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最新長篇力作,《老生》卷中長談中國。
賈平凹,一九五二年古歷二月二十一日出生于陜西南部的丹鳳縣棣花村。父親是鄉(xiāng)村教師,母親是農(nóng)民。文化大革命中,家庭遭受毀滅性摧殘,淪為“可教子女”。一九七二年以偶然的機遇,進入西北大學學習漢語言文學。此后,一直生活在西安,從事文學編輯兼寫作。出版的主要作品:《浮躁》《廢都》《白夜》《土門》《高老莊》《懷念狼》《秦腔》《高興》《古爐》《帶燈》等。以英、法、德、俄、日、韓、越等文字翻譯出版了二十余種版本。曾獲全國文學獎多次,及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法國費米那文學獎和法蘭西文學藝術榮譽獎。2008年,《秦腔》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秦嶺里有一條倒流著的河。
每年臘月二十三,小年一過,山里人的風俗要回歲,就是順著這條河走。于是,走呀走,路在岸邊的石頭窩里和荊棘叢里,由東往西著走,以至有人便走得迷糊,恍惚里越走越年輕,甚或身體也小起來,一直要走進娘的陰道,到子宮里去了?
走到一百二十里遠的上元鎮(zhèn),一座山像棒槌戳在天空,山是空空山,山上還有個石洞。這石洞太高,人爬不上去,鳥也飛不上去,但只有大貴人來了就往外流水。唱師扳著指頭計算過:當年馮玉祥帶兵北上,經(jīng)庫峪繞七里峽過大庾嶺翻浙川溝,經(jīng)過這里流了一次水,到北京便把溥儀攆出了故宮。李先念從鄂豫去延安時,沿著石槽溝翻十八盤上紅巖子下核桃坪,到鎮(zhèn)上住過三天,流了一次水,后來當了三年國家主席。還有,梅蘭芳坐著滑竿來看金絲猴時流了一次,虛云和尚游歷時也流了一次。唱師說的這些事現(xiàn)在的鎮(zhèn)上人都不知道了,知道的是匡三要去西北大軍區(qū)當司令呀,頭一年冬季的車開過鎮(zhèn)街是流了水,水一出洞就結冰,白花花的像掛了白布簾子。而到了七年前,省長來檢查旱災,全鎮(zhèn)的人都嚷嚷要看石洞流水呀,但這一回,唱師在他的土窯里不出來,手在肚皮上敲鼓點,唱:一根竹子軟溜溜啊,山山水水任我游,游到孝家大門口,孝家請我開歌路。人們說,唱師唱師,省長來了你不去看流水呀?!唱師不唱了,手還在肚皮上比畫,說:省長不是大貴人,石洞里流不了水的。
果然石洞那次沒流水。
這就讓鎮(zhèn)上的人再一次議論了唱師,覺得他有些妖。唱師確實是有些妖,單憑他的長相,高個子,小腦袋,眼睛瓷溜溜的,沒一根胡子,年輕人說他們小時候看見他就是現(xiàn)在這模樣,老年人也說他們小時候看見他也是現(xiàn)在這模樣。那棒槌山下的土窯,不知換過了多少次柴門,反正是唱師在土窯里住上幾年,突然便不見了,十年八年的不見,土窯外的碾子臥成了青龍,磨子臥成了白虎,以為他已死在他鄉(xiāng),他卻在某一天還掛著扁鼓拄著竹竿又回來了。走的時候是冬天,穿著草鞋,鞋殼里塞墊了棉花,他說棉花是云,他走云,回來的時候是夏天,撐了一把傘,他說傘是日照。他永遠是一過中午就不進食了,只喝水,人問你怎么只喝水呀,他說樹還不是只喝水?他能把磨棍插在窯前,一場雨后磨棍就發(fā)了芽。給孝家唱陰歌時發(fā)生過棺材里有嘎喇喇響,他就要逮個老鼠用黑手帕包裹了在棺材上繞一繞,再把老鼠在門前一扔,說:你走!死了就死了,把貧窮和疼痛都帶走!老鼠就飛起來變成了蝙蝠,棺材里也便沒了響動。他到鎮(zhèn)街人家做客,人已經(jīng)去了卻還要回土窯一趟,聲明:我回去取嘴呀!他偶爾要想起外地的朋友了,就把郵票貼在胸口。
關于唱師的傳說,玄乎得可以不信,但是,唱師就是神職,一輩子在陽界陰界往來,和死人活人打交道,不要說他講的要善待你見到的有酒窩的人,因為此人托生時寧愿跳進冰湖里火海里受盡煎熬,而不喝迷魂湯,堅持要來世上尋找過去的緣分,不要說他講的人死了其實是過了一道橋去了另一個家園,因為人是黃土和水做的,這另一個家園就在黃土和水的深處,家人會通過上墳、祭祀連同夢境仍可以保持聯(lián)系。單就說塵世,他能講秦嶺里的驛站棧道,響馬土匪,也懂得各處婚嫁喪葬衣食住行以及方言土語,各種飛禽走獸樹木花草的形狀、習性、聲音和顏色,甚至能詳細說出秦嶺里最大人物匡三的家族史:匡三是從縣兵役局長到軍分區(qū)參謀長到省軍區(qū)政委再到大軍區(qū)司令,真正的西北王??锶拇筇玫苁窍犬?shù)氖虚L又到鄰省當?shù)母笔¢L。大堂弟的秘書也在山陰縣當了縣長??锶亩玫墚?shù)氖鞘∷痉◤d長,媳婦是省婦聯(lián)主任??锶耐馍鞘泄簿珠L,其妻侄是三臺縣武裝部長??锶睦媳硎鞘∶裾d長,其秘書是嶺寧縣交通局長,其妻哥是省政府副秘書長。匡三的三個秘書一個是市政協(xié)主席,一個是省農(nóng)業(yè)廳長,一個是林業(yè)廳長??锶笈畠寒斶^市婦聯(lián)主席,又當過市人大副主任。大兒子先當過山陰縣工會主席,又到市里當副市長,現(xiàn)在是省政協(xié)副主席。小兒子是市外貿局長,后是省電力公司董事長,其妻是對外文化促進會會長。小女兒是省教育廳副廳長,女婿是某某部隊的師長。匡三的大外孫在北京是一家大公司的經(jīng)理,二外孫是南方某市市長。這個家族共出過十二位廳局級以上的干部,尤其秦嶺里十個縣,先后有八位在縣的五套班子里任過職,而一百四十三個鄉(xiāng)鎮(zhèn)里有七十六個鄉(xiāng)鎮(zhèn)的領導也都與匡家有關系。唱師講這些故事如數(shù)家珍,還用柴棍兒在地里畫出復雜的人物關系圖,他就喝酒,從懷里掏出個酒壺抿上一口了,說:還想知道些什么嗎?他的酒壺一直有酒,不時就抿一口,你不能問酒完了嗎,一問就真的酒完了,再倒不出一滴來。他并不怪嗔,還說:二百年來秦嶺的天上地下,天地之間的任何事情,你還想知道些什么?!
要問的人再問他都有了恐懼,不問了,去找棒槌山上的放羊人,想買一只羊或者趁太陽好,一邊在坡上曬暖暖一邊看羊群在草地上撒歡。
放羊的是父子倆,這父子倆命都硬,各自都死了老婆,第三代是個男孩,一表人才,還在縣城里讀高中。父子倆不識數(shù),也說不清放了多少只羊,只是晚上把羊趕進圈了,就指著說:這一個,那一個,那一個,這一個。清楚哪一只羊回來了,還有哪一只沒有回來。來了人,不管來的是什么人,父子倆遲早都會說:吃了沒?但吃了還是沒吃,他們不再有下文,會把旱煙袋從自己嘴里水淋淋地取下來遞給你抽。來人當然不抽他們的旱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羊的事,眼睛就瞭見了溝對面唱師的土窯,窯門開著,是一個黑窟窿。說:哎,那唱師是多大的歲紀?老漢說:小時候他把我架到脖子上,我抱著他的頭,頭發(fā)就是白的。來人說:那你現(xiàn)在多大了?老漢說:你看我兒多大?來人說:有五十吧。老漢說:我兒要是五十,那我就七十了。來人再對兒子說:你到底多大?兒子說:我爹要是七十,那我就五十呀。
這一年春上,上元鎮(zhèn)的天空總是停著一朵云,這云很白,像拴著的一顆偌大氣球,唱師出現(xiàn)在了鎮(zhèn)東口河灘上。整整十四個月的干旱,倒流河的水有多半渴死成了沙子,唱師是騎了竹竿過的河,在地里干活的人沒問他是從哪兒回來的,只問天上這是什么云呀,他并沒回答,卻說:呀呀,這么多的金子!到了夏天,倒流河岸的路要硬化,需要大量的砂子,一方砂子賣到六元錢,好多人才想起唱師曾經(jīng)說過的話,后悔沒有早早把沙子囤起來。之后的整個夏天和秋天,唱師除了為南溝北岔的孝家去唱陰歌外,一有空老是到山上采果子,就有了一些人也跟著采果子,果子有五味子,野酸棗,珍珠果,還有八月炸瓜和獼猴桃,一邊轟著烏鴉一邊往嘴里吃,聽見了啄木鳥在
又過了一年,秦嶺外的平原上地震,波及到秦嶺,鎮(zhèn)上家家的門環(huán)都搖得哐啷啷響,人們全跑出門睡在野外的油毛氈棚里。睡了七天,天天在傳著還有余震的,還有余震的,可余震還是沒發(fā)生,就煩了,盼著余震快來。終于在第八天再震了一次,并沒有人員傷亡和財產(chǎn)損失,心踏實下來,才驀然發(fā)覺唱師壓根就沒有出窯洞。他是早知道地震會沒事的才一直待在土窯的?放羊的父子去了那個土窯,土窯外一叢鴿子花開了四朵,大若碗口,白得像雪,而唱師靜靜地躺在炕上,炕下的草鞋里還臥著一只松鼠,看見了他們,洗了一下臉,才慢悠悠地走了。原來唱師是病了。唱師是從來都不患病的,但這一次病了,又病得很重,腿腫得有桶粗,一張多么能說會唱的嘴,皺得如嬰兒屁眼,張開著,竟說不出了話。
放羊父子拉了一只羊到鎮(zhèn)街請醫(yī)生,醫(yī)生問了病情,說不用治了,醫(yī)生是治病而治不了命的。放羊父子說:他活成精了,他是人精呀!醫(yī)生說:神仙也有壽么。讓把羊拉回去。
放羊父子嘆了一口氣,回到土窯里等待著唱師老死,老死了把他埋葬。唱師不吃不喝了二十天,卻仍然不死。扁鼓掛在墻上,夜里常常自鳴,那一根竹竿是放在窯門后的,天明卻走到了窯門外的石碾旁。這時間正是學校放了暑假,讀書的孩子回來了,孩子也便替了父親和爺爺守候唱師。放羊的父子要去放羊,就叮嚀著孩子:用心守著,一旦唱師咽了氣,先不要哭,因為這時放起悲聲,死去的人容易迷糊去陰間的路,可能會變成游魂野鬼,一定得燒了倒頭紙,給小鬼們都發(fā)散過路錢,然后就在窯外大聲喊我們,我們聽見就立馬來了。這孩子在土窯里守候著,過一會兒去看看唱師,唱師眼閉著,以為人過去了,用手試試鼻孔,鼻孔還出氣。過一會兒再去試試鼻孔,鼻孔還是出氣。如此守過三天,唱師仍在出氣,這孩子就無聊了,想著自己古文成績不好,趁這陣可以補習補習,便讓爹請了鎮(zhèn)街上一位教師來輔導,應允將來送五斤羊毛。這教師也是個飽學人,便拿了一冊《山海經(jīng)》為課本,每日來一次,一次輔導兩節(jié)。
唱師靜靜地在炕上躺著,身子動不了,耳朵還靈,腦子也清白,就聽著老師給孩子講授。這時候,風就從窯門外往里進,風進來是看不見的,看得見的是一縷縷云絲,窯洞里有了一種異香,招來一只蝴蝶。唱師唱了一輩子陰歌,他能把前朝后代的故事編進唱詞里,可他沒讀過《山海經(jīng)》,連聽說過都沒有,而老師念的說的卻盡是山上海上和山上海上的事,海他是沒經(jīng)過,秦嶺里只說海吃海喝這個詞,把太大的碗也叫做海碗,可山呀,秦嶺里的山哪一處他沒去過呢,哪一條溝壑哪一座崖巖不認識他呢?唱師就想說話,又說不出來,連動一下舌頭的氣力也沒有了,只是出氣一陣急促一陣緩慢,再就是他感覺他的頭發(fā)還在長,胳膊上腿上的汗毛也在長,像草一樣地長,他聽得見炕席下螞蟻在爬,蝴蝶的粉翅扇動了五十下才在空中走過一步,要出窯去。孩子也看見了那只蝴蝶,起身要去逮,老師用鋼筆在孩子的頭上敲了一下,說:專心!蝴蝶是飛出了窯門,棲在草叢里,卻變成了一朵花。
《山海經(jīng)》是一本奇書,它涵蓋了中國上古時期的地理、天文、歷史、神話、氣象、動物、植物、礦藏、醫(yī)藥、宗教的諸多內容。共十八卷,其中《山經(jīng)》五卷,《海經(jīng)》八卷,《大荒經(jīng)》四卷,《海內經(jīng)》一卷。全書記載山名五千三百多處,水名二百五十余處,動物一百二十余種,植物五十余種。今天學卷一,《南山經(jīng)》的首山系次山系。
* *
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南山之首曰
* *
有什么要問的?
問:《山海經(jīng)》的“經(jīng)”,如《易經(jīng)》、《道德經(jīng)》,是經(jīng)典的意思嗎?
答:不,是經(jīng)歷。
問:所經(jīng)之山,怎么只寫山水的方位、礦產(chǎn)、草木和飛禽走獸呢,又都是那么奇怪?
答:這是九州定制之前的書呀!那時人類才開始了解身處的大自然,山是什么山,水是什么水,山水中有什么草木、礦產(chǎn),飛禽走獸,肯定是見啥都奇怪。秦嶺里不是也有混沌初分,老鼠咬開了天,牛辟開了地的傳說嗎?他們就是那樣認識天地的,認識老鼠和牛的?!渡胶=?jīng)》可以說是寫人類的成長,在飽聞怪事中逐漸才走向無驚的。
問:為什么總有“食之不饑”,“食之善走”,“食之不疥”,“食之無臥”呢?
答:虎豹鷹隼是食肉的,牛馬豬羊是食草的,上天造人的時候并沒有安排人的食物,所以人永遠是饑餓的,得自己去尋找可吃的東西,便什么都吃,想著法兒去吃,在自然界里突破食物鏈,一路吃了過來。人史就是吃史。
問:怎么有了九尾四耳、其目在背的猼
答:或許是佩了猼
問:山都有神嗎?是神就祭祀嗎?
答:有一種說法,說是上天創(chuàng)造了萬物,就派神來。
問:祭祀“白菅為席”,為什么用白菅而不是別的顏色呢?
答:白顏色干凈,以示虔誠吧。沿襲到現(xiàn)在,喪事也叫白事,穿孝也就是穿白,裹白巾,服白衣,掛白帳,門聯(lián)也用白紙。
* *
這不對吧,之所以辦喪事用白布用紙,是黑的顏色陽氣重,人要死的時候,無常來勾魂,如果家里人都是黑頭陽氣強盛,無常就無法靠近,亡人就可能靈魂飄散,家人們才用白布蓋頭裹身的。鵲又怎么是山呢,是人呀,老黑的娘就叫鵲。鵲死后我去唱的陰歌,鵲還在入殮著,老黑的爹就渾身抽搐,在地上把自己窩成了一疙瘩,是我趕緊讓他戴上白帽子,他才還醒過來。
老黑的爹是個憨人,一直在王世貞家當長工,一天正在包谷地里鋤草,突然蝗蟲來了,遮天蔽日的,老黑的爹還往天上看,蝗蟲就落在包谷稈上,頓時只見蝗蟲不見綠色,不一會兒,包谷稈大半截已不見了,殘留半尺高的包谷樁。老黑的爹嚇得跑回家,老婆正在炕上生老黑。老黑身骨子大,是先出來了腿,老黑的爹便幫著往出拽,血流了半個炕面,老黑是被拽出來了,他爹說:這娃這黑的?!鵲卻翻了一下白眼就死了。
老黑實在是長得黑,像是從磚瓦窯里燒出的貨,人見了就忍不住摸下臉,看黑能不能染了手。
娘一死,老黑和爹都住在了王世貞家,如野地里的樹苗子,見風是長,十五歲上已經(jīng)門扇高,肩膀很寬,兩條眉毛連起來,開始跟著爹去南溝里種罌粟。那時候王世貞正做了正陽鎮(zhèn)公所的黨部書記,和姨太太去鎮(zhèn)上過活了,留著大老婆在家經(jīng)管田地和山林。大老婆喜歡老黑,每次進溝,總給老黑的褡褳里塞幾個饃,還有一疙瘩蒜。老黑的爹說:啊給這多的!大老婆說:他長身骨子么。拉住老黑的手,在手心放一個小桃木劍。桃木劍能避邪。
正陽鎮(zhèn)轄區(qū)里的樹林子多,而且樹都長得高大,竟然有四五十丈高的樟樹和松樹。樹木高大,林子里就有了
但就在這一次,逃跑的路上,老黑的爹失腳從崖上掉下去,崖三丈高,崖下有一個樹茬,也僅僅那一個樹茬,他的頭就正好砸在上邊,等到老黑跑下去查看,爹怎么沒頭了?再看,爹的頭被撞進了腔子里。爹再一死,老黑成了孤兒,王世貞幫著把人埋了,給老黑說:你小人可憐,跟我去吃糧吧。吃糧就是背槍,背槍當了兵的人又叫糧子,老黑就成了正陽鎮(zhèn)保安隊的糧子。
老黑有了槍,槍好像就是從身上長出來的一樣,使用自如。他不用擦拭著養(yǎng)槍,他說槍要給喂吃的,見老鷹打老鷹,見燕子打燕子,街巷里狗臥在路上了,他罵:避!狗不知道避開,那槍就胃口饑了,叭的放一槍,子彈是蘸了唾沫的,打過去狗頭就炸了,把一條舌頭崩出來。
那些年月,共產(chǎn)黨占據(jù)了陜北延安,山外的平原上到處鬧紅,秦嶺雖然還沒有兵荒馬亂,但實施了聯(lián)保制,嚴加防范。王世貞到各村寨去訓導,三月二十四日到的番禺坪。番禺坪在莽山上,那里是一條騾馬古道,常有馱隊和腳夫經(jīng)過,也正如收獲麥子也得收獲麥草一樣,莽山上的土匪也最多。這些土匪有的有槍,有的用紅布包著個柴疙瘩假裝是槍。還有一些本該是山里的農(nóng)民,農(nóng)忙時在地里刨土豆,腳夫問:老哥,問個話!回答是:你不是秦嶺人?腳夫說:你咋知道我不是秦嶺的?回答是:秦嶺人四方臉,鑼嗓子,你瘦筋筋的,還是蠻腔。腳夫說:嘿嘿,渴死了哪兒有水?回答是:我葫蘆里有水,你來喝。腳夫看見地頭果然有裝水的葫蘆,說了幾聲謝,從背簍里還摸出一個荷包作回報,彎腰取葫蘆時,后腦勺上挨了一镢頭。挖土豆的取了財物,就勢在地里挖個坑把腳夫埋了,說:你那腦袋是雞蛋殼子呀?繼續(xù)刨土豆。莽山上不安全,王世貞對老黑說:你留點神。老黑梗梗脖子,他的脖子很粗,說:誰搶我?我還想搶他哩!晚上住在番禺坪保長家,王世貞和保長在屋里喝酒,老黑拿了槍便坐在院子里警戒,半夜里夜黑得像瞎子一樣黑,忽然看見院墻頭上有亮點,以為是貓,一槍就打了過去,墻那邊撲咚一聲,有人喊:打死人了!果真是打死了人。村里幾個閑漢得知王世貞在保長家,又聽說王世貞是個胖子,穿的褲子褲腰要比褲腿長,就趴在院墻頭往里看稀罕,其中一個嘴里叼著煙卷兒,子彈從那人嘴里進去,把后腦蓋轟開了。
三個月后,番禺坪的保長到鎮(zhèn)公所來,說那挨了槍子的人墳上的草瘋長,蓬蓬勃勃像綠焰一樣。王世貞問老黑:你有過噩夢沒?老黑說:沒。王世貞說:你還是去墳上燒些紙吧,燒些紙了好。老黑是去了,沒有燒紙,尿了一泡,還在墳頭釘了根桃木橛。
* *
這后半年,正陽鎮(zhèn)出了三宗怪事。
一宗是茶姑村有個老婆婆,兒子和兒媳在山上打豬草時被土豹蜂蜇死了,留下一個小孫子。小孫子一哭鬧,她就把自己的奶頭塞到小孫子嘴里,她的奶已經(jīng)干癟,吸不出奶水,小孫子仍是哭鬧,她不停說:乖呀,聽婆話!小孫子聽不懂,家里的一只貓卻聽得多了,叫起她是婆。一次她和村里人在巷道里說天氣,貓跑來說:婆,婆。把村人嚇了一跳,覺得貓是災異,背過她就把貓勒死了。當我在茶姑村唱陰歌時,我見到這老婆婆,說起她家貓還很傷心。我離開茶姑村又往三臺縣去,她就抱著小孫子跟我去了三臺縣要投靠親戚。那期間地里的包谷苗半人高,下著連陰雨,我們一塊走著,她背了小孫子,又雙手緊緊抓了腰兩邊小孫子伸出來的腳,不停地嘮叨:把婆脖子摟緊啊,狼就從后邊奪不走了你!我又問起她家那只貓的事,她說:人有的可以長個豬嘴,有的可以長個猴樣,貓怎么就不能說人話呢?!我只是笑,看她的小孫子就長了個貓樣,耳朵尖尖的,眼睛突出,動不動兩只手就搓鼻子。這小孫子后來就落戶在三臺縣過風樓鎮(zhèn),名字叫劉學仁,是公社干部。
一宗是還在春末,天上就常下流星雨。下流星雨的時候天上一片光亮,地上的人都害怕被砸著,要么往石堰根下躲,要么趴在犁溝里雙手抱著頭。但流星雨全落到了竺山。突然傳出落下來的流星叫隕石,省城里有收隕石的,于是有人去竺山撿,賺了許多錢。當?shù)匾粦粜绽椎娜艘踩?,因為起得早,到了竺山天還未亮,就坐在一個倒坍地上的枯木上吸旱煙。吸呀吸呀,把旱煙鍋子都吸燙了,往枯木上彈煙灰,沒想枯木卻動起來,才知自己坐在一條蟒蛇上。蟒蛇并沒有傷害他,他卻嚇昏了,天明被人發(fā)現(xiàn)背回家,還沒有醒,從此人成了植物。
竺山有了大蟒蛇,山民就圍山搜捕,終于殺了那條長蟲。據(jù)說殺蟒蛇的那條溝,草木全部枯死,此后過溝風帶著哨子,還有一股腥味。
還有一宗那就是匡三的事了?,F(xiàn)在秦嶺里到處流傳著關于匡三司令的革命故事,但誰還能知道匡三小時候的事呢?匡三自小就是嘴大,他能把拳頭一下子塞進去,秦嶺里俗話說嘴大吃四方,匡三的爹卻總抱怨匡三把家吃窮了。他確實吃得多,別人家的孩子一頓吃兩碗小米干飯,他吃過四碗了還不丟筷子,每頓都是他爹說:夠了!把碗筷奪了去。家里把什么都變賣了,全顧了吃喝,日子過不下去了,他爹曾在匡三睡覺時要用繩子勒,但沒有勒死,父子倆從此一塊去要飯。匡三知道爹不愛惦他,他也和爹做對頭,爹說白,他說黑,爹說月亮是圓的,他說是扁的。要飯走到大路口,爹要進這個村子,他偏要去那個村子,意見不統(tǒng)一,便各要各的。村子里家家有狗,爹遲早拿根棍,匡三不怕狗,狗向他撲,他也向狗撲,狗就搖尾巴不動了。他要飯時常拿人家檐簸上的柿餅或者到地里偷拔蘿卜,被人追攆,他把要飯籃子一扔能跳下三丈高的地塄也能跳過齊肩的院墻。到了十三歲,爹死了,臨死前擔心死后兒子會把他埋在河邊省事,但知道兒子和他對著干,就反話正說:兒呀,爹這氣一咽,你把爹不要葬到高山上去,卷張席就埋在河邊吧。爹一死,匡三卻稱,十多年了,從未順聽爹的話,這一次就聽爹的吧。匡三把爹用席卷了埋在倒流河邊。秋末河里發(fā)大水,墳被沖得一干二凈。
這事讓王世貞笑話了半年,他說:生兒要是生這樣的兒,真他娘的不如養(yǎng)頭豬!
其實,王世貞說這話,是他就沒有兒。
因為沒有兒,王世貞才娶了個姨太太。這姨太太曾在戲班子里干過,人長得稀樣,還拉一手好胡琴,娶過來仍是多少年了也懷不上,但王世貞一有煩心事,姨太太就給他拉秦腔曲牌。有一回,王世貞和姨太太又在后院的葡萄樹下吃酒拉琴,傍晚天涼,王世貞讓老黑去辦公室把中山服拿來要披上,老黑就去取中山服。中山服是王世貞的正裝,整個正陽鎮(zhèn)也只有他黨部書記穿,老黑取了中山服,忍不住自己穿了一下,還站在鏡子前照,沒想就被姨太太一扭頭瞧見了,當下有些不高興。待老黑把中山服拿來往王世貞身上披,姨太太琴停了,說:撣撣土!老黑說:中山服上沒有土。姨太太說:你身上有土!王世貞不曉得事由,老黑卻心里明白,忙把中山服從王世貞身上又取下來,撣了幾下,再給王世貞披上,卻也當著姨太太面,給王世貞報告了竺山捕了大蟒蛇的事。王世貞說:有那么大的蟒蛇?老黑說:用那蟒蛇皮給太太蒙一把二胡多好。王世貞說:是呀是呀!第二天,王世貞帶著老黑要去竺山,臨走時老黑給姨太太說:那可能是千年老蟒蛇哩!姨太太沒說話。王世貞倒說:老黑你看看,太太像不像一株花?!
到了竺山,知道帶頭捕殺蟒蛇的人叫雷布,正是植物人的兒子。老黑一進雷布家,說:喂,書記來了,蟒蛇皮呢?但雷布不在家,炕上坐著個老婆婆給一個老頭子揉搓身子,老頭子昏迷不醒,身子縮得像個嬰兒。出了后門,王世貞看見蟒蛇皮就釘在斜對面的崖壁上。崖壁距后門只有三丈,但崖壁下是條澗,深得丟一個石頭下去,半會才咚的上來響聲。老婆婆攆出來說:那蟒蛇皮不給人的,我兒把它釘在那里讓他爹魂附體哩。老黑說:你兒咋把蟒蛇皮釘上去的?老婆婆說:先前有吊橋,釘了蟒蛇皮,我兒怕人偷,就把吊橋砍了。老黑就往前走,發(fā)現(xiàn)不遠處澗上還橫著一根獨木,這獨木并不是搭上去的,是一棵被雷劈了倒在那里,已經(jīng)朽了,長滿著苔蘚和蕨草。
老黑就要從獨木上過,王世貞說:這太危險!老黑說:咱需要蟒蛇皮呀!已跳上獨木,澗里便往上涌云霧,老黑身子晃了一下,罵了句:狗日的!蹲下一會兒再站起來,雙手把槍端著來平衡,一步,一步,走過去把蟒蛇皮拿了過來,獨木就咔嚓咔嚓斷了三截掉下澗去。
老黑勇敢,王世貞回到鎮(zhèn)公所要擢升老黑當排長,姨太太不同意,說老黑這人可怕,自己的命都不惜了,還會顧及別人?王世貞說:他是為了我才這么不惜命的。老黑當了排長,背上了盒子槍,想到自己過澗時獨木沒斷,過了澗了獨木斷了,自己是命硬,以后恐怕不僅僅當排長吧。
* *
又一個臘月,王世貞老是腰疼,老黑說這得補腎,陪王世貞去清風驛吃錢錢肉。
清風驛在正陽鎮(zhèn)的最西邊,雖說是一個村子,陣勢卻比正陽鎮(zhèn)還大,驛街兩條,店鋪應有盡有。清風驛的驢多,驢肉的生意紅火,尤其做驢鞭,煮熟后用四十八種調料腌泡一月,然后切成片兒煎炒或者涼拌,因為切片后形狀如銅錢,外圓中方,所以叫錢錢肉。賣錢錢肉的店有六家,為了招攬顧客,宣傳錢錢肉壯陽功效,都是柜臺上放一個酒壇,不加蓋,里邊泡一根完整的驢鞭,這驢鞭就直愣愣立戳出壇口。
王世貞是沖著閆記店去的,但不巧的是閆掌柜在頭一天死了,家里正辦喪事,王世貞就去了德發(fā)店。德發(fā)店掌柜見是王世貞來了,特意拉出一頭公驢來,在木架子里固定了,又拉出一頭小母驢繞著公驢轉,公驢的鞭就挺出來,割鞭人便從后邊用鏟刀猛地一戳,鏟割下來,以證明他家的錢錢肉是活鞭做的,還說,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了炕受不了。這些舉動傳到閆記店,閆記店的人就撇嘴。我那時正被請去要唱陰歌,閆記店的掌柜給我說:歌師,你盡了本事給我哥開歌路,王世貞肯定會過來看的。
開歌路是唱陰歌前必須要做的儀式,由我在十字路口燃起一堆火,拜天拜地之后,我就不是我了,我是歌師,我是神職,無盡的力量進入我的身體,看見了旁邊每一個人頭上的光焰,那根竹竿就是一匹馬被拴在樹下,我掛起了扁鼓,敲動的是雷聲和雨點,然后我閉了雙眼邊敲邊唱地往家里的靈堂上走。走的不絆不磕端端直直,孝子們就跟著我,把麻紙疊成長條兒連綴著鋪在地上燒。我唱的內容一是要天開門地開門儒道佛家都開了門,二是勸孝子給死者選好墳地制好棺木和壽衣,三是請三界諸神及孝家宗祖坐上正堂為死者添風光,四是講人來世上有生有死很正常莫悲傷,五是歌頌死者創(chuàng)下家業(yè)的驕傲和輝煌。一直走到靈堂前了,我已是汗流浹背,睜開眼了,孝子們開始在靈堂祭酒上香再燒麻紙,哭天搶地,我瞧見那麻紙條燒過的一條灰線上各類神鬼都走過來各坐其位。但王世貞并沒有來瞧熱鬧。而那下午,直到整整一個通宵,我連續(xù)唱了《拜神歌》、《奉承歌》、《悔恨歌》、《乞愿歌》,驛街上閆家的親朋至友,四鄰八舍你拿香燭麻紙,他送一升米一吊臘肉都來吊唁了,王世貞還是沒有來,而來的是匡三。
匡三是閆家在招呼來吊唁的人吃飯時,也拿了碗在那個大木盆里撈面條,面條撈得太多,碗裝不了,他用手捏了一撮吃了,在喊:鹽呢?醋呢?有油潑的辣子沒有?旁邊人就說:今日過事哩,要吃就吃,喊啥的?!匡三不喊了,端了碗蹴在墻根,還是嫌沒有蒜而嘟嘟囔囔。
這匡三我是三天前認識的。
我那次在清風驛待了一月,一直住在驛街東關的關帝廟里。德發(fā)店的伙計們都和我熟,而最要好的卻是那個禿子。德發(fā)店除了賣錢錢肉,還賣驢燒,別的伙計白天提了食盒轉街賣,晚上就輪到禿子出班,食盒里放個燈籠,沒人往他頭上瞅。一天晚上我在另一家唱完陰歌,路上碰著禿子了,一塊往關帝廟去,禿子說:你給幾家唱陰歌了?我說:五家。禿子說:我要是保長我不讓你來,你一來,人就死那么多!我說:我要不來,死人進不了六道,清風驛到處都是雄鬼。禿子就往四下里看,害怕真的有鬼。我教他一個方法,走夜路時雙手大拇指壓到無名指根然后握住拳,污穢邪氣就不侵了。禿子剛把拳握起來,經(jīng)過一個土場子,那里有個麥草垛,麥草垛里突然鉆出一只狼,我和禿子都嚇了一跳,忙扔過去一塊驢燒讓狼去吃了好脫身,驢燒才被狼叼住,麥草垛里又鉆出一只狼,把那塊驢燒搶去了。定眼一看,先鉆出的不是狼,尾巴卷著,是狗,后鉆出來的立起了身,竟然是個人。禿子就說:匡三,你咋和狗在麥草垛里?匡三說:狗冷么,我不抱著它睡它凍死啊?!我和禿子后悔給扔那塊驢燒了,但匡三還向我們再要一塊。他說:啊爺,再給我一塊了我將來報答你!我說:你拿啥報答?他拾起一個瓦片埋在了地上,用腳踩實,上邊還尿了一泡,說:你記住這地方,將來挖出來是金疙瘩哩!我和禿子沒有再給他,抱住食盒就走了。
匡三吃飯狼吞虎咽,吃完了第一碗面條,又撈了第二碗,瞧見了我也在吃飯,就過來和我說話。他說:你也吃飯?我說:我也有肚子呀!他說:吃,吃,人死了想吃也吃不上了!他又問:這人死了就死了?我說:這要看亡不亡。他說:死還不是亡,亡還不是死?我說:有些人一死人就把他忘了,這是死了也亡了,有些人是死了人還記著,這是死而不亡。他說:哦,那我將來就是死而不亡。我說:你死了肯定人還傳說呢。說過了,驚奇地看著他,想起他埋瓦片生金疙瘩的事,覺得這人不是平地臥的,就笑著說:你這嘴長得好。他卻罵起來:他們還恨我來吃飯哩,有了這方嘴,萬家的飯就該給我預備著!這閆記店倒比德發(fā)店好!我笑著說:德發(fā)店沒讓你吃?他說:德發(fā)店應該死人!
* *
匡三來閆家吃飯前,是從德發(fā)店那邊過來的。
王世貞在德發(fā)店里吃錢錢肉,掌柜燙了最好的酒,還炸了一盤花生米,切了一碟豆干。豆干端上來還沒放到桌上,從店外跑進了匡三,仰了頭說:梁上老鼠打架哩!眾人抬頭往屋梁上看,匡三便一把將豆干盤搶了去。掌柜趕緊攆,匡三跑不及,卻在豆干上呸呸唾了兩口。王世貞說:不攆啦,讓他吃吧,這是誰家的娃子?掌柜說:要飯的,誰知道哪兒來的野貨,在街上已有半年了。王世貞說:他咋長成那樣?太奇怪了,嘴占了半個臉!
王世貞繼續(xù)喝酒吃錢錢肉,天上的云就在織布,織一道紅布,又織一道黃布,再織了黑布和白布,他突然瞭見店門外斜對面的一戶人家門口坐著一個女子賣豆芽。女子十八九歲,給買家稱豆芽時一手提了秤桿,一手還捏著三顆豆芽,身子微微傾斜,伸一條長腿擋住跑近的一只雞,雞就啄鞋面上繡著的花。王世貞覺得太艷麗,以為是在夢境,咳嗽了一聲,說:這好看的!老黑說:清風驛常有這樣的云。王世貞沒有理他,不吃喝了,把凳子挪到臺階上坐了看。女子稱過了豆芽,把發(fā)卡噙在嘴上,雙手挽髫卷時發(fā)覺了有人看她,目光像舌頭在舔,立即臉紅,說了聲:失!吆雞雞沒有動,收了豆芽筐往院里去,地上撒了豆芽也不拾,院門就關了。兩扇門上貼著門神,左一個秦瓊,右一個敬德。
王世貞重新回到桌前吃錢錢肉,說:藝術品!老黑說:藝術品?王世貞哈哈大笑。
第二天,清風驛的保長帶了五十個大洋去了那家提親,女子的父母得知要提親的是王世貞,聘禮又這么重,說:這咋辦?保長說:這你得允!就允了。但女子的父母沒有想到第三天黃昏,雞都上架了,老黑帶人把女子用轎要抬去正陽鎮(zhèn)公所,他們有些倉慌,不讓這么快把女兒抬走,老黑不行。女子的娘忙拿了兩個青花瓷碗,裝上了米面,要讓女兒帶上,說帶上米面碗了今輩子能保障吃喝。但轎子出了院門,風一樣跑出驛街,米面碗沒有帶上。
當夜,王世貞在鎮(zhèn)公所的兩廂房里的四角生了四大盆炭火,又安排了澡筲,熱水里還泡了干枝梅,讓女子洗,然后把一張木床移到房中間,床的周圍插了紅燭,都是胳膊粗,隔一尺插一支,房子里就燈火通明。把女子抱上床了,王世貞卻坐在床邊的交椅上吸水煙鍋。女子要蓋被子,王世貞不讓蓋,要把衣服蓋上,王世貞也不讓蓋,女子蜷了身,羞著埋了臉,只說王世貞吸完水煙就來的,王世貞還是吸水煙鍋,慢慢地揉煙絲,按好在煙鍋梢子上了,撲撲地吹著紙媒火,紙媒燃著了對著煙鍋梢子,呼呼嚕嚕吸,吹滅紙媒火,再一邊看一邊還呼呼嚕嚕吸,吐出的煙霧圈就在房間里飛。整個夜里,王世貞只說了兩句話,一句是:軟玉,另一句是:溫雪。一直吸著水煙看著女子,就到天亮了。王世貞放下水煙鍋,出來伸了懶腰對老黑說:她不是不讓我看嗎,我看了,看夠了,你送她回去吧。老黑說:送回去?!王世貞說:休了。
老黑進去給女子說了王世貞的話,女子就哭,把頭在床沿上撞,撞出一塊血包。老黑攔住她,不準哭,催著快收拾了就走。女子偏不起來,老黑拿被子包她,她把被子掙開。老黑第一回見到女人的光身子,再包時,把一條腿抓住塞在被子里。
老黑就去見王世貞,臉憋了彤紅,說:她碰頭尋死哩,你不要了你把她給我。王世貞愣了一下,睜圓了眼說:我不要是我不要,你和我做連襟挑擔呀?!
老黑二返身進房,一拳把女子打暈,用被子裹了裝進背簍,背去了清風驛。
* *
這女子叫四鳳,她哥叫三海。三海是個閹客,當年在外為人家閹豬挑狗。那天剛回來,和老黑在院子里廝打,兩人勢均力敵,老黑說:我有槍,看在你妹子的分上我不崩你!三海的爹娘打開了兒子,說這事與老黑沒關系,趴在地上給天磕頭,然后自己扇自己,哭著:這是啥孽呀,這是啥孽呀!三海不和老黑打了,指著太陽發(fā)咒:將來非把王世貞閹了不可!
老黑沒有成為三海的仇人,老黑倒覺得三海對脾氣,做了朋友,過些日子就來見三海。因為他有槍,到誰家都能抓雞,抓了雞拿來讓三海燉了下酒。一次兩人都喝高了,老黑說他要娶四鳳,三海說那你喝完這一壇子酒了我給四鳳說,老黑抱起酒壇就喝了。這當兒三海爹和人在院門外吵架,原來三海家的狗是公狗,一直去找街上一戶人家的母狗,人家攆一次它來一次,越攆越來,今夜里竟然兩個狗到他家房頂上哭。三海爹說:狗會哭呀?那人說:就是哭哩!三海爹說:要哭也是母狗哭。那人說:公狗不勾引母狗能哭?吵聲大了,老黑出來,說:狗哭哩,讓我看去。幾個人去了那戶人家,果然兩只狗還在房頂上哭,老黑說:哪個是你家的母狗?那人說:左邊的。老黑一揚手槍響了,母狗從房頂上跌下來。老黑的槍又指著那人額頭說:知道我是誰不?以后敢再尋我丈人家的事,我也給你子彈吃!那人嚇得倒在地上,老黑也倒在了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老黑是在三海家醉了一夜,三海爹問三海,老黑怎么說他是丈人?三海說,老黑是喝多了,要嚇唬那一家的。第二天老黑醒來要走時,想見一下四鳳,四鳳在廂房里就是沒出來。
* *
七月十五那天,老黑去縣城辦公差,不想?yún)s在城隍廟遇見了表哥。
城隍廟沒啥出奇,廟門外的銀杏樹卻是縣里一景,它粗得要四個人拉著手才能圍一圈,高三十多丈,樹葉金黃的時候,傍晚里能把城隍廟樓都耀得光亮??墒牵呀?jīng)連續(xù)半個月了,銀杏樹上冒黑煙,黑煙大得全城人都能看到。其實不是銀杏樹遭了火災,是莫名其妙地飛來大量的蚊蟲,黑乎乎一片出現(xiàn)在樹冠上空,一會兒旋成草帽狀,一會兒又扯出幾個條狀,遠看像是煙霧。這煙霧每天生一次,每次有兩鍋旱煙工夫才消失。老黑跑去看稀罕,忽然覺得有人戳他腰,唰地轉過身,盒子槍就舉了起來,一看,卻是表哥。
表哥是萬灣坪人,家里殷實,一直被送去省城念書,十多年再沒回來,突然見到,人還是那么俊朗,多了一副眼鏡,又有著幾分儒雅。表哥說他三個月前已經(jīng)到縣立中學當教員了,而且名字改了,叫李得勝,老黑也說他現(xiàn)在在正陽鎮(zhèn)公所保安隊,是個排長了。兩人一文一武,去了一家小酒館喝酒,臨分手,老黑說:以后有啥事就說,我給你擺平!李得勝真的時常來找老黑,但他沒事,只是來喝酒,送給了老黑一本書。老黑不識字,沒有要書,看上了李得勝一條寬牛皮腰帶。老黑系上了皮腰帶褂子就老敞著,再別上槍,從此走路身子前傾著。老黑卻好奇省城里的事,李得勝就說國家現(xiàn)在軍閥割據(jù),四分五裂,一切都混亂著。老黑說:這我知道,誰有槍了誰就是王。李得勝又講省城里的年輕人都上街游行,反黑暗,要進步,軍警和學生經(jīng)常發(fā)生流血沖突,好多人就去投奔延安。老黑說:是不是有共產(chǎn)黨的那個延安?李得勝說是共產(chǎn)黨的延安,那里有蘇維埃政府。老黑說:鎮(zhèn)黨部整天喊著防共的,這事咱不說。李得勝也就不說了,拉老黑又去喝酒,老黑一喝多了就說四鳳。
一日,兩人到青櫟塢去玩,李得勝想吃吃糍粑,老黑就在溝里尋著一獨戶人家,要人家去做。那戶人家四口人,兒子外出為人干木匠活了,兒媳帶著孩子又回了娘家,只剩下一個六十歲的跛子老漢,老漢很熱情,就煮熟了土豆在石臼里拿木槌搗。李得勝先還幫著搗,問老漢的光景好不好?老漢說:這年頭有啥好光景,有今沒明的。土豆被搗得如膠泥一樣的糊狀了,老漢架了籠去蒸,還拿了旱煙鍋子讓他們吸,說:餓了吧,糍粑很快就蒸好的。李得勝和老黑就坐在門前樹下說話。一群老鷹從對面梁上飛過來,老鷹的翅膀很長,看上去顯得很窄,像是一些棍子在空中翻騰。李得勝問起老黑在鎮(zhèn)公所的情況,說:王世貞這個口碑不好么,倒給你盒子槍背?老黑說:吃人家的飯就跟人家轉么。李得勝說:蝌蚪跟魚浪,浪到最后連尾巴都沒了。老黑說:管它哩,前頭路都是黑的。李得勝就笑了笑,卻說:你身派子大,背了槍是威風!老黑說:都這么說的,或許就是玩槍的命吧。便拔出槍瞄場邊的葫蘆架,問:你說打哪個葫蘆?李得勝說:讓我瞧瞧。老黑把槍給了李得勝,說:小心走火!李得勝卻手一揚槍就響了,打中了空中一只老鷹。老黑說:啊你也會打槍?李得勝竟然還從懷里掏出了一把槍,這槍比老黑的槍還好,老黑目瞪口呆了。李得勝這才說了他是從延安回來的。老黑說:你給共產(chǎn)黨背槍?李得勝說:我就是共產(chǎn)黨!老黑嚯地站起來,把自己的槍抓在手里。李得勝卻說:你把槍都拿上。將他的槍也扔給了老黑,只說了一句:你不會去舉報吧?!老黑雙手拿槍,突然把李得勝的槍回給了李得勝,就坐下來,說:你不殺我,我舉報你干啥?這下咱倆扯平了,都是背槍的!管它給誰背槍,還不都是出來混的?!李得勝說:要混就混個名堂,你想不想自己拉桿子?老黑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要拉桿子,眼睛睜得銅鈴大,說:拉桿子?!李得勝說:要干了咱一起干!
正說著,屋門吱呀響了,兩人回頭看,跛子老漢出了門踉踉蹌蹌往屋后跑。李得勝唰地變了臉,說:他聽見了?老黑說:就是他聽見了能咋?李得勝說:這不行!起身就攆過屋后,老漢已經(jīng)到了屋后半坡的一棵花椒樹下,李得勝一槍就把他打得滾了下來。老黑跑近一看,那人昏過去了,背上一個槍眼咕嘟咕嘟往外冒血,手里還攥著一把花椒葉。老黑說:錯了,錯了,他是來摘花椒葉往糍粑里放的。李得勝半會沒言語,卻看著老黑,說:他沒讓我相信他是要摘花椒葉的。老黑也明白了李得勝的話,就在老漢的頭上也打了一槍,腦漿流出來,身子還動,接著再打一槍。說:該咱們拉桿子呀,他讓咱斷后路哩!
* *
青櫟塢山那條溝口是個大石硐,硐下的潭很深,以前潭邊有龍王廟,天旱時周圍人都來祈雨。祈雨的辦法不是燒香磕頭,而要在廟前抽響鞭,抽過四十八下,再到廟里抽打龍王像,竟然三天后就能下雨。自從溝里的跛子老漢被打死后,王世貞帶保安隊來緝拿兇犯,老黑當然也來了。老黑到了廟里,總覺得龍王像在看他,就說:兇犯會不會藏在像里?把龍王像推下來,砸成碎塊。廟里再沒了龍王像,卻住了個老頭,是來采藥的還是逃荒的,誰也不知道,但老頭越來越長得像那個跛子老漢,只是個子矮,腿長短一樣。這老頭后來落戶到嶺寧縣,生了子,兒子當了縣人大的主任,孫子就是過風樓鎮(zhèn)政府的老余。
* *
打死了人,老黑認為鎮(zhèn)公所是回不去了,那就上虎山,虎山離正陽鎮(zhèn)八十里,那兒有古堡,可以據(jù)山為王。李得勝卻主張老黑還是回鎮(zhèn)公所,因為打死人的事鎮(zhèn)公所不可能懷疑到他,如果鳩占鵲巢借雞生蛋,在保安隊里再爭取幾個人幾桿槍,勢力就大了,然后宣布脫離。老黑便回到了鎮(zhèn)公所,在三個月內策反了保安隊一個姓嚴的,一個姓郭的,又去發(fā)展雷布和三海。
雷布一直還在竺山打麝打野豬。麝香貴,但麝有幻術,經(jīng)常在要扣扳機時它突然會變成人,你稍一發(fā)愣,它驀地就逃竄了,或者使你的槍莫名其妙地炸膛。雷布打野豬卻有一絕,他摸清了野豬受到攻擊只會直沖過來的習性,就引誘了野豬到崖頭去,而他藏身在崖沿的灌木叢里,對著野豬打上一槍,一頭野豬逆著子彈的方向撲過來時收不住力跌下崖去,別的野豬一個一個全撲過來跌下崖了。雷布常常讓村人待在崖下?lián)焓暗赖囊柏i,他只拿一頭,別的歸村人,條件是村人把留給他的那頭野豬也抬回家,殺了給他把豬肉熏制成臘肉。雷布的人緣不錯,他到任何人家去都管他吃喝,富裕的家還問:抽幾口?深山坳里種罌粟,自己熬做了膏子,有重要的客人來了,才拿出來招待。雷布不抽那泥一樣的黑膏子,卻要裝一把罌粟殼子。他口袋長年裝著兩樣貨,一樣是罌粟殼子,遇到誰頭疼牙疼拉肚子,就捏些熬了水讓喝,立馬消痛止瀉。一樣是麝香,專門尋機報復他的仇人。王世貞強奪了他的蟒蛇皮后,得知王世貞的姨太太有了身孕,幾次到正陽鎮(zhèn)上等候,要讓她聞到麝香味而流產(chǎn)。但姨太太很少到鎮(zhèn)街上轉悠,即便出來都是前后有護兵,雷布只好又到王世貞老家,拿了麝香在王家的甜瓜地里來回走幾圈,瓜地里所有的花和已經(jīng)在花下長了的小瓜就全落了。老黑找到雷布,邀著一起鬧事,雷布不信老黑,說:要鬧事我就要殺王世貞!老黑說:殺呀!雷布說:你鞍前馬后的,殺他?!老黑說:刀子要殺誰我聽刀子的。雷布說:那你拿刀子扎我腿。把刀子遞給老黑。老黑拿了刀子,對刀子說:你渴了,想喝血啦?一刀子就扎在雷布的腿面上。兩人當下拜了兄弟。但雷布也就是被扎了那一刀,傷了筋,以后走路右腿還有些打閃。
三海依然閹豬挑狗,秦嶺里的習規(guī)是閹挑出來的東西歸閹客,所以三海常帶了一堆爛肉到鎮(zhèn)街上就把老黑叫去炒了下酒。這一回,老黑去了清風驛,三海又拿出爛肉,說:你有口福!老黑卻把那一堆爛肉扔過院墻,說:咱就一輩子吃這?!提了槍到驛街外的馬堡村,村里有戶財東,背了一只羊回來。羊在鍋里煮著,老黑就鼓動三海拉桿子,兩人一拍即合,三海就開了一壇子酒,讓老黑去廚房看羊肉煮熟了沒有。廚房里四鳳在燒火,風箱拉得卟咚卟咚響,見老黑進來,不拉了,抬身就走。老黑一把抱了,說:把嘴給我!四鳳一甩膀子,出了門,老黑低沉著說:我要娶你,你哥沒給你說嗎?回過頭,看見灶臺上留著四鳳的嘴,拿起來是掰開一半的杏。老黑把杏吃了。
* *
九月二十三是王世貞六十歲生日,前半個月,他就給姨太太說:人逢著自己的本命年,命運和身體都是一個坎兒,脾氣也容易急躁,你小心著,別惹我生氣。到了九月十五的早晨,他在后院的葡萄架下打太極拳,架上突然掉下一條蛇來,趕緊叫人打蛇,那蛇身子中間鼓著一個包,跑不動,就開始吐,竟吐出來的是一只老鼠。蛇雖然最后是被打死了,王世貞心里卻長了草,因為自己屬鼠。姨太太明白他的心思,便張羅在生日那天大擺酒席,還要請戲班子來唱三天。老黑想,或許這是時機成熟了,就和李得勝商量,在王世貞生日那天起事。一切都謀劃得周全了,卻在九月二十日,姓嚴的和幾個保安在酒館里喝酒,在座的有個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盒哈德門牌香煙給大伙發(fā)散,給別人都發(fā)散了,沒給姓嚴的,姓嚴的傷了臉面,罵道:你等著吧,過三天,你給老子舔屁眼還嫌你舌頭不軟和!那人把這話說給了王世貞,正好老黑也在場,王世貞把姓嚴的叫來問:過三天你要干什么?姓嚴的說:不是要給你祝壽嗎,我給你磕三個響頭。王世貞說:你看著我的眼睛,好好說!王世貞的眼睛平??偸遣[著,這時睜開了,眼白多,眼仁小,姓嚴的撲沓跪下去,招供了要起事的事。老黑便急了,叫道:你要起事?!王世貞說:讓他說。要起事就不是一個人,還有誰?姓嚴的就供出了姓郭的,然后看老黑,老黑一腳踢過去,踢在姓嚴的鼻臉上,罵道:狗日的還真敢起事?!王世貞說:往下說,再說,讓我聽聽咋樣起事?姓嚴的卻支支吾吾不肯再說了。王世貞看著老黑,老黑就給王世貞倒茶,茶壺里卻沒水了。王世貞說:他不肯說了?老黑喊:續(xù)水!來人續(xù)水啊!他不肯說?交給我,只要他長嘴,我就能讓他說出來!王世貞嗯了一聲,卻笑了,說:要背叛我?背叛我的人恐怕還沒生下吧?!老黑立馬把姓嚴的姓郭的拉到后院一間空房去。一進空房,姓嚴的對老黑說:快放了我,咱們一塊拉桿子。老黑說:要不是我在場,你也會供了我的,你說,是掛在梁上死呀還是在老虎凳上死?姓嚴的說:你饒了我的命。老黑說:饒了你的命我就沒命了!揪住姓嚴的領口把頭往墻上撞,撞得血在墻上噴濺出個扇面,撞死了。然后對姓郭的說:你咋辦?姓郭的說:王世貞打死我,我也不會供出你。老黑說:你咋保證不供我?姓郭的說:我咬我舌頭。但他咬不下自己舌頭,老黑說:還得我?guī)湍?。把姓郭的壓在地上用腳踩腮幫子,踩得舌頭吐出來,老黑拽著舌頭割了。
老黑給王世貞匯報,說姓嚴的畏罪自殺,姓郭的死不交代,自己把自己舌頭咬斷了。王世貞說:哦,還像個要起事的人,可惜沒管住自己的嘴。讓人把姓嚴的埋了,把姓郭的斷舌喂了貓,卻交給老黑另一項任務:姨太太身子不適,得去馬王村請那個老郎中。要出門時,王世貞說:不拿槍了,別嚇著郎中。老黑愣了一下,說:那老郎中傲氣得很,不拿槍怕請不動他。王世貞說:那你就把我的槍拿上,他要不信你,他能認得我的槍。王世貞把自己的槍和老黑的槍換了。
去馬王村十里路,老黑卻小跑著去見了李得勝,李得勝分析了形勢,認為王世貞肯定也懷疑到了老黑,讓老黑再不要回鎮(zhèn)公所。老黑卻覺得窩囊,原本是能弄出三桿槍的,現(xiàn)在兩桿槍說沒就沒了?!他說:我跟他這么多年,不至于就懷疑我吧,何況我還帶著他的槍,我得給咱多弄出些槍呀!就說了他的想法,讓李得勝帶上雷布和三海天黑前埋伏到黑水溝口,如果他能帶幾個保安隊的人經(jīng)過那里,就一塊把他們做了,然后收了槍一塊鉆山。
老黑把老郎中請到了鎮(zhèn)公所,給王世貞謊報他在馬王村時得到消息,黑水溝有了土匪,搶得從漢口做生意回來人的幾箱綢緞,他帶幾個兄弟去抓呀,讓撥五桿槍。老黑說這話時臉定得很平,但老黑沒想到黑水溝有王世貞的外甥,外甥正好那天來給王世貞送過生日的臘肉,并沒有說什么有土匪的事。王世貞聽了老黑的話,還端了水煙鍋子吸,說:是不是?老黑說:收繳了綢緞,正好給你過壽!王世貞已經(jīng)吹燃了紙媒,一口又吹滅了,說:好事,好事,你去吧。你叫老黑,去了黑水溝,這地名旺你。你說帶幾個人幾桿槍?老黑說:五六桿槍就夠了。王世貞說:毛毛土匪還需要那么多槍?你一把槍把誰收拾不了?!有田,有田!有田就是王世貞的外甥,有田從內屋出來了,五大三粗,一臉橫肉,手里提著老黑的那把盒子槍,王世貞說:把老黑的槍給他,把我的槍換過來,他要去剿匪呀!有田拿著槍走到老黑跟前了,突然槍頭就對準老黑。老黑呼地一閃,拔槍向有田就打,但槍里卻并沒有子彈,他一下子抱住了有田,竟然從有田手里奪過了自己那把盒子槍,就把有田打死了。槍一響,王世貞就拉身后的麻繩,梁上嘩啦掉下來一簸箕石灰,將老黑迷得渾身是白。老黑這才明白王世貞果然早懷疑了他,換給他的那把槍里根本就沒裝子彈,而且還在梁上架了石灰,要讓石灰磣了他的眼好捉他。于是,老黑就一抖身子朝王世貞開了一槍。王世貞已經(jīng)站起來了,又倒在椅子上,說:來人,來——。再從椅子上掉到地上,說出一個:人!沒氣了。院子里一片喊:捉老黑,捉老黑!老黑從窗子里跳出去,到了后院,爬上靠在院墻的梯子上到房頂。左眼磣得出了血,忙從褲襠里掏出一把尿,把眼皮翻開洗了洗,然后貓腰躍過一座一座房頂往西跑了。
* *
老黑一氣跑到黑水溝口,已經(jīng)是黃昏,李得勝他們還沒有來,他也不敢停留,在天黑前跑去了清風驛的三海家。四鳳在堂屋里紡線,老黑說:我殺了王世貞,你跟我跑吧!四鳳卻進了臥屋關了門。老黑隔了門說:我見過你光身子,你應該是我的人!門還是沒開,院外街上卻有了叫喊聲,以為鎮(zhèn)公所的保安隊來追捕他了, 急忙跑出來,不遠處的錢錢肉店門口,一盞燈籠下一伙人卻在打匡三。
* *
那個晚上,月色朦朧,空氣里有一股尿臊味,是誰家在連夜出牛圈糞吧,禿子還要我陪他轉街,街上就又碰著匡三。匡三是偷了一家晾在墻頭瓦槽里的紅薯干,被主人攆過來,攆的人對我們喊:攔住,攔住他!我張著手攔他,卻故意讓他從我胳膊下溜走了,才撿起店門口一把掃帚打他的影子。打的是影子,匡三竟然就疼,我打一下,身子往上跳一下。這么打著跳著,后邊的人攆上了,真把他打倒在地上用腳踩??锶念^被踏住了,他還在往嘴里塞紅薯干,他們說:吐出來!匡三把紅薯干吐在地上了,嘴又蹭在地上把吐出來的紅薯干吞進去。這時候老黑就走過來,叭地朝空放了一槍,眾人嘩地散了,匡三還趴在那里。老黑說:吃飽了沒?匡三說:吃不飽。老黑說:要吃飽,跟我走!老黑提了槍往驛街外走,匡三爬起來真的就跟著也往驛街外走。
* *
再學《南山經(jīng)》次山系吧。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南次二山之首,曰柜山,西臨流黃,北望諸
* *
有什么要問的?
問:痺是什么動物?
答:鵪鶉。
問:禺呢?
答:長尾猿。
問:這十七山,怎么就有九山無草木?
答:你沒注意到無草木的山上都是有豐富的金玉嗎?有金玉而無草木,上古人發(fā)現(xiàn)了這種現(xiàn)象,才可能使伏羲總結歸納出了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的五行說。
問:這里記載了那么多動物的聲音,如貍力“其音如狗吠”,
答:我們常說這個世界是聲色世界,那聲就是聲音,色指形。任何動物都是以它的聲音來表達存在的,這也在以后就有了鐘,鐘是發(fā)巨大的聲在空中,也有了佛教里的救苦救難的菩薩名為觀音。
問:人是說一種話,這些動物卻各不相同?
答:人其實也是各說各的話,有英語德語法語阿拉伯語,就是在秦嶺里,山陰縣三臺縣嶺寧縣清華縣也不是各有各的口音嗎?你知道西方的《圣經(jīng)》嗎,《圣經(jīng)》里就講過,上帝為了不使人統(tǒng)一行為,才變亂了人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分散在大地上。西方是這樣,東方也是這樣,上古時期動物那么多,人的力量還不強大,如果動物們都是一種聲,那還有人類嗎,所以上天也使它們各是各的聲。
問:為什么那時人見了痺就“多放士”,見了禺就“其郡縣大水”,見了猾褢就“縣有大繇”?
答:發(fā)現(xiàn)痺長有人手嗎,禺聲如人吟嗎,猾褢像人嗎?人在大自然中和動物植物在一起,但人從來不懼怕任何動物和植物,人只怕人,人是產(chǎn)生一切災難厄苦的根源。
問:
答:不可殺是指它還活著。
問:活著卻沒口?
答:指不讓說,說不出,或不可說。
* *
是不能多說匡三少年時期的那些事了。秦嶺里的大戶人家在大門外都擺放一對大石獅,那是為了鎮(zhèn)宅護院,而二道門口安放著天聾地啞的門墩,一邊一個石刻的童子掩著嘴,一邊一個石刻的童子捂著耳,這是家訓,不該聽的不要聽,不該說的不要說。實際上,一到解放后就沒人再說,現(xiàn)在能知道的人都死了,那就全當那些事從來沒有過。而匡三的光榮和驕傲便從跟著老黑鉆山開始的。
他們鉆的第一個山是有著古堡的虎山。虎山在當月出了件靈異事,有人放牛,忽然雷電四起,云霧把山谷都罩了,就有龍從天上下來與牛交配。李得勝他們隨后也到了虎山,李得勝得知靈異還特意去見了那牛,說是祥瑞,這牛要生麒麟呀。放牛人高興,自告奮勇到山下村鎮(zhèn)里散布消息:鯉魚跳龍門那是秀才要中舉的,龍從天而降與牛交配,這是英雄要行世呀,果然秦嶺里有了游擊隊啦!第二年,游擊隊離開虎山去了熊耳山,受孕的牛生下一頭豬,但又不像豬,嘴很長,耳朵太短。
游擊隊的隊長當然是李得勝,老黑為副隊長。一年半后發(fā)展到了十三人,三次襲擊正陽鎮(zhèn)公所,死了四人,殘了九人,但奪得了兩桿槍,再加上雷布的獵槍,一共是五桿槍。所到各地,遇到高門樓子就翻院墻,進去捆了財東,要錢要物,能交出錢和物的就饒命不殺,如果反抗便往死里打,還舍不得子彈,拿刀割頭,開倉給村里窮人分糧。許多人就投奔游擊隊,最多時近二百,穿什么衣服的都有,卻人人系著條紅腰帶,腰帶上別著斧頭或鐮刀,呼啦啦能站滿打麥場。
游擊隊干的是革命,但匡三不曉得,只知道革命了就可以吃飽飯,有事沒事便往隊里的伙房里鉆,打問早晨的饃還剩下沒有,晌午又做啥飯呀。他吃饃用竹棍兒一扎五個,多燙的包谷糝稀飯,別人還唏唏溜溜吹著氣,他一碗就下肚了。甚至有一次,鍋里熬了糊湯少,來不及取碗,他把一根木棒塞到鍋里,拿出來就在木棒上舔。但匡三膽子并不大,一伙人去條子洼的一戶財東家弄糧食,那是傍晚,大家先藏在溝畔,讓匡三去看財東在家沒有,匡三剛到財東家門前的谷子地,財東提了糞鏟和籠子出來,匡三便解褲帶蹴下了。財東問:誰?匡三說:我。財東問:干啥呢?匡三說:屙哩。財東說:屙了我拾??锶齾s提了褲子,抱了石頭把屙下的屎砸濺了。離開谷子地,回來說:那家沒糧食。同伙說:他家富得流油哩!匡三說:他如果富還能拾糞?同伙說:誰都是你好吃懶做?!天擦黑下來,這伙人去了財東家,揭開柜子一看,三個板柜里全是麥子和包谷,再揭甕蓋,一甕的鹽,一甕的油,氣得匡三罵:狗日的真是富!這些糧和鹽油要拿走時,財東一家五口拿了刀和他們對打,對打中,同伙喊著匡三快往麻袋里裝麥,匡三裝了一袋便背上就跑。結果財東家五口都被殺了,游擊隊也有兩人受了重傷。受傷的給老黑反映匡三去了不動手,老黑就問匡三:你咋回事?匡三說:我沒槍呀。老黑說:那刀呢,你沒拿刀?匡三說:我連雞都沒殺過。老黑扇了個耳光,罵:你只會吃!
老黑就訓練匡三,先是逮住個螞蚱,要匡三卸螞蚱腿,一條腿一條腿卸。再是讓吃蝎子,活蝎子用醋泡了,囫圇圇丟在嘴里嚼。又抓了蛇,剁下蛇頭吸蛇血。到了冬天,縣保安團來圍剿,游擊隊逃出熊耳山又到了與湖北交界的麥溪溝,溝里人家聞風都跑了,游擊隊幾天吃不上飯,把狗吃光了,把貓吃光了,村里人家原來就有老鼠夾子,就把夾子找出來夾老鼠吃。匡三住的房里頭天晚上放了夾子,天明看時,夾著了一只老鼠,但老鼠只有了一條腿,另外三條腿沒了,腿根血淋淋的。匡三不知是啥原因,老黑說:老鼠把夾著的三條腿咬下來吃了??锶f:老鼠也肚子饑?老黑說:老鼠要逃生吧??锶f:老鼠這狠哇。老黑說:這年月你不狠你就死!匡三悶了一會兒,突然眼珠子鼓出來,過去把老鼠從夾子上往下拽,把那條腿拽斷了,就咬著吃,吃一口,老鼠吱一聲,吱了三聲,他把老鼠吃完了。
等到游擊隊從麥溪溝出來又往北轉移,保安團又聞訊撲來,雙方在一個叫花家砬的地方打了一仗。這一仗打得很激烈,匡三是拿了一把殺豬刀捅死了兩個保安,再割下保安的四個耳朵。只是戰(zhàn)斗結束后,他給老黑表功,說他殺了四個敵人。
* *
清風驛北四十里外的皇甫街,是個小盆地,產(chǎn)米產(chǎn)藕,富裕的人家多。游擊隊在清風驛出出進進了多次,燒了好多店鋪,也死了十幾個人,皇甫街的富戶都恐慌,就在街后的烏梢崖上開石窟。石窟有大有小,有單間也有套間,甚至還有廚房和水窖。石窟外的崖壁上鑿著無數(shù)石窩子,嵌上石橛,上下窟的時候在石橛上架兩頁木板,經(jīng)過一頁,取下來再鋪到前邊,上完了或下完了,就把木板背走了。游擊隊去籌糧籌款,富戶們都拿了糧錢上了窟,游擊隊爬不上去,槍也打不到窟里,還曾經(jīng)被窟里的人在荷葉里拉了屎,提著四角甩下來羞辱。李得勝就很生氣,再一次到了皇甫街,偏不走,還在崖下堆積了樹木柴禾燒火。燒了一天,崖壁石縫里的草和雞爪蓬全燒光了,窟里仍是沒有動靜,三海就帶著幾個窮人又從河堤上砍樹往崖下架著燒,三海卻得到了他妹子的消息。
三海跟著李得勝鉆了山后,保安隊十天半月到清風驛搜查三海家,威逼恫嚇,三海的爹和娘就死了,沒了爹娘,四鳳剪了辮子,故意把臉抹黑,跑來求我?guī)Я怂叽宕幐?。但她記性不好,壓根記不住唱詞,更要命的是我才教她《悔恨歌》四五句,她自己先哭得稀里嘩啦。我說:娃呀,你爹你娘才過世,你唱不了的。她說:你要不肯收我,我就沒處去了,死在你面前。從懷里掏出個剪子要往脖子上戳。我沒有看出她骨子里還這么烈,就留下她讓當哭娘??弈锸钦l家有了喪事,孝子少,需要在靈堂上代哭的人。凡是有了孝家來請我去唱陰歌,我都問還要不要哭娘,如果要,就帶上了四鳳。四鳳還真是個好哭娘,她是真哭,眼淚汪汪,能把嗓子哭啞。那一次王屋寨死了人,我和四鳳去了,先唱了一夜,第二天親戚朋友都來吊唁了,突然刮了風,風把門前的兩棵楊樹刮折了,還把寨中澇池里的水刮到空中又落到院子,竟然還落下一條魚。我開始唱:人生在世有什么好,墻頭一棵草,寒冬臘月霜殺了。人生在世有什么好,一樹老核桃,葉子沒落它落了。人生在世有什么好,河里鴛鴦鳥,鷹把一只抓走了。人生在世有什么好,說一聲死了就死了,親戚朋友不知道,親戚朋友知道了,死人已過奈何橋。四鳳又是眼淚嘩嘩地往下流,爹呀娘的一陣呼天搶地。旁邊人喊:死的是爺,要哭爺!四鳳還是爹呀娘呀地哭。我是一直敲著扁鼓,閉了眼睛繞著棺材唱,那一夜我心總是慌,唱得不投入,覺得自己就是一頭牛推磨子,戴了暗眼,沒完沒了地轉圈子。我就聽到孝子們在呵斥四鳳,嫌她哭錯了,突然是咚咚咚一陣腳步響,接著啪的一聲,哭聲停了,屋子里一片驚叫,以為孝子們在毆打了四鳳,忙睜眼看時,我看到的是三海從靈堂下把四鳳扛在肩膀上往屋外走了。
三海在砍樹時,一個婦女認識三海,說她昨晚回王屋寨的娘家,看見過四鳳在村里代人哭喪。三海聽了,抬頭看著天,說了一句:爹!娘!悶了半天,終于拉過一頭毛驢去了王屋寨。三海把四鳳扛出那家靈堂,那家人不讓四鳳走,三海朝地上打了一槍,子彈就濺起來正好打中靈堂上的香爐,誰也不敢再攔,眼看著毛驢馱了四鳳在風里塵里走遠了。
也就是那一槍打翻了香爐,棺材蓋嘎嚓嚓裂了一道縫。棺材蓋是干透了的松木做的,完全不該裂縫的,我就知道是槍響驚了亡魂,它再不可能進入神道和人道了。果然寨子里另一戶人家的母豬懷孕,后半夜產(chǎn)下八個豬崽,其中一個面像人臉。
* *
三海把四鳳接到皇甫街,給李得勝說他就這一個妹子,他不能讓妹子在外邊遭罪。李得勝考慮游擊隊還沒條件帶家屬,就在偏僻的村子先安置個家吧,便對老黑說:那給你完個婚?!老黑同意,四鳳也同意了,老黑見匡三提了一個瓦罐過來,高興地在匡三肩上猛擊一掌,匡三嚇了一跳,瓦罐掉了,漿水菜倒了一地。老黑提了槍,在村子里尋找他的新房,撬開一戶財東家的門,這財東在縣城里開有店鋪,屋里的擺設新奇,楠木床上有幃帳,被面是印花的,還有搪瓷臉盆和菱花鏡。老黑想著有得勝的話就算成婚了,讓四鳳也去看了選定的新房,當時就要做夫妻之事,但四鳳不讓老黑沾身,須得第三天有個儀式。這兩天里,老黑在河里洗了澡,用的是皂角,洗一遍又一遍,一身的肉還是洗不白??锶诹硪粦羧思业牡亟牙锇l(fā)現(xiàn)了藏著的一甕包谷酒,抬了來,雷布就殺了一富戶的豬。殺豬的時候,刀捅進去放了一盆血,已經(jīng)開始泡在燙水筲里要刮毛呀,豬卻跳出筲跑出村子,在跳一個水溝壕時才倒下死的。煮肉是在隔壁院里,煮熟后剔出一籠子骨頭,雷布和匡三啃了一堆,也找了兩個婦女來陪四鳳說話,兩個婦女也一人啃了一塊骨頭。
到了天亮,崖最上面的那石窟有了一片霧,霧里的窟口垂落著一條繩索,崖下的人發(fā)現(xiàn)了,還納悶是怎么回事,又見最西邊的窟口也垂落了一條繩索,有人抓了繩索往下溜。雷布就打了一槍,繩索斷了,那人掉了下來。等到一堆柴草燒過,去看那掉下的人,已經(jīng)燒成炭塊,而同時發(fā)現(xiàn)在崖根旁有了血跡,還有一只鞋,但沒死尸,便懷疑是不是最上面的窟里也有人溜下來過,估摸已經(jīng)逃走??衫撞紱]把這事告訴李得勝,也沒給老黑說,自己倒和幾個燒崖的兄弟在火堆里烤土豆吃。
第三天晌午,老黑布置新房,弄來了三十二根蠟燭,二十六盞菜油燈,還有一堆松油節(jié),準備著晚上一齊點亮。四鳳堅決反對,只留下一盞菜油燈。院子里,飯菜正做著,桌子已經(jīng)擺上,三海幫著廚房切完了肉,和一個人把酒甕里的酒又往小壇子里分裝,老聽見有咕咕咕的叫聲,出來看時,院墻外的榆樹上落著一只貓頭鷹,頭很大,眼睛黃,站在樹椏中一動不動。三海喊了一聲:失!沒有攆動,把笤帚扔上去,貓頭鷹才撲騰騰飛走了。老黑從隔壁院子過來,不知從哪兒弄來一身新衣,有些窄小,進來問:樹上有啥哩?三海說:喜鵲。剛才來了一群喜鵲!老黑說:那好嘛!就喊:匡三,匡三,叫隊長和雷布他們,來了咱就開席呀!匡三卻鉆在楠木床下沒吱聲。匡三是趁人不留神,早早鉆到楠木床下,這是雷布給的點子,要他在老黑和四鳳入洞房后突然跳出來嚇他們一跳的。
匡三藏在床下,兩個婦女和四鳳坐在床上。床上放了一個床凳,四鳳坐中間,左邊坐的那個婦女用絲線絞拔四鳳額頭上的茸毛,四鳳嫌疼,不讓絞拔,那婦女說:老規(guī)矩,結婚都得開臉哩,不開臉好比吃豬肉不褪毛。有多疼?夜里你才知道疼的!右邊的婦女給四鳳梳頭,一直嘟囔著沒有桂花油,這頭發(fā)梳不光,就自己把唾沫唾在手心了,再往四鳳的頭發(fā)上抹。有兩個游擊隊隊員進了屋,分別抱著從別處弄來的兩個繡了鴛鴦的枕頭,往床上放,一個說:呀,睡覺呀把頭臉收拾著干啥?一個說:你知道啥,睡覺就睡個頭臉的。話剛落,咚的一聲,屋子里爆炸了。
這爆炸就是從石窟逃走的那戶財東去了鎮(zhèn)公所,鎮(zhèn)公所又報告了縣保安團,保安團就撲到皇甫街放了一炮。保安團也就這一門炮,支在街東頭的山梁上往街上打,第一炮偏巧鉆進新房,打在婚床上。坐在床凳中間的四鳳沒事,兩邊的婦女全倒在床上。右邊的那個傷在胸脯,一個奶子的肉翻過來,人是沒吭一聲就死了。左邊的那個傷在小肚子上,喊叫疼,喊叫了十幾聲也死了。院子里,天上往下掉磚頭,瓦片,木塊,還有人的胳膊和腿,亂聲喊:保安團來了!李得勝和雷布剛從外邊回來走到院子前的巷道,忙領著人就沖上街去。三海在廚房里往兩個碗里裝麥子包谷,結婚講究娘家給出嫁女要拿五糧碗放在新房里的,聽爹說王世貞當年來他沒給四鳳拿五糧碗,導致了四鳳去了王家又被休了,現(xiàn)在他當哥的一定要給妹子把五糧碗裝好。他去問燒火的人:還缺三樣。燒火人說:有白米綠豆和谷子嗎?爆炸聲一響,放下碗還出來問:咋回事,咋回事?!而老黑那時在茅房里蹲坑,爆炸中一扇窗子砸在茅房墻上,他一看窗扇是菱花格,認得是新房里的,提著褲子跑過來,見兩個小兄弟死在新房門,兩個婦女死在床下,四鳳還坐在床凳上,像個木頭,而匡三剛從床下爬出來。老黑抱住四鳳,說:你死了沒?四鳳靈醒了,一頭倒在老黑懷里,哇的就哭。老黑說:保安團來了,你快躲起來,躲起來!拿了槍也就往外走。四鳳在地上找鞋,怎么也找不著,找著了,又穿成對腳,要和老黑一塊走,說:我跟你!我是你的人了,你到哪我到哪!老黑說:危險哩!你跟我?四鳳說:危險哩你娶我?!要死一塊死!老黑說:我不死!已經(jīng)跑到院子里了,回頭對匡三說:把你嫂子藏好!
匡三拉著四鳳到后院去,后院里有發(fā)現(xiàn)藏著土豆的那個地窖,匡三讓四鳳鉆下去,說他會在窖口蓋上包谷稈,沒人能看得出來。四鳳卻不愿鉆下地窖,說她還要跟著老黑??锶f:你先到地窖去,把敵人打退了我們來接你。四鳳還是不肯鉆下去??锶f:你不到地窖也行,敵人來了不要讓他們知道你們在屋里結婚的,你去把床上的被子枕頭拿來扔到地窖。四鳳去抱被子枕頭往地窖里扔,剛一扔,匡三一拳打在四鳳的下巴上,把四鳳打暈了,再掀進地窯,蓋了窖板,還堆了些谷稈,說:女人麻煩得很!跳過后窗跑了。
* *
老黑到了街上,街上已有了保安團的人,忙閃到一堵矮墻后,就聽見喊:那就是老黑!三個保安邊開槍邊跑了過來。老黑打了一槍,跑在前邊的那個倒在地上,沒想后邊的一個也倒了,知道打了個穿彈,自個也就張狂了,將一顆子彈在嘴里蘸了唾沫,說:炸你的頭!果然最后那個保安還跑著腦袋就炸了。他大聲喊:隊長!隊長!沒見李得勝,連別的游擊隊的人都沒有,另一個巷口卻涌出七八個保安,叭叭地一陣亂射。老黑轉身就跑,身子像樹葉一樣,忽地貼在街南房墻上,忽地又貼在街北房墻上,眼看著跑出街了,一顆手榴彈扔過來,竟然在地上又跳著滾,他趕緊跳進一個豬圈里,人還仰八叉躺著,手榴彈就炸了。他睜了睜眼,自己還活著,又在交襠里摸了摸,東西沒傷著,罵了聲:我
李得勝和雷布帶人從巷子出來后,很快和從街西頭沖來的保安接上火,打了一陣,保安退到那座土地廟,卻聽見街東邊也槍聲炒了豆。李得勝說:是縣保安團的還是鎮(zhèn)保安隊的?雷布說:我看到保安團長了,也看到鎮(zhèn)保安隊的一個排長,他們可能是一塊來的。李得勝說:咱在街的東梁上布了哨,咋就沒得知消息?!雷布就喊:二魁!二魁!二魁是負責布哨的,沒人應聲,李得勝有些惱火,說:把鏡給我!雷布把一個望遠鏡給了李得勝。這望遠鏡是上一次伏擊縣保安團的戰(zhàn)利品。李得勝站在一家柴草棚頂上舉了望遠鏡看,街東頭幾十個保安也打了過來,他剛說句:把人往后街撤!突然一顆子彈飛過來,穿過了拿望遠鏡的左手,人就從柴草棚上掉下來。人當時就昏了。李得勝一昏,眾人就慌了,雷布就指揮著把隊長背著往后街撤,卻見二魁從西頭跑了過來,一見李得勝被人背著,以為人死了,哭起來叫:隊長死啦?隊長死啦?!他這一哭叫,土地廟那邊的保安又往這邊打過來。雷布吼道:他只是昏了,你胡哭啥哩?!二魁說:沒死就好!卻從口袋里掏出一疙瘩血棉花套子就往李得勝的臉上抹,抹了個紅臉。雷布說:快背走,抹啥哩?!二魁說:這避災哩,避災哩!原來剛才交火時,二魁打死了一個保安,而十幾個保安追過來,他躲進一個廁所里,廁所里正好有個婦女蹲著,這婦女來了月經(jīng),他就要了那染紅的棉花套子裝在身上,從廁所出來后竟再沒見那十幾個保安了。雷布一把將二魁推開,罵道:讓你布哨哩,你布的啥哨?把隊長往后街撤!大家才鉆進一個巷子,街西頭街東頭的保安合圍過來,子彈稠得像蝗蟲一樣飛。雷布一看情況危急,就說:撤到后街了,如果還不行,就到河堤柳樹林子去!他自己卻上了屋頂,順著屋頂往前街方向一邊跑一邊打槍,想把敵人引開。跟著他一塊上了屋頂?shù)膮s是二魁,他讓二魁往后街去,二魁說:我布的哨讓人家端了,我要跟你!雷布說:你腿那么短能跳低上高,尋死呀?!二魁說:我有血棉花套子哩!兩人一前一后往前街方向跑,敵人就追著往上打槍,二魁便被打中了,倒在一家屋脊上,更多的子彈打上去,身子成了馬蜂窩。雷布趁機從前街的房頂上跳下來,才獨自跑到柳樹林子里。
老黑看了李得勝的傷,埋怨雷布:要觀察敵情你雷布觀察么,你讓隊長上柴草棚?!雷布說:這鏡是配給隊長專用的,你不是不知道!老黑把望遠鏡扔在地上,拿腳踩扁了。老黑清點人數(shù),竟少了一半,也沒見到三海,也沒見到匡三和四鳳。雷布說他們沖到街上后到處都是敵人,就分了三股往外打,也不知別的人在街上還是跑出來了。老黑說:我尋去!二返身又跑到街上,在三條巷里來回和敵人周旋,見巷道里有二三十個游擊隊員的尸體,還是不見三海、匡三和四鳳。想著今日原本是辦婚事的,沒料到遭了敵人的圍剿,聽雷布說這里躲在崖上最西邊窟里的人溜下崖去給保安團報的信,他知道那戶人家的房院,就去房院里點了一把火,等煙火起來了,跑回到柳樹林子。直到天黑,皇甫街上已是火光沖天,知道無法奪回,一伙人才涉水過河,向溝里轉移。
匡三離開了院子,手里卻沒帶家伙,扭身回去拿了劈柴的斧頭,瞧見一張桌上還有切開的熟豬頭肉,擰了一疙瘩吃在嘴里,又把半個豬臉塞在懷里。跑進一個拐巴子巷,一群保安正圍著一座房子,房頂上是七八個游擊隊的人,那些人沒有槍,揭瓦往下砸,子彈一打上去,就趴下看不見了,保安搭梯子往上爬,房頂上的人又跳出來用刀砍。保安開始點火燒房,屋頂上的便往下跳,一個跌斷了腿,被保安圍住打死,一個來救時被抓住,手腳綁了扔到火堆去。還有五個跳下來往巷口跑,跑在最后的一個滑了一跤,被攆上的保安拿刺刀從屁股捅了進去,一時刺刀卻拔不出來??锶龅負涑鋈?,甩了斧頭,斧頭扎在那個保安肩上,他就要奪保安的槍。沒想已經(jīng)跑出的四個人突然一嘰咕,過來扭住了匡三,大聲喊:不要殺我們,這是小隊長,我們捉他給你們!匡三吼了一句:王長理我記著你!一腳踢在那個叫王長理的襠里,王長理一哎喲,他掙脫開就跑。保安團的人卻全開了槍,扭他的那四個人倒在了地上,匡三向一堵墻跳去,那墻一人多高,竟然就跳了過去。跳過去了,摔在地上,剛要翻起,有人一把拉住他,正是三海。
三海是李得勝雷布往街西頭打過去時,他斷后,趴在一個碾盤下放槍。他的槍法準,放一槍就把過來的保安打倒一個,打倒了五個,要放第六槍,槍卻炸膛了,只好鉆進一個巷子。墻下拉住了匡三,匡三說:我要有槍,就吃不了這虧!三海也不言語,拉著他跑,見一戶人家院門掩著就進院,那戶主人是個婦女,推著不讓進,三海硬往里進,婦女大聲叫喊,匡三去捂嘴,一時又捂不住,對著兩個奶包咚咚打了兩拳,婦女翻白眼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拖到一邊用一卷席蓋了,進屋便往炕洞里鉆??锶@進去了,三海身骨子大,頭進去了肩膀不得進去,看見墻角有一個水甕,水甕里只有少半甕水,順手將一個雨帽蓋在頭上蹴進甕里。保安六七個進屋搜,沒有搜到,出門走時又回頭看了一眼,看到水甕上的雨帽動彈,過來一揭雨帽,把三海拉了出來。
* *
游擊隊再次撤進深山,這次一直撤到最偏僻的黃柏岔村。
黃柏岔村只有三戶人家,每家都有兩丈高的土院墻,墻上畫了石灰白圈防獸。石灰白圈能嚇住狼、豺和野豬、
李得勝的手傷,在來黃柏岔村的路上已敷了南瓜瓤。南瓜瓤可以治槍傷,敷上后果然痛止了,腫也往下消,胃卻又疼起來。李得勝有老胃病,一直吐酸水,在皇甫街多喝了酒,再加上不斷自責在皇甫街決策失誤,使游擊隊蒙受重大傷亡,胃病又犯了。老黑將幾十人分住到三戶人家里,讓各戶給他們先做飯,姓冉的很客氣,就起火燒水,卻在水燒開了將符和胡子燒灰讓老爹沖水喝,老爹不喝,說他腰疼要走也走不動,姓冉的自己喝了,給老黑說他去地里摘些青辣椒回來炒菜呀,跳下地塄就逃跑。哨兵發(fā)覺后喊起來,屋里跑出來三四個游擊隊員,把姓冉的壓倒,罵道:你是要山下報信?。?!拉回院子。老黑問了情況,罵道:我最恨報信的,拉出去埋了!姓冉的嚇得癱在地上,稀屎從褲腿里流出來,他爹跪在地上求饒,說他總不能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呀!老黑說:看在你爹的臉上,不埋你。自己卻親自拿了一把鐮,過去把姓冉的一個腳筋挑了。另外兩戶都乖了,把所有能吃能喝的東西全拿了出來,說住一天兩天行,住十天半月也行。李得勝趴在炕上,用另一只手給他們寫了欠條,說革命成功了,拿這欠條到蘇維埃政府兌錢,兌三倍錢!
這些山民不知道蘇維埃是什么,連老黑都不知道,那兩戶人把欠條拿走了,老黑說:蘇維埃政府?李得勝說:那就是咱們的政府。老黑說:咱們還真會有政府?李得勝說:這就是革命的目的!
這頓飯是包谷糝子胡湯,還熬了一鍋土豆南瓜,每個人都吃得肚子像氣蛤蟆。吃完不久,老黑去上茅房,茅房在屋后的坡根,要經(jīng)過菜地,菜地過去是一片白眉子蒿,房東說:你去了要跺跺腳。老黑說:啥意思?房東說:那里常鬧鬼,鬼愛吃屎,就躲在茅房里。老黑說:鬼還怕我哩!在茅房里卻發(fā)現(xiàn)有了擦屁股的紙,他不識字,卻認得這紙是李得勝給寫的那個欠條,回來就呵斥房東為什么用欠條擦屁股?房東說:我還指望你們還呀?!老黑眼一瞪,說:你不相信我們有政府?不相信我們革命成功?!嚇得房東說:成功,成功!讓李得勝重新寫了欠條,把欠條塞到了屋梁上。
待了三天,李得勝胃疼不止,開始吐血,人都下不了炕了。這得下山請郎中,買些藥,即便請不來郎中,買不來藥,也得弄些大煙膏子或罌粟殼呀。老黑不放心別人去,就反復給雷布交待了在黃柏岔一定要注意安全,他才讓房東炒了一升包谷豆,裝扮成趕集的山民,扛著一根木頭往山下去。
雷布在黃柏岔村特別小心,除了照顧李得勝,加強站崗放哨,還要給大家鼓勁。任何意外是沒有發(fā)生,但另一戶人家的事仍讓他鬧心。那戶人家是兄弟兩個,老大是傻子,沒有娶妻,長年睡在灶房的柴禾堆里,老二和媳婦睡在上房。上房五間,東西各隔了小房,中間是堂廳,四個隊員分配去住他家后,老二夫婦就晚上睡東小房,四個隊員睡西小房。原先老二夫婦睡覺,尿桶是放在炕邊的,現(xiàn)在尿桶放在堂廳,半夜里老二的媳婦要兩三次去尿桶里小便,響聲像泉水一樣叮叮咚咚,四個隊員就聽見了,翻來覆去睡不著。白天里,把這話說給別的隊員,再到晚上大家都爭著要去那家睡,甚至吵了起來。雷布了解了情況,要在往常,絕對要懲罰的,但現(xiàn)在他忍了,只是罵這些人沒水平,口太粗,見個母豬都認作是貂蟬啦?罵過了,卻讓所有隊員每四個人一組輪流去那家睡,可以聽,要求用繩子拴住胳膊,要去小便一塊去,免得一個人去了發(fā)生意外。他是第二天用石灰水在所有的墻上寫了標語,有:參加游擊隊,消滅反動派,有:建立秦嶺蘇維埃,還有了一條:打出秦嶺進省城,一人領個女學生!
* *
秦嶺里山高路遠,以前捎書帶信常常需要十天半月,如果緊急了,那就在書信角上粘一根雞毛,驛站就換馬不換人,一日兩日的必須送到。老黑扎了裹腿,扛著木頭下山,并沒有再去皇甫街,繞道去的卻是清風驛,饑了吃包谷豆,渴了喝泉水,日夜不歇,竟在第五天晌午到了清風驛北梁上虎護寺,就等著天黑了進驛街。
虎護寺算是清風驛的八景之一,但其實就是一個山洞。傳說有高僧曾在這里閉關一年,一只老虎每夜就臥在洞外守護?,F(xiàn)在的虎護寺早已沒了僧人,洞口的房子也坍了一半,老黑進去黑乎乎的,半會才看清里邊還有一尊佛像,供桌是石臺子,不見香爐,倒是蜘蛛網(wǎng)粘了他一臉一身。老黑腳心發(fā)燒,脫了鞋,才把雙腳蹬住洞壁,就聽到肚子里說話,說的什么話他聽不真,聽著聽著,突然還哼了一聲曲兒,他覺得好笑,才揉了一下肚子,那曲兒的哼聲卻是從洞外傳來的,忙提了鞋藏在佛像后,洞口進來的是匡三。老黑差點叫起來,但他把嘴捂了,心想游擊隊被打散后,匡三能在這兒,是他把四鳳也送回清風驛了嗎?就故意要捉弄一下匡三??锶前岩粋€籠子放下,又出去了,老黑跳過去翻了,籠子里是些杮餅,紅薯片子,幾塊黑豆渣餅,一個蘿卜,還有一個槲葉包,綻開槲葉包,是一疙瘩煮熟的豬鼻子。老黑就把豬鼻子拿走了。過一會兒,匡三抱著一摟干茅草進來,把干茅草鋪在地上倒頭就睡,睡下又趴在籠子里翻,突然跳起來,喊:有賊!啊賊你出來!你敢吃我的豬鼻子我就吃了你!老黑咚的從佛像后蹦下來,說:你吃誰呀?!匡三見是老黑,哇啦哭了。
匡三告訴老黑,他在炕洞里待到半夜才跑出來,皇甫街上沒有了一個游擊隊,他才又開始要飯的。在要飯中聽人說三海被抓住后割了頭,再割了塵根,割的時候沒有用刺刀,知道三海以前是挑豬閹狗的,偏找了一把小閹刀,一點一點割下來,在布告上說這一次圍剿把游擊隊的根閹了。而四鳳的事他也聽到一些消息,人是從地窖里被搜出后,同三海的頭一起押往了縣城,至今下落不明。匡三把他所知道的全說了,還說:全靠了這半個豬臉我才活下來,就剩下個鼻子,你吃吧。老黑把豬鼻子甩在匡三臉上,罵道:你這狗東西,讓你保護我媳婦哩,你活著而她被抓走了?!匡三說:我只說地窖里安全,誰知道敵人就能發(fā)現(xiàn)?他讓老黑打他,往死里打,他不會叫一聲。老黑沒有打他,窩在那里半天沒再出聲,牙齒咬得嘎嘎響。匡三害怕了,趴在地上,看著老黑把兩顆槽牙咬碎了,他說:你吐出來,吐出來。老黑竟一梗脖子咽了??锶桶l(fā)誓說他要立功,立功贖罪,讓老黑先留在寺里,他去驛街的藥鋪里買藥。他走出了洞,又返回來,給老黑交待,如果半夜里他沒回來,到天亮還沒回來,那就是他被敵人捉住殺頭了,求老黑以后在這寺后給他修個墳,祭奠時多放些蒸饃,黑饃白饃都行,不要讓他成了餓死鬼。
* *
但是,匡三并沒有到驛街去,他是來找我了。
我在王屋坪唱完一場陰歌后,又被請去了澗子寨,澗子寨在清風驛到皇甫街的官道上,那里有個藥鋪,老板姓徐。這藥鋪為清風驛廣仁堂藥店的分店,實際上是廣仁堂的一個藥材收購點。徐老板是廣仁堂王掌柜的外甥,十多年一直跟著舅舅。王掌柜在院子里的杮樹下埋了銀元,埋時徐是知道的,可過了幾年再挖銀元時卻沒挖到,王就問徐這是咋回事?徐說銀元在地下會跑的,徐說的是實話,銀元在地下的確會跑的,但王聽了竟懷疑了徐,雖然后來王在院墻外的梨樹下挖到了銀元,相信了徐,而徐再不肯在廣仁堂干了,就到了澗子寨收購店來當小老板。徐只有一個兒子,為了以后能有勢力,將兒子送去縣保安團當了兵,沒想皇甫街一仗,兒子被打死了,便托人請了我去店里。我去后才知道徐的兒子才二十三歲,沒結過婚,徐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了鄰村一個病死女子的家人,那女子也是未婚,兩家商定了給兩個孩子辦陰婚。我說:我是唱陰歌的,這結婚的事屬于陽,得鬧陽歌。徐老板說:咱這一帶沒有鬧陽歌的呀,再說給孩子結婚也是陰婚。我就這樣留在了澗子寨。澗子寨住戶分散,藥店建在村子最高的坡頭上,辦陰婚的那天,門上的白聯(lián)換成了紅聯(lián),靈堂上也撤了白紗掛起了紅帳,那兒子的棺材和女子的棺材就在鑼鼓敲打聲中并排安放,我當然也換了腔調,唱的是:打起扁鼓把歌唱,來到婚家院門上,院門外抬頭看,一對白雞立門檔。管家開言道,唱師唱師,那不是一對白雞,那是一對鳳凰。鳳凰鳳凰閃兩旁,讓我唱師早進華堂。來到婚家上房門,一對黑犬臥門墩。管家開言道,唱師唱師,那不是一對黑犬,那是一對麒麟。麒麟兩旁分,讓我進去鬧新婚。到了上房里,我繞著兩副棺材唱起了《十八扯》?!妒顺丁肪褪菛|拉被子西扯氈,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下的牛鬼蛇神,天上地下之間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豬狗牛羊,柴米油鹽,只要記性好,能順嘴編排,沒有什么不可唱的。我正唱到:哮喘哥你聽著,前世你說話愛嘟囔,今生喉嚨里有風箱。麻子哥你聽著,前世和豬爭過糠,今生里你的臉不光。跛子哥你聽著,前世你偷摘人家梨,今生走路腿不齊。旁邊看熱鬧的還真有個跛腿的,他拿長桿子煙鍋子敲我頭,說:前世里嘴里生過蛆,今生你就當唱師!大伙哈哈大笑,我也笑了,正笑哩,保長來了,院門口有人喊:保長行禮了!但保長并不是來行禮的,他提了一面鑼,咣咣咣敲了三下,宣布:保安團今日押解了在皇甫街活捉的游擊隊匪徒往縣城去,要經(jīng)過澗子寨,上邊要求沿途村民都得出去看!徐老板一聽保安團,自個就又哭起來,哭得直翻白眼,眾人趕緊舀碗漿水往嘴里灌,摩挲了一陣心口才緩過氣來。保長沒讓徐老板去,我說:我不是澗子寨的人,我陪徐老板吧。保長說:你在我的地盤上你就得聽我的,去!趕了所有人都站在了官道邊。
在被押解的人中,我看見了四鳳,她穿著一件新衣服,卻沾滿了血,擔著一個擔子,擔子的前籠里放了塊石頭,后籠里就放著她哥三海的頭,嘴張著,塞著一條塵根。四鳳沒有朝人群看,一直在和她哥說話,說爹和娘是在你當了游擊隊后被抓去了鎮(zhèn)公所,受不了折磨和羞辱才上吊死了,是用根繩子拴在窗欞上,一個吊死在窗里一個吊死在窗外。說清風驛東街口的柳姑娘對你一直有意,但你當游擊隊了,她才嫁給了街后村賣掛面的張小四。說你怎么就藏在水甕里呢,藏好了為什么又要動呢?說一月前夜里她做了個夢,夢見一群狗和豬在自家的院子里說話,它們都是被你閹過挑過的。接著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或者停下步說她要尿呀。保安團的人卻用樹條子抽打,說:尿呀,往褲襠里尿呀!褲腳里就流下血尿。就在四鳳后邊,是一頭驢,馱了五個受了重傷的游擊隊員,他們一個壓一個被壘起來。押解的保安停下來坐在榆樹下歇息,驢先站著,后來四蹄就跪下了,再往起拉不起來,有人就說:這么重的傷,不到縣城就該死了,還累驢干啥,干脆挖坑一埋算了!便有個當頭目的拿棍兒在五個傷員身上敲,敲一個不動彈,再敲一個不動彈,又敲了三個,其中一個呻吟,兩個也不動彈。就下令埋了。要埋就得挖坑,保長讓村里人挖了坑,卻沒人往坑里抬死人,他們就拉著那些尸體的一條腿或一只胳膊扔進了坑。我說:要放平呀!村里人說:那你去放平!我便下了坑,將四個尸體一排頭朝西腳朝東放平。有一個在拉時掉了一只鞋,我說:看鞋在沒在驢那兒?果然鞋遺在驢那兒,被踢進坑里,又扔進了最后一具尸體。但我在搬動這具尸體時,尸體說:你把我面朝下。我這才知道他還未死,就對那個頭目說:這個人還活著。頭目說:就你多事?!上來,填土??!那人嘴張著還要說話,而我已聽不清,俯下身了,他在說:面朝下了填土不砸臉。我說:噢。翻他的身。他又說:以后有人來,你說王朗就埋在這。我把他的臉剛朝下放好,坑上就開始填土,急忙爬出來,一會兒那坑就填平了。
以后的四五天,每當我一個人在藥鋪里,風刮得呼呼響,耳邊老覺得是那個王朗在說話。有一個夜里,我已經(jīng)睡了,突然聽見門在響,唰啦唰啦,我心里還埋怨:這么晚了誰還來買藥材?穿了衣服下炕,從門縫往外一看,竟然是一只狼!這只狼一身灰毛,眼睛發(fā)綠,用前爪抓了一會兒門,臥來低聲嗚嗚,又掉過頭去,用后爪刨了土,土就撒在門上,又是嗚嗚,好像是讓開門。澗子寨一帶狼多,這我是知道的,當然就不開門,還在門后又加了一道橫杠。那狼見不開門,就把什么東西叼著放在了臺階上,然后坐在臺階下再次嗚嗚地叫,叫過三聲,轉身才走了。這一夜我沒敢出門去尿,直到第二天太陽泛紅,徐老板來了開的門,門口放著一個銀項圈。這明顯是狼吃了或搶了誰家孩子,將孩子戴著的銀項圈給我的,可狼為什么要把銀項圈給我呢?納悶到晌午,忽然明白,我把那個叫王朗的游擊隊員面朝下了沒讓埋時土石砸著他的臉,而可能是我聽錯了,他不叫王朗叫王狼吧,陰魂附了這只狼,來感謝我的?!于是我在做好了晌午飯,端了一碗去埋人坑祭那些死鬼,就碰著了匡三。
匡三穿了一件很爛的衣服,可以說半個屁股都露了出來,頭上戴著草帽,走路一瘸一跛。他完全不是以前的匡三了,但我一眼認出他就是匡三。我一把將他拉到大樹后,說:你咋敢從這兒走?匡三說:這官道我不能走?!我說:你不是跟老黑走了嗎,老黑是游擊隊的,到處貼著捉拿老黑的布告哩??锶f:誰說我跟老黑走了?我跟他走出清風驛就不跟他了!匡三把祭在那里的一碗飯端起來吃,問我怎么在這兒,我說了我住在徐老板的藥鋪里,他就要跟我到藥鋪去,我沒讓他去,謊說我得去村里某某家辦事呀,就匆匆離開,他在后邊還說:你祭飯也不用個大碗?!
* *
那一夜,徐老板仍是去住了澗子寨坡底的房子里,只留下我還在藥鋪看門。坡底的那家是個寡婦,徐老板和寡婦相好只給我知道,我說過,你放心我住在藥鋪呀,他說你陰陽兩界往來的人,誰敢惹你,何況藥材你又不能當飯吃!徐老板信任我,我就煮了一壺茶慢慢喝呀,匡三就尋了來,說他要買藥。可他買藥只說藥名卻認不得藥樣,我也認不得,他讓我?guī)フ倚炖习?。我不愿意。他說你不帶我找也行,就在鋪子里找吃的,一時沒找到吃的,便鞋不脫衣不解睡在我的炕上了,說今黑他不走了,明日后日也不走了,熱糯米糕就粘在你狗牙上。我沒了辦法,只好帶他去敲坡底那家寡婦的門。敲了幾下,屋里有動靜就是不開,我說:是我。 門開了,徐老板是滿頭的麥糠,披著衣服披反了,罵道:三更半夜的鬼催命呀?!我說有急事,他說:有急事你不吭聲就只會打門?!我知道他是在敲門時藏到柴草棚里去了,后來聽出我的聲才出來的。他說:啥事等不到天亮?匡三卻一下子擠進去,說他是買藥的。徐老板說:你是誰?匡三說:你賣藥的認錢還是認人?就報了一堆藥名。徐老板討厭了匡三,說:病人沒來,這藥不能賣??锶龅刈兞四?,說他是給秦嶺游擊隊買藥的,你賣不賣?游擊隊幾百號人就在這南山里住著,過不了三天要來清風驛呀!徐老板說:你別唬我,游擊隊被打散了,沒了那么多人的??锶f:信不信由你,這是給李得勝隊長買的。徐老板說:你以為我認不得李得勝嗎,以前他在清風驛時見我不笑不說話的。匡三說:那就好了,這藥我不買了,你得親自去給他看病了,你現(xiàn)在就跟我走!徐老板說:吃屎的倒把屙尿的纏上了!甭說我不去,就是去,我這一個眼睛摸黑能去?徐老板是從小就右眼失明,他指著右眼讓匡三看。匡三說:獨眼呀!便在懷里掏,掏出了一把刀。匡三還揣著刀,嚇了我一跳,徐老板也打了個哆嗦,但匡三是用刀把他的草鞋帶割斷扔了,換上了炕邊的一雙新布鞋。那炕邊還有一雙鞋,是繡花鞋,匡三往炕上看了一下,半個炕上是窗子照進來的月光,一堆被子里還睡有人,人一直沒動彈??锶f:你嫌是摸黑,就是大白天,你那右眼還不是黑的?!徐老板再沒話說,把衣服穿好,我們就又到藥鋪,他裝了半背簍草藥跟著匡三走了。
* *
匡三領了徐老板先去虎護寺見老黑,他是用繩一頭綁在徐老板的手上,一頭綁在自己的手上。三人連夜進的深山。李得勝喝了三天湯藥胃疼止住了。徐老板臨下山時,李得勝讓老黑和徐老板拜把子,徐老板一走,老黑說:我就拜個獨眼龍?李得勝說:我擔心他舉報。老黑說:他敢?!
徐老板果然沒有舉報,而且以采藥為名,還進山又送了幾次藥。
徐老板多年以來都是出診的次數(shù)少,也很少采藥,都是坐在藥鋪里收購和制作,而近來常進山,澗子寨的保長就起了懷疑。他雖然沒有引保安團過來審問,卻三天兩頭到藥鋪來喝茶吃煙,什么都不說,臨走把活捉李得勝和老黑的布告就貼在門上和墻上。這期間匡三來過一次,看了布告,有些不舒服,說:我也是游擊隊的小隊長呀,沒我的名字?!晚上翻院墻進了保長家,保長起來小便,一點煤油燈,中堂的柜蓋上坐著匡三,嚇了一跳,說:你是誰?匡三說:游擊隊的匡三!保長說:我不認識你。匡三說:你現(xiàn)在認!拿槍指著保長,把揣在懷里的一疙瘩布告扔過來,要保長吃進肚里。保長說這吃不下去??锶専思埢页裕”iL燒了半碗的灰,用水沖著喝了??锶f:你要再敢去藥鋪門上貼布告,我就把你一保人從東往西全殺光!保長磕頭作揖,保證再不生事,當下還給了二十塊大洋。
這事發(fā)生不久,我到了別的地方去唱陰歌,從此再沒去過澗子寨。
* *
澗子寨在官道邊,保安團去皇甫街,或是從皇甫街回縣城,都要在澗子寨歇息,而藥鋪又是秦嶺游擊隊的一個秘密聯(lián)絡點,澗子寨的保長就兩頭為人。他會畫畫,兒子還在縣城開了個畫店,縣保安團的人來了,當然就迎到家里,打開一壇酒,當場給畫一個鷹,上邊題寫英雄二字。秦嶺游擊隊的人來了,不到他家去,他一得知消息便提一壇酒,也送一張畫,畫的還是一個鷹,上邊題寫著:英雄。游擊隊的人每每喝了酒,畫是不帶走的,藥鋪里的墻上已掛了八張鷹畫。到了第二年四月,桃花開得白生生的,李得勝右手傷好后,成了雞爪子,連筷子都握不住,他練習用左手打槍,但胃病又犯了,再熬湯藥喝已不濟事,吃啥吐啥,人瘦得失了形。老黑陪著在藥鋪多住了些日子。在十六日那天晌午,澗子寨一戶人家生孫子,徐老板讓那個寡婦去討要孩子的胎盤,說把胎盤烘干研粉讓李得勝喝,或許能補補元氣。寡婦去了,人家不給,認為孩子的胎衣要埋在樹下了孩子就會像樹一樣長得旺。老黑一聽,提著槍出去了,不一會兒拿回來了胎盤。徐老板說:你咋能要到的?老黑說:只要能治病,就是孩子沒生出來,都要從他娘的肚子里要胎盤的!徐老板洗了胎盤切碎,把瓦在炭火上燒紅,再把胎盤碎塊放上去烘干。正烘干著,保安團要來澗子寨,保長忙派人來報信,讓李得勝和老黑快跑??衫畹脛僖呀?jīng)走不動了,老黑要背著李得勝從坡后鉆到溝里去,李得勝說:咱到他家去,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老黑就背了李得勝去了保長家,保長說了聲爺呀,只好讓他們藏在中堂的夾墻里。老黑沒想到中堂的墻是夾層,里邊有洋元,絲綢,還有大煙膏子,就對保長說:向你借錢的時候你哭窮哩,竟然有這么多的好東西?!保長一臉尷尬,說:你看上啥你拿啥。李得勝說:這些我們一樣都不要,你讓老娘也進來看管著,你就放心了。保長明白李得勝的意思,說:這你還不信我嗎?把老娘叫來也待在夾墻。幾個人藏好,保長就去官道上迎接保安團的人,取了酒壇,又鋪了畫案,畫案就在中堂,開始畫鷹。天并不熱,保長汗流滿面,保安團長說:你咋出這多汗?保長說:穿得厚,穿得厚了。當下脫了外套,留下緊身褂,還說:窮汗富油,我啥時能像你滿臉油光光的那就活成人了!
躲過了一劫,只說李得勝命大,沒想二十二日又吐了血,人就昏過去,竟再叫不醒。后半夜遠處傳來幾聲叫,徐老板問老黑:是不是貓頭鷹在叫喚?寡婦說:是貓頭鷹在叫喚。徐老板說:壞了壞了,人不行了。老黑還哭了一句:閉嘴!李得勝就咯兒咽了一口氣,真的死了。老黑抓住徐老板就打,徐老板說:你不打我,咱看咋樣處理后事呀!老黑去喝了一瓢漿水,才冷靜下來。
沒有棺材,又不能設靈堂,李得勝被連夜埋在了寡婦家的蓖麻地里,也沒有隆墳堆。埋過了,仍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就把整塊蓖麻地都翻了一遍,不顯得新動了一塊土。天亮的時候剛剛翻完地,鄰村的一個人起得早拾糞,過來問:咋把蓖麻鏟了?寡婦說:種苜蓿呀,起來這么早就拾糞呀?拾糞人說:起來早不一定能拾到糞么,啥時候糞讓我一個人拾就好了!蓖麻長得好好的怎么就鏟了種苜蓿?寡婦說:種苜蓿好么,你要這糞由你一個人拾,那你當縣長么!拾糞人嘿嘿地笑,說:地全翻了,你家沒有牛嗎?老黑不耐煩了,說:去吧去吧,關你屁事,淡話這多?!拾糞人說:徐老板我認識,應該來幫忙的,你是誰?老黑吼了一聲:滾!嚇得拾糞人趕忙走了。
就是老黑這一聲吼,惹下了大禍。拾糞人是個光棍,平日里見了寡婦就愛搭訕,他耳聞寡婦和徐老板相好,心里就恨徐老板,也耳聞游擊隊李得勝到藥鋪買藥看過病,還盼著讓保安團知道了來收拾徐老板。他不認識老黑,受了老黑呵斥,窩了一肚子火,回到他村后,村口牌樓上貼著布告,順便瞅了一眼,上面的字不認得,照片上的人卻有幾分像剛才吼他的黑臉,就把這話說給了村里一個財東。這財東頭一天剛從清風驛回來,知道鎮(zhèn)保安隊正在清風驛扒了三海家的一院房子,又挖了三海家的祖墳,就立馬跑去報告了保安隊,保安隊又以最快速度撲來,讓拾糞人領了到寡婦家去查問。寡婦經(jīng)不住拷打,說了原委,保安隊就圍住了藥鋪。
埋葬了李得勝,老黑和徐老板在藥鋪里收拾了李得勝的遺物,準備著吃了飯就離開。飯端上桌了,多放一雙筷子,才說:隊長,你吃,你吃過了我吃。門前土場上就來了一群保安,叭叭叭一陣放槍。老黑帶了徐老板從后門就跑。徐老板眼睛不好,路上被石頭絆倒了幾次,說:老黑,你害了我!老黑返身來拉,左腿被子彈打中,老黑說:你才害我哩!最終還是逃脫了,逃到清風驛北邊的一個村子外的磚瓦窯里。
這磚瓦窯早已廢棄了,窯旁邊的地里才出了土豆苗,兩人藏了一天,又饑又渴,老黑出去刨土豆苗下的土豆,那些土豆是切開了拌著草木灰和雞糞,加上已生出了苗,就成了蔫癟,他們擦了擦灰土和雞糞還是吃了。但老黑在刨土豆時在地壟上拐了一下,受傷的左腿就徹底折了,骨頭茬子都露出來。徐老板把衣服撕了條兒給老黑扎腿,老黑嘴里叼著柴棍兒,把柴棍兒都咬斷了,說:這是啥村?徐老板說:臥黑溝村。老黑說:咋叫這么難聽的名字?徐老板突然叫苦:壞了壞了,你叫老黑,這犯地名了!老黑說:呸呸呸,你就會說霉話!徐老板再沒說話,只是唉聲嘆氣。天一黑,徐老板對老黑說骨頭折了這得尋找塊木板和繩子把腿固定起來,就叮嚀老黑不要走動,就靜靜待在窯里,他就出去了。徐老板一走,便再沒回來。
老黑在窯里待著,天明還沒見徐老板回來,就趴在窯的磚縫朝外看,又看了一天,眉毛在磚墻上都磨掉了,只見前邊的大路上時不時有保安隊的人經(jīng)過。再熬到了天黑,他硬是拖著腿爬出來,爬到村口,那里生了一堆大火,四五個保安在那里守著,他又爬進一個麥草垛里等待時機。村里的雞開始叫二遍了,聽見一片吵鬧,扒開麥草看時,是保安在盤查一個婦女。婦女披頭散發(fā),挺著個大肚子,大聲叫:我要過去,我是驛街上的,我要過去!保安就是不讓她過,來了另一個保安,說:這是個瘋子,半個月前我在雞洼村見過,讓過去吧。那些保安說:瘋子了還懷孕,懷的是誰的種?婦女說:懷的是游擊隊老黑的種!立即那些人就問:你是老黑什么人?婦女說:老黑是我男人!老黑聽了嚇了一跳,心想她是四鳳?定眼看時,就是四鳳。仍不相信,揉了眼再看,真真正正的四鳳啊!瘋了,瘋得沒個人樣了,兩年多沒見,四鳳是怎么活下來的,她懷的是誰的孩子呢?!老黑把頭埋下去,眼淚長流,不愿意看到四鳳。但四鳳仍在叫:老黑是我男人!我男人也有槍哩!保安聽出她在說瘋話了,嘎嘎笑,一個說:這瘋子一定是被誰強奸了。一個說:別人能奸,咱也就奸么!而另一個便走到四鳳跟前,說:是嗎,讓我看看老黑的種!嘩啦把四鳳的襖兒撕開。老黑是這時從麥草垛里撲出來,撲出來竟然站得挺挺的,舉槍就打。第一槍打倒了撕襖的,第二槍打倒了那個說要強奸的,第三槍他打的是四鳳,他不愿意四鳳再活在這世上,第四槍還要打火堆邊的瘦高個,瘦高個先開槍把老黑打倒了。
* *
在藥鋪里沒有抓到老黑,保安隊惱羞成怒,拉了寡婦去挖李得勝的尸體,寡婦已嚇糊涂了,一大片新翻過土的蓖麻地,她說不清埋在哪兒。保安隊讓保長召集全村人,拿镢頭從地的東頭齊齊往西頭挖, 挖出了李得勝,就在太陽穴上打了一槍。為了證實李得勝是他們擊斃的,保安隊讓寡婦回去捉雞,捉了雞來扭斷脖子,偏讓寡婦把雞血往槍眼上涂,寡婦說:你別恨我,你別恨我!一頭栽下去人就沒氣了。
李得勝的尸體被運到縣城,頭割下來,懸掛在城門樓上。刮了兩天大風,塵土黑天灰地,第三天李得勝的頭不見了。到處流傳,說李得勝的頭是秦嶺游擊隊的殘部搶了去,也有說是飛來兩只老鷹,一嘴叼著一只耳朵抬著去了。這些傳說是真是假,誰也說不清,但城門樓上有三處被砸壞,碎磚塊還在那里,也有老鷹屙下的稀糞,白花花的像石灰水一樣在城墻上淋著三尺長一道。
不久,正陽鎮(zhèn)公所就押解來了老黑。老黑的雙腿全斷了,走不成路,被蘸了水的麻繩五花大綁,用杠子抬著。沿途的村莊,保長們都敲鑼讓村民去看,就有財東家放鞭炮,往老黑的臉上唾,濃痰糊了老黑的眼。原先那個保安隊姓嚴的,家在清風驛東十里鋪,他爹得知要押解老黑從村口過,早早就在路邊擺了兒子的靈牌,等老黑抬過來,就對著靈牌喊:兒呀,你看看,他老黑也有今天!然后哈哈大笑,笑著笑著不笑了,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耳孔里往出流血。
王世貞的姨太太已經(jīng)改嫁了縣城泰裕糧莊的陸掌柜,生下的兒子再沒姓王而姓了陸,陸掌柜和縣長是姑表親,她得知老黑被抓后也來到正陽鎮(zhèn)公所,要求能剜了老黑的心祭奠王世貞。
這一天,鎮(zhèn)公所大院里設了王世貞的靈桌,擺上了豬頭牛頭,姨太太燒紙灑酒,老黑就被拖了出來。天上的太陽正紅,像油盆子一樣,老黑仰頭看了,覺得有些熱,說:來點雨就好!果然一顆雨就落下來,也就是一顆,黃豆大的,在老黑的額顱上濺了。新任的鎮(zhèn)黨部書記姓林,早年在省城念書的時候和李得勝還是同學,王世貞當鎮(zhèn)黨部書記一閑下來要端個水煙鍋子吸,他不吸煙,愛玩弄折扇,倒像是戲臺上的秀才?,F(xiàn)在林書記審問老黑了,手上的折扇一會兒打開一會兒合起,他是第一次見到老黑,說:哈真?zhèn)€是黑!老黑說:我娘生我的時候蝗蟲把天遮黑了。姓林的說:傳說中你能上天入地的呀,怎么就把你給抓住了?老黑說:我犯了地名,不該到臥黑溝村。姓林的說:你知道為什么在臥黑溝村沒有擊斃你嗎?老黑說:是你要當面感謝我吧。姓林的說:我要感謝你?老黑說:我不殺了王世貞,你當不上黨部書記呀!姓林的把打開的折扇嘩地收了,說:那你為什么要殺王世貞?老黑說:我需要槍。姓林的說:你活著就為了槍?!老黑說:我就是一桿槍!王世貞的姨太太就叫道:老黑,你個沒良心的賊,你誰殺不了你殺你的恩人?!老黑說:我今天就把命還給他。姓林的說:是得把命還他,不但你還,你兒也得還。就讓保安把四鳳抬了出來。四鳳已經(jīng)死了,腳手被拉扯后,用刀要剖肚子。老黑說:把她臉蓋上。四鳳的眼睛還睜著,剖肚子的保安就把四鳳的襖割下一片,蓋住了臉。孩子被挑出來了,是個男孩,用刀像剁豬草一樣剁成碎塊。老黑說:那不是我兒,使勁剁!姓林的把折扇拍在桌子上了,說:你怎么個還命?老黑說:我是子彈打在王世貞的眉心的,你也往我眉心打,你要是打偏了,我笑話你!姓林的又是笑了,說:我可不會打槍。幾個保安就扛來一頁門扇,把老黑壓在了門扇上,開始拿四顆鐵打的長釘子釘起手和腳。老黑沒有喊叫,瞪著眼睛看砸釘?shù)娜?,左手的長釘砸了兩下砸進去了,右手的長釘砸了四下還沒砸好,老黑說:你能干個
* *
三海李得勝和老黑相繼死去,秦嶺游擊隊的領導只剩下雷布,雷布宣布游擊隊暫時解散,而他帶了三個人發(fā)誓要殺了正陽鎮(zhèn)黨部書記和王世貞原來的姨太太。他們化裝成看客,到正陽鎮(zhèn)的關帝廟里燒了香,就去了鎮(zhèn)公所的那條街上。鎮(zhèn)公所門前原是一排子楊樹,楊樹已經(jīng)砍伐了,據(jù)說是鎮(zhèn)公所里常常鬧鬼,還能聽到鬼在拍手,后來發(fā)現(xiàn)是楊樹葉子在夜風中老響,就把楊樹全伐了。門口又新增了一道崗哨,誰也不能靠近,連給鎮(zhèn)公所伙房里買菜的,出入都得登記和搜身。雷布他們四人無法偷襲,曾想過在鎮(zhèn)公所對門的街上尋戶人家,挖條地道鉆過去,尋了幾戶人家,沒人讓他們租住,甚至還被一戶人家認出了雷布,雷布他們趕緊撤出了正陽鎮(zhèn),而鎮(zhèn)公所從此也做了防備,在院子里埋了一口甕,甕里灌上水,派人日夜觀察甕里水的動靜。雷布他們在南山的茍樹洼村待了三天,日夜在哭,頭發(fā)就都白了。鎮(zhèn)保安隊繼續(xù)在追捕他們,一度是見了白頭發(fā)的都抓。
當我在騾馬古道的寺坪鎮(zhèn)為人唱陰歌時,那天中午吃完飯,我在集市上轉悠,正探頭看旁邊有人在捏面人,一個挑著繒籮擔子的人過來,挑子前頭是一壘大大小小的籮,挑子后是一捆繒籮的竹篾子,我也沒在意,還給他讓了讓道兒,他經(jīng)過我身邊時卻踩了一下我的腳,氣得我說:把你腳墊疼了吧?!那人低聲說:到前邊樹下說話。我定眼一看,是雷布。我沒敢吱聲,先去了前邊橋頭的樹下,后來他來了,我說:你咋還敢亂跑?他說:我是死了沒埋的人。我們互問了一些情況,雷布請求我為三海李得勝老黑唱一回陰歌,說他們死得那樣慘,尸體不全,沒有入土,現(xiàn)在仍是孤魂野鬼,難道就不能讓他們再托生嗎?我說憑你這份義氣,我就應該唱,但唱陰歌要在喪事場面上唱,那我該在哪兒為他們唱呀?!雷布就說他要用木頭刻出三海、李得勝和老黑的頭,然后挖個墓一塊兒安葬了唱,墓就挖在他老家那兒的竺山那兒吧。我說要刻也給四鳳刻一個頭,并應承等他一切都弄好了,到清風驛找德發(fā)店的伙計禿子,禿子知道我的行蹤會及時通知我的。
但是,雷布再沒有找過我,我甚至去了一趟清風驛還問過禿子,禿子也說沒見過雷布。而倒是在三個月后的一天夜里,月明星稀,遠近都沒了人,我在山坳里找了四塊石頭,石頭上分別寫了三海、李得勝、老黑和四鳳的名字,挖坑埋了,然后就坐在那里唱。先唱的是《開四面》,再唱的《敬五方》,開的是東西南北大門,敬的是金木水火土寶藏,以使亡魂入地府上天堂各路都有迎駕的神靈。再后來唱《悔恨歌》:臘月里來女兒探娘,探了一年都是忙,蒸上十雙饃,稱上二斤糖,大娃慢慢吃,小娃挎背上,來到爹娘大門上,手扒門框往里望,油漆棺材當堂放,叫了一聲爹,哭了一聲娘,一年到頭想爹娘,爹娘臨了沒有看上。唱著唱著,我感覺到了不遠處的草叢里來了不吭聲的豹子,也來了野豬,蹲在那里不動,還來了長尾巴的狐貍和穿了花衣服的蛇。它們沒有傷害我的意思,我也不停唱,沒有逃跑。唱完了,我起身要走,它們也起身各自分散,山坳里就刮開了風,草叢里開著拳大的白花,一瞬間,在風里全飛了,像一群鴿子。
后來,我打聽了,那花名字就叫鴿子花。
* *
雷布四人進不了鎮(zhèn)公所,就去了鎮(zhèn)黨部書記的老家程家堡,挖他的祖墳。挖開祖墳,里邊盤著一條蛇,墳里有蛇那是預示著后輩人能升官,他們把那蛇斬了,又把一堆骨殖掏出來用腳踩,還潑了一盆子狗血。至于王世貞原來的姨太太,打聽到住在縣城甘露巷,蹲了幾天巷口沒碰到,四月八日過廟會,她去廟會上買香粉,雷布走過去叫了聲:陸太太。那女的應了一句,還沒轉過身來,一條麻袋就從頭上套下去,被扛著跑了。扛到倒流河邊,四個人商量著怎么個處死,那時他們已沒有了幾顆子彈,還舍不得用,想拿木棒亂砸還是系一塊石頭沉到深潭去。卻又好奇這女人到底是啥模樣,能讓王世貞娶了又能讓陸掌柜娶?解開了麻袋,一個說:果然長得好!一個說:臉長得好心腸毒哩!這女人問了是誰,知道來的是秦嶺游擊隊的人,就沒再求饒,也沒哭,說:讓我涂脂抹粉了再殺。這話倒提醒了雷布,便哼哼哼地笑著,拿刀在她臉上寫字,鼻梁以上寫了個老字,鼻梁以下寫了個黑字,臉就皮開肉綻,血水長流,然后拉了另外三人揚長而去。那三人不解,說:不殺她了?!雷布說:讓她去活吧!
報了仇,雷布四人一時不知下來該怎么辦,先是決定把槍埋了,改名換姓到大深山給財東家當長工去,但心里總是不甘,鬧騰了這么多年為的是不再當農(nóng)民,到頭來還是去種莊稼?把槍埋了后又把槍刨出來哭。其中一個就提出既然拿槍拿慣了,也干不了別的活,那索性投奔周百華去。周百華是嶺寧縣竹林鎮(zhèn)的大財東,仗著其舅是省城西北軍的一個旅長,他在家有自己的武裝,越發(fā)展越大,嶺寧縣保安團拿他沒辦法,便默許著他獨霸一方。周百華排行老二,人稱二先生,勢力大后,卻兔子不吃窩邊草,待家鄉(xiāng)人友善,修路筑橋,開設粥棚,還辦了學校,免費讓學生讀書,號稱自治。竹林鎮(zhèn)家家戶戶家里沒掛蔣中正的像,貼著他的像。李得勝在多年前,曾去過竹林鎮(zhèn)讓周百華加入秦嶺游擊隊,甚至提出游擊隊擴大后,周百華做司令,他做政委。但周百華沒同意。此后他們再沒往來,也互不侵犯。當一人提出投奔周百華,另外兩人反對,說當年是讓周百華參加游擊隊的,而現(xiàn)在咱去投奔他?!可是,不投奔周百華又難以生存,他們就沒了主意,雷布說:事情到了這一步,那就讓天斷吧。掏出一枚銀元,以正面為去竹林鎮(zhèn),以反面為去當長工,往空中一擲,銀元落地是正面。雷布說:是去竹林鎮(zhèn)?一次不算數(shù),咱三擲二勝吧。又擲了一次,是正面,再擲了一次,還是正面。四個人去了竹林鎮(zhèn)。
去竹林鎮(zhèn),還不知周百華肯不肯接納,四個人也做了準備,如果周百華要消滅他們,見機行事,與他拼打。可是,竹林鎮(zhèn)的防守把消息通報了周百華,周百華來見他們時頭上纏了一條白紗。雷布說:我們來得不是時候,二先生有重孝在身?周百華說:我是給李得勝老黑他們致哀??!就這一句話,雷布落了淚,把槍交給了周百華,另外三人也把槍放在桌上。周百華說:當兵的人怎么不隨身帶槍呢?拿上,都拿上!領了他們就在鎮(zhèn)街上轉,轉到街十字路口,那里有一個石碑,四四方方,高達三丈,周百華念碑上的字:自閉桃源稱太古,欲栽大木柱長天。念畢,說:我雖有武裝,但我見不得打打殺殺,治鎮(zhèn)如治家,仁德為上。你們如肯愿意,就去經(jīng)管林場吧。
匡三沒有跟隨雷布,當后來得知雷布他們挖了姓林的祖墳,毀了王世貞姨太太面容,也去找過雷布,但沒有找到,就獨自去報復告密的拾糞人和那個兒子當保安的財東??h黨部獎給了拾糞人和財東各十塊大洋,財東的兒子領了賞回到了鎮(zhèn)保安隊,拾糞人背著大洋返回時,在清風驛的二道梁上被一個土匪搶了褡褳,又把他推到梁下摔死了??锶龥]有在拾糞人身上出惡氣,便打聽到財東家,半夜里翻院墻進去,正好財東的老婆上廁所,一刀捅死在蹲坑里,進了上房,東廂屋炕上睡熟著財東,照著肚子把刀扎下去,竟扎透了,刀一時拔不出來。西廂屋睡的是兒媳,聽見動靜,端了鐵燈臺過來問有事嗎,匡三奪過燈臺就往她頭上砸,只一下就砸死了。此后,逃往三臺縣,恢復了老行當,流浪乞討。
* *
又過了兩年,七月十五日夜里竺山上又落隕石,這一次不是流星雨,是掉下來一塊笸籃大的石頭,把地砸了一個五丈深的大坑。人人都說這是天裂了,要出大事呀,誰也不敢去撿,其實是誰也撿不了。那大坑后來下雨聚水,里邊生了龜和蛇,有兩戶人家的兒媳尋短見,跳進去再沒撈出來。到了十月,共產(chǎn)黨的二十五軍從湖北進入秦嶺,計劃北上延安,國民黨的西北軍也就開進秦嶺圍截追堵,雙方展開了長達三年七個月的拉鋸戰(zhàn)。
二十五軍一來,雷布四人便脫離了周百華,又尋找到了匡三和那些失散的同伙,重組秦嶺游擊隊。二十五軍曾在十里峽遭西北軍堵住了峽的前后口,游擊隊帶領從一條溝里成功轉移,二十五軍就給了游擊隊一批武器。有了這批武器,游擊隊發(fā)展壯大隊伍,人數(shù)比李得勝時期多了一倍。但是,二十五軍在一次戰(zhàn)斗中,命令游擊隊襲擊敵軍的后勤車隊,游擊隊為了保存實力沒有去。后來又讓給籌集糧食,明明籌集到了一百石糧,卻只給二十五軍運去了三十石,其余的七十石藏在一個山洞,竟然被保安團發(fā)現(xiàn)又一把火全燒了。二十五軍的首長很生氣,派一位姓鄧的任游擊隊政委。姓鄧的來后以肅清異己分子名義,處決了八名游擊隊的人,其中就有雷布最早帶領的那三個人。雷布和姓鄧的意見不和,時常爭吵。二十五軍和西北軍又打了一仗,命令游擊隊去東山埡阻擊敵人的增援,敵軍來增援的是三個團和兩個縣的保安,游擊隊打了三天三夜,最后撤出了姓鄧的等五個人,其余全部戰(zhàn)死,包括雷布??锶窃谡檀虻降谌煸缟?,雷布讓他去二十五軍軍部送信,等他再返回東山埡,仗已經(jīng)結束了。聽當?shù)厝酥v,雷布犧牲在東山埡左邊溝里的一棵白皮松下,他往前沖的時候中了彈,子彈從身后打的,當時倒下去就死了??锶罂蘖艘粓觯坏迷偃チ硕遘?。在二十五軍找到了姓鄧的,詢問雷布的死為什么是子彈從身后打中的,這子彈是誰打的?姓鄧的說,誰打的我怎么說得清,戰(zhàn)場上的子彈長眼睛嗎?匡三隨后被編入二十五軍,第二年部隊終于到達延安。
* *
解放后,正陽鎮(zhèn)為秦嶺游擊隊修建了烈士陵園,每一個墓里都埋一個木頭刻的人,并寫著名字??棠救藭r,匡三親自來指導,因為只有他知道游擊隊先后有多少人,每個人又都長著什么模樣。那時的匡三已住在州城,州城改為秦嶺專署所在地后,他是秦嶺軍分區(qū)司令。整個秦嶺市,有兩個人以民主人士的身份在政府里任事,一個是竹林鎮(zhèn)的周百華做了嶺寧縣的副縣長,一個就是澗子寨藥鋪徐老板做了山陰縣副縣長,左眼還是瞎的,戴了眼罩,人稱獨眼縣長。
獨眼縣長活了七十七歲?;钪臅r候夏天里四個兜的中山裝,冬天里還是四個兜的中山裝,外面披一件九曲羊羔毛做的黑布大衣,到中小學里去做報告,講當年秦嶺游擊隊的英勇故事。
今天學南次三山系。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南次三山之首,曰天虞之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東五百里,曰禱過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犀,兕,多象。有鳥焉,其狀如,而白首,三足,人面,其名曰瞿如,其鳴自號也。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虎蛟,其狀魚身而蛇尾,其音如鴛鴦,食者不腫,可以已痔。又東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又東五百里,曰發(fā)爽之山,無草木,多水,多白猿。汎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又東四百里,至于旄山之尾,其南有谷,曰育遺,多怪鳥,凱風自是出。又東四百里,至于非山之首,其上多金玉,無水,其下多蝮蟲。又東五百里,曰陽夾之山,無草木,多水。又東五百里,曰灌湘之山,上多木,無草;多怪鳥,無獸。又東五百里,曰雞山,其上多金,其下多丹雘。黑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
* *
有什么要問的?
問:凱風是什么風?
答:南風。
問:條風呢?
答:東北風。
問:血玉是什么?
答:這里的血指染的意思,動詞。
問:泿水中的虎蛟,其狀魚身而蛇尾,其音如鴛鴦,為什么食這樣的動物,人就不患癰腫,又可以治療痔瘡?
答:換一種思維角度,那就是,上古人食了虎蛟之后,身上再不癰腫,還愈了痔瘡,上古人就總結了,哦,這虎蛟聲如鴛鴦;哦,鴛鴦一雄一雌,出雙入對;哦,雄雌合二為一可以治療氣血不通的病呀!于是,就慢慢形成了觀察自然的方法,比如陰陽,黑白,男女,水火,軟硬,上下,前后。再延伸,中醫(yī)藥里也就有了象形說,如吃紅顏色的食物可以補血,吃黑顏色的食物可以滋腎,核桃仁健腦,驢鞭壯陽。
問:名字是別人叫的,許多飛禽走獸怎么就自呼其號呢?
答:那是人以它們的叫聲命其名,反過來又以為它們自呼其號。前邊我已經(jīng)講過,任何動物都要發(fā)自己的聲以示存在,如果真的自呼其號了,那就是在自怨,在控訴,在發(fā)泄自己的委屈和不幸。人不也是這樣嗎?
問:德義禮仁信是封建社會的規(guī)范呀,怎么那時候鳳凰“五采而文”?
答:這有兩種可能吧,一是漢語為象形文字,那時鳳凰身上有這采文,而這種鳥一出現(xiàn)常常是天下安寧,人就以這采文定下了社會規(guī)范。二是后人在轉抄《山海經(jīng)》時增加進去的,這種事情中國人善于干,比如劉邦稱帝時不是流傳他睡熟之后就是一條龍嗎?陳勝揭竿而起時不也是在魚腹里裝上他要成王的字條嗎?
問:這一山系記載了金銀銅鐵,記載了牛馬羊雞,記載了米和酒,還記載了戰(zhàn)爭和勞役,這證明了人已經(jīng)在那時在耕種,紡織,飼養(yǎng),冶煉,醫(yī)療,那么,這些技能又是怎么來的?
答:是神的傳授。
問:真有神嗎?
答:《史記》里說黃帝“淳化鳥獸蟲蛾”,說伏羲“天下多獸,故教民以獵”,秦嶺里也有老鼠咬開了天,黃牛辟開了地。黃帝就是神,伏羲就是神,老鼠和牛也都是神。神或許是人中的先知先覺,他高高能站山頂,又深深能行谷底,參天贊地,育物親民?;蛟S就是火水既濟,陰陽相契,在冥冥之中主宰著影響人的生命生活的一種自然能量。
問:現(xiàn)在還有神嗎?
答:神仍在?;蛟S是人太空虛太恐懼,需要由內心投射出一個形象,這個形象就是神,給人以力量。還有,你不覺得科技也是神嗎?比如過去把能觀天象知風雨的人覺得神,把能千里眼的覺得神,把能順風耳的覺得神,而現(xiàn)在科技不全都解決了嗎?
問:哦,那我能……會神嗎?
答:神是要敬畏的,敬畏了它就在你的頭頂,在你的身上,聚精會神。你知道“精氣神”這個詞嗎,沒有精,氣就冒了,沒有了精和氣,神也就散去了。
* *
嶺寧城就是冒了一股子氣,神散去,才成了那么個爛村子。
不知先人是咋樣想的,作為縣城,偏偏建在倒流河的北岸上,而且只有三個城門,東西北都有了,就是沒南門。東西城門相距得又特別短,經(jīng)常有人在東城門洞風吹落了帽子,緊攆慢攆,帽子就吹到了西城門洞。民國三十三年,縣長站在城南岸,看著河水就在腳下,削直的岸崖上斜著往空中長了三棵柏樹,感嘆本縣百年里沒出過一個能去省城讀書的人,可能就是沒有南城門的緣故吧。于是,組織人在河對面的山梁上開了一個豁口,假做了南城門。但豁口開了三年,不僅仍沒有去省城讀書的人,而縣長的頭還被割走了。
縣長的頭是被秦嶺游擊隊割走的。那一天露明開始飄雪,雪在地上有一雞爪子厚了,老黑領人進了城,城東北角上空騰起了青煙,像蘑菇一樣,大家都說游擊隊把娘娘廟燒了。其實游擊隊并沒有放火,他們打死了駐守在娘娘廟里的十八個保安奪去二十三桿槍,就走了,那騰起的青煙是廟院子突然轟隆隆響,水井里冒出了一股氣。游擊隊走后,人們就到縣政府去看究竟,縣長還在他的辦公桌后坐得端端正正,頭沒了。這時天上不再下雪,下冰雹。
秦嶺的山勢不一樣,各處的草木禽獸和人也不一樣,山陰縣的山深樹高大,多豹子、熊和羚牛,人也骨架魁實,嶺寧縣屬川道,樹小又沒走獸,偶爾見只豺或狼,就都是飛禽,城里更是棲聚了大量的麻雀。麻雀實在是太多了,整天碎著嘴嘰嘰喳喳,街道上那些辣湯肥腸攤前,吃喝的人就得防著麻雀糞冷丁從空中掉下來。他們全是些小鼻子小眼,就是愛吃肥腸。人喜歡吃動物腸子,豺也喜歡吃動物腸子,它們進了城,會把爪子從牛呀驢呀羊的屁股挖進去,將腸子掏走,經(jīng)常是天明后主人發(fā)現(xiàn)了死去的家畜,呼天搶地:哎咳咳,這
那一場冰雹下了兩頓飯時,雞蛋大拳頭大的冰疙瘩鋪成一地,城里所有房屋的瓦都碎了,城東門到西門之間的榆樹槐樹枝葉全光,麻雀死的到處都是,北城門外還死了一只豺。王財東家的一個長工在后坡放羊,一時沒處躲,把一只羊的腿抓住蓋在身上,羊頭被砸開。白河也正是這一天離家出走的,他是吃過了三碗辣湯肥腸,褡褳里裝著媳婦給他烙的盤纏,三個三指厚的大鍋盔,經(jīng)過爹的墳前,他沒有停,他恨爹吸大煙膏子把家吸敗了,只剩下三畝地,才撇下妻兒,還有一個弟弟,自己要出門混名堂。他說:我不給你磕頭!話剛出口,冰雹噼里啪啦砸下來,他把三個大鍋盔頂在頭上,才躲過了一劫。
縣長被割了頭,這在秦嶺五百年歷史上都沒有的事,省政府覺得嶺寧城原本就小,偏僻的地方又如此險惡,便把縣城移遷到了方鎮(zhèn)。而不到幾年,這里的店鋪撤離,居民外流,城墻也坍垮了一半,敗落成一個村子,這村子也就叫老城村。
老城村沒有了專賣辣湯肥腸的攤位,但村里人還是愛吃著肥腸,家家都有做辣湯肥腸的火鍋子。麻雀似乎比以前還多,街巷里總是一群麻雀在跳躍,人一走近去,哄的就起飛了,像一片灰布飄在空中,人一走過,灰布又落下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