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 營
“這停在橋上的新摩托車是誰的?”一穿藍衣的老頭問。
“朱龍的?!币淮┰卵腊字惺缴弦碌睦项^答。
“哪個朱龍?”藍衣老頭問。
“北門菜市場賣豆腐的王胖子的兒子?!痹卵腊桌先舜稹?/p>
“噢,王胖子,她多年前得病死了的男人朱文德我認得,是以前的鄰居。這王胖子可是個美人,人好、心善、本分,從三十八九歲守寡一直到現(xiàn)在,如今好像也快五十了?!彼{衣老人說。
“人哪,就那么一回事,到世上轉(zhuǎn)一圈,遲早都要回去,誰都一樣,想想這,心就平了?!痹卵腊桌先说馈?/p>
“唉,似乎結婚還是昨晚的事,我抱著漂亮白嫩的老婆,那個讓人舒坦寬心哪,今早她卻已臃腫不堪、滿臉皺紋,真讓人不敢相信哪,我像做夢似的,也朝自己臉上摸了一把,這一摸,摸了一手粗粗的皺紋來?!彼{衣老人做了個摸臉的動作,笑笑。
“是啊,想當年,為娶媳婦打家具,我獨自上北山背木頭,怕護林隊查,只能夜間出行,抄小道,過墳場,一氣十幾里山路,臉不改色心不跳,回家兩碗米飯,還照樣去上班,可一轉(zhuǎn)眼,就退休了,抄小道過墳場背回來的木料打成的家具早過時送人了,娶回來的老婆突然得病先走了,孩子翅膀硬了飛到國外去了,只剩下我孤寡一人了?!痹卵腊桌先擞行﹤?。
“來來,不談,老哥陪你喝幾杯。”
“來,喝?!?/p>
……
暮色下來,彌漫開去,小鎮(zhèn)籠罩在冬日的清冷里。
小店里,倆老頭碰著酒杯。紅燒雞爪、炒豬肝、清水魚片、蒜苗大腸、外加一小碟花生米。桌子靠窗,窗靠河。
從窗口看出去,正好是河上的石橋。橋上的摩托車已經(jīng)不在了,被王胖子的小兒子朱龍騎走了。
半夜,朱龍家的窗戶從里頭悄然打開。
朱龍泥鰍般從窗口滑下來,隱進黑暗中。
黑暗淹沒了他,夜就如穿在他身上的衣服。他穿越隧道一樣穿越厚重的冬夜,往他要去的方向而去。
去那里要路過一座石橋,一條小巷,巷子口有一棵近百年的老樟樹。走過樹底下時,他感覺有葉子在黑暗中飄落,他伸出手去隨便抓了一下,便抓住了一片葉子,他將它放在鼻子下,有一股干枯了的樟樹葉特有的香氣。
他拐進了小巷,夜靜得壓抑。是十一月,他走在巷子里,凍得有些發(fā)僵。是什么吸引著他,讓他偷襲夜色,如蛇前往?
是一縷神秘豐滿的光,它騷動不安,照出迷宮的圖案,將他繞進去,擾得他心神不安,暗流涌動,身不由己。他被那道隱秘的光吸引著,朝它而去。夜的冷中含了小鎮(zhèn)上特有的、帶有震懾人的寂寥,這沉重的寂寞將他席卷,他如狗一樣警覺靈敏地穿梭在黑夜里,準確地說,如幽魂一樣輕盈地飄移。
他靠近了那道光。光里蘊藏著足可以將他點燃的熱,那熱柔韌而纏綿,帶著陰性的力量。他貼身上去,門沒關,他閃了一下,便進去了。
屋里黑著燈。是一座老房子,所有窗了都沒燈光,他摸進去。穿過廳堂,靠左,慢慢走上樓梯,樓梯在他的腳下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沉悶怪誕卻又驚心動魄。聲響驚動了一只正在咬樓板的老鼠,老鼠一下子從他身邊躥過去,消失在樓梯口,沒了聲響。
再往上走幾步,他看到了一支點亮了的小蠟燭。蠟燭在燭臺里,在二樓樓梯口轉(zhuǎn)角處的桌子上等他。他拿起蠟燭,走了幾步,看到墻上的兩張照片,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和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按輩分,他該叫這男人叔叔,女人正在相框里朝他靜靜地微笑,那微笑在他看來無比濃烈,他腦子熱了熱,而腰脊椎處又似乎被一根冰冷的細鋼針扎了一下,迫使他抽了口冷氣。
在二樓走廊的盡頭,有一個木柜子。柜子的右邊,他看見了一扇門,門開著,他側(cè)了側(cè)身,小心地滑了進去。
“朱龍?”
“是我!”
心在狂跳。十一月的冷夜,他在出汗。他的下面突然間繃緊。
“把蠟燭吹了吧?!?/p>
他將蠟燭往前,看見了床上的她,她朝他微笑,那微笑如月光,他在月光里。他并沒照她的話把蠟燭吹了,而是把蠟燭放在了床旁邊的柜子上。
“還是吹了吧?!?/p>
他想了想,最后還是湊過嘴去,吹滅了蠟燭。
“上來,床上暖和?!?/p>
“還是先把衣服脫了吧?!?/p>
“好。”
毫不費事就脫了棉襖、毛衣,接著扯掉了脖子上的圍巾。脫褲子時,他的手變得笨拙起來,怎么也解不開皮帶上的搭扣,他并不說話,只是默默地跟他那別扭的褲子以及皮帶較著勁兒,直到脫得只剩下一雙襪子和一件白色的小背心。然后,爬上了她的床。
往床上爬時,遲疑的、甜蜜的、又是心懷恐慌的。她坐了起來,他能夠透過夜色看到她的長發(fā)披散在胸前,垂落在她豐滿的乳房上。那刻,他慶幸自己吹滅了蠟燭,不然,他會更加慌張。
她抱住他,將他的背心從頭上拉出來。她將他拉進被窩里,將手輕輕地放在他厚實的肩膀上,由肩膀往下,到了他結實的腰,然后順著他的臀部和大腿撫摸下去,在他結實的肌肉上用了用力,最后停在他那兒,它立著,挺著,已經(jīng)準備好,沒有好遮掩的了。
她從容不迫。他在欲望和緊張中不停地出汗、發(fā)抖。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攬進懷里。他感覺到了一片光亮,那里充滿了所有新奇的語言。光明之源帶著熱烈的、曖昧的、母性的暖意,將他點燃。
他沉溺于神秘而溫暖的迷宮之中,被包容,被吸引,他閉上眼睛,順水而下,漂得很遠很遠,那是另外一個世界,他在那里看到了霧,霧里開著花,花的深處是大海,他在海的船上,花香滿鼻,很快,波濤洶涌,他聽到了岸上的鐘聲,越來越近,以至于全身戰(zhàn)栗……
幾乎沒覺察,時間就短了很多,夜晚去得快了,早晨悄然到來,光亮照見了小城的輪廓,所有事物說話的聲音開始清晰有力起來。雞和狗行走在巷子的青石板上,接著,人也出現(xiàn)了。
“該回去了?!笔且粋€柔軟得沒有一丁點兒骨頭的聲音,再次無聲地、奇異地撫摸,帶著百般的愛戀。
“永遠都把我留在你身邊吧?!彼f。幾乎是祈禱。但就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祈求一事,卻又把自己的生活轉(zhuǎn)向通往別處的路上。
賣豆腐的王胖子早早收了攤,準備回家?;丶仪?,她還去了一趟城西的中老年人服飾店,為自己選了件棗紅色的對襟外套。這快五十歲的王胖子皮膚依舊白嫩,臉頰上透著樸素健康的紅潤,這棗紅很合她氣色。初春的天氣還頗為陰冷,但她猛踩著踏板,從城西騎回到城東的家時,棉毛衣下汗流浹背了。她把車用鎖鏈鎖在小區(qū)的鐵柵欄上,爬上五樓。二十分鐘后,換了新衣服下來,往橋?qū)γ娴囊患揖频曜呷?,這是老張第一次正式約她吃晚飯。
一個月前的一天,王胖子去山南公園散步時,遇到了穿月牙白對襟春秋衫的老張。在那樣的天氣下,他顯然穿得太少。他每次露面,都令她驚訝,因為他總打扮得像要準備出去做客一樣,毫不含糊。
他說:“就知道你會來?!比缓筇嶙h一起走走。
王胖子起初不肯。她覺得這樣不好,她知道前年退休的老張半年前剛死了妻子。然后,一個有點兒面熟的女人牽了條狗出現(xiàn)在小徑上,好奇地看著他倆。
王胖子改變了主意,她想,一起走走也無妨。她與老張并不熟悉,但和他妻子陳老師很熟,陳老師幾乎每天都要來王胖子的攤位前買豆腐。她經(jīng)常說,她家老張就喜歡吃豆腐,這城里的豆腐,也就數(shù)王胖子這里的最有味道。這點王胖子信,王胖子家三代做豆腐,這純手藝活兒不是現(xiàn)代豆腐作坊能相比較的。
王胖子和老張沿著小徑走著。似乎并沒什么話,就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
“我其實一直在觀察你,”走了好長一段路后,老張終于開口了,“你性格溫和,話不多,對每個客人都笑瞇瞇的,看你那樣笑,真是讓人覺得舒服?!?/p>
“做生意嘛,總要笑臉相迎的。”王胖子聽老張這么說,心里有了異樣的感覺,但反應還是出奇的平靜。
“你一個人不容易,每天風里來雨里去的。白天守著豆腐攤,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磨豆腐,還要料理家務?!崩蠌堈f話很斯文,不知為何,這聲音聽著讓人舒坦。
“這些年,一個人下來,習慣了?!蓖跖肿拥椭^繼續(xù)往前走。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周邊的風景變得模糊散淡起來。
他們走到一片灌木的地方,那兒樹林較密。老張轉(zhuǎn)過身來,抓住王胖子的手,開始向前走入樹林。
“你這是做什么?”王胖子聲音里透著不悅,但仍舊由他拉著自己的手,往樹林走去。樹林比小徑更暗,她腦子里浮起年輕人談戀愛時的一些畫面來,一時覺得臉發(fā)燙,心跳加快,卻又隱藏了絲別樣的羞澀。
他們又繼續(xù)走了一分鐘,然后老張站住,她的手繼續(xù)在他的手心里握著。他們站在一小片空地上,他望著她笑:“我們兩個站在這里,就我們兩個人,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崩蠌堈f這些話時,聲音聽起來像個老孩子。老張是小學老師,教了一輩子的音樂,是個開朗的人。
王胖子望著他笑,用另一只手臂碰著自己的身子,像個小學生一樣。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就什么都沒說。過了一小會兒,她說:“我該回去了,明天還要早起做豆腐?!?/p>
“香鳳,這事我也是想了很久了,如果可以,我們先經(jīng)常一起散散步,互相再多些了解,主要是讓你對我再多些了解,我們都老了,原來的伴都走到我們前面去了,孩子也大了,飛走了,能有一個伴一起吃飯,一起散步,總比一個人要好,你說呢?”老張拉起王胖子的另一只手,雙手握著雙手,認真地說。
王胖子臉紅紅的,沒開口,只是笑著,點點頭。暗色漸濃,但這笑,卻能劃破黑色,蕩漾到老張的眼睛里去。
兩個人一直手牽著手,走到山南公園的出口。早就沒了散步的人,即便被人看見了,也只是隱在夜色里的兩個人。
那天晚上回家時,兒子朱龍還沒睡,他躺在沙發(fā)上看新聞節(jié)目。王胖子走進客廳時,他舉起手打個招呼,可是仍瞇著眼看電視。他看電視有一種特別的姿態(tài),頭偏過去看著熒光屏,斜斜地凝視著畫面,這種姿態(tài)顯示出他自認為高人一等,好像他要以這種自大傲慢的方式,不讓電視知道他很感興趣。
他這副自傲的樣子,對女孩子也一樣,都快二十五歲的人了,也沒見他帶過女孩子回家,似乎從沒交過一個女朋友。
王胖子方才有了與老張的散步,第一次替兒子的婚事動起心思來。如果和老張會有個什么結果的話,那么兒子的婚事該要先解決了才好,才安心。
第二天早晨,王胖子做了個決定,用做豆腐的積蓄給性格內(nèi)向的兒子買個摩托車。當時小城里還沒幾個人有摩托車的,這兒子騎著摩托車去上班總比騎個自行車去上班要顯得威武,這自然也能為原本就俊氣的兒子多吸引些女孩子的目光,注意他的女孩子多了,機會肯定就會多起來。
這夜,有淡淺的月色。與老張在橋頭飯店吃了晚飯,兩個人還去公園散了步?;貋硪呀?jīng)快十點了,電視機開著,兒子朱龍仍舊在電視機面前的沙發(fā)上躺著。
王胖子自顧自進了衛(wèi)生間,洗刷了一番,進屋睡覺了。一時也睡不著,只是想早早上床躺著,因為身體里積蓄了太多的溫暖和甜蜜,必須一個人細細地回味,在回味中反復感受,在感受中添加進新的想象出來的可能,一點點去體念,這樣的體念豐饒富足、神奇而充滿希望以及活力。
在樹林里,老張第一次親吻了她。
這一吻,讓王胖子覺得世界似乎不再和以前相同,一切變得清新干凈起來,內(nèi)心某一塊地方開始重新溫潤,似乎柔軟得一下子可以包容以前經(jīng)受過的所有不幸以及委屈。
這老張,越相處越覺得出他吸引人的地方。幽默,樂觀,細致體貼,懂得尊重人。不像那去世的男人,除了干活兒,就是抽煙吃飯睡覺,一天幾乎沒三句話。這老張的聲音也很不同,雖然六十多了,可還是中氣十足,輕柔起來的時候,卻是細雨和風的。王胖子躺在床上,又想起剛才在樹林里,老張不斷在她耳邊喃喃低語的樣子,語氣纏綿,但聲音低沉得聽不清楚,王胖子要他重復說了幾遍,一直到他直起身子,看著她的眼睛,帶了點兒孩子氣的不耐煩、露出豁出去的表情,清清楚楚地一字一句說出來后,她才終于明白他是說:“香鳳,和我結婚吧,我們互相做伴,一起買菜、做飯、散步、睡覺?!?/p>
就這樣一遍遍回想和老張在一起的情景,全身暖暖的。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夜已滑到更深處。王胖子回味著老張傍晚散步時的話,放松的臉上在黑暗中蕩著笑意,睡意就在眼皮上,卻睡不著。平時這時候,早就睡得沉沉的了。
王胖子轉(zhuǎn)了個身,想換個姿勢靜心等待睡眠徹底將她席卷,卻聽到兒子房間里開窗戶的聲音,然后便是雙腳著地時發(fā)出的聲音。窗外就是路,路是河的岸,穿過河上的橋,岸那邊連著很多條小巷,一條一個世界。
王胖子睡意全無,起身,跟了出去。兒子的背影正穿過石橋,消失在那棵百年大樟樹后面,拐進了樟樹后面的小巷子里。
有狗從巷子里出來,帶了小巷里夜的、神秘的、寂寥的、繁雜的氣息。
朱龍隱進了小巷的一戶人家。門悄悄地在他身后合上。
王胖子看得清楚,這是朱文華的家。朱文華和她丈夫朱文德同一爺爺,按輩分,朱龍該叫朱文華叔叔。
朱文華在鎮(zhèn)上的造紙廠上班,一個禮拜會輪到幾次夜班。
王胖子靠在樟樹底下,路是岸,河上升起的淡霧,讓她覺出了自己的憂慮。那么安靜孤傲的兒子,是什么東西引誘了他,讓他穿過見不到陽光的夜,停在她的床上?
他的夜會不會就這樣被吞沒,然后毀譽,跌落?
又突然想起老張來,老張這樣的時候該睡著了吧。此時想起老張,心里卻有些空浮,深深的測不到底,似乎一下子世界就變得虛幻而不真實,沒了希望起來。兒子,是的,這可憐的兒子還在他叔叔家呢,在那個長得看起來安靜清秀斯文的女人的床上。他該是著魔了,鬼附身了。
王胖子決定在巷口的樟樹底下等他。
朱龍站在昏暗的光線中。她站在他面前。他們互相摟著,他抱著她的腰。他們親吻的時候,女人得踮起她的腳尖。
他在她面前,就如一個大男孩子。他迷戀她。他能夠在她身上看到眾多身影,包容溫和的母親,知心善良的姐姐,任性可人的妹妹……她也是妖,讓人憐愛的妖……
他最初覺得自己愛上她的時候,以為可以僥幸地躲過去,可一切好像并由不得他自己,他被一張無形的網(wǎng)纏住,越掙扎纏得越緊,他停不下靠近她的腳步……
他的手輕柔地脫去她的襯衣,把手伸進她的胸罩。他將她抱起來,將小巧的她放在床上。他們緊挨著,躺了一會兒。她用食指輕輕地碰觸他的鼻梁,順著滑下去,放進他的嘴里。他突然變得有些迫不及待。他將她按到身子下面,親她,他用手去尋找她的源頭,一片溫暖的潮濕。他使勁兒將她的身子托起來,讓自己順暢地進去,一道門,他在她的世界里。那么美妙。他一時覺得如此自信,卻又覺得自己其實無比卑微,他無法選擇,他無法把握,所有的一切。難以按捺,他追著自己,她追著他,直到高潮來臨。彼此分開后,他們就那樣躺著。
他能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為什么總是如此緊張,為什么總是如此不安?“永遠都把我留在你身邊吧。”他轉(zhuǎn)身,將她抱起,孩子一樣的要求。每次,每次他都會這樣和她說。因為自己害怕?
“你的摩托車很漂亮?!迸苏f。
“老娘的錢,她想讓我騎上它追女孩子,或者讓女孩子追,她很想我結婚。”朱龍將懷里的她抱緊了點兒,他突然覺得有些無助,類似于悲傷的感覺從骨子里涌出來,清涼的。
“今晚天氣不錯,帶我兜風吧,去郊外。”女人在他懷里,聲音輕柔。
“好,起床。你在橋頭等著,我先去把車推出來,怕發(fā)動起來被老娘聽到?!敝忑垖⑴怂砷_,起身穿衣服。女人也起身,很開心的樣子。
王胖子靠在樟樹底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也就沒一會兒時間,便聽到有腳步聲從小巷里過來。細聽,并不是一個人的。王胖子連忙從樟樹這邊過去,拐到另一條小巷,躲在巷口。她不想讓其他人看到自己。
是兒子。還有那個女人。看到她,王胖子恨恨起來。這恨看起來無骨無肉,煙霧一樣,紫黑色的,帶了嗆人的野貓的氣味,彌漫在她的身子四周,卻足以將她浸染得變了顏色。
他們朝橋頭走去。
女人留在橋那頭,兒子朱龍往家的方向去。王胖子從巷口出來,站在巷的路邊,看著橋頭。不一會兒,就見兒子推著摩托車出現(xiàn)在橋頭。女人上車,摟住朱龍的腰,將頭埋在他的背上。王胖子又恨恨的,心里辣辣的。
摩托車起動,燈亮起來,刀一樣劃破夜色。王胖子怕被燈光照到,本能地往旁邊退,路便是河的岸,急退幾步就到了岸邊,再退,腳一空,整個人便落入河里。在刺耳的摩托車的起動聲中,一切都顯得悄無聲息的。
抱緊。
加速。
車風一樣穿過寂靜的、夢鄉(xiāng)中的小城,往郊區(qū)而去……
又是一天傍晚。黑來臨前。橋上行人匆匆,正是下班的時候,各自都往各自的家里去?!斑@剛從橋上過去的騎新摩托車的人是朱龍吧?”一穿藍衣老頭問。
“是,是王胖子的,不,香鳳的兒子?!币淮┰卵腊字惺酱呵镅b的老頭回答道。
“這王胖子,真是可憐,心善,命短,好好的,怎么會掉到河里去呢?”
“……”
“怎么哭了?”
“眼睛里好像有沙子?!?/p>
“哪兒來的沙子?”
“來,來,喝酒,喝酒,陪我再喝一杯。”
“不喝了,你已經(jīng)喝了不少了,再喝就醉了,你不比我,喝多了,回去沒人照顧?!?/p>
“……”
“老板,埋單。”
兩個人出門,相互扶持了一小段路,各自分頭走,消失在夜色里。
(二〇〇六年)
最初的,亦是最終的
黑的是快速流逝的時間,亮的是細長的一道光,它不明亮,不熱烈,它閃閃爍爍,風一吹就滅,可這樣一丁點兒的光,卻是希望,是溫暖,是最實在的、可以照見未來孤獨清寒歲月中那份貼心貼肺的相依相伴。
重新翻出來再讀一遍時,仍舊是自己所愛的。
一年年一歲歲,在所有肉眼的繁盛中花開花謝,以及那些漸行老去的生命。是曾經(jīng)被誘惑過的以為無限漫長可以不老的青春,還有承上啟下的中年,更是找個伴一起買菜做飯牽手往前的老年。他們可能都是我們自己。
竟然已在文字里走了好長的一段,似乎還會一直走下去。
很長,也很短。短的是時間,長的是成全。是照見自己的那道光亮??v然都是黑的,因了文字那一丁點兒光,無常、無知、不可測,卻一直牽手相伴。
最初的,亦是最終的。
賞 析: 弋 舟
《夜都是黑的》寫于二〇〇六年。八年過去,依舊是柳營所愛。
這個六千多字的短篇,有種極為奇特的張力。它幾乎是繁復的,某些段落極盡鋪陳之能事,人物那些曲折的體味,訴諸文字,毋寧說,是小說家柳營自己的語式;但是,它又異常簡約,這除了是拜小說家在結構上熟練的控制所賜,更有種你無法捕捉的內(nèi)在秩序,它大象無形,毋寧說,是萬物次第輪回的自在的語式。
柳營信因果。這令她能夠去做一個小說家——小說從來都有邏輯自洽的要求,而因果,或可被看作宇宙最大的那個邏輯。
柳營又懂無常。這令她能夠去做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在某個更為宏大的“規(guī)定”之下,人之命運卻在任何一個局部的夜晚無可轉(zhuǎn)圜地無常著,由之,寫就好的小說,便成為可能。
同時,柳營信任時間,如果這個短篇之中,沒有了人之暮年這樣的一個背景,力量必定減半。引我琢磨的是——為什么大多數(shù)才華橫溢的小說家,都會在年輕的時候,便已經(jīng)舉目眺望垂暮時刻。答案其實毋庸說明。因為時間從來就是小說這門藝術最不可或缺的一枚利器。在我的想象中,小說家這個行當?shù)哪澄幌茸?,第一次開口,一定便做如是說:從前……而“從前”,即是小說的骨骼,也是小說的血肉。它就是一個有關時間的標記。我不能想象,一個沒有“時間感”的人,可以去操弄起小說。這在我看來,幾乎是不證自明的。
柳營非但信任時間,甚至被時間規(guī)約得過于苛刻。這,或許是女性小說家所特有的表現(xiàn)。所以她有“一年年一歲歲,在所有肉眼的繁盛中花開花謝”這樣的喟嘆。她會恐懼于肉體的衰敗嗎?起碼現(xiàn)在似乎不會——似乎不那么會。她給出的理由是——她有文字相伴。而我,卻覺得還有更充分的理由供她與歲月申辯——這個女性小說家,信因果,懂無常。這種對于更高存在的服從,能夠保障她小說的水準,亦當能攙扶她人生的步履。
對于這樣的小說家,她的成長,你幾乎無法發(fā)言。因為,她說:最初的,亦是最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