾里,兩條腿勾住藤椅左扶手,腳懸空垂在椅外,右胳膊撐住藤椅右扶手,頭舒適地枕在右手掌里。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將一片柔和的橘色光影投映在她的胴體上。她的臉微微朝向窗口,因為羞怯,臉頰上久久凝滯著兩朵紅云。
他立在畫板前,目光在她的身上一點點游走,落在圓潤飽滿的雙乳上時,他清晰地聽見了自己胸膛里強(qiáng)有力的心跳。他拿起水杯,大口大口喝光杯中的水,喉結(jié)滾動,努力平復(fù)澎湃的心潮。終于,他調(diào)整到一個畫家的最佳狀態(tài),拿起畫筆,在畫布上開始專注地工作。
一周后,他牽著她的手走進(jìn)畫室,站在蒙著綢布的畫板前?!伴]上眼睛。”她垂下長長的睫毛,聽話地閉上眼。綢布從他的手中落下,她緩緩睜開眼。
她驚喜地瞪大了眼睛,盯著畫布上將身體展露無遺的自己,仿佛一個她從來不認(rèn)識的自己。她伸出手,在畫布上輕輕滑動,在那個充滿誘惑的身體上輕輕滑動。她的手最后滑到他的手里:“你真了不起,把我畫得這么美!”他擁抱她:“了不起的是你,是你幫我創(chuàng)造了奇跡!”
他們的婚事遭到她父母的強(qiáng)烈反對,她被鎖在家里。父親咒她傷風(fēng)敗俗,母親罵她不知羞恥。一些街坊也私下議論,朝她家吐唾沫,這令她的父母加重了對他們的詛咒和辱罵。很快,在異地給她相了一門親,男方來過兩次,冬至的時候,便將她遠(yuǎn)嫁了。
整整一個冬天,他窩在畫室里拼命作畫。他在畫布上涂抹出一片片詭異的色彩,仿佛面目猙獰的鬼影幻象。畫累了,他就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斜躺在藤椅里的她,瞪著橘色光影里少女的胴體。他痛苦絕望的神情,使整個畫室充滿凝重而壓抑的悲傷,就像窗外天空籠罩的鉛色陰云。那個冬天,無比漫長。
他娶了妻,妻子是一個賢惠溫厚的女人。除了上班,他每天埋頭作畫。他不允許任何人踏進(jìn)畫室半步,包括他的妻子。直到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他的妻子,他在單位被一些人帶走了。
妻子第一次走進(jìn)了他的畫室,第一次看見了他的油畫。藤椅里的少女像初生嬰兒一樣裸露著身體,羞怯而舒適,每一寸肌膚閃動著露珠一樣的光芒。光芒刺痛了妻子的眼睛,臉上變幻著復(fù)雜含混的表情。妻子端詳片刻,慢慢蹲下來,蜷縮著身體低低地哭泣,肩膀不停地抖動,頭發(fā)披散了一地。過了很久,她終于停止哭泣,小心地將油畫從畫板上揭下來,慢慢地卷成軸,然后快步走出了畫室。
幾個陌生男人找上門,將畫室翻得底朝天,把所有的畫搜出來一一過目,統(tǒng)統(tǒng)銷毀。他們找她談話,她的丈夫有嚴(yán)重的資產(chǎn)階級傾向,問她是否知道丈夫在其他什么地方私藏了油畫。女人用力狠狠抹了一把臉說,我堅決同無產(chǎn)階級勞動人民站在一起,堅決跟他劃清界限,請各位領(lǐng)導(dǎo)同意我馬上與他離婚。
每個人對于往事的回憶,都會出現(xiàn)一些模糊不清的片段吧?我也是這樣,每次回想到這里,接下來就是停頓和空白。在這片空白里,我感覺自己沉睡了很長時間,睡得踏實,睡得安穩(wěn)。
很多年后,離異的妻子敲開了他的門??吹剿^上稀疏的白發(fā),女人眼睛里隱約有淚光:“對不起,我為你收藏得太久了。”女人徐徐展開手中的油畫,藤椅上的她仍然那么年輕,每一寸肌膚閃動著露珠一樣的光芒。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在畫布上輕輕滑動,所有的色彩慢慢蘇醒,連同遠(yuǎn)去的歲月。
如今,我作為一位著名畫家的早期作品陳列在國家級藝術(shù)館內(nèi)。每天,形形色色的人來看我,我也看形形色色的人。在這些人中,如果是相擁在一起的戀人,我就會想起那個美麗的初夏;如果是一位銀發(fā)老婦,我就會猜測或許就是藤椅上的那個她。我也看到了另一種眼神,長時間定格在少女的身體上,充滿誘惑。
(原載《天池》2013年第7期遼寧吳德寶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