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衛(wèi),出版社編輯,博士在讀。本篇小說為處女作。
胡同里天黑得早,大街上還黃昏,進了胡同頓時夜色。老頭老太太晚飯后都窩在家里看電視,胡同里沒什么行人。感覺身后有人影晃動,趙月就緊張顧盼,頭幾天聽說,有穿胡同抄近道的獨行女,手包被搶奪,東西沒了,胳膊也拽脫臼。趙月把挎包挪到胸前抱著,她剛領(lǐng)了薪水。保護老胡同,趙月一聽就來氣,老胡同的豪華四合院能有幾個,帶累大片貧民窟天長地久。
佟玉琴斜歪在沙發(fā)上。家里隔出的這點客廳逼仄,人坐端正了,屏幕就快頂上鼻子。佟玉琴眼花了,花鏡她戴不慣,頭暈,看電視腦袋拼命往后仰,讓人為她的頸椎提心吊膽。趙月叫聲媽,佟玉琴纏綿在劇情中,有口無心應(yīng)一聲,來了?趙月從挎包取出六張大票,放到沙發(fā)扶手上,又出了門。趙月的住處,搭建在房檐下。
插播廣告,佟玉琴把錢拿進臥室收起,隔窗給女兒喊話:飯菜現(xiàn)成,熱熱就得,你們老板就這點好,不欠薪。
趙月?lián)Q件無領(lǐng)汗衫,去到搭在對過的廚房間。冰箱滿滿當(dāng)當(dāng)又空洞無物,幾只塑料快餐盒年邁力衰,盒蓋變形,擱里邊的剩飯菜吸飽難聞的冰箱味。趙月帶回過保鮮膜,佟玉琴嫌浪費,不用。趙月沒碰飯盒,找出兩個冷饅頭,一包榨菜,站地下劃拉了。家里沒微波爐,她懶得動火。
趙月有心事。她想,今天無論如何得和母親攤牌。
張守義急著與趙月花好月圓,一心想讓她盡快稟報父母。他自卑,不直接催,變著法子往上引話頭。趙月替他難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說張守義夠不上什么君子,她趙月又何嘗當(dāng)?shù)闷瘃厚皇缗??趙月返回到父母房間,果斷關(guān)了電視。佟玉琴瞪著屏幕迷惑一下,反應(yīng)過來是趙月所為。
女兒這是有話要說。佟玉琴直起身子,拍拍沙發(fā),示意趙月坐到她邊上。
趙月拉張板凳坐在了門口。趙月直通通地說:媽,我有男朋友了。
關(guān)鍵詞出口,沖破了彷徨,趙月語速緊迫:是個小老板,有店鋪,家里也做生意,外地人,和我同歲,處了幾個月了,他向我求婚。
趙月傳遞的信息稠密而零散。這干擾不了佟玉琴,她瞬間就抓住了要點:老板喔?快跟媽說說,他那店鋪,啥樣規(guī)模?
佟玉琴緊盯女兒,目光熱辣。佟玉琴時刻期待有意外好運從天而降,盡管白等了大半輩子,她從不灰心。趙月最煩母親這個心態(tài),佟玉琴永遠不懂什么叫非分之想。
談不到規(guī)模,趙月說,也就屁簾大一門面,真是大老板,也看不上我。大小另說,起碼自己當(dāng)家,結(jié)了婚,一起經(jīng)營,勝過給人打工。
佟玉琴的興頭一落千丈。她沉吟片刻,抓住新的要點:他那門面,買的租的?
趙月有了發(fā)火的沖動,硬硬壓住:想什么哪媽,外來戶買京城的鋪面,那得是神人。
每當(dāng)期盼成空,佟玉琴都覺得自己又被生活欺騙了一次,她語調(diào)帶上了悲情:閨女,你甭來不來的跟你媽急,我和你爸沒指著你大富大貴,只求一個合適的主兒,這不過分。我閨女嫁過去就是他家的人,往后日子好壞,老家兒不把關(guān),誰給把?
趙月說:現(xiàn)在年輕人都單過,自己管自己,和他家的日子礙不著。
佟玉琴再次直逼要點:那孩子,他父母做什么生意?
趙月想結(jié)束談話了:我沒問,又不和他父母結(jié)婚?;匚萘斯?,累。
趙月起身走人,佟玉琴一團亂草。女孩兒到了歲數(shù),大人最操心就是婚事,趙月本分安靜,在社會上沒什么交際,結(jié)識不到靠譜的對象。偏偏趙月有點小性情,家里張羅相親,死活不出場。孩子不知大人苦,佟玉琴夫婦下崗十多年,靠著早晚擺個路邊小食攤,養(yǎng)活一家四口子,沒餓死也沒掙到余錢,這兩年辦了退休,才有固定收入。但攤子也擺不動了。退休金維持老兩口生活將就,幫不上孩子。趙陽大一,上學(xué)得趙月和父母一起供著,家里負擔(dān)學(xué)費飯費,其他花銷由趙月包攬。趙月的婚姻事關(guān)整個家庭,出不起差池。
要說,佟玉琴的期望也不脫離實際,公務(wù)員高攀不上,男的有份正式工作是起碼,上班的公司穩(wěn)定,待遇有保障。趙月可倒好,自己踅摸上一個個體小商販,還是外地人。
佟玉琴心急火燎撥電話:在誰家呢,麻溜給我回來。
門前響起拐杖的“篤篤”聲,趙永剛撩簾子進了屋。他去年腦出血,恢復(fù)算理想,沒落下癱傻,不過一條腿半廢了,遠處去不了,沒事就湊鄰居家甩幾把撲克。
佟玉琴給丈夫講了事由,趙永剛吐口氣:我當(dāng)什么哪,嚇死人不償命。佟玉琴說:你少跟這兒抹稀泥,趙月和這小子成了,往后有她吃不完的苦頭。趙永剛說:趙月虛歲三十了吧,自己談上一個,不易,先了解一下再說?佟玉琴發(fā)急:再說什么再說,是貓是狗,咱們見都沒見一次,趙月她兩次帶出“結(jié)婚”這話兒了。耽擱不得,明兒一早就得跟她說明白,死了這條心趁早。
趙永剛不再言語,給臉盆里倒水洗漱??赡苜∮袂偈菍Φ?,女孩兒的麻煩是,嫁得不好,全家都別想安生。
趙月房門緊挨正房窗戶,父母的動靜聲聲入耳。母親嘁嘁嚓嚓,她聽不真切,不聽也知道內(nèi)容。趙月不愛聽母親說話,佟玉琴沒什么文化素養(yǎng),卻自以為見識超群,嘴巴強悍無遮無攔,對自己話語的殺傷力毫無感知。
趙月躲進被窩發(fā)短信,一條一條,都是向張守義索要愛情的。張守義的情話,無非是從流行歌曲和網(wǎng)絡(luò)里拼湊的段子,但由他重復(fù)一遍,就有了不一樣的味道。一輪情話聽過,趙月摁出幾個字:我和家里說了?。?!
發(fā)出這條,她迅速關(guān)機。趙月要讓張守義熬煎一個晚上。是真愛,雙方都得能付出。
和母親攤了牌,趙月睡不安穩(wěn)。趙月大體是柔順孩子,很少跟大人頂撞,她本來也是想,迂回曲折與母親斗智斗勇,打下這一關(guān)的,不知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
凌晨睡意來襲,蒙眬間,趙月開了手機。六點剛過,張守義短信:親,家里怎么說?趙月不忍再晾他:下班我去你那。張守義給她一大串問號。
趙月起床,抹把臉,悄悄離開了家。這個早上,她恐懼和母親碰面。
趙月穿行在貨架中間,不停蹲下站起,把貨品碼整齊。當(dāng)超市營業(yè)員,這活兒最繁重,顧客取走一樣?xùn)|西,貨架就留一個空隙,碰上挑三揀四拿起丟下的人,整排貨架都凌亂。大型超市容得下局部凌亂,小超市不行。老板說,攏共巴掌大點地兒,一亂就成雜貨攤子,新東西也顯舊。老板姓王,趙月叫她王姐。
趙月應(yīng)聘的崗位是收銀員,被錄用了才知,超市總共兩名員工,什么活都得上手。趙月有被忽悠之感,想跳槽。再想,別處又有什么好位置等她?跟我這干,忙是忙,工資嘛也一般般,可我給簽正式合同,你們?nèi)e家打聽打聽,鳳毛麟角我這是。王姐說得沒錯,趙月畢業(yè)出來,這工作是第九份,正兒八經(jīng)簽用工合同,還是初次。合同管多大用?不知道。也許和結(jié)婚證相似,一張紙片,有它也管不了什么,心理上,卻仿佛兩下里真的建立起了什么契約。
張守義短信:下班一準過來。趙月回:一準。張守義發(fā)來一個笑臉,趙月還他一個萌臉。 王姐耳尖,短信鈴聲也被她聽到,從收銀臺后探出頭:談上男朋友了?趙月默認。大齡女了,承認自己有愛情有男友,面上生光。她加快動作,上班時間是老板買斷,接發(fā)私人短信侵犯老板權(quán)益。
店中門可羅雀,小丁也出去送貨了,王姐來了聊天興致。她走到貨架頂頭處,以便看見趙月。說說,你男友是哪路人士?趙月敷衍,就一男的唄。王姐笑噴,看不出你也幽默,這里就咱姐倆,說說,你愛他嗎?趙月低頭一笑。情為何物,誰能說清,何況以前從沒有愛情經(jīng)歷的趙月。哪天帶店里來,我比你有經(jīng)驗,給參謀參謀,結(jié)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光說愛是空的,搞錯可就一生悲催。王姐喜好談?wù)撊松?,還都是吹涼風(fēng)那種,趙月估計她婚姻不幸。但就算估計正確,也不說明人家的觀點不正確。趙月無心再領(lǐng)教烏鴉嘴,讓自己躲進王姐視線不及的角落。
張守義是哪路人士?這個古板名字擱到年輕人身上,如同標簽,令他的鄉(xiāng)土來歷無處藏身。但農(nóng)村孩子怎么啦?那是人的命,不是人的錯。張守義高中畢業(yè)離開老家,漂來北京打拼十年,氣質(zhì)已城市化,說話無明顯口音,外表和街上煞有介事的小白領(lǐng)差不到哪去。然而,差別肯定是有的,比如“高中畢業(yè)”。
真要談婚論嫁,趙月最鬧心的就是,怎樣向父母和外界淡化這個差別?昨晚佟玉琴腦子都被“生意”堵塞,沒顧上問。
晚7點,趙月和小丁下班。接班的是一對母子,王姐老家親戚,兩人負責(zé)夜間營業(yè)。交接盤點,發(fā)現(xiàn)事故,8罐原裝進口嬰幼兒奶粉不翼而飛。王姐痛心疾首:8罐,這么大一堆,劉謙來了也得變上一陣子哪,你們兩個大活人是干什么吃的?她憤憤戳點小丁的鼻尖:人小心花,就知道看美女,窮孩子努力謀生存啊先,美女是你看的?
小丁兼職保安,店里丟了東西,他挨罵無話可說。趙月想起了那個孕婦,這時節(jié)還穿件長風(fēng)衣,當(dāng)時就感到異常。但女人挺著肚子的幸福體態(tài),讓趙月的懷疑一閃而過。歸根結(jié)底,她今天心神不定。王姐說:趙月扣三百,小丁五百,別在心里罵我哈,合同寫明的,我按進價扣夠意思了,問心無愧。
趙月踏著暮色進門,一眼看見桌上擺著幾罐啤酒,從小館打包的四個熱炒和兩份米飯。張守義迎上來,他著意打扮了一番,西裝領(lǐng)帶,頭上摩絲錚亮。趙月好笑道:出席什么慶典呢你這是?張守義嚴肅道:月兒,我希望今兒就是咱的訂婚慶典。
他眼睛里蓬蓬勃勃的火苗烤化了趙月。趙月激情震蕩,一把抱住他。
親吻間,張守義將趙月?lián)淼酱策?,又試探著拉她一起倒在床上。趙月沒有抵抗。張守義色膽陡漲,月兒,啊月兒,給我吧月兒,我愛你,真的愛死你……
趙月的初夜毛糙慌張,除了一點疼痛,沒有其他感覺。但毛糙慌張讓她確認,這也是張守義的初夜。兩人并排躺在單人床上,都有點蒙,想不出第一句話該說什么。
趙月環(huán)視屋內(nèi)。小樓是居民自建房,水泥墻薄薄,但到底是樓,屋頂比她家的高,刷得雪白。屋子二十多平,坦蕩。床鋪挨后墻,墻邊兩只疊放的木箱子,蓋素色布單,隨手放點衣物。挨著床頭是電腦桌,并無電腦,大塊桌面可供吃飯。床鋪對面,豎一只簡易衣柜,金屬框架塑料圍子,柜門拉鏈吊著鑰匙鏈,一個微型卡通熊貓喜氣洋洋。衣柜旁邊是巨大的案板,用磚塊架在空中,案板內(nèi)側(cè)擺放一溜大小高低不等的瓶罐,幾只碗碟,米面袋子蔬菜籃子則充塞案板下的空當(dāng),瑣碎而熱鬧,招搖著過小日子的質(zhì)感。然后是單門冰箱,窗臺。塑鋼窗戶不大,看上去敦厚安全,臨窗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水泥水槽,一只水龍頭。
趙月發(fā)現(xiàn),這屋子之所以顯得寬敞,一是家具簡約,二是所有物品都沒有高度,上方大面積留白,即使人躺在床上,視線也不壓抑。趙月忽然想,自己愛上張守義,是不是也是愛上了他這間沒有壓抑感的住房?
趙月起身清理自己。你聞聞,床單都餿巴了。張守義沒想到趙月會說這個,傻傻地伸脖子去聞,才洗沒幾天???幾天還不夠餿巴,不看你那身汗。這就換這就換。張守義一躍而起,套上襯衫,下地翻騰木箱。
趙月從容將床單枕巾扯掉。床單上,一痕淺淡的血色。張守義也看見了,劈手從趙月手中搶過床單,捂在心口:月,月兒……這單子不洗,永不,我要做,做個紀念。
這就是張守義。一個農(nóng)村孩子,卻不定何時就爆出讓趙月吃驚的情致。趙月再次投身他懷中。張守義你給我聽著,此刻起,我就是你老婆了,今晚住你這,明晚后晚還是。
張守義哄嬰兒一樣拍打她:月兒,好老婆,你說咋樣就咋樣,我都聽你的。
你問趙月,她和張守義八竿子打不上的兩個人,怎么談起了戀愛?
趙月回答不出。一切都是偶然,偶然就是命運。
王姐的超市也從事批發(fā),所謂批發(fā),就是購買整箱貨品,得到一個小折扣。那天的客戶是個中年壯漢,蹬輛板車來載貨,要了大批方便面,罐裝啤酒、飲料,衛(wèi)生紙,搬出去裝了大半車。該付款了,壯漢說老板沒給帶錢,讓派人跟他過去取。王姐猶豫幾分鐘,叫過趙月。
王姐經(jīng)常告誡趙月他們,騙子最多的地方是哪兒?北京。全中國的騙子百分之八十都在京城晃蕩。跟隨客戶取款,是高強度加高風(fēng)險的勞務(wù),體力智力都得用足,半路稍微分神,身邊的人和貨指不定就一齊蒸發(fā),腳印都不留半個。平時這差使是小丁的,不巧小丁頭天崴了腳。
趙月跟隨客戶出門,一路小跑,和板車寸步不離。氣候真是變態(tài),四月末,說熱就熱得火爆。趙月汗流浹背。出來倉促,沒穿外衣,短袖襯衫擦不成汗,眼睛浸得睜不開。壯漢瞧出趙月的狼狽,讓她也上車坐著。到了地方,他麻溜找到老板,把現(xiàn)金結(jié)給了趙月。
拿到貨款,趙月一顆心落回肚子里,嗓子干得條條開綻。碰見個路邊店,她一頭扎進去,抓起一瓶水就擰蓋子。柜臺后面,店主叫道,哎,哎。趙月沒搭理,一瓶破水也值得“哎”,誰還能搶了你的。店主躥上前來,從她手里奪去瓶子,塞給她另外一瓶。趙月也顧不上理論,只管猛灌一氣。
細看對方,是個青年男子,瘦瘦高高,身材眉眼都順溜。趙月大窘,她滿身滿臉汗?jié)?,形象不堪呢。店主笑眼瞧著趙月,美女,你拿的那瓶水過期了,喝不得。趙月心說,還貌似個誠信人哪。她不想與男子對視,低頭取零錢,找茬道,過期你還賣?店主說,冤枉人了不是,過期的我歸置在這一堆,天熱了,預(yù)備有人洗手,半賣半送。趙月愣了愣,他們超市可沒這規(guī)矩,過期就給經(jīng)銷商一退了之。她道聲不好意思,付錢想走。店主卻說:你也洗兩把唄,涼快。
他自說自話,拿起兩瓶水走向門口。趙月如中魔法,跟著出門,聽任小伙子給她淋水。抹過臉,沖了胳膊,心里真的清涼下來。小伙子又遞上一條小毛巾,一小袋潤膚霜,還給撕開了袋口:放心使,名牌的,贈品。
趙月對著門玻璃把自己整理一新,要付水和毛巾錢。這我不能收,小伙子說,收了那成強買強賣了。趙月收起錢包。顯然,這孩子要強,自己太過較真,會傷了人家那點要強。臨別,小伙子說拜拜美女,趙月正色道,別管我叫美女,我不是。小伙子嬉皮笑臉,是不是,我說了算。
真要走了,趙月發(fā)現(xiàn)困境。她路盲,走路不記道兒,剛才追著板車七拐八彎,還真找不著北了。店主竟看出趙月的迷惘:不認得路了吧,這巷子凈岔道,外面人進來都犯迷瞪。我送你。
坐在電動車后座,趙月被店主一直送到了超市門前。趙月知道了他叫張守義,外來人員,高中文化。張守義知道了她叫趙月,京籍女孩,大學(xué)畢業(yè)。
過了兩天,趙月下班后,專門跑到張守義的小店買點東西,心想,受了人家優(yōu)惠,就該照顧人家生意。不知不覺,她成了小店常客。張守義把她帶回自己的出租屋,兩人動手做飯吃。趙月說:你一個人,在哪不能湊合幾口,廚具搞這么完善,還真有閑心天天做?張守義說:外面買又貴又不合口,一個人的日子也是日子,人連自己都糊弄,還能干成什么。
假裝小兩口過家家,好玩,趙月想,只是游戲。她有意忽略一個事實,游戲要玩得下去,必須有進展。
這城市無比龐大,人們的活動路線卻都重復(fù)而單薄。趙月和張守義的人生軌道,本來沒有任何理由和機會相交,偏偏就撞到了一起。你別問趙月這算不算一見鐘情,她會說,傻不傻啊這問題?
趙月猝不及防,進入了傳說中的“同居”。
同居這回事,趙月不排斥,相反有種突破的快感。社會上都時行成什么了,憑什么自己不能!那個晚上,她落宿在張守義的懷抱,打電話告訴佟玉琴說,自己和老同學(xué)合租了房,暫不回家住了。透過電波,佟玉琴的愕然微微刺痛了趙月,她又軟和地找補:媽,咱家房子擠,我早想搬出來,讓你和我爸住舒服點,今天正巧趕上個機會,房租能承受,離我上班的地兒也近。
佟玉琴聽出了女兒的深思熟慮。她愴然道:女大不中留,你媽啥都明白,翅膀硬了,媽管不了了,只和你說一句,女人的路,錯不得,閨女你好自為之。趙月說:我都成年人了,這是早晚的事。
趙月掛機。
佟玉琴撂下電話。這是早晚的事,趙月在指什么?八成是與那鄉(xiāng)下小子混到一處了。大勢已去,佟玉琴連召喚丈夫都沒了心。如今哪個女孩不盯著房子車子?那不叫勢利,沒點經(jīng)濟基礎(chǔ),人也得能活。
趙永剛回來,嗅出氣味不對:又怎么了這是?佟玉琴聲淚俱下:你閨女和男人私奔啦。
聽妻子講完,趙永剛道:租房就是租房,扯得上那些個。佟玉琴氣怒:她傻你也傻,租得起嗎她那幾個薪水。趙永剛說:是你自個兒算不過賬,趙月不給家交生活費,這就省出一筆,再添上幾百,那種群租房能拿下。佟玉琴說:趙月可沒說群租。趙永剛道:摳什么字眼,不信我打電話落實。
他撥打趙月手機,關(guān)機。趙永剛說:你看你看,群租房電視里播過,打隔斷都是薄板子,到晚上都得把電話給關(guān)嘍,要不誰都甭想睡,不信明天我再問。
第二天,不等趙永剛打電話,趙月將電話打給了他。
趙永剛撂下手里的牌,一邊向牌友道歉,一邊出到鄰居家門外。趙月直截了當(dāng):爸,我沒租房,住我男朋友家了。趙永剛無語,做父親的,聽女兒談男女之事,尷尬。趙月有備而來:爸,你知道我媽,好多話和她說不通,爸我認準這個人了,我們要結(jié)婚,你勸勸我媽,就別攔著我了,讓我給自己做一回主。求你了爸,你說話,媽聽得進。
趙永剛迸發(fā)出男人豪氣,慨然道:孩子,婚姻自主,你爸不封建,我閨女瞅準的對象,爸支持。要不,你先回家,咱爺倆一起說服你媽?趙月說:爸,一談就得吵,我不想和媽吵,不想她傷心,媽答應(yīng)和他見面,我才敢回。趙永剛想了想:那也好,你信得過你爸,你媽這兒就交給我。手機多開著點,有消息我通知你,自己在外處處當(dāng)心。趙月說:爸,謝你啦,你也注意身體。
愛情讓女人成熟,趙月體驗到了。她從小被大人夸獎懂事,大人看不明白,她內(nèi)心其實經(jīng)常不知所措,這個世界讓她恐慌,不知道要怎樣應(yīng)對才不會被人輕看,被人指責(zé)。乖巧順從是她的防護。愛情化蛹為蝶,趙月忽然之間變得敢作敢為,并且自感對局面掌控裕如。你看,父親大而化之,不是障礙。母親呢,看似強勢,凈些小精明,遇事除了拿刻薄話抵擋,沒有多少方略,再說她對電視劇越來越依賴,悲喜都有了地兒釋放,留不下太多精神頭和現(xiàn)實糾纏。母親的堅持勢必軟弱無力。
自家父母那頭,暫且擱置。趙月要張守義帶她回了趟張家,準公婆總是要拜見一下的。
兩人才剛認識,張守義就向趙月坦言,他家是重組家庭,他三歲父母離婚,母親跟著相好遠走了南方,父親把他扔給爺奶,只身跑到北京,數(shù)年后,娶了現(xiàn)在的老婆,添了一個小他整整一輪的弟弟。
張守義父母的住地,正如趙月在電視新聞里所見,崎嶇漫長一道土墻,包圍一個農(nóng)家院落,雙開的鐵柵欄大門銹跡斑斑,望得見院內(nèi)廢品堆積。
張守義父母淡然接待了他們。張父不時出到院里,打發(fā)來賣廢品的,雙方久久討價還價。張母不像她應(yīng)有年紀,黢黑一張大臉,身軀肥胖笨重,看去比張父還蒼老。她豎起耳朵監(jiān)聽外面的交易,隨時準備沖出去,有一搭沒一搭問張守義幾句淡話。坐了不到一小時,張守義他們就放下禮物告辭,張家父母也沒什么物質(zhì)上的表示。
趙月對此有思想準備。張守義這個家庭結(jié)構(gòu)的含義是,他難以獲得家里資助,但也可減少對父母的義務(wù)。趙月覺得這也沒什么不好,至少免了和農(nóng)村公婆近身相處。走出破爛大門,張守義神情困頓。趙月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跺跺腳:帶紙巾沒,鞋上這土。張守義掏出紙巾,扶住趙月,讓她輪換抬腳擦鞋。趙月說:你不用不過意,我不覺得委屈。張守義動情道:月兒,往后我把你爸媽當(dāng)親爸媽孝敬。趙月說:汽車來了。
佟玉琴架不住丈夫三說兩勸,吐了口,答應(yīng)見見張守義。
不答應(yīng)又如何?趙月一個多月不著家,佟玉琴的電話她也不接,眼瞅著是不能回頭了??偛怀桑且さ脚畠罕Щ貍€小崽兒,趕著他們叫姥姥姥爺。孩子任性起來可以破罐破摔,以為摔的是自己這只罐子,卻不想罐子也是父母的,到了罐子真的打破,還得父母忍氣吞聲跟在后頭收拾碎片。
佟玉琴在廚房打點待客的飯菜,手下摔摔碰碰。趙永剛有點興奮,架著單拐進出張羅。佟玉琴說:來什么勁你,整這么個姑爺,你多有面子了。趙永剛樂樂呵呵:好賴是個老板,你想啊,就算閨女整來個打工仔,最終咱還不得認?佟玉琴扔了菜刀:我呸,瞎的麻的都得認,把我當(dāng)啥人?真不如沒生這姑奶奶。趙永剛將菜刀撿回,捧還妻子:見著人再論高低不遲,只要人配得過趙月,就隨他們?nèi)ニ懔?,?dāng)老家兒的,管不了兒女一生一世。佟玉琴甩把鼻涕:說不管,也得能放下,我就是想不通,我窮一輩子不打緊,難不成我養(yǎng)的閨女也是這個命?趙永剛撕一段衛(wèi)生紙塞給她。佟玉琴扯到“窮”字,他再豁達也無話可接。
趙月和張守義出現(xiàn)時,佟玉琴夫妻小小震驚一下。張守義面孔白凈,身板端正,姿態(tài)很有幾分大城市孩子的灑脫,完全不是他們料想中的某個外來務(wù)工人員。趙月見到父母,腦子有點亂,忘記給雙方介紹,只管將禮品掏出紙袋。張守義自行鞠躬,喊了“叔叔阿姨”。趙永剛熱乎乎答聲“哎”,佟玉琴點下頭,似是而非。
幸虧趙陽腳跟腳地到家,解救了眾人。佟玉琴高喉嚨大嗓責(zé)罵兒子:越發(fā)野的不成樣,這早晚才回。趙月拉住弟弟,把一只小盒子擱他手上:張守義專門給你挑的,看看款式可心不。趙陽一邊撕包裝,一邊放眼打量張守義:姐,他就是我準姐夫?還行,算個帥哥。張守義朝他笑:你姐總和我說起你,很高興見到,我叫你陽陽可以嗎?趙陽擺手:別價別價,大老爺們的,叫名字。
佟玉琴借著挪騰場地,把禮品搬進臥室,逐一驗看。不是她貪小,是要估量張守義對他們的態(tài)度,物質(zhì)體現(xiàn)的尊重度,最是分毫不爽。禮品檔次尚可,咖啡茶葉和營養(yǎng)品都是套裝,形式華麗喜慶,兩瓶原裝進口的橄欖油尤其上檔次。佟玉琴心想,還不是趙月給支的招。
她出來對丈夫丟個眼色,夫妻倆去了廚房。不多久,冷葷熱炒,紅紅火火簇擁一桌子,紅酒白酒高腳杯小酒盅,禮數(shù)周至。只是,五個大人擠坐,空間勉為其難。
趙陽猛吃幾口菜,說和同學(xué)有約,撤了。他討厭婆婆媽媽的應(yīng)酬。趙月將弟弟送出門外。趙陽小聲說:姐,我看上一雙鞋。趙月說:一瞅你那小樣兒,就知又有項目。她從褲兜摸出錢包:報價。趙陽撓頭:三百來的。趙月給了他四百。趙陽說:我走了啊姐,這人過得去,不土帽,這款三星夠嗨。趙月說:可別轉(zhuǎn)眼又丟了,人家一片心意。趙陽笑說:姐啊,那得拜托小偷手下留情。
趙陽離場,佟玉琴掄開了審問張守義,獲知,張家父母的所謂生意,是倒騰廢品!好在早已超越蹬板車串胡同的階段,躍升到批發(fā)商層次,在東五環(huán)城鄉(xiāng)接合部租的農(nóng)家院,占地一畝半有余。破爛王悶頭發(fā)大財,不是什么新聞,佟玉琴心里敞亮了不少:小張哎,你想娶我家趙月,婚房怎么考慮?趙月?lián)屧挘含F(xiàn)成,他租的房在兩層小樓里邊,雖是單間,寬敞,有水暖。趙永剛說:年輕人,租住也無妨,我們那時候……佟玉琴打斷丈夫:趙月,聽你這話,房里沒衛(wèi)生間?我可告訴你,結(jié)了婚,得生孩子,沒有衛(wèi)生間,男人沒什么,遭罪的是女人。趙月說:咱家沒有衛(wèi)生間,這不也住多少年了,再說孩子暫時談不到。佟玉琴說:閨女,時間快得很,人年輕不了幾天,現(xiàn)今房價噌噌地漲,沒房的越來越趕不上趟兒。趙月說:我沒房,我也買不起,照這么說,一輩子別結(jié)婚了,老死在娘家拉倒。趙永剛打圓場:趙月,自己買不起,還有老家兒不是,兒女買房,哪家大人不得幫襯幫襯。趙月不管不顧:那你們先說說,準備怎么幫襯我?佟玉琴氣得發(fā)笑:我是嫁閨女,不是娶媳婦,我有兒子哪,沒想招個倒插門。
趙月拉起張守義:走,早料到是這結(jié)果。張守義把她拽回:跟長輩不興這樣……阿姨叔叔,這事等我和家里商量下?我保證,我會讓趙月幸福。
趙月勉強又坐片時,催著張守義走了。
佟玉琴將筷子劃拉一地,大喊肝兒疼:你閨女活活一個缺心眼啊,還沒過門就只知護著男人,這不自找倒霉嗎她,張家白撿一個北京媳婦,哪還能出血了?趙永剛不肯火上澆油:咱得顧全大局。佟玉琴道:我還不信了,那小子答應(yīng)找家里商量,我且等著,讓我白白把閨女給他,做夢。趙永剛寬解道:兩親家終歸要見面,到時你和他們談判,幫趙月挽回點實惠。
夫妻統(tǒng)一了意見,趙永剛給趙月打去電話說,對張守義,他們原則上同意,待兩親家見過面,就可確定關(guān)系。
趙月以為自己和家里鬧掰,卻不料父母這般痛快,說:爸,我媽是真心?不會鬧啥幺蛾子?趙永剛訓(xùn)斥:什么話。趙月說:對不起啊爸,我媽那性情,我擔(dān)心嘛不是。
張守義出面給佟玉琴打了電話,隆重請示雙方家長見面的事宜。
按規(guī)矩,理當(dāng)男方父母登門拜訪女方父母,但佟玉琴將地點定在附近一家中檔酒樓。許多外來戶肥得流油,她這個家,上不得臺盤,讓那對廢品夫妻登門,沒的被鄉(xiāng)巴佬嘲笑了去。
到了約定日子,佟玉琴夫婦提前去到酒樓,問清最低消費,訂下包廂。佟玉琴吩咐服務(wù)員撤去桌上假花,換成鮮花。服務(wù)員道:鮮花要單另付費。佟玉琴鼻子一哼:上你的。
親家見面,男方買單是定規(guī),考慮到這一重,佟玉琴點的都是普通菜肴,別讓張家以為趙家把他們當(dāng)冤大頭。服務(wù)員捧來的花束蔫頭耷腦,佟玉琴嫌不吉慶,讓換,服務(wù)員說只有這個,臨時沒地方買。正和服務(wù)員扯皮,趙月張守義陪著張守義全家到了,兩口子加一個暑假來了北京的小兒子。
兩下照面,佟玉琴不禁撇嘴。張守義父母穿戴一新,可農(nóng)村人也真叫奇了,越打扮越土,還不如家常衣服自然。只有那個弟弟,正當(dāng)年少,眉眼又傳承張守義的大模樣,俊朗??上莻€頭還沒拔起來,先有些往敦實處發(fā)展了,膚色也真是暗得晦氣,缺點明顯都隨了母親。有這孩子襯著,張守義更顯出一表人才,怨不得女兒動心。
趙陽照例不湊這種熱鬧,兩家到場總共七人。趙月張守義拘謹,少年不開口,張家父母都木訥,寒暄很艱澀。佟玉琴兩口子問幾句生意如何,孩子學(xué)習(xí)如何,就沒有了題材。
菜上來了,張母也不招呼別人,舉筷就吃,還緊催小兒子,整個把自己當(dāng)貴賓,扛張嘴巴赴酒席來了。佟玉琴側(cè)眼打量趙月,女兒雖算不上靚麗,也是平頭整臉的青春女子,想她日后得把這般一個糙老娘們奉做“婆婆”,佟玉琴真真替女兒情何以堪。她抹搭下眼皮,也埋頭苦吃。全仗張守義轉(zhuǎn)圈子倒酒添茶,場面才沒荒涼到底。
趙永剛和張父碰杯,找話攀談。男人對男人,張父松弛許多,他以為趙永剛的腿是摔著,說道,自己頭兩年也鬧過一出,更邪乎,粉碎性。接著給趙永剛傳授自己的康復(fù)經(jīng)驗。趙永剛聽得津津有味。兩人漸漸說得熱火,爭著給對方斟酒布菜,氣氛好歹轉(zhuǎn)過幾分。
酒菜半零落,佟玉琴瞄見張父離開包廂,隨身帶去公文包,想是去結(jié)賬?果然,張父返回說,親家還點些啥不,人家說廚師快下班了。張家還算明事理,佟玉琴心情回暖,決定按原計劃執(zhí)行,便道:吃好了?我們請親家到茶館坐坐。
佟玉琴指揮服務(wù)員將剩余米飯花卷和部分殘菜打包。親家,你們帶上去,浪費可恥。張母也不客套,喊小兒子提上。那孩子在玩手機,猛烈抗議:我才不。張母就自己提在手里。一行人出了酒樓,佟玉琴說,大人說說話,趙月你倆忙你們的去。張家小兒子說,他上街玩玩,然后自己回家。
孩子們散了,兩對父母坐進小茶館。正是午后,茶館清淡,適合談事。料定張家夫妻不是品茶的主兒,佟玉琴點了壺最便宜的花茶,開心果葵花子各一碟。
佟玉琴認為,即將進行的程序是,男方父母正式為兒子求婚,女方父母表示同意之后,提出對婚事的意見和要求,雙方協(xié)商。但張父悶頭喝茶,張母畢畢剝剝嗑堅果,似乎來此真就是為了“坐坐”。開心果一掰即開,何用嗑得如此聒噪!
佟玉琴只得啟發(fā)他們:倆孩子的事,二位怎么想?張父憨厚道:我們沒啥想法,孩子們愿意就成。張母吐出兩片殼兒,說:守義他們兩個,都不小了,自己的事,自己看著辦唄。佟玉琴聽出話風(fēng)不對,頂上:自己辦,也得有那能耐。成家不能沒個窩,我們北京別的都好辦,最難是住房,要說買房,你家守義自己拿得下來?趙永剛敲邊鼓:這也不是說守義沒能耐,只怨京城房價離譜,大人不幫幫,任孩子天大能耐,照樣沒轍。張父點頭:那是那是。
張母卻撩起眼皮,盯住佟玉琴:你們啥意思,有話明說。張母的眼睛,睜開來溜圓,烏珠小眼白大,很是潑悍。佟玉琴被嚇一跳,有這么對人直眉瞪眼的?她忍氣說:還要怎么明說,我就這一個寶貝閨女,不能住大馬路上,我家在二環(huán)以里,閨女出嫁,怎么也得有套四環(huán)內(nèi)的住房,方便照應(yīng)。
張家父母不開腔,佟玉琴乘勝追擊:男方置辦婚房,也不光北京,走遍全國都這規(guī)矩,要是你們沒出來,在老家鄉(xiāng)下待著,不給兒子蓋院房,媳婦娶得進門?
張母笑了:還四環(huán)哪,實話說給你,賣了我們?nèi)胰谧樱膊恢岛颖卑胩追?。趙永剛說:親家謙虛了,就沖你家那么大院子,北京的成功人士都趕不上。張母道:你不說租金?廢品生意利薄,一年苦到頭,混個肚兒圓就謝天謝地,不怕你笑話,我家東子學(xué)習(xí)可好,在縣上重點中學(xué)考前十,可他上大學(xué)的錢,還不知揣在誰的兜里呢。貌似蠢笨的張母居然伶牙俐齒。佟玉琴爭執(zhí):你家東子,考大學(xué)還得兩年,守義的年齡到了,咱講究長幼有序不是,大兒子的婚事理應(yīng)排在前頭。張母道:前房的兒子,自然也是我兒子,可哪條法律規(guī)定說,兒子結(jié)婚,爹媽給買房?供孩子上學(xué)不一樣,那是爹媽的義務(wù)。
佟玉琴大驚:你說什么,前房?
張母瞟瞟丈夫。張父吭哧道:那個,東子媽是我二婚頭娶的,守義嘛,是前面那個的。
原來如此?佟玉琴立時心如死灰。
她叫服務(wù)員結(jié)賬,張家兩口子站起,張母沒忘將剛才打包的塑料袋提到手。張父不安地說,親家,那我們走了?趙永剛送出門外,佟玉琴坐著沒挪屁股。趙永剛回來說,咱也走?佟玉琴說,毀了毀了,鬧半天是前一堆后一塊哇,張家有金山銀山,也沒張守義什么事兒,老趙,趙月是上了人家的套兒了。趙永剛擔(dān)心她發(fā)作,拉她:回家說。佟玉琴一聲長嘆:甭拉我,我長著腿兒。老趙,打從趙月把自個兒送到人家門上,我就知道有今天。人的命,天注定,還真說著了。是火坑,這也是趙月上趕著往里跳的,自己的日子自己受,趙月能認,我跟這兒做惡人,給她爭,我不是瞎勞神嘛我。
領(lǐng)取結(jié)婚證的前一天,趙月回家取戶口本。電話約好了的,父母都在家候著。佟玉琴已把戶口本預(yù)備出來,看趙月進門,順順當(dāng)當(dāng)給了她。二話一句沒有,臉色也平和,叮囑趙月千萬別弄丟了,用完就送回。
自從兩家父母會面,佟玉琴轉(zhuǎn)折一百八十度,不僅不再刁難、反對,連婚禮都不提了。
母親不提,趙月樂得裝傻。她和張守義都畏懼婚禮。錢是個原因,更主要,他們一對社會邊緣的蟻民,能請誰來充當(dāng)賓客?張守義除了父親繼母、同父異母弟弟,在北京四顧無親。趙月的同學(xué)熟人也多不聯(lián)系,偶然街上碰面,似曾相識,有心的,打聲招呼,是那誰誰誰吧?散淡的,目光一閃,錯身而過。
父母有些老關(guān)系。以前,佟玉琴參加過別家兒女的婚禮,回來總要總結(jié)出一大堆紕漏,遐想道,等我閨女結(jié)婚,得如何如何。不過,也是早幾年的事了,人們越來越看穿,接到喜帖不是禮遇,是要你獻紅包,佟玉琴也學(xué)會了編造理由,讓自己缺席婚禮。許多老關(guān)系因此斷絕。
母親也是因為考慮到乏人可請嗎?
不管怎樣,佟玉琴仿佛換了個人,隔三岔五,給趙月一通電話,關(guān)切下她的工作,催她帶張守義回家吃飯,再數(shù)落幾句趙陽,儼然一對無話不說的貼心母女。
母親的變化,在趙月是個謎。張家不可能許諾什么,小店是父親轉(zhuǎn)給張守義經(jīng)營的,當(dāng)時貨品白送,還替他預(yù)付了半年房租。張守義繼母霸道,一望可知,父親瞞過她為兒子做這些,想必煞費苦心,父子情已然圓滿,真的沒有力量再幫他。
女兒忖度母親心,畢竟隔膜。趙月不知,佟玉琴有自己一筆賬。趙月嘴巴不甜,心疼父母見行動,掙幾個辛苦錢,多半補貼了家用,偌大姑娘家,沒有幾文舍得花用給自己。趙陽呢,半拉大人了,還和小孩一樣只知趕時髦貪玩,趙月在他這年紀,早不跟家要零花了,家教雜工,逮什么干什么。女兒貼身小棉襖的優(yōu)勢,佟玉琴最有感受。
她是真的想通了,要是趙月鐵心認準張守義,就讓他們過著試試。佟玉琴不求女兒給家里買房子置地,趙月自己樂意,也算圖了一頭,又何必雞飛狗跳,弄得母女結(jié)下仇氣。
佟玉琴跟趙月數(shù)落趙陽,是因為趙陽的“項目”。
趙陽生活費之外的開銷,說好姐姐負擔(dān),過去他都直接管趙月要。轉(zhuǎn)眼升了大二,人大事多,用錢的項目越來越密集。趙陽換了花樣,這次找趙月,下次就找母親。學(xué)生的哪筆開銷是必要,佟玉琴不清楚,她就得和趙月討論,趙月上過大學(xué),比母親有判斷力。
佟玉琴對趙月訴苦:這小子也忒能造了,以為他爹媽開銀行哪,我說不動他,趙月你不能老這么縱著你弟,他聽你的,你多批評他點兒。趙月說:行,媽你甭操心了,我和他說。
趙月又能對弟弟說什么?青春期的孩子,除了“必要”,還有爆米花般的欲望和傷不起的面子。趙月懂得那種內(nèi)心掙扎,她不想弟弟重復(fù)自己。
趙月去自動取款機,按母親轉(zhuǎn)述的數(shù)目,把錢打到趙陽卡上,短信通知他查收。趙陽回過電話:姐,咋又讓你打錢,我媽真是的,你都結(jié)婚了。趙月笑言:結(jié)婚就不是你姐啦,少來,別在我這充世故。趙陽樂了:我就說嘛,別看我姐有了老公,最疼的還是我。姐,我就是覺得咱媽也太摳,別人養(yǎng)只小貓小狗,投入都比她養(yǎng)我多。趙月教育道:不能攀比那個,咱爸媽領(lǐng)企業(yè)退休金,沒看報上說,弱勢群體。趙陽說:小的該死,姐,你也給自己買幾件漂亮衣服哈,老打扮得跟大嬸似的,跟老公不能客氣,男人掙錢就是給女人花的。趙月嗤道:還沒掙錢,就知給女人花錢,我弟早戀了?趙陽道:早戀奧特啦,你老弟這把歲數(shù),要玩也玩同居閃婚了。趙月嚴厲告誡:你不許胡來。趙陽大笑:這年月,玩什么不得有資源?屌絲安全得很,放心吧姐,沒妞兒來泡我。
趙陽云淡風(fēng)輕,趙月心頭顫抖。對弟弟,趙月有一種溫柔的情懷,趙陽是超生的孩子,父母為此走門路開假證,大費周章。趙陽的降生卻沒有附帶幸運,剛兩歲,父母的廠子說黃 就黃了。兩口子擺攤自救,弟弟便基本歸了趙月帶,幼兒園小學(xué),早晚接送,弄飯洗漱,講故事哄他入睡。佟玉琴忙于生計,人煩脾氣暴,對誰都沒好臉,趙陽性子倔,沒少挨揍。趙月頂著母親的巴掌舍命掩護,用身體罩住弟弟嬌嫩的小身體,萬般憐愛在心里瘋長,只覺得為他死了也甘愿。長姐如母,趙月比母親還母親。
婚后的財政,是個困擾。張守義的店子,趙月沒跟家里實說。張守義不笨,經(jīng)營上絞盡腦汁,可任憑他怎么努力,也追不上暴漲的店面租金,目前刨去各項成本,平均下來,每月落袋最多兩千上下,房租再去一千二,養(yǎng)活兩人,門都沒有。
趙月是中文女生,求職一無用場,想象力培訓(xùn)出一些。張守義接人待物機敏隨和,相貌身高過杠,窩在小店屈才。趙月為張守義進行了人生規(guī)劃:參加成人自考,兩三年內(nèi)拿下財會本科文憑,再用兩三年考取注冊會計師。之后兩人換防,趙月經(jīng)營店鋪,張守義去職場拼殺。男人怎么都比女人更有空間。
兩人各有少許存款,取出置辦了筆記本電腦,全套大學(xué)教程、教輔,全套新東方英語教材等,又給張守義報了網(wǎng)絡(luò)遠程教育付費輔導(dǎo)班。張守義復(fù)習(xí)占用時間,小店進賬減少。趙月不再給家交費,理論上富余出六百,卻不足填補弟弟膨脹的項目。
趙月重新安排了兩人的日程。她下班直奔小店,騰出張守義做飯,做好送來,晚餐之后,張守義收拾家什,回出租屋攻讀,趙月守店。胡同沒有夜生活,晚上這段兒,也就附近居民買點日用品,再就是個把過路人偶然光顧。小生意也是生意,趙月咬定青山,不拋棄不放棄,不到12點不關(guān)門。
她每月攜張守義回一次娘家。趙陽嫌家里憋悶,入大學(xué)后從不在家住宿,寒暑假都不。許是父母漸有老人心境,愿意眼前有年輕身影晃動,佟玉琴邀請趙月兩口子回家吃飯,很是熱誠。但帶禮品也是必需,這是晚輩的禮數(shù),佟玉琴計較?;丶姨冢w月破費不起。
佟玉琴拉著女兒說私房話:趙月,看你這樣兒,過得還怪幸福?趙月笑笑。幸福這個概念漫無邊際,不是趙月的認知所能抵達,說不清的事兒,她不自尋煩惱。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彼此有情有意,喜歡在一起說笑斗嘴,喜歡在一張床上肌膚相親,這就很夠了。趙月樂而忘返的,也許就是自己喜歡這些。
建立起節(jié)奏,日子顯得輕快,一天天流暢而去。生活的物質(zhì)質(zhì)量,并不那么尖銳敏感。
秋
趙月第一次嘔吐,是在小店里。張守義還沒送飯過來,趙月莫名心慌,冒虛汗。低血糖了吧。她挑一包快過期的餅干墊補。餅干下去,胃里突然翻江倒海,往外沖都來不及,抓只塑料袋接住。
這一鬧騰,趙月渾身空乏。張守義炒了西紅柿雞蛋,青椒土豆絲,大老遠就聞到大火熗爆的蔥蒜香氣。趙月饞勁兒暴漲,就著米飯狼吞虎咽,直夸張守義真會做。吃到半截,再次翻江倒海。張守義撂下碗筷,伺候趙月嘔吐利索了,又拾掇了地上的狼藉。趙月窘道,都是餅干惹的禍。張守義說,咱上醫(yī)院。趙月說,夸張,餓兩頓是最佳治療,《紅樓夢》說的。
張守義不許趙月再熬夜,騎車載她回家。趙月已隱約猜到是何處出了紕漏,她服用避孕藥,一月一次,時間久了人怠惰,上次晚吃幾天,以為不至于那么寸。這惡心來無預(yù)兆,去無余波,鬧肚子不是這感覺,且“大姨媽”遲遲不見,八成是中招了。
張守義也想到了,小聲說,不是那什么了吧?趙月斷然否認。
暫且不要孩子,是兩人約定,卻未必真是共識。農(nóng)村人重子嗣,張守義也不例外,動輒蠢蠢欲動,對趙月甜言蜜語。說,月兒,你智商文化都高,以后咱倆的孩子學(xué)習(xí)上錯不了。說,你知道嗎,我給老天發(fā)愿,是兒子就像我,是女兒就像你,等咱老了,還天天能看見年輕時的自己,有多美氣的。
趙月不接他的話。趙陽一句“屌絲安全”,都讓她心有千千結(jié),弟弟起碼還有按月領(lǐng)取退休金的爹媽,有溺愛他的姐姐,她和張守義有什么?想到自己孩子連趙陽都不如,趙月不寒而栗。張守義是有夢的男人,自己卻不能不理智,相當(dāng)時期內(nèi),無法幫他圓夢。
趙月偷偷從藥店買了試孕棒,反復(fù)自測,基本不存在僥幸。王姐每周給一天假,休假那日,趙月跟張守義說,家里有事讓她去一趟。她獨自進了社區(qū)醫(yī)院。
B超一掃,確定早孕六周。趙月當(dāng)即要求手術(shù)。中年女醫(yī)生也不多言,開出單子,讓去繳費。無痛的價格高,麻藥也對腦子不利,趙月沒選。
人流之痛,遠超預(yù)計。趙月不愿將痛楚示人,閉目硬扛,不辨是冷是熱的汗水從額頭流過臉頰,滾入領(lǐng)口,浸透里層的棉毛衫。器械叮當(dāng),女醫(yī)生伸腰站起,完事啦,這是你肚里刮出來的,看一眼,告?zhèn)€別?趙月扭臉搖頭。女醫(yī)生自我表揚,沒聽你哭喊,不怎么疼是啵?我手法輕。又告知趙月哪天復(fù)查,衛(wèi)生保護,一月內(nèi)嚴禁性生活之類醫(yī)囑,最后說,去外面坐著觀察一小時,下邊沒有一股股出血,就可以走了。
昏昏然坐到一小時,身體不見異動。趙月心里寬慰,精力也回來了。只是腿軟得邪門。她扶墻挪到醫(yī)院門口,下狠心打了的。到家情況更糟,幾乎虛脫,一頭扎在了床上,只得給張守義去電話說,肚子拉得厲害,上醫(yī)院看了,急性腸胃炎,有點脫水。
六點來鐘張守義趕回,問候趙月幾句,給她煮了大米粥,自己把剩飯打掃了。濃稠的熱粥下肚,通體滋潤。趙月警告張守義:大腸桿菌傳染,晚上你睡沙發(fā),別招惹我。
結(jié)婚后,從舊家具市場淘來一張雙人床,一只三人沙發(fā)。張守義聽話地睡了沙發(fā),但不忘表忠心,堅決親吻了趙月,十足硬漢地說:你傳染我吧,有福同享,有罪同受。
趙月一夜昏死般的沉睡,早上醒來,自感神清氣爽。兩腳落地,卻險些栽倒,腿跟面條似的。張守義已去店里,給她備了稀飯包子,鍋里放好水和蒸格。趙月勉力支撐,開火把早飯餾了,熱乎乎吞下,期望補充了體力,一切復(fù)原??墒且琅f腿軟。醫(yī)生說“臥床兩周”,趙月嘆氣,科學(xué)你還真不能不服。
趙月致電王姐,以急性腸胃炎為由,請病假三天。王姐道,有病早說啊,馬上開門了,你這不是放我鴿子?趙月連連道歉,委屈叢生,請假扣工資,未占老板便宜,何至于連生病的權(quán)利都剝奪。王姐大概感到了她的悲憤,調(diào)整情緒,說:我也是著急,一個蘿卜一個坑,臨時去哪找人頂班。算了命苦不能怨政府,你安心休息,位置我給你留著。
合同約定,一年病事假的上限是一周,趙月并未違規(guī),王姐卻扯到位置,仿佛不炒趙月,是賣她一個天大人情。還是英文到位,當(dāng)老板的,真堪稱“暴廝”了。
工作趙月丟不起,張守義的復(fù)習(xí)也不能耽誤,三天,無論如何得讓自己好起來。
調(diào)養(yǎng)首先在營養(yǎng),只喝粥不靠譜??墒?,還能補點什么?過去趙月最饞肉食,只要是動物胴體,都香得要把舌頭吞下。近年變了,豬肉雞肉連同雞蛋,都越來越不香,還有腥氣。速成化養(yǎng)殖和人工化飼料破壞了食肉的快樂,心里還是饞,卻無食興。大型超市有各種號稱綠色天然的肉類,野豬山黑豬和真空包裝的生鮮土雞,想來滋味不凡,標價也唬人,不屬于趙月的消費層次。牛羊肉稍好,問題也是太貴。
趙月權(quán)衡利弊,讓張守義買來兩斤牛肉,配著白蘿卜煮湯。誰知牛肉老,煮來煮去仍是柴。做手術(shù)趙月咬牙太狠,牙根酸軟,只能吃蘿卜喝湯,自我安慰說,營養(yǎng)都在湯里。
第四天清早,她和張守義一同起身,吞下一碗蘿卜湯,兩只素菜大包。張守義先出門,臨走遲疑地觀察趙月:你行嗎?要不和老板說點好話,再歇兩天。趙月說:我好全了,才不求她,忙你的去。
趙月燒水洗了頭發(fā),到鏡前梳妝。鏡中人讓她一時發(fā)呆。她突然老了,老在臉色,蒼黃干枯,像被吸了血。趙月論相貌,平常人,皮膚是亮點,而且會長,身上一般,臉蛋白皙潤澤。這唯一的亮點,說沒有就沒有了?
趙月不敢再看自己,避開鏡子,厚厚涂抹上面霜,反復(fù)拍打。離遠點再照,膚色似乎活泛了幾分。腿還是不給力,慢走亦無大礙。
小超市節(jié)能燈賊亮,白光下,蒼黃被掩飾,趙月又盡量側(cè)身對人,王姐只說聲“瘦了哈”,就未再加評議。搬動貨箱的體力活,趙月實在不支,悄聲向小丁求助。小丁年輕心熱,慷慨出手,碰上王姐離開門店,還讓趙月坐貨箱上歇息。饒是這樣,到下班,人也散了架。小店她去不動了,晚飯還得坐等張守義回來做。
張守義買回了豬蹄、黃豆,說,這個燉湯,最補皮膚。趙月感念老公體貼,又不免慘然,張守義也發(fā)現(xiàn)她傲人的好皮膚毀了。不知過段時間還能否將養(yǎng)回來?
趙月用上了粉底霜和粉餅、腮紅。
佟玉琴多次來電,問他們怎不回家。因憔悴不見起色,趙月推了又推。國慶的頭天晚上,趙陽獨自找到他們住地來了。
節(jié)假前夕,人們都去大超市集中購物,胡同小店幾乎無人問津。趙月下班后,讓張守義也關(guān)門回家。兩人吃過飯,趙月便催他開電腦學(xué)習(xí),自己端了盆子,去樓前水龍頭洗衣服,那龍頭不知歸屬何人,不用交水費。
黑地里,趙陽走過來,向趙月打聽:有個叫張守義的住這嗎?趙月一回頭,樂了:你從哪冒出來?她指點家門:進屋,先和你姐夫說說話,我這就完事。
趙月嘩嘩將衣服淘凈,心有點下沉。趙陽從沒來過她家,長假在即,他不辭勞苦摸到這里,準是又有項目。
張守義陪趙陽聊天,桌上有香蕉有茶水。趙月進來說,守義,不還有蘋果,你給削個啊。趙陽說,是我不讓,姐你忘了我不愛吃蘋果。趙月歉然,看這日子過的,暈。趙陽定睛瞧她幾眼,突然大叫:姐你怎么成這樣了?趙月背著身,把衣服搭上屋里的塑料繩,嗔道:什么這樣那樣,要是想說你姐老了,我不愛聽。趙陽走過來,扳住趙月肩膀:他對你不好,是不是?趙月真的不高興了,打開弟弟的手:趙陽,不興誣陷人,我吃壞了,生了場病,就這么簡單。趙陽道:別想騙我,我親眼見的,你洗衣服,他玩電腦。張守義想辯解,趙月用眼色摁住他。張守義的學(xué)歷,她跟佟玉琴說是師范畢業(yè),佟玉琴對復(fù)雜的大學(xué)等級沒有概念,以為除了北大清華,其他都大同小異。張守義自考,不可張揚,等到考下來,一美遮百丑。
趙月轉(zhuǎn)移話題,找姐有事?趙陽道,我多余來。拔腿就走。張守義要擋,趙月急說你別管。
她出門追上趙陽:弟,你還認我這個姐,咱就把話說清楚。趙陽不停步:姐你偏著你老公,把我當(dāng)外人。趙月柔聲道:弟,你姐嫁他,是因為愛他,這和愛你不沖突,還大學(xué)生呢,這點理也需要掰扯?趙陽站住了,抹了兩把眼睛。
趙月繞到他面前,胳膊環(huán)住他:弟,你真的錯怪張守義了,你姐不是沒自我的女人,他要不好,姐能容得他?咱不耍小孩脾氣,說吧,啥事?
趙陽情緒平復(fù),扭捏幾下,說:同學(xué)相約明天去懷柔,得在外住兩宿,咱媽又是那一套,找她啥事,都讓我和你說。趙月竭力淡定:報價。六張,趙陽囁嚅,姐這是他們粗估的,出去把錢合一起,統(tǒng)籌開支,少了沒法入伙。
趙月快速盤算。店里剛進了一批貨,她手頭僅剩千把元,發(fā)薪還得半個多月,長假期間,小店的收入指望不上。去了趙陽這六百,四百來塊,維持兩人吃飯足夠,只是,想回趟娘家,沒了本錢。
和趙陽一塊去到大街上,取了現(xiàn)金,趙陽要送趙月回家,趙月推他,我熟門熟路,你道兒遠,麻溜走你。趙陽跳躍著走向?qū)值墓卉囌荆w月站在秋風(fēng)里,目送他平安過了馬路。
晚上佟玉琴來電,先問趙陽是不是找見了她,抱怨趙陽消費太高,接著說,你們有日子沒來家了,說吧哪天過來,我好預(yù)備美食。趙月說,媽,做商業(yè),人家閑我們忙,國慶一天假老板都不給。佟玉琴說,不放假,下班來吃個晚飯。趙月說,媽,晚上不是店里也離不了人嘛。佟玉琴生氣了,人說娶了媳婦忘了娘,我是閨女出嫁忘了爹媽,是張守義不愛來,是不?趙月心里發(fā)苦,他最巴不得來,我媽做的飯多香啊。佟玉琴道,那就定三號晚上,估摸趙陽也該從懷柔回來了,大過節(jié),怎么也全家聚聚。
趙月躺在床上算賬。張守義急于親熱,撩撥幾次,趙月都不接招。張守義坐起,月兒你有心事。
趙月覺得,自己擅自給弟弟花錢,是時候打住了,否則對張守義不公平。她將趙陽要錢的事說給張守義。張守義沉默一會,開顏一笑:月兒不發(fā)愁,平時買菜剩的零頭,我攢著,夠給咱爸媽買禮品的。張守義下地,從掛在衣櫥里的西服口袋掏摸出三張整票。趙月喜道:壞蛋,假裝老實巴交,竟敢攢私房。她熱烈地把鈔票向空一撒,鉆進張守義懷中。那點菜錢,得攢多久才湊個整數(shù),一個大男人,兜里又哪能不留幾個子兒壓底?只因自己弟弟添亂,他說貢獻就貢獻了。
這個晚上,趙月第一次主動出擊,無師自通登上了男歡女愛的巔峰。一道熾熱白光洞穿她身心的一瞬,張守義也被她引領(lǐng)到了絕地。張守義抽風(fēng)一樣劇烈顫抖,大叫月兒月兒我要死了。趙月的極致體驗則是用哭泣表達,無可描述的快樂,夾帶著無可描述的悲從中來。
家庭聚會氣氛清冷。臨到上菜,趙陽忽然說有事不回家,佟玉琴和兒子在電話里大吵一通。
趙陽缺席是常態(tài),不值得佟玉琴較真。她焦慮橫生,是因為趙月。
一個有紅有白的大閨女,嫁人這才幾天,怎么一下子青皮寡瘦?趙月說是鬧肚子,糊弄誰啊,生養(yǎng)過兩個孩子,女人那點事,佟玉琴是老經(jīng)驗。她斷定趙月的問題出在了這上頭。
佟玉琴拿話探問。趙月左右推擋,張守義應(yīng)聲附和。他一臉無辜,也真不像是做賊心虛。身為丈母娘,話又不能說得太那個。吃完,和趙月在廚房洗碗,佟玉琴悄聲道,你們那個方面,和諧不?趙月的青黃臉浮起一抹紅暈,還好。那,張守義是不是欲望太強?看你,媽,咱不說這。趙月將龍頭開到最大。佟玉琴卻堅持把母親該說的話說完:做女人的,不能都由著男人,男人沒個夠,你怕他餓著,你就遷就,到頭自己身體受害。趙月說:媽,拾掇差不多了,我們走了哈,店里沒人。
佟玉琴把整齊點的飯菜都裝飯盒,讓他們帶上。佟玉琴眼睛瞟著張守義,說:趙月,你營養(yǎng)太差,得上醫(yī)院檢查下貧血不。張守義唯唯:媽說的是,回去我也給月兒多補補。趙永剛說:守義,我家趙月不愛吃豬肉,買些牛羊肉,還有魚,好吃又補人。張守義一一應(yīng)承。
秋高氣爽,城市居民都奔城外了,公交車空蕩得像個奇跡。并排坐定,趙月說,我爸媽瞎嘮叨,你別往心里去。張守義說,月兒,他們不說,我也一直在想,你這是累慘了,忙了超市忙小店,成天撈不著休息。我復(fù)習(xí)考試,真也沒啥把握,要不,算了?趙月在他嘴上一拍,胡說,天道酬勤。張守義說,太苦了你,我不落忍。趙月說,年輕,苦點無所謂,人不能沒有希望。
張守義不再言語。趙月把臉轉(zhuǎn)向窗外的燈火。張守義從窗玻璃上看到,趙月眼睛瞪得很大,眼窩蘊滿淚水。他攬住趙月肩膀,惶恐道,對不起,惹你傷心,往后我再不胡說了。趙月哽咽說,不關(guān)你事,我是看見,我媽的白頭發(fā),忽然就連成片了……守義,你得給我保證,寧可我累死,你也要把證書拼下來,我們沒別的路,想有未來,必須逼自己上升,那樣,也才能讓我爸媽松口氣兒。
張守義機械地將趙月?lián)У酶o。
王姐拿出一份新合同。趙月哎,轉(zhuǎn)眼的,你都干滿兩年了啊,這時間快得。
新合同還是一簽兩年,薪水多了三百元。趙月向王姐道謝,王姐說,其實營業(yè)收入沒什么增幅,但企業(yè)都得有激勵機制不是?趙月不在意王姐說什么,今天對她是個幸運日,至少兩年內(nèi)不用四處求職,加薪更是意外收獲。
小丁上月不辭而別,頂替他的是個叫小范的。小范眼神愣愣,少言寡語,和他交流相當(dāng)費勁,要他幫忙,想都別想。上班愈發(fā)的辛苦沉悶。
趙月最煩心還是身體。大姨媽不知怎的,周期縮水,或許五天或許十天,毫無準頭。血量不大,只是哩哩啦啦沒個干凈,還伴隨肚子絞痛。張守義隔三岔五給她買牛羊肉和魚,每次買巴掌大一點,他自己一筷子不碰,全給趙月。張守義說,他從小基本吃不到肉食,胃口成食草動物了,不饞肉,吃了也消化不了。趙月心領(lǐng)了老公情意??缮厦嫜a架不住下面漏,臉色不僅沒改善,難看的青黃還往皮膚深處滲,變成自內(nèi)而外的枯索。
趙月感到不妙,又去社區(qū)醫(yī)院。B超,驗血,驗?zāi)?,醫(yī)生戴著橡膠手套觸診。醫(yī)生是位老太太,很有權(quán)威感,語言強硬:子宮肌瘤。瘤子小,治療沒什么辦法,性生活節(jié)制,盡量少刺激它。趙月惴惴,會變癌嗎?不能說沒這可能,如果出血量異常,或有其他癥狀,趕快就醫(yī),正常也得三個月復(fù)查一次,瘤子大過七公分,可以考慮手術(shù)。不手術(shù)會怎樣?不好說,有人身上帶了一輩子,更年期子宮萎縮,瘤子跟著萎縮掉。你血色素太低,節(jié)食悠著點,人瘦成小鬼兒,哪還有免疫力。中藥控制病情,補補血。
趙月沒去劃費、取藥,先奔回家,上網(wǎng)查詢。子宮肌瘤,常見病,不怕。但除了醫(yī)生說的那些,還有造成不孕、器官粘連等等危險。她心下恐慌,折回醫(yī)院,老老實實將開的藥片膠囊沖劑都取了,提溜回來,分別吞下,祈禱偉大的祖國傳統(tǒng)醫(yī)學(xué)保佑自己。
性生活節(jié)制,趙月有點羞愧,從那次沖頂以后,她是過于狂浪了,肌瘤是否因此惹上?
張守義又睡了沙發(fā)。他再次提出復(fù)習(xí)暫停,趙月說,免談。
不知是中藥靈驗,還是分床起了作用,出血肚痛緩解。趙月印象里,中藥便宜,真吃上才發(fā)現(xiàn),中藥不經(jīng)吃,看似一大堆,沒幾頓就告罄。停藥,她不敢,于是換了草藥,自己動手熬制,起碼省了加工費。
省不下的是趙陽的項目。
弟弟與趙月之間,仿佛真的存在什么神秘感應(yīng)。趙月頭一回領(lǐng)到加薪后的工資,還沒捂熱,趙陽就要三百元買棉服。去年他新添了羽絨服,趙陽笑罵說,那也叫羽絨服,整個一雞毛撣子,雞毛還活蹦亂跳的,爭著搶著飛上天,給哈利·波特的座駕當(dāng)軟墊去了。
電話里,趙陽眉飛色舞。顯然,邊上有女生,有女生旁聽的情況下,趙陽格外貧嘴。
不過,張守義意外攬到了一宗“業(yè)務(wù)”。這胡同還沒輪上煤改電,老頭老太太們派代表找張守義,問他愿不愿給各家換煤氣罐,拉蜂窩煤。出力氣的活兒,又不怎么耗時,張守義歡喜接下,把住戶預(yù)付的兩千元勞務(wù)費鄭重交給了趙月。
佟玉琴的電話腳跟腳就來了:你說趙陽,又把手機丟了,那么高檔的東西不當(dāng)一回事。我跟他說了,愛造他只管造,少跟我唧唧歪歪,我一退休職工,我憑什么?瞅瞅我和你爸用的啥,一部二手貨,一使五六年……我估摸,他還得找你,趙月你聽著,不許給他買,丟了就甭用,要買新的,讓他自個兒想轍,打工不會?。拷稚峡觳偷暾衅?,我還想應(yīng)聘哪,只恨這把歲數(shù),人家也得要,這猴崽子,真要氣死我算完。
佟玉琴氣急敗壞,趙月也惱火。張守義送趙陽一部三星,他得在幽暗小店困守多長時間,賣出多少方便面瓶裝水?趙陽說丟就丟。誰的生命不是生命,趙陽對親人的血汗太不珍惜了。
趙月沒勇氣跟張守義說手機。悶了幾天,趙陽沒給她來電話,只用陌生手機發(fā)條短信:姐我又遭賊,給我逮住不剁碎孫子我不姓趙,有事聯(lián)絡(luò)這號碼,哥們的。
趙陽不再陽光燦爛地跟她要錢,趙月又不是個滋味?,F(xiàn)在的孩子,離了手機須臾不能活。趙陽自己挪湊一下,買部廉價貨也許行,但大學(xué)里,啥富貴出身沒有,比高比低的心強盛著呢,他怎好意思往外亮。而如果弟弟對她都怯生生,他遇事還能找誰?心里得有多凄惶無助。
趙月將開口的時機選在兩人躺下以后。守義,趙陽也真是,手機被偷了。
沙發(fā)和床鋪各踞一面墻,躺下來,頭對頭腳對腳,睡前聊天是夫妻的保留節(jié)目。張守義裹在厚棉被里的身體僵了一下,抬手把燈關(guān)了,說:現(xiàn)在這小偷是猖獗,下午店里還來了個,想摸幾瓶洗發(fā)水,我提把大扳手在手里晃,嚇得溜了。
張守義沒有回應(yīng)她,趙月委屈了,不就兩千塊嘛,自己賠了多大小心!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月入兩千五,沒道理看男人臉色。趙月說,我得給我弟買部,你那筆錢,正好填這窟窿了哦。張守義說,你看著辦。趙月翻身下地,摸到沙發(fā)邊上,從張守義頭上伸過手,找到電燈開關(guān)。什么叫我看著辦,這不和你商量呢?趙月穿著睡衣立在沙發(fā)前,不討個說法不罷休。張守義也下地,攔腰端起趙月,將她塞回她的被窩:找感冒?
他仔細把趙月的被子掖嚴實,回沙發(fā)上把自己也捂嚴實。出租屋的冬天難熬,房東能省則省,土暖氣有一搭沒一搭,稍微抖擻,兩人都凍得哧哧哈哈。
趙月的委屈散去大半:你不知道,我心里本就堵得慌,你那樣說話,等于讓我堵上添堵,好像我只偏向娘家人。張守義說:我承認,剛才我不痛快,月兒,你疼你弟,可趙陽他疼你嗎?但凡疼你一丁點,你這狀況他不能看不見。趙月說:他還沒長開,小孩性子,給他明說吧,又怕傷到他,這孩子,貌似沒肝沒肺,其實超敏感,脆弱著哪。我好難的。你家庭關(guān)系疏遠,心情也單純,我這種糾結(jié),你體會不到。
趙月無聲飲泣。張守義跳下沙發(fā),鉆進她被子里。月兒,給他買,給他買還不成?我剛才是一時沒轉(zhuǎn)過彎,其實,只要你開心,不比補什么都強?跟你說,運煤這事啟發(fā)我了,胡同里凈剩些老頭老太太,力氣活滿地都是,我再給咱開源,多掙才是硬道理。趙月說,打住打住,累壞你,我怎么辦,娶了我就得負責(zé)一生一世,我賴定你了。
這晚趙月開了戒。愛欲的火山噴薄之時,你倒是抵擋一下試試。劇烈運動停歇,趙月把腦袋埋在被子里,深深呼吸被攪得又熱又潮的空氣。張守義摸著趙月的頭發(fā)喃喃,我承認,趙陽讓我羨慕嫉妒恨,我打小,最想的就是有個姐。趙月說,那往后我就是你姐,叫姐,叫啊。張守義說,月兒你當(dāng)不了我姐,我總覺得你好小的,你一生氣,我就覺得你更小,當(dāng)我女兒吧,好月兒。
趙月再次激情難抑。去他的膚色,去他的肌瘤,大不了粉身碎骨。趙月巴不得粉身碎骨,瞬間如煙飄逝,除了無邊的輕盈,什么都不剩下。
凌晨就來事了。張守義觸到床單上有水,開燈一看,是血,大攤的血。趙月被推醒,神志恍惚,扶起來坐不住,直往下出溜。張守義嚇到癱軟,抖著手要撥999。趙月卻迅速清醒,奪過他手機,別,這陣早已不流了。
張守義給趙月穿上衣褲,熱點稀飯吃下,趙月果真振作許多。兩人趕著上班的點兒去到社區(qū)醫(yī)院,急診醫(yī)生也排除了大出血,給開藥掛上點滴。趙月不許張守義陪她,說守著醫(yī)生護士還怕什么,這幾大瓶子,沒半天滴不完。張守義看趙月情況穩(wěn)定,一步一回頭走了。
趙月給王姐發(fā)信息請假一天,說明自己在醫(yī)院掛水。王姐良久回信,好好休息。
靠在椅背上打著盹兒,趙月亂夢聯(lián)翩,中間腦袋一歪,驚醒,又什么印象都捕捉不住。一宵癲狂,后果很嚴重,醫(yī)藥費一把銷去四百掛零,趙月那個懊惱,恨不得給自己幾巴掌。還是王姐犀利,她說窮孩子謀生存啊先,趙月和張守義這樣的,實無資格放縱。
后續(xù)的兩瓶藥液剛開端,趙陽突然來電,仍是用陌生號碼:姐,你又打兩千,我沒管你要。趙月蒙了蒙,明白過來,打錢的除了張守義,不會有別人。正要問你呢,丟手機為什么不告訴姐?趙陽憤然:上次手機是張守義送的,這次橫豎該著咱媽買。趙月想說話,被趙陽堵住:姐你甭跟我說弱勢群體,人老了有啥花銷,退休金全攢著,老太太比你闊氣,她摳成那樣,把我當(dāng)兒子了嗎?怕我花她的,何必生我。趙月嚴厲地說:這樣想問題,大學(xué)白念了。趙陽更激動:你以為現(xiàn)在還是你讀書時候,我們這種破二本,誰當(dāng)大學(xué)念,姐,我不進網(wǎng)吧不泡酒吧不騙小妞上床,入校至今翹過課沒掛過科,別人眼里我都另類成怪物了,活得容易嗎我?
趙陽聲音被淚水浸啞。趙月柔腸寸斷:趙陽你聽著,你還有姐呢,爸媽老了,姐就是你后盾,大小伙子,和老爸老媽計較什么,有事和我說。趙陽吸吸鼻子:姐你不是一個人,我怕張守義找你別扭。又沒良心,他何時招你惹你?你當(dāng)我看不出,你和他結(jié)婚,日子沒以前滋潤,我最懷疑什么姐你知道不?張守義是那號懶蟲吃貨,利用愛情弱智期,啊,套牢一善良女子,然后蹭你軟飯,他自己宅屋里逍遙。趙月大驚:難聽死了,再這么侮辱我老公我跟你急,告你說,這錢就是他掙來的,給你也是他主動。趙陽小小歡呼一聲:我掌嘴,我就說嘛,我姐好賴嫁個小老板,不能比單身時還差錢。
電話讓趙月愈加身心交瘁。張守義來送飯,餐盒拿小棉被裹著,抱在懷里鼓鼓囊囊一大抱。趙月說,銀行卡在我這,你哪來的錢?張守義訥訥,我找胡同里老太太借的。趙月半晌默然?,F(xiàn)在這人際交往,設(shè)防還來不及,張守義一個外來小商戶,跟胡同老居民張口借錢,他得拼出多大的面子損失。
趙月掏出銀行卡:立馬給人還上。張守義說:不急,說好結(jié)算時清賬,多退少補,你還要看病。趙月道:趕早還,我是慢病,治療沒意義,輸完液就走。勞務(wù)費得挨家挨戶收上來,這是人家老太太私人墊付的,一天都不能欠。
大年初一到初三,王姐要回趟老家,超市關(guān)張。佟玉琴將家庭聚會定在初二中午。
她興高采烈向全家宣告,節(jié)后,她要裝修房子了。趙月響應(yīng),早該了,房子裝修下,和新的一樣,最好窗戶全換塑鋼,整塊玻璃那種,暢亮。這天趙陽也在,學(xué)校新規(guī),春節(jié)期間宿舍樓封門,他只好回家,蜷著腿兒,憋憋屈屈住趙月那間檐下房。趙陽嘲諷母親,我媽攢下倆子兒就燒包,讓我說,底版不行,貼金貼銀也沒用,瓷磚那么沉,當(dāng)心把墻給壓趴下嘍。佟玉琴那個母親心,給點陽光就燦爛,兒子在家住著,她歡天喜地,肚量大了N倍。兒子,你還有啥俏皮話,只管往出端,氣不著你老媽。趙月?lián)鷳n說,裝修得些日子哪,其間你們住哪?。口w永剛說,就在家住,里屋外屋,這不兩間嘛,挪騰著來,舊家什該扔扔。我媽總算看開了,趙陽做鬼臉,咱家這大柜小柜,都古董級,媽你記得送拍賣行,千萬別讓收破爛的仨瓜倆棗給騙了去。
張守義臉上不是顏色,低頭搛菜。佟玉琴呵斥趙陽,胡吣,收破爛不丟臉,小張家里就干這個,你別當(dāng)著長人說短話。
真是越描越黑。趙月給張守義杯里倒?jié)M酒,站起說,爸媽,這是我和守義婚后第一個春節(jié),我們夫妻要喝個交杯酒。父母從未見識過趙月這等豪放,眼神惶惑。趙月也不看別人,管自拉起張守義:來,守義,我只一句話,謝謝你對我的愛!
張守義被動喝下交杯酒,心神逐漸歸位。趙陽起哄,我姐有祝酒詞,你沒有,再來再來。
張守義為趙月倒了酒,繞住她的胳膊:月兒,我也只一句話,愛你一生一世。全家拍手,趙陽抱拳對張守義說,小弟服了,我姐跟了哥哥你,淑女變身辣妹喔。
佟玉琴并不真正開心。趙月不但仍顯得臉如枯菜,人也越來越瘦,小身板削薄得一指頭能捅穿。趙月悄悄告訴過她,是因為長肌瘤。這玩意,佟玉琴不陌生,她原先那幫工友得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都是中年往上的娘們兒,沒有趙月這般年紀,也沒見過誰身體壞成了這樣子。
佟玉琴疑心趙月是遭了虐待。可任她察言觀色,張守義始終規(guī)規(guī)矩矩,說他有欺負老婆的能耐,佟玉琴自己都不信。佟玉琴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不會是惹上什么大病?病越是兇險,越沉得住氣兒潛伏。
但這話萬萬不可說破,和趙永剛她都不說破,怕不吉利。她只是旁敲側(cè)擊,催促女兒做全面檢查。趙月卻說查過了,其他方面無問題。
無問題,那是什么問題?佟玉琴見女兒一次,鬧心加劇一重。
聚會還沒收尾,趙陽接個電話,又要先撤。趙月在座位上欠身叮嚀,別玩太晚,注意安全。她沒有出門送趙陽。家里裝修,在父母是百年一遇,她怎么也得有所表示。這倆月,張守義進項增加,攢得四千來的活錢,若給家三千,又所剩無幾。冬季過了,蜂窩煤需求銳減,光送煤氣罐掙不了幾個。趙月怕極了弟弟又殺出什么項目。
趙陽卻在門外喊,姐你來下。張守義望一眼趙月。趙月回避著他的視線,出到門外。趙陽說,姐。趙月說,又誰勾你?能不能少去外面瘋,多陪會兒爸媽,沒看你在家媽有多樂呵的。趙陽很乖地說,我聽你,等寒假放完再回宿舍。姐,我想買件禮品。禮品?是這樣,趙陽喉結(jié)滾動。趙月猜到了,她維持正常音調(diào),從實招來,想給某個女孩送,是不是?趙陽急道,你別想歪,是個女生沒錯,但也就普通同學(xué),主要是,放假前吧,她送我一個超大容量的U盤,我說不要,人家撂下就走,真的。我琢磨,咱一男生,得還份禮。趙月說,想送什么,有譜嗎?包包,女孩最迷這個,我琢磨,價位八百上下就可以,不太貴,還夠面兒。
趙陽沒有告訴姐姐,U盤有內(nèi)涵,里面一段三維卡通視頻,講一個金牛女用穿著紅心的弓箭射一個雙子男的故事。
一道陽光從兩處房檐的空隙突襲,打在趙陽后背和趙月臉部,陽光白亮灼熱,趙月被射得冒汗,有缺氧感。她退回陰影地,抹抹腦門,這天氣。趙陽也退回陰影,全球變暖,沒準兒往后咱還能當(dāng)當(dāng)赤道黑人。趙月說,弟,給人家還禮該當(dāng),不過,開學(xué)還有些日子,不急是吧?趙陽說,說是提前返校呢,節(jié)后人就到了。趙月說,你看,裝修房子,爸媽這輩子可能就這一回,我得給湊點錢。你給湊錢?趙陽叫起來,姐你腦子沒進水吧,和咱倆比,咱媽絕對一富婆。再說了,裝什么啊裝,媽就是矯情,總想和人攀比,她不知道外邊都成什么了,就他們這號的,再裝也是市井貧民,越裝越貧氣側(cè)漏。不許你這樣說爸媽!趙月提高聲音,嗓子有點破裂。
姐弟倆面對面待了一會。趙陽說,姐我懂了,不就是不給我贊助嘛,直說不就結(jié)了?啊,怨我自個兒,沒皮沒臉沒眼色,我姐都別人老婆了,你一個弟還算老幾……
趙陽扭身飛快跑開。趙月心想追他,身體不聽支配。
佟玉琴出來說,你弟走了?和你說些啥,這半天。趙月說,閑說話。佟玉琴狐疑地瞄瞄她,那還不回屋。她湊到趙月耳邊:頭些天帶趙陽串門拜年,我給別家的孩子的壓歲錢,轉(zhuǎn)道手兒,全讓他摟包里了,他再提項目,你不能應(yīng)他。
從父母家出來,趙月似乎又經(jīng)了一次手術(shù),腿直發(fā)顫,把自己整體墜在張守義臂彎上。張守義一手提餐盒,一手攙她,走得歪歪倒倒。張守義說,你沒事吧?趙月說,酒喝大了。
張守義貓腰把趙月背了起來。趙月往下躥,別別,難看死了。好看,豬八戒能背媳婦上電視,我張守義不能背媳婦上大街?
一路目光相伴,還有人笑嘻嘻用手機拍照。趙月把臉藏著,張守義不在乎。月兒,咱也有人圍觀,草根變明星哪。趙月打他脖梗。張守義脖子上大汗奔流,趙月用紙巾擦都擦不迭。還說嘴,外強中干啊你。張守義嘿嘿,我以前哪這樣,人總宅在房里真不行,都懈掉了。
趙月超市邊上有家健身房,設(shè)施簡陋,價格平民。她想說,辦張卡,咱倆也健身去。但再想,舍得花錢還不夠,張守義缺時間,她也。
背到汽車站,趙月下來自己走。到家張守義扶她上床休息,趙月卻不知哪來的一股邪門亢奮,把張守義拽倒了。張守義紅頭漲臉,口是心非地掙扎,月兒,不行,別瘋。趙月不撒手,揉搓得張守義全盤崩潰。
這場做愛,趙月的體驗相當(dāng)怪異,心頭鼓蕩生死在此一搏的激情與慘烈感。
事畢,張守義一骨碌躍起:快去醫(yī)院,別等血出來。趙月胸有成竹:待著你的,沒事。
命運的內(nèi)涵就是,讓你事與愿違,怕什么來什么,想要的偏不給你。她剛才欲望強盛,是一種破壞的欲望,砸攤子的欲望,命運哪可能輕易成全她?如果命運那么容易哄騙,人就真到心想事成之境了。
趙月果真安然無恙。她開機下載了一部新上線的韓國言情片,怡然觀賞。張守義坐床沿上陪她看了一會,去做晚飯。佟玉琴給帶的菜肴十分豐盛,月兒,我煮點粥,炒個青菜。趙月說,你把菜洗凈,等會兒我炒,你炒得太老,維生素殺手。張守義慢條斯理淘米洗菜,就著水聲說,月兒,咱爸媽裝修,我得表現(xiàn)表現(xiàn)。趙月讓自己專注盯著電腦,漫應(yīng)道,表現(xiàn)唄,這個孝心記你名下。張守義說,按理該是雙數(shù),可兩千少點,四千……月兒,要不三千?
趙月不勝嗟嘆,都說有緣的夫妻心意相通,就是指她和張守義了。她說,守義,這是你的辛苦錢,你定。張守義道,兩口子,不分你我。
張守義沒問趙月,趙陽叫她到門外說了什么,趙月也不提。趙陽扭頭跑去時,身形是緊縮的,那是被痛楚壓迫的姿態(tài),讓趙月不敢回想。即使強制自己不想,心底還是時不時襲來一陣痛楚,令她也不禁縮一縮身體。
趙月發(fā)短信:趙陽,我話沒說完你就耍脾氣,姐先盡孝,等發(fā)薪再助你禮品,有何不可?趙陽沒有回信。
月中,王姐如期發(fā)下工資。最近王姐心情大好,避開小范,對趙月說,春節(jié)這三天沒扣你錢,算是姐奉送你一次帶薪休假。趙月謝過老板,下班就到取款機上,給趙陽打去了八百,短信告知。
這次趙陽回了信:我借你的,你記賬,我工作后一定還。
趙月最擔(dān)心是趙陽把錢退回,同時對她沉默到底,那樣,姐弟情真不知如何修復(fù)。見到信息她又氣又笑,回道:要記賬自己記,失望,以為我弟多瀟灑。趙陽再回:人窮志短,但我會爭氣,為了我姐也要混出人樣。趙月再回:勵志,進取,與我弟共勉。
和弟弟恢復(fù)對話,趙月的舒爽快意超過她自己預(yù)料。你不過是個姐,母性泛濫不是犯病嗎?你的治愈系,是不是必須自己生個孩子?
趙月沒跟張守義說這筆錢。收入她掌管,張守義不算細賬。夫妻間有隱瞞不好,但趙月真是難為情。雙方家庭橫著一道城鄉(xiāng)溝塹,理論上她優(yōu)越,可張守義一身清凈,自己娘家卻沒完沒了地生事。
趙月開始理解已婚男女為何要攢私房,誰沒點不愿示人的秘密?夫妻經(jīng)濟全部公開透明,遭遇不便只在早晚。
滿世界躁動春意。換上春裝,王姐的眼珠在趙月身上轉(zhuǎn),你這身材,眼紅死人,秘籍給我傳授下?趙月笑道,就一條,少吃。王姐原本不胖,近來卻日趨發(fā)福,她談的男友,趙月沒見過,王姐說,是開超市的同行,有共同語言,又說,那廝矯情,總提點她減肥。王姐審視自己的新款套裙,嘆息說,女人萬萬不能胖哦,年齡和發(fā)胖是女人兩大天敵,胖了不光毀身材,臉蛋也走樣,瞬間變大媽。說到底,年齡擺著,我在你這歲數(shù),比你還細溜,腰是腰屁股是屁股,披塊麻袋片都好看。
小丁在的時候,王姐可以隨便訓(xùn)他,小丁受了冤屈,也會和老板爭辯,有時兩人近乎磨牙斗嘴。小范孤僻,說他什么,都一聲不響。王姐失去一個逞口舌之利的對手,與趙月的交流轉(zhuǎn)多。她送給趙月兩條配有短上衣的薄呢春秋裙,說,都沒上過幾次身,別嫌棄,當(dāng)時算高檔貨,都是我的最愛,悲觀,我想穿,下輩子嘍。
老板對職工示好,卻之不恭,趙月沒推辭,但也只穿了兩三次,滿足下王姐的成就感,過后就借口天熱塞進箱底。衣料倒是鮮亮依舊,款式陳年往事,顏色也太艷,不在趙月的系列。
趙家的裝修從里屋開始。粉塵噪音之狂暴,佟玉琴夫婦始料未及,人在外間屋,根本待不住。天氣暖了,白天可以搬馬扎坐院里,到晚上,滿屋子灰土嗆死人。趙永剛說:就近租間房吧,胡同里常有往外搬家的,我去打聽打聽。佟玉琴說:咱這地段,你租得起?
世上還真有撞得上的大運。住左側(cè)院的老彭,兒子給在順義置辦了新房,老彭過來跟趙永剛說,我這就搬了,舊房你們且住著,過渡下。老彭和趙永剛是工友,牌友。佟玉琴想問租金,老彭看出來了,搖手說,不提錢,不提錢。佟玉琴夫婦感謝了半天,沒口子夸贊老彭兒子有出息,老彭說,出息什么,從二環(huán)以里一猛子扎到了六環(huán)外,過慣過不慣還兩說,我這房不往外租,就是想先看看。
老彭當(dāng)過車間主任,分的房大,正經(jīng)兩間,裝修很排場,自搭的廚房也比趙家的規(guī)整。老彭老兩口,新房新配置,原有的家具擺設(shè)沒搬走幾件,佟玉琴夫婦搬來鋪蓋和一些用品,小日子就全活了。佟玉琴感嘆,難得老彭念舊。又感嘆,當(dāng)老家兒的,養(yǎng)出好兒女就是福。趙永剛道,你不說是我有人緣,換成別人,老彭也信不過啊,這世道,借房容易收房難。
憑空增加一間房,佟玉琴里外巡視,冒出一個絕妙念頭。
趙月被母親急招回家??匆姼改浮靶戮印?,她又高興又不自在。彭家兒子和她上一個小學(xué),只大她兩歲,人比人,最是殘酷。佟玉琴興沖沖對女兒說,房子閑著也是閑著,干脆這個月,你和守義來家住,裝修也好幫著照看。事出突然,趙月不知如何表態(tài)。佟玉琴溫聲道:閨女,讓你來家,媽是想給你補補,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趙月與張守義商量,張守義立即說:正好你回家調(diào)養(yǎng)一陣子,我嘛就不去了。趙月假裝失落:聽你這話,怎么像是迫不及待把我掃地出門?張守義說:我是迫不及待,和你一起,我忍不住,可你這身體,我心里害怕,月兒,分開幾天對你好。
趙月嘆口氣。她確實不宜再縱情任性了,彭家這房子,某種程度上來得恰當(dāng)其時。趙月說:那,店鋪晚上就關(guān)張吧,你學(xué)習(xí)抓緊了。
張守義沒跟著老婆來住娘家,佟玉琴覺得這孩子知趣。她放手給女兒做好吃的,清早雞蛋羹,配上自蒸的大餡肉包或者現(xiàn)烙的韭菜盒子、蔥花餅,晚上至少葷素三樣小菜,等到趙月進家才下鍋熱炒,睡前再加一袋牛奶。
人真是不能操勞的。僅上超市的白班,回家萬事省心,趙月胃口大開,睡眠沉濃到不叫不醒,這才體悟出在父母膝下的幸福。佟玉琴每天夸口,老趙你看看,眼瞅著閨女一天一個樣不是?趙永剛湊趣,可不,要不說有媽的孩子是個寶。
趙月和張守義平時電話聯(lián)絡(luò),周三中午夫妻聚會,張守義來超市這邊,兩人在隔壁驢肉火燒店共進午餐。張守義每次見到趙月,也由衷感慨,胖了月兒,臉色也好了。趙月說,有那么神速,心理作用。真的,月兒你沒大病,是身體虧著了。趙月道,你說無聊不,我回娘家住住,街坊還猜疑我婚姻怎么的了,老找我媽刺探。張守義說,好辦,哪天我去你家,咱專門秀恩愛,替你打他們的嘴。
趙月感覺,她不在家,張守義顯得一身輕快。她酸溜溜說小話:你是關(guān)心我,還是巴不得自個兒閑在?張守義大呼冤枉:有老婆的男人離開老婆,那個滋味你不懂,再說你讓我復(fù)習(xí),有你在跟前,我哪靜得下心……咱不是沒辦法嘛。
趙月黯然。哪怕再多上半間房呢,夫妻也不用分居了。無怪人們只恨房子不夠大,對于婚姻來說,有兩居的住房,也許是個底線?
裝修工期約定一個月。可這種小工程,包工頭看不到眼里,腰來腿不來,攬到了大活,就不給趙家派人,一直拖拉到兩個多月。趙永剛夫妻經(jīng)驗不足,合同簽得稀松,惹了不少窩囊氣。多虧老彭仗義,讓他們安心住。更煩人是預(yù)算也有追加,比如屋頂要維修,否則刷漆會脫落什么。佟玉琴怨氣郁結(jié),天天咒罵包工頭,說早知裝修是這德行,寧可破屋子住到死。
話是這么說,等到真的驗收,佟玉琴還是欣喜萬狀。修飾一新的房子,頓時華麗敞亮,淘換的家具都是新款,可丁可卯?dāng)[在預(yù)定位置,給房子當(dāng)間騰出了空地,電視柜和沙發(fā)改個方向,從此可以端坐著看電視。趙月的檐下房也重建了,窗戶變大,長寬各擴張出兩尺,打造成像模像樣的臥室。能住上這房,死了也樂意,佟玉琴現(xiàn)在是這樣說。只晾了兩周,佟玉琴就忙不迭搬了回去。
這次住娘家,趙月將交給母親的月錢提到了一千,個人花銷控制在三百,余下一千多攢著。那三百,多半也是給家買了東西。趙月幾乎不給自己添置物品,讓佟玉琴不安。閨女,你掙兩千大幾,守義也不能比你少吧,咋就節(jié)省成這樣?趙月說,我不缺什么嘛,我也不愛逛街媽你知道。佟玉琴嘟噥,女人別太虧待自個兒,該花的不花,省著給誰?
那次和趙陽齟齬,姐弟倆并未真正和好,一直沒碰面,趙陽也未向趙月申請過任何項目。趙月短信問了幾次“有無需要”,趙陽都回“無”,趙月也不再多說。小孩長志氣了。
往新居回遷那天,趙陽被佟玉琴叫回來搭幫干活。他進得門來,喊了“爸媽”,沒和趙月打招呼。趙月迎上前,捋一把趙陽的頭發(fā),笑道,看我弟這一頭汗,慢點走怕什么,后面沒恐龍追你。趙陽扭開臉,扎進里屋,趙月看見他眼圈居然發(fā)了紅。這熊孩子,跟母親要錢未遂,他可以涎皮賴臉跺腳吵嚷,到了姐姐這就不行,稍微遇挫,他就承受不了。
趙月追著弟弟,向他問這問那。趙陽漸漸自然了,但目光還是躲閃她。趙月也不強求,心說,不信你從此不要我這個姐。
趙月和父母一起,有溫暖,缺快樂。她開始思念張守義。決定再陪父母幾日,暖暖房,就回自己的小窩。
沒等趙月向母親提出搬走,趙陽攤上了事兒。
趙月正上著班,接到趙陽短信:姐你出來下,我在超市門口。趙月疑疑惑惑走出超市,趙陽呆站路邊,大太陽當(dāng)頭,卻臉色灰白。趙陽說,姐我惹禍了。啥事你快說。趙月心臟嘣嘣作響,壞預(yù)感如陰云罩頂。
禍起那個U盤女孩。女孩在外班有個前男友,昨天,前男友攔住道兒,當(dāng)眾指著趙陽問女孩,這傻
還不謂不可收拾,趙月呼出一口長氣。趙陽,你說實話,你真戀上那女孩了?也不是,就是走得比同學(xué)近點。那你何苦?趙陽梗梗脖子:不是為女孩,那孫子侮辱我。姐,賠不出錢,無所謂,大不了開除,這學(xué)我正想上不想上,趁年輕出去打工,趕明兒世上多個李嘉誠也說不好。趙月厲聲道:趙陽我警告你,這想法很危險,開除是嚴重處分,你想背一輩子的污點?
趙月手頭,最近攢了三千多,張守義那里,估計也應(yīng)該攢了這個數(shù)。弟,你先回校,我明天把錢打過去。趙陽可憐巴巴,不能就給我嗎?拿不到錢,那個勢利眼兒學(xué)校,老子不想進。趙月看眼手機,四點過了。她回超市找王姐請假,王姐勉強應(yīng)允。
趙月和弟弟上了公交車,給張守義發(fā)短信:在店里吧,我馬上過來。張守義卻沒回復(fù)。趙月猜他應(yīng)付顧客,沒在意。兩人趕到店鋪,想不到店門緊關(guān)。趙月又撥電話,不在服務(wù)區(qū)。
趙月對趙陽說,大概回家了,最近他忙點其他事兒。趙陽沒吭聲。
兩人又奔了出租屋,竟也是關(guān)門落鎖。趙月有點傻眼,兩點一線的張守義,能去哪里?
趙陽說,我知道他在哪。趙月盯著弟弟,覺得他陰陽怪氣。姐,你們店鋪附近有沒有網(wǎng)吧?趙月意識到了什么,抓住弟弟:趙陽你都知道些什么?趙陽道:姐你得保證,我說了你不上火。
趙月回娘家住,趙陽擔(dān)心張守義不安生,常給他打電話“查崗”。有天,張守義好久不接電話。趙陽直勁兒地撥,終于張守義接了,語氣心不在焉。趙陽一耳朵就聽出來,背景聲是網(wǎng)吧。他問張守義,張守義卻不承認,說我在家呢,開著電腦。再后來,“不在服務(wù)區(qū)”的情況就多了,偶爾接通,背景聲都是網(wǎng)吧。
姐,電玩最上癮,這小子趁你不在家,玩瘋啦。
趙月心慌意亂。弟,你今晚回家住,我去找張守義,錢明早準定打給你。姐我陪你,網(wǎng)吧太亂。趙月堅決道,不用,走你的,等會看堵車。
趙陽走前,又回身說,我打架,不能讓媽知道。趙月嘆氣,這還用你提醒?
趙月返回店鋪。胡同臨街的出口處,就有一家網(wǎng)吧,對于張守義來說,最是便利。趙月口稱找人,在幽暗中逡巡,網(wǎng)吧管理員上前盤問她,趙月情急大呼“張守義”。
一個人應(yīng)聲從電腦前躍起。
出了網(wǎng)吧,趙月管自往前走。她兩眼昏黑,身子搖晃了一下。張守義從身后抱住她:月兒你別這樣,你聽我解釋。趙月甩開他,張守義又抱住。月兒,沒有你的日子我不習(xí)慣,心里空得很,玩游戲能讓我啥都不想,我每次就只玩一小會兒,真的,正事我沒耽擱。趙月聲音發(fā)顫:那復(fù)習(xí)呢?復(fù)習(xí)呢?你太讓我失望,我回娘家賴著,給你騰出大塊時間,是讓你干這不上道的事?
張守義不做聲。
他的沉默激怒了趙月:說話,裝啞巴算什么男人。趙月使勁搡他一把。張守義抬胳膊一格,趙月踉蹌倒退幾步,立足不穩(wěn),單膝跪地,左手也重重杵在地上。
張守義發(fā)了呆,仿佛難以置信眼前的一切。
趙陽不知從哪里躥出來,瘋虎般撲向了張守義,兩人一起滾倒。張守義看清是趙陽,放棄抵抗。趙陽翻身騎坐在張守義腰間,照著他拳掌交加。你丫敢打我姐,你丫敢打我姐。張守義遮擋頭面,并不還手。
趙月爬起來拉弟弟。趙陽吼叫,趙月你起開,打死這鄉(xiāng)巴佬小爺給他償命。三五路人見狀,都小心繞行。趙月急了,指著電線桿嘶聲道,趙陽你再不住手,信不信我撞電桿!
趙陽血紅的眼睛朝她望望,手懸在了半空。
他往張守義臉上啐口吐沫,今天便宜你丫。
馳來一輛出租車,趙陽攔下,綁架一樣將趙月塞進車里。趙月大叫,趙陽你干什么。趙陽說,姐,跟我回家,倒是開車啊你。
出租車開動,趙月從后窗看,張守義一動不動躺在原地,雙手蒙著面部。
在家門口下了車,趙月爆發(fā)。趙陽你打什么橫炮,懂不懂什么是家庭內(nèi)政?姐你少跟我說這些,狗東西都家暴了,你還護著?趙月說,我先推他的,他抬胳膊是條件反射,不是故意。趙陽怪叫,瞧瞧你自己傷成什么了,他下得去這狠手,還說不是故意?
趙月才察覺,手掌一片血呼啦的恐怖,膝蓋上火燒火燎的痛感也忽然蘇醒。
趙月藏起手。趙陽你聽著,我和張守義是夫妻,我必須回去,再說,還有錢。趙陽瞪住她,你們是夫妻,我是狗拿耗子?行,行,你回,就知你離不開那個王八蛋。晚上記得把門關(guān)嚴實了,我把話放這兒,今晚上,小爺不除了這禍害,我是他三孫子!
趙陽臉紅筋脹,語調(diào)卻陰森冷酷。多年沒見弟弟犯渾,以為他大了,其實沒有啊,趙陽還是那個脾氣上來就不可理喻的倔孩子。這種時刻,他腦子是一條燒到白熾的鋼筋,自己只管趁熱打鐵往絕處擰巴,誰說什么都不管用。
趙月使出早年轄制弟弟的伎倆,背過身哭了。趙陽卻沒有像早年那樣瞬間軟化,來拽她衣襟,央求她別哭。趙陽抱起膀子,硬杠杠的,不為所動。
趙月抹掉了眼淚。好吧,我不回去,永遠都不,我和他散伙,這下你滿意了?
趙陽怔了一下,你和媽說去。他抓住趙月的肩膀,將她推進院子。在弟弟的強力下,趙月幾乎腳不點地。她一直被推到了母親面前。
佟玉琴在門前晾衣服。趙陽舉起趙月的手,送到母親眼皮底下。趙月蜷曲手指,遮不住傷痕。佟玉琴兩手一拍,驚恐叫喊,老天,怎么啦這是?張守義動手打我姐。佟玉琴頓時噤聲,環(huán)顧院內(nèi)。嚷嚷什么,多有臉了。進屋。
佟玉琴取來碘酒藥棉給趙月擦拭手掌。膝蓋她也發(fā)現(xiàn)了,擼起褲腿查看。傷情顯露,青紫面積十公分方圓,一片被蹭掉的皮肉耷拉著,血滴還在滑落,小腿迎面骨上凝結(jié)一溜深黑血痂。佟玉琴扔開藥水哭起來,天殺的張守義,你想要人命哪。趙月自己拿棉簽把血痂清洗了,破損處灑上藥水,裹上紗布。媽你別這樣,皮外傷,不礙事,我回屋躺躺。
趙月瘸拐著走出。她不想解釋。向母親解釋自己未遭丈夫暴力,非常屈辱也非常滑稽。再說,張守義是不是在對她動手,她憑著什么斷定?
趙月懶得聽趙陽跟母親渲染痛打張守義的過程,用耳機堵住耳朵。
晚飯桌上,佟玉琴和趙永剛愁悶著兩張臉,趙陽憤怒著一張臉。三雙眼睛輪番掃描趙月。
趙月不動筷子,拿塊饅頭一點點撕。趙月說,想說什么,你們說。趙永剛艱難開口,你要離婚,是真的?趙月說,爸,談這個早了。佟玉琴按捺不住,還說早,出大事兒就晚了,男人打老婆,我們見多了,最怕第一次,有了一次就滑了手啦。趙陽說,丫不敢,再碰我姐一下,小爺扁死丫的。主要是,丫上網(wǎng)成癮啦,你們不知這事的厲害,學(xué)校里勒令退學(xué)的稀里嘩啦,全是網(wǎng)癮給鬧的,人沾上,和吸毒差不到哪里,我姐不和他散伙,掙多少也不夠給網(wǎng)吧填。
趙月起身出屋,轉(zhuǎn)眼又進來,將一張卡拍在趙陽面前。既然你這樣說,你不能再管張守義要錢了吧,你姐沒本事,只有這些,都給你。
趙月回自己房里反鎖上門。生活突然之間面目全非。
晚上,趙月給張守義一則短信:我們需要冷靜,切勿找我,等我想清楚,會與你聯(lián)系。此后,張守義的電話拒接,發(fā)短信解釋懺悔,趙月也只字不回。
終于,張守義發(fā)來短信:我說了,什么都聽你的,我在等,到死愛你!
張守義真的沒有找趙月,超市和家里都不曾來,只是每晚重復(fù)發(fā)一遍“月兒我在等,到死愛你!”
趙月不許自己去想和張守義的下一步。冷靜是必須的,她得等自己真正冷靜。
趙陽的罰款,佟玉琴逼著趙永剛找老彭借了三千。她和趙永剛都沒說趙陽一句不是,兒子怒火燃燒,經(jīng)不起刺激了。
女兒兒子都出麻煩,佟玉琴透支了精神,衰老奇異提速。若干天里,頭發(fā)全白,眼角魚尾紋擴散向整個面部以后,沒了容身之地,毫無章法地縱橫疊加。腿腳僵直,蹲坐不靈,去胡同里的公廁,得攜帶小板凳支撐起身。趙永剛憂急之下,體能反倒神秘振作,拖拉的傷腿利索起來,在屋里,可以甩掉拐杖轉(zhuǎn)悠。
趙月狂熱操練廚藝。過去家有佟玉琴,外有張守義,趙月的任務(wù)是打下手。如今她發(fā)現(xiàn),守著案板灶臺,獨立完成一場精細烹調(diào),足以忙亂到使人全情投入。烹調(diào)趙月只能利用晚上。拿到工資,她給家買了微波爐和一批樂扣樂扣,晚上做好菜肴裝保鮮盒,父母第二天熱熱就能吃現(xiàn)成。趙永剛馬上迷上微波爐,各種功能輪番使用,摸索經(jīng)驗,樂此不疲。佟玉琴高低不去碰,怕弄壞,怕爆炸,也怕費電。
胡同里打架的場景,是趙月心頭碰不得的痛點。她惱恨趙陽,張守義是她老公,夫妻糾紛歸夫妻,挨不到弟弟插手。老公遭毆打,作為妻子她理當(dāng)保護,只因是趙陽,害她當(dāng)了旁觀者,妻子尊嚴碎一地。說到底,張守義犯什么彌天大錯了?
趙月意識到,問題出在她和趙陽的關(guān)系模式上,她和弟弟都大了,不能總讓趙陽期待姐姐給他無條件的“母愛”。
買了微波爐的下一個月,趙月將工資全額上交給母親,說,我弟兩頭要錢,不好掌握,不如你統(tǒng)籌管理。佟玉琴道,趙陽他最近一分錢都甭想,得先顧老彭,你媽這輩子窮是窮,欠人錢的事還真沒有。佟玉琴把五張大票還給趙月,留點自己用。趙月又退回兩張。佟玉琴眼睛潮濕,拍打趙月,家里遇上坎兒,還得是我閨女,你爸媽沒本事,苦了你。
佟玉琴趁著趙月不在家,對趙陽宣布,往后項目由自己統(tǒng)管。事后,佟玉琴向趙月描述說,當(dāng)時趙陽倏然變臉,咬肌劇烈跳動,嚇得佟玉琴肝兒顫。但趙陽把自己穩(wěn)住了,說,那是你和我姐的事。班上組織登山,去靈山住一宿,篝火晚會烤全羊,預(yù)算每人五百。
佟玉琴乖乖如數(shù)奉上。說不給,實際上哪敢,這歲數(shù)的孩子,無事還生非,惹急了,偷搶拐騙都難保。
現(xiàn)在趙陽每周必定回家一趟,還都趕在趙月休假那天,進家轉(zhuǎn)一圈就走。趙月納悶,她休假沒有準日子,是王姐根據(jù)情況臨時定,趙陽如何算計精確?
她詢問王姐。王姐遲疑一下,說,你弟總打電話問你哪天休假,還讓我保密,說他想給你驚喜。你可別跟你弟說漏了啊,害我沒信用。你們姐弟這感情,嫉妒死人,我老家也有倆弟弟,一對討債鬼,只會管我要錢。
敢情趙陽來家,除了項目,主要是監(jiān)督趙月,看她有沒有回張守義那里。
同時,趙陽對待趙月,竟回到了她結(jié)婚之前,談笑風(fēng)生,撒嬌耍賴,好像從無芥蒂。莫非弟弟是在動用心計和演技對付她,試圖用姐弟情戰(zhàn)勝她的夫妻情?趙陽不拆散她和張守義不罷休,他為什么???是否替她考慮,離婚了又如何?
弟弟變得陌生。
全家都矢口不談張守義,趙月也不談。這個人,被從趙家的生活中拉黑,只待趙月做出最后抉擇,就徹底刪除。
趙月做不出抉擇。
她思念張守義,越來越厲害。思念以性夢體現(xiàn),趙月在夢中和男人癲狂,男人不固定,有時是某個影星,有時是某個喜歡在媒體上拋頭露臉的房產(chǎn)大亨,有時,甚至是某個顯赫政要。名人與趙月分屬兩個世界,她從不追捧,就連最走紅的男星,她都認不太準誰是誰。夢里的“他們”卻姓名確鑿,身份清晰。但不管是哪一個,動作是張守義的,體味和喘息是張守義的,趙月的身體反應(yīng),也是配合著張守義的。
趙月只愛過一個男人,只經(jīng)歷過一個男人。壓抑對這個男人的感情,莫非她神經(jīng)出偏了?每每在激情中驚醒,趙月都羞到了自己,也嚇到了自己。
趙陽回來說,他路過看見,廣場的花壇安置妥了。趙月想起,學(xué)生時代逢到國慶,她都和同學(xué)結(jié)伴去廣場消磨幾個晚上,順長安街往西漫步幾站地,再折返身向東,一路花壇噴泉,眼花繚亂。從小學(xué)形成的習(xí)慣,在大學(xué)畢業(yè)季戛然中止,她自己竟無所察覺。習(xí)慣和時間一樣,說去就去,了無印痕。
趙月鼓動父母同去廣場看花,趙永剛說,我算了,我這腿。佟玉琴積極響應(yīng),媽有小十年沒逛廣場了,家住這么近,白糟蹋了咱的黃金地段。
國慶前夜,趙月挽著佟玉琴,慢慢悠悠將長安街游覽個遍。佟玉琴身體真的虛掉了,走一程,就得找地方歇腳。外地來的小情侶找趙月問路,女孩開口喚她“阿姨”,佟玉琴隔在趙月身前,拉起夸張的京片子說:哎喲喂,我眼神兒不濟,兩位小朋友三歲啊兩歲?過來,讓阿姨瞅瞅,奶嘴兒在嘴上叼著沒有?那對小情侶一愣一愣。佟玉琴變臉道:聽不明白是吧?誰是你阿姨?以為自己還穿開襠褲。走,少跟這兒裝嫩。女孩拽起男孩就走,嘀咕說,快閃,現(xiàn)在街上精神病滿地。佟玉琴沖著他們背影大罵,你才精神病,你們一家都精神病。
趙月心內(nèi)凄惶,不知為母親多些,為自己多些。
節(jié)后氣溫日降,趙月的秋裝棉服都在張守義家。趙月謀劃,得過去取趟。
不等趙月行動,趙陽將兩大包衣服扛進了家門:姐,你的,都給你摟回來了。趙月目瞪口呆。趙陽太過分了,趙月有自己的生活,誰給他權(quán)力包辦?
那一刻,趙月做出了抉擇。
她沒和趙陽說話,叫回了在院里曬太陽的佟玉琴。趙月說:媽,我是有丈夫的女人,我要回自己家了,就現(xiàn)在。
佟玉琴木木地看著趙月。趙陽蹦了起來:犯賤啊你,挨他胖揍就這么算了?還叫他丈夫,什么狗屁玩意,我都替你沒臉。趙月喝道,住嘴,趙陽。你給我聽好了,張守義是我丈夫,你只是弟弟,我與你只有血緣關(guān)系,沒有法律關(guān)系。
趙陽被噎得面目猙獰,大張嘴巴發(fā)不出聲音。趙月一眼都不看他,回了自己房間。
她聽見玻璃摔碎的脆響,聽見趙陽向外狂奔的腳步聲,聽見佟玉琴撲騰坐地,唱歌一樣哭喊命苦。
趙月什么都聽不見,非要傷人的話,索性一次傷透。她把自己的衣物用品歸置到一起,一樣樣擺放進編織袋。
佟玉琴的哭聲消停,趙月提著編織袋過去。佟玉琴仍然坐在地下,白發(fā)披散,被淚水浸成絲絲縷縷。佟玉琴招手說,來,扶媽一把。趙月連攙帶拖,將佟玉琴弄到沙發(fā)上,兩人都大口喘氣。趙月忍淚說,媽你沒事吧,要不要上醫(yī)院?佟玉琴說,有啥事,你媽什么事都沒有,人老腿硬,打不過彎兒了。趙月給母親倒杯熱水,打掃碎玻璃。趙陽摔了一個鏡框,是趙月考上大學(xué),姐弟倆特意去照相館照的。照片撕成了碎片,鏡框大體完好。趙月也懶得撿看,全掃進簸箕。
佟玉琴說,你要走,媽不攔,這些天媽也想了,嫁出的女潑出的水,雖說現(xiàn)今不拿離婚當(dāng)事兒,畢竟不光彩,電視上成天說剩女,黃花大閨女還剩娘家,二婚女人能嫁出什么花花來?人活一世快得很,湊合湊合,沒啥過不去。趙月說,媽那我走了,我爸回來你跟他說聲,你們要多保重。這倆包,完了讓張守義過來取趟,媽,別難為他,女兒求你。
趙月出了家門,不再回頭。她心里有什么東西被生生扯斷,劇疼了一下。但也就是一下。
坐上公交車,趙月給張守義發(fā)短信,讓他在某個車站接。給趙陽發(fā)的是:再碰我丈夫一指頭,先殺了你姐。
張守義早早在車站守候。他穿得單薄,秋風(fēng)中緊裹外衣,畏畏縮縮,趙月腦中跳出“噤若寒蟬”四字。張守義湊到車門口,一手接下編織袋,一手扶住趙月胳膊。兩人站在公交站點,一時無話。良久,張守義說,月兒,還得坐車,咱搬家了。
張守義租住的小樓被定為違建,公告即日拆除,張守義搬去了別處。這一搬,出了東五環(huán)。趙月跟著張守義,又倒了兩次車。張守義囁嚅,月兒,房子不及從前,你上班也遠得不成了。趙月說,你到店鋪不也遠了。我是男人,擠車扛得住,你不一樣。你可以,我有什么不可以。
新居是農(nóng)家院,房舍鮮亮,紅磚青瓦。就是密實,一間間鴿子籠交頭接耳,朝向的意義橫遭取締,間間都不容陽光射入,大白天也得開燈。
張守義這一間,十來平。沙發(fā)案板洗碗池消失了,電腦桌換成折疊小方桌。液化氣灶和氣罐露天支在門前,蓋片塑料布擋灰。廁所在院外,女廁是一道狹長水泥坑,用舊磚壘出兩截半人高的隔斷,算三個廁位。還好廁坑沒忘設(shè)計坡度,最高端那頭,安了水龍頭,過后打開沖沖,聊勝于無。
轉(zhuǎn)換一個季節(jié),就有如此激變,趙月滿心驚悚。她明白了張守義為何不積極與她修好,他是無顏拉她來受罪。生活真是需要守護的,你不錯眼珠地守著護著,還擋不住改變和丟失,趙月放棄了守護,落到如今,咎由自取。
她里外觀看一過,贊道,經(jīng)營日子你是高手,不錯。張守義訥訥,你先歇會兒,我做飯。
院內(nèi)只安了一個自來水龍頭,淘米洗菜,要穿越數(shù)道房屋之間的小徑,張守義奔進奔出忙活。趙月上手切菜。張守義的人生信條,并未受環(huán)境影響,還是認真,米面蔬菜調(diào)料一樣不少,甚至,冰箱里還有豬肉。
稀飯饅頭,拍黃瓜拌青筍,肉絲苦瓜,素炒胡蘿卜。趙月開胃大嚼,張守義放下筷子。月兒,咱離婚吧。趙月嘻嘻哈哈,怎么的,勾搭上小狐貍精了?張守義搶下她的筷子。月兒,我是說正經(jīng),這地方你住不得,就算你愿住,我也受不了。趙月說,張守義,是嫌多我一個,給你添麻煩嗎?張守義背過身子哭了。
這一哭,勢不可遏,張守義用拳頭堵住決堤的號啕,憋得渾身抽搐,如發(fā)癲癇。趙月輕輕捶打他后背,她的情感也渴望決堤。但她沒有,淚水都沒有。趙月發(fā)現(xiàn),從走出娘家那一刻,自己內(nèi)部突然生長出一種堅硬。
張守義漸漸平息,趙月捧起他潮濕腫脹的臉孔。張守義,你的心我理解,我想生活得好,不想過苦日子,這都是真,但我更想當(dāng)你老婆,假如沒有你,再好的生活對我也沒價值。
張守義淚眼迷蒙,扎在趙月懷里再度號啕。趙月俯身吻掉他的眼淚。
趙月上班,往返車程三小時是順利,張守義去店鋪,耗時也相仿。復(fù)習(xí)不能了,晚上那段的營業(yè)也舍棄。這是趙月的主張。夜間地鐵公交指不上,若張守義在店里湊合睡,不僅夫妻不成夫妻,身體拖垮也指日可待。趙月回望昨日趙月,誤區(qū)在于想要的太多,太執(zhí)。今日趙月,有了樂天知命的豁朗。文憑有那么要緊嗎?“上升”有那么誘惑嗎?自己生為草民,張守義也是,草民有草民的命運章程,夫妻廝守不愁溫飽,就是美滿歲月。
解除了復(fù)習(xí)壓力,張守義的機靈勁兒復(fù)蘇。胡同附近來了所打工子弟小學(xué),張守義批發(fā)來各種花哨的小零食小文具小玩具,給小孩們“記賬”,買夠若干零食,奉送小禮品一件,引得饞嘴貪玩的小孩都成了小店的“粉兒”。張守義真心誠信,嚴防死守進貨渠道和保質(zhì)期兩道關(guān)口,能讓孩子在北京上學(xué)的打工父母,城市都混熟了,對食品安全之警惕,不亞于城里家長,他們驗證出張守義的小店保險,也吩咐孩子認準門面。小店做出了“品牌”,收益見長。
房租只需六百,較前打個對折。而趙月此番離家,佟玉琴似乎冷了心,只和趙月通通電話,不再力邀他們回去。趙陽則擺出和姐姐決裂的架勢,一不聯(lián)系二不要錢。趙月間或去個短信進行常規(guī)問候。趙陽不回,她照問不誤。
和娘家距離拉開,兩人的經(jīng)濟頓顯活絡(luò),天天餐桌有肉。饒是這樣,一月還能積攢小四千!張守義卡里原先有筆錢,分居期間,他又陸續(xù)存進五千。趙月每次去取款機上送進最新一筆現(xiàn)金,查詢過余額,心里都增加一分充實,幾乎體驗到何謂“富?!薄?/p>
張守義搞來鐵皮煤爐和幾節(jié)煙筒,在門口和堆黃泥,自己將爐子內(nèi)壁泥了,文火烘干。進入十一月,樓房居民還在那兒苦盼供暖,趙月家里已燒上了爐子。小房子有小房子的好,一塊蜂窩煤就溫暖如春,燒飯炒菜搭開水也一并解決。趙月買了白薯土豆,晚上夫妻圍爐,切成片兒烤在爐蓋上,一會兒焦香四溢。泡一壺花茶,吃喝談笑,愜意賽神仙。趙月說,你侍弄爐子有一套嘛,在老家練的?頭些年我家也用煤爐,可生火封爐子,我高低沒學(xué)會。張守義說,終究城里姑娘,農(nóng)村有幾家使得上煤爐,那是奢侈品。趙月說,老冬天,沒爐子不得凍死人?張守義娓娓跟她憶苦思甜。勞動人民有智慧,灶臺連接著炕洞,撿些柴草,燒鍋做飯,飯做得了,炕也熱了,吃罷趕緊上炕,身子底下熱乎,臉露在外邊,鼻子耳朵能凍僵,頭也得縮被窩里。
趙月捏捏他的鼻子耳朵,真都凍掉了,你長啥樣?張守義作勢“抹脖子”,這是我媳婦說的嗎?沒法活了,最毒女人心。趙月將火候恰好的薯片吹吹灰,喂給他。張守義不吃,你得賠禮,用嘴喂。
更可慶幸,“肌瘤”休眠,任憑顛簸折騰,不見絲毫動靜。起初,張守義還縮手縮腳,趙月挑逗他,雄風(fēng)銳減啊,婚戀專家警告,留神男人外面有狀況。張守義恨道,心疼你,你不領(lǐng)情也算,還欺負老實人。老實就滾一邊去,別招我。想的美,我白給你欺負了?哎呀張守義殺人!快求饒,求饒我就放過你,叫哥也行。偏不我偏不。讓你跟我犟,讓你跟我犟……打情罵俏間,夫妻雙雙騰云駕霧。
愛死你張守義。愛死你趙月。你發(fā)誓下輩子還娶我。你發(fā)誓下輩子非我不嫁。你先。你先。兩人腦殘得無邊無沿,樂不可支。
張守義鄭重提議:月兒,周邊的商場小超市也扎堆了,干脆你就近另找份工作。趙月說:又得當(dāng)新人,薪水會減。張守義氣壯道:咱在乎那倆小錢,少跑路,人松快是真。
趙月去幾家店子打聽。營業(yè)員搶手,都在招聘,但工資沒有高過兩千的,簽合同,更沒那一說。
趙月遲疑,順口跟王姐說了說離職意向。王姐叫起來,不能走,姐這兒沒誰都不能沒你。當(dāng)即給她加薪三百。趙月鬧個大紅臉,拒絕加薪,滿口答應(yīng)不走。她感動王姐一個人精,對她卻坦蕩,換個老板,再想留人,也不會說“沒誰都不能沒你”。
王姐還是把薪水給她加上了。趙月勤勉干活,報答回去。
生活似乎走上新軌道,頗有蒸蒸日上的氣象。但趙月知道,她心里空著一大塊。經(jīng)常半夜會醒,然后激烈地、溫情地、有血有淚與趙陽對話。那是她獨自的表達,趙陽永不做聲,她卻堅定地感到,趙陽在傾聽。趙陽,趙陽,你姐愛你疼你,到什么時候都愛你疼你,姐只想讓你懂事兒,人都得長大,姐好怕,姐的愛是毒藥,泡軟你男子漢的血性,消磨你獨立于世的志氣,她其實心好痛,卻不能允許自己退這一步,總有一天你會看懂你姐……
佟玉琴不再招呼趙月他們回家,不是心情問題,是精力問題。
衰老是全方位的,她滿口結(jié)實的牙齒,突然反叛,一顆接著一顆發(fā)炎,松動。治療牙病費用高昂,醫(yī)保報銷的額度卻低,修復(fù)之類,一文不報。醫(yī)院里人山人海,凌晨去排隊,還常掛不到號。胡同口也有牙科醫(yī)院,卻是私立的,全得自費,不是佟玉琴所能承受??囱腊奄∮袂俸K了,相比之下,疼痛,吃不下飯,都成小菜。
錢是個硬件。趙陽賠償同學(xué)的窟窿,趙月幫著填上了,但隨即趙月離家。老兩口的退休金,再是口攢肚挪,也節(jié)余不下幾個子兒,去兩次醫(yī)院就掏空。趙永剛說,要不,我跟趙月提說提說?佟玉琴堅決道,不提,從小到大,凈指著趙月給家出力了,娘家總拖累她,孩子在男人跟前說得起硬話?
佟玉琴停止了治療。反正醫(yī)院也沒什么高招,無非是發(fā)炎消炎,松動厲害了,一拔,坐等著一整排掉光,安裝義齒。佟玉琴腫著臉頰,喝粥度命,大把大把吞止痛片。
趙月帶走了她那份工資,下面趙陽的零花由誰負擔(dān)?這事,佟玉琴不想問趙月。她和趙陽通電話說,兒子,最近沒啥項目?趙陽干巴巴地說,要是你指吃飯這個項目,您老一月賞我八百大元不是,餓不死。佟玉琴說,沒去看看你姐?趙陽說,沒事我掛了。
這孩子,佟玉琴捂著腮幫對趙永剛說,花他姐多少錢,氣性還比誰都大,這不白眼狼嘛。
說是這么說,佟玉琴還是讓趙永剛按月給趙陽多打三百,她操作不來取款機。學(xué)校里還有貧困生,趙陽每月能得一千掛零,不算虧待他。
孩子們都不回家,佟玉琴有時覺得,孩子不該把老兩口拋一邊兒,死活無人過問。有時又覺得,人老了,大概就該這樣,自己活自己的,少跟著孩子操心上火,倒也自在。
佟玉琴迷上了健身。
從胡同斜對過的小街穿出去,有棟高檔公寓樓,樓宇中間穿堂的部位,安了健身器械,乏人使用,灰塵覆蓋。早上,陽光上來了,佟玉琴戴上口罩手套,兜里揣塊抹布,拽著趙永剛?cè)サ侥抢?,一練多半上午。健身器械勾起他們對機床的記憶,親切如舊友重逢,兩人當(dāng)做了玩具,玩了這個玩那個,直到出一身透汗,筋脈暢達。豪邁地將棉服搭在胳膊上,頂著北風(fēng)熱氣騰騰回家。保安干預(yù)過他們,說小區(qū)設(shè)施不對外,佟玉琴讓他看被摩擦得明光錚亮的器械:我們老頭老太太,干不了壞事,東西閑著也是閑著,我們用用,還給你們保養(yǎng)了。
保安默許了他們。
生命在于運動,不騙人,趙永剛萎縮的右腿一點點飽脹了,佟玉琴病病歪歪的佝僂腰也慢慢挺直了。趙永剛說,啥叫夕陽紅,這就是,我看咱們正經(jīng)還能紅他幾年呢。佟玉琴說,照這樣,七老八十,也不用求兒女。趙永剛拍拍大腿,這么想就對了,對孩子,心不能太重,老家兒健康,就是兒女的福分。佟玉琴道,人添了病災(zāi),還心重什么?跟你說真話,我現(xiàn)在哪,是啥都不想,就想著一覺醒來,哪里都不疼不癢,別讓我覺得有這身子。人哪,到頭來,最累贅的,是自己的身子骨兒。
元旦在即,趙月獨自來趟家里,禮品豐滿。待了十幾分鐘,就要走,說張守義去進貨,店里沒人。佟玉琴也沒強留,把炸的馓子給裝了一大袋。
趙月走了,佟玉琴說,趙月這一陣,臉色還真回過來了,看著能年輕三五歲。趙永剛說,我就說嘛,家里別攪和,張守義這孩子對趙月錯不了。佟玉琴說,趙月急吼吼要走,她是不想見趙陽哇,小時候姐兒倆親得,唉,閨女出了門子,還真是變個人。趙永剛說,你跟你弟妹我跟我哥姐,不也是?人大了,弟兄姐妹不外是門親戚,遠點好,親戚遠來香。佟玉琴點頭又搖頭,理是這個理,心里總不得勁。
元旦趙陽只來個電話,說自己掛科,節(jié)后補考,沒時間回來。補考佟玉琴夫婦懂,“掛科”和補考什么關(guān)系?打電話問趙月,趙月輕描淡寫,有門課不及格唄,沒事,我也掛過。佟玉琴對趙陽放下了心,對趙月說,你和張守義感情好,該當(dāng),可家里就倆孩子,你弟是你至親骨肉,當(dāng)姐的,不能主動點兒?趙月不軟不硬,媽,一碼歸一碼,是趙陽不理我,我大他那么多,不能給他磕頭吧?
撂下電話,佟玉琴郁悶。你說,趙月對她弟,說涼就涼成了冰棍兒?趙永剛說,你剛想開了幾天,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來,咱管好自己行不?再這樣,不陪你鍛煉了,打我的撲克去。佟玉琴說,我這勞碌命,是得改改。
忽悠進入臘月。年關(guān)哪,佟玉琴提前犯上了愁。
老趙,過年總得吃頓團圓飯,趙月趙陽見面又吵,咋弄?趙永剛也憷頭。思謀半晌,說,姐弟倆你都往家招呼,我估摸,倆人自己會把日子錯乎開。佟玉琴不悅,照你說,嫡親姐弟還一世不見面了?我看,趁著過節(jié)喜慶,硬給全家攏到一塊兒,興許孩子破不開臉,還彌合上了呢。那你試試,趙永剛說,團圓飯你定日子,要是倆人都認,就是有和好的心,要有一個不認,團圓飯別想了。一世長著哪,過了這個哏節(jié)兒,姐弟還是姐弟。
趙永剛又說,趙陽和他姐沒矛盾,他是記恨上張守義了,可不能再當(dāng)著趙陽說張守義的短兒,多說人家的好。
佟玉琴還沒定妥日子,趙陽回到了家中。媽,爸,想家了,來跟二老混混。佟玉琴又喜又惱:我兒子這是吃什么仙丹了,猛可地懂得孝道啦。趙陽笑嘻嘻:別說,老久沒聽老媽罵人,還真缺點意思。
趙陽罕見地好脾氣,佟玉琴不免警覺,又來項目吧?
趙陽卻只字沒提錢,該吃吃該睡睡,沒事玩手機,似乎真就為了和父母混。佟玉琴越發(fā)嘀咕,值得趙陽這般耐心,那項目得有多大?
她跟趙陽拉家常。上回,你那掛科啥的,后來怎么的了?趙陽說,您老記性見長嘛,還能怎么,你兒子奮發(fā)圖強,補考一次過。班上最近沒搞活動?媽你不經(jīng)夸,忘了這正寒假呢,各回各家貓冬了。佟玉琴醒悟,可不,學(xué)生都放假了。她撇嘴道,學(xué)校宿舍樓又封門了吧?我就說呢,但凡有地兒待著,你能想起爹媽?趙陽認真道,封門就春節(jié)那幾天,哪能整個寒假,我回來,真是為的陪陪你們。
佟玉琴細看兒子,趙陽胡茬茂密硬實,兩三天不刮,腮幫下巴就黑森森連了片。小身板兒也擴張了一圈,站那兒舉啞鈴,胳膊和前胸后背肌肉跳突,很是威猛。兒子說大就大了,一下子從少年變成了男人。佟玉琴悲喜參半,忽然意識到,自己對這孩子經(jīng)管得太少,他從三兩歲到整個初中,都是趙月拉扯,過的那日子,跟沒爹沒媽差不多。
佟玉琴心事沉重。多好的一雙兒女,兩人再僵下去,久了,怕真的疏遠。
她給趙月打電話,要她年三十回家。趙月說,媽,我和我弟暫時不見為好,節(jié)后我再來。佟玉琴說,什么話,姐弟倆還不如兩姓旁人?趙月說,媽,趙陽心里,根本是不拿張守義當(dāng)姐夫,見面又掐架,反而更傷感情,你放心,我弟永遠是我弟。
佟玉琴想想也是,喊趙月回娘家,張守義來不來?趙陽打了人家,若沒個說道,姐夫小舅子,還真無法相見。讓趙陽道歉,不可能,趙陽一字不提姐姐,顯見肚里的氣還鼓著。難得孩子與父母一團和諧,何苦惹他炸廟。
佟玉琴向趙永剛討主意,趙永剛勸她:趙陽心性,還半拉孩子,再大點,自然明白他姐的恩義,再者說,趙月和小張婚姻穩(wěn)當(dāng),這個姐夫他遲早得認。佟玉琴說,嫡親姐弟弄成烏眼雞,說來說去,是張守義不省心。趙永剛說,你又來,孩子鬧不團結(jié),咱們得做工作,讓趙陽真心認可這個姐夫是關(guān)鍵。
佟玉琴不知道,對于趙陽,打架那種破事兒,沒什么大不了,早八輩子翻篇兒了。
趙陽心里,揣著一個重大機遇或者說選擇,他心意難決。
打人被處分以后,U盤女孩漲了姿勢,當(dāng)眾向趙陽表白了。
那是學(xué)校最情調(diào)的一片地界,草木繁茂,水泥砌出來的小河穿林而過,雖則假模假式,水深不足兩巴掌,河底的大石塊也營造出水流潺潺的效果。學(xué)生起名“情角”。女孩將約會地點定在了那里,趙陽就有預(yù)感。但他萬萬想象不到,女孩會身穿晚禮服,抱著一捧紅玫瑰朝他迎上:趙陽,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玫瑰?
趙陽衣服隨便,兩手空空,被幸福得意和羞慚沖擊得亂了陣腳,慌不擇言:可我什么都沒有。女孩鎮(zhèn)定道:誰問你那些,求正面回答。趙陽一急,張開雙臂,熊抱住女孩和玫瑰。四周熱切關(guān)注他們的戀人們?nèi)w跳起,尖叫喝彩拍照。
趙陽和U盤女孩正式進入戀愛模式,走路十指緊扣,在食堂你喂我我喂你,互稱老公老婆。但甜蜜僅限于校園。出了校門,就是消費,趙陽的錢包不爭氣。親人并不真懂趙陽,趙陽有趙陽的骨氣,對趙月,他絕對不會再張口,老爸老媽,供兒子是他們分內(nèi),為討好女友手心朝上,趙陽做不出,是男人,自己扛著。假裝慢一拍,聽任女孩搶單?趙陽寧可去死。
趙陽骨氣爆棚,也是因為U盤女孩溫柔低調(diào),什么都由著他。在遍布學(xué)校的男女朋友中,他們大概是唯一不吵架的一對。
放假,趙陽送女孩上火車,坐在候車室,女孩說,趙陽,我退學(xué)了,這次回去,不再返校了。趙陽口干舌燥,困難地質(zhì)問,你想說什么?
女孩沒有其他意思。她家里經(jīng)商,前不久父親酒駕,自找車禍,醫(yī)生宣判,至少得躺床上一年半載,母親自己招架不住,她必須回去搭把手。
趙陽心內(nèi)茫然,女孩低頭擺弄手機。趙陽收到短信:出學(xué)校即江湖,真舍得我孤舟風(fēng)浪行?就不敢拍胸脯說聲,有我哪,我護航。趙陽急赤白臉道,我趙陽怕過什么,我還真敢拍這個胸脯。可就是,那,那我不成了……女孩道,不許你滅自己威風(fēng),我家只是制造業(yè)的小私企,離土豪遠著哪。趙陽有點變色,打住,你家土豪不土豪,和我沒有半毛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女孩說,你若跟我去了平度,咱倆就是一對家族打工仔,我老爸老媽的實力,關(guān)系咱倆的工資福利。
趙陽生于北京長于北京,連天津河北都沒去過,待得膩歪透頂。女孩家鄉(xiāng)“平度”小城,趙陽上網(wǎng)查過,被青島、濰坊、煙臺環(huán)抱,是塊風(fēng)水寶地,或許能吹到海風(fēng),沒有不斷線的汽車,沒有霧霾。
身邊有了出雙入對的女友,趙陽對于姐姐和張守義,釋然了許多。人家正經(jīng)八百兩口子,趙月離不開老公,不叫犯賤,是真愛,他趙陽更窮,U盤女孩還離不開他哪。臨上車,女孩掛在趙陽脖子上,對他耳語:你先來平度體驗下,往后何去何從,不用你承諾,來去是你的自由,能不能讓你留下,看我的本事,早點過來,有人在望穿秋水哦。甜絲絲的氣息,噓得趙陽心醉,差一點山盟海誓,當(dāng)場將自己的終身許給平度。
他沒有說出,是姐姐畢竟讓他牽掛。張守義的“家暴”,說真的他沒看清,按張守義平素性格,說他動作失誤,趙陽其實相信。而且,張守義手腳勤快,眼里有活,又可勁兒哈著趙月,全家都看見,趙陽估計,只要別癡迷上網(wǎng),你讓張守義偷懶?;查e不住。
但趙月婚后過得不好,又怎么說?趙月的錢不是養(yǎng)活張守義,能去了哪兒?
趙陽不缺智商,他搜索出另外一個可能性,別是張守義往他爸媽那里扒拉吧?農(nóng)村男人,把家看得天大,以為老婆就該著給他家無私奉獻。農(nóng)村人又有蓋樓情結(jié),哪怕最貧困的貧困山區(qū),照樣四層五層六層無極限,還瓷磚上下一貼到頂。就算張守義父母能掙幾個,也全搭里頭。那是個無底洞。趙月心善,總替別人著想,還不得被那個破爛家庭啃成干骨頭?
有趙陽在趙家戳著,即便趙月不聽他的,對張守義和張家也是個威懾,他們不能太離譜。趙陽遠走高飛,誰來保護姐姐?
他和U盤女孩約好,在家陪爸媽過完年,就去找她。他訂了初四的車票。迫近除夕,趙陽糾結(jié)萬端。佟玉琴總也不提趙月回家的話,趙月是不想和趙陽碰面。趙陽也害怕和姐姐兩口子打照面,可是,不見到姐姐問出個端底,他心上有個地方扎了根刺,都不敢深呼吸。
家里買來花花綠綠的吉慶飾品和彩紙,佟玉琴讓趙陽踩凳子滿屋張掛。她假意自言自語,不知你姐的老板今年給假不?大過節(jié),小超市能有什么生意。母親終于說起趙月了,趙陽豎起耳朵,乖順地說,可不是,過節(jié)還得發(fā)三倍工資,老板不劃算。
涉及趙月,趙陽居然接話,佟玉琴竊喜,覺得趙陽對姐姐有松動。她故作淡然,兒子,要是你姐能放假,全家能聚齊了吃頓飯,你媽這一年也算沒白過。趙陽繼續(xù)乖順,老板不給假,我姐愣是請假,老板也沒奈何,老板對我姐器重著哪,工資又給加了三百。
這事佟玉琴還真不知,唏噓道,又加薪了?你姐真不善,工資快頂上我和你爸倆人的了。趙陽道,掙再多也白扯,架不住張守義只花不掙。佟玉琴想起趙永剛的叮囑,反駁兒子,又瞎掰,大男人家,哪就不掙錢了。趙陽道,我姐過啥日子你看不見?
此言觸動佟玉琴心病:也是,你姐在娘家待著,手頭活泛得很,一回張守義那塊,緊巴勁就露出來了。佟玉琴說完就后悔,忙著要把張守義摘出去:兒子,跟你說,這也怪不上張守義,是老張家缺德,兒子結(jié)婚,他們是镚子兒沒掏啊,倆小的,一點家底沒有,房子還得花錢租,哪能過寬裕了。趙陽說,你不是說張家挺能賺,兒子娶上北京妞,多大榮耀,怎么婚房都不給備?我姐文青范兒,不談物質(zhì),你和我爸管干什么去了?
佟玉琴冤氣沖天:當(dāng)你媽傻啊,房子我能不提?都怨張家那個老婆,你沒見她那個刁啊,甭說房子,她是把穩(wěn)了分文不給前房兒子出血。唉,續(xù)弦的,和親媽真不一樣。讓你媽咋辦,和鄉(xiāng)下老婆抓破臉?
佟玉琴發(fā)現(xiàn)自己說溜了嘴。
她和趙永剛,都是皇城根正宗旗人苗裔,講老理兒,好面兒,趙月一個大學(xué)生,找了外來個體戶,實在說不出口,含糊跟街坊講姑爺家里經(jīng)商,支吾得過去。張家的前窩后窩,那叫一個糟亂,斷斷不能說與人知。對趙陽也諱莫如深,男孩子家家,別給影響壞了。
覆水難收。趙陽睜大眼睛追問:你說啥,張守義他媽,不是親的?佟玉琴徒勞補救:嗨,管他親的后的,橫豎你姐也進張家的門了,再說那張家不還有個小的嘛,親媽偏著親兒子,要說,也是常情常理。趙陽發(fā)了脾氣:你們讓我認姐夫,又不告我真話,把我當(dāng)什么?我姐究竟嫁了個什么人,我有知情權(quán)懂嗎?你們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趙陽拂袖去了自己的小屋,佟玉琴連說,這孩子,這孩子。
趙陽的惱怒,半真半假。原來張守義也是苦孩子哈,比自己還要苦逼不知多少倍。給家里倒騰錢,他明顯犯不著。
趙陽把自己撂到姐姐的床鋪上。趙月背負一個貧困山區(qū),看來,只是個幻覺。排除了姐姐被欺負勒索這個因素,都是苦孩子,人艱不拆,他非和張守義較勁干嗎?
“天空飄過五個字”。趙陽發(fā)現(xiàn),他太希望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覺了。
初三晚上,趙陽跟父母說,同學(xué)邀他去青島旅游。佟玉琴第一反應(yīng)是上當(dāng),趙陽真不白孝順,陪父母過個年,背后果然憋著大項目。再一轉(zhuǎn)念,趙陽出去幾天也好,趙月夫妻可以來家了。
佟玉琴給兒子數(shù)出一千六。
登上空落落的高鐵,趙陽給佟玉琴發(fā)條短信:我上火車了,兒子不在家,你和我爸記得保重。
給趙月發(fā)短信,趙陽起先想跟姐姐大炫屌絲逆襲的雄心壯志,苦思冥想幾分鐘,摟住了,深沉道:今天的你,不知道明天的我。
高鐵的座椅真舒服啊。坐著高鐵奔赴遠方,真爽啊。窗外掠過的龐大城市,冬天沒有冬天味兒,氣溫高得逆天。青島火車站,趙陽的女孩在翹首等待。面朝大海,馬上,哥來了!
佟玉琴和趙永剛在家拉開陣勢大包餃子。年三十包的,冰箱里還存著幾塑料袋,但姑奶奶和姑爺馬上要回家,趙月定在初五,還說一大早就來,在家待整一天。多包點餃子凍上,好讓趙月他們帶著。
佟玉琴滿手沾著面粉,翻看手機,手機白撲撲糊上一片。她急忙用袖口揩干凈。趙陽居然主動向家里報告行蹤了,還說“保重”,佟玉琴叫道,老趙你快看看,你兒子長進大發(fā)啦。
佟玉琴會看短信,不會發(fā),她催趙永剛替她給趙陽回信,口授道,我兒子知道惦記爹媽啦!媽正包餃子,三種餡兒,凈是你和你姐喜歡的,等你從青島回來美美享受。
趙月給顧客結(jié)賬,以為是張守義短信,看眼手機,卻是趙陽。短信她不明其意。
顧客走了,她再看,還是不明其意。弟弟不和她聯(lián)絡(luò)已經(jīng)很久,這段話,他在表達什么?趙月琢磨,趙陽是跟小伙伴(女孩子?)逞能言志,錯發(fā)給了她。趙月沒有回復(fù)。
王姐也收到短信,失聲驚呼:災(zāi)難的節(jié)奏,災(zāi)難的節(jié)奏。趙月被嚇得心悸,捂住胸口。王姐哭喪著臉對她說:我小弟搞定個對象,嚷嚷要結(jié)婚,這下子,這半年我又算白忙活。
你看你,大過年的,好事往壞里說。趙月嗔怪老板。弟弟大喜,你一當(dāng)姐的,高興還來不及,這陣子你不平衡,趕明兒回頭看,沒準就覺得特值得,特慶幸,人生嘛,家庭興旺熱鬧,才有盼頭。
趙月走到門口。中午說好張守義過來,辛苦一年了,找家上點檔次的飯館,揮霍一把,犒勞下張守義和自己。趙月給張守義準備了一個驚天之喜,她要對他說,等攢夠六萬元,就給他生個寶寶。附近哪家餐館比較靠譜?還得問問王姐。
一冬無雪,街景灰暗。還好立春了,春暖花開指日可待。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