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梅如
摘 要: 許淵沖先生在多年的翻譯實踐中,形成了一套獨有的理論,“文化競賽論”就是其中之一。本文運用此理論分析中國古代詩作《長干行》的兩個英文譯本,以此說明文學翻譯是兩種語言,甚至是兩種文化之間的競賽。
關(guān)鍵詞: 優(yōu)勢競賽論 《長干行》 許淵沖
1.理論源起——提出“優(yōu)勢競賽論”的原因
許先生平生譯著頗多,理論貢獻頗豐。他的理論可以概括為:“美化之藝術(shù),創(chuàng)優(yōu)似競賽”,其中“競賽”指“翻譯是兩種語言的競賽,文學翻譯更是兩種文化的競賽”。許先生的理論是眾多大家理論基石之上的高度概括、總結(jié)和新發(fā)現(xiàn),其中包括魯迅提出的關(guān)于文章的“三美”,錢鐘書先生的“化境說”,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的“境界說”,郭沫若的“創(chuàng)作論”和傅雷的“神似說”。許淵沖說:“我的譯論總結(jié)了中國自孔子到錢鐘書的觀點,并加以發(fā)展。”(許淵沖、許均:1998)
在多年的翻譯實踐中,許先生形成了自己的看法。他漸漸認識到,西方翻譯理論主要是研究西方語言之間的翻譯(互譯)理論問題,而真正解決中西互譯實踐的理論問題應(yīng)當依靠的是中西互譯的翻譯家。也就是說,中國的翻譯理論必須以解決外漢互譯這一特定的雙語轉(zhuǎn)換所涉及的各種相關(guān)因素為研究的出發(fā)點和依歸。許先生指出:“直到目前為止,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外國人出版過中英互譯的作品,而在中國卻有不少能互譯的翻譯家。——而理論來自實踐,沒有中英互譯的實踐,不可能解決中英互譯的理論問題?!保ㄔS淵沖:2000)正是基于這些認識,許先生提出了“優(yōu)勢競賽論”。
2.理論的發(fā)展形成和發(fā)展過程
2.1萌芽階段
許先生早在1982年就指出:“有個外國學者說過:翻譯是兩種文化的統(tǒng)一。而在我看來,統(tǒng)一就是提高。因為兩種文化的歷史不同,發(fā)展不同,總是各有長短的,如果能夠取長補短,那不是可以共同提高了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翻譯又可以說是兩種文化的競賽,在競賽中,要爭取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边@是許先生“優(yōu)勢競賽論”思想的萌芽。
這時許先生從整體翻譯這一點出發(fā)認識到“翻譯是兩種文化的競賽”。
2.2初步成熟階段
八年后,許先生在其翻譯實踐中不斷體驗、思考的基礎(chǔ)上,于《世界文學》1990年第一期上提出初步成熟的“競賽論”思想,即“翻譯是兩種語言的競賽,文學翻譯更是兩種文化的競賽。譯作和原作都可以比做繪畫,所以譯作不能只臨摹原作,還要臨摹原作所臨摹的模特”。將翻譯比作繪畫,形象且易懂。在這一階段,許先生對初步萌芽階段的思想進行了進一步的界定,認為“文學翻譯更是兩種文化的競賽”。此時,許先生將翻譯的領(lǐng)域限于文學翻譯。
許先生認為,這里存在一個認識問題。創(chuàng)作和翻譯都可以比作繪畫,創(chuàng)作以現(xiàn)實為模特,翻譯不能只以原作為模特,而要以原作所寫的現(xiàn)實為模特。兩種不同的文字要表達同一內(nèi)容,總有一種文字表達得好一點,一種差一點,或者兩種文字不相上下的三種可能。表達得好一點的就處于“優(yōu)勢”,差一點的就處于“劣勢”,不相上下的就處于“均勢”。西方文字之間差距較小,做到均勢比較容易,中西文字之間差距較大,要做到均勢不容易。因此,將一種語言翻譯成另一種語言,就應(yīng)該扭轉(zhuǎn)劣勢,爭取均勢,最好發(fā)揮優(yōu)勢。發(fā)揮優(yōu)勢就是用目的語最好的表達方式,表達出發(fā)語已經(jīng)表達了的內(nèi)容(劉季春:1996)。
2.3比較成熟階段
此后許先生又在實踐中進一步發(fā)展自己的翻譯思想,因而在《外國語》1993年第3期上撰文,以《語言文化競賽論》為題闡述比較成熟的“競賽論”思想,即“譯作可以和原作競賽,看譯者能否發(fā)揮譯語優(yōu)勢,用譯語最好的表達方式來傳達原作的內(nèi)容;并看新譯能否超越舊譯,甚至超越原作”。
這一階段,許先生將前兩個階段對“競賽論”比較籠統(tǒng)的認識具體化,認為譯者可以采用譯語最好的表達方式傳達原作內(nèi)容,進而與原作及其作者,或與舊譯展開競賽。
2.4完全成熟階段
2000年的春天,許先生在《中國翻譯》上發(fā)表《新世紀的新譯論》一文,提出完全成熟的“競賽論”思想,指出“文學翻譯是兩種語言,甚至是兩種文化之間的競賽,看哪種文字能更好地表達原作的內(nèi)容”。可是,這個完全成熟的“競賽論”思想?yún)s遭到《中國翻譯》同年第6期發(fā)表的《忠實是譯者的天職——評〈新世紀的新譯論〉》一文的批判。鑒于此,許先生(2001)進一步重申自己的“競賽論”思想,并指出就是“看哪種文字能更好地表達原作的內(nèi)容”(寧濟沅:2008)。
在完全成熟階段,許先生將前三個階段對“競賽論”的籠統(tǒng)認識和具體認識綜合起來,提出自己完全成熟的“競賽論”思想,因為這一思想明顯地表現(xiàn)為世界觀上的籠統(tǒng)性(文學翻譯是兩種語言,甚至是兩種文化之間的競賽)和方法論上的具體性(看哪種文字能更好地表達原作的內(nèi)容)。
2.5階段小結(jié)
許先生“競賽論”的發(fā)展過程經(jīng)歷了一個從片面到全面的發(fā)展歷程,即許先生對比較成熟階段認識的全面化,因為“與用譯語最好的表達方式來傳達原作的內(nèi)容”相比,“看哪種文字能更好地表達原作的內(nèi)容”不但包括前者,而且蘊含一定程度上的異化的語言形式,正如許淵沖自己(1984)所言:“在原文高于譯文的時候,應(yīng)該盡可能忠實于原文的內(nèi)容和形式,發(fā)揮原文的語言優(yōu)勢;在譯文高于原文的時候,也可以揚長避短,發(fā)揮譯文的語言優(yōu)勢。”
許先生的“優(yōu)勢競賽論”從萌芽到成熟,從片面到全面的發(fā)展歷程實際上就是許先生“優(yōu)勢競賽論”的競賽對象彰顯的階段,就是從語言和文化兩個角度,分析文學翻譯的得失與成敗。
顯而易見,許先生“優(yōu)勢競賽論”的競賽手段只能是發(fā)揮語言優(yōu)勢,這可細分為發(fā)揮原語的語言優(yōu)勢或發(fā)揮譯語的語言優(yōu)勢(張智中:2004)。對于同一原作的舊譯及其譯者可以理解為如下兩方面:別的譯者們對同一原作的不同譯本和許淵沖自己對同一原作的不同譯本。基于此,我們看到三維度的競賽對象:與原作及其作者競賽;與同行及其譯本競賽;與自己及其舊譯競賽。許先生翻譯過很多詩歌和經(jīng)典著作,下面我們將舉例進行詳細分析。
3.從《長干行》的兩個英文譯本看“優(yōu)勢競賽”的運用
《長干行》是唐代詩人李白的一首膾炙人口的樂府詩。在詩中,妻子回憶了與丈夫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童年時代;含羞的初婚及婚后的相敬如賓,以及丈夫離家后的觸景生情。妻子在不同時候的不同心理感受,特別是她看蝴蝶雙飛時那種淡淡的憂愁,以及對丈夫濃濃的思念都栩栩如生地表現(xiàn)在字里行間,也深深地打動讀者的心扉,引起讀者的同情而產(chǎn)生共鳴。
這首優(yōu)秀的詩作,美國意象派作家龐德也忍俊不禁地將其翻譯成英文,介紹到西方文化中去。因為龐德不懂漢語,英文譯文是根據(jù)美國漢學家費納洛莎遺留材料所作的第二手轉(zhuǎn)譯,雖有誤譯、漏譯現(xiàn)象,但瑕不掩瑜,并不影響譯文讀者產(chǎn)生相同的審美體驗。
當然,在中國,許多翻譯大家將其翻譯成英文,將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傳播到世界各地。許先生酷愛翻譯中國詩歌,對此當然盡心翻譯。身在中國這個社會環(huán)境中,且熟識中國淵源而流長的文化,許先生的譯作堪稱經(jīng)典。
漢語古詩中大量運用典故,并且其中意象的文化蘊涵意義與英語詩歌存在差異。筆者將通過龐德譯本與許淵沖譯本的一些具體例證分析和比較,看看“優(yōu)勢競賽論”在這兩個英譯文本中的運用和體現(xiàn)。
例1: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龐譯:At fifteen I stopped scowling.
I desired my dust to be mingled with yours.
Forever and forever,and forever.
Why should I climb the look-out?
許譯:I was fifteen when I composed my brows.
To mix my dust with yours were my dear vows.
Rather than break faith,you declared youd die.
Who knew Id live alone in a tower high?
這一詩節(jié)的意思是說,十五歲才舒展眉頭,愿意永遠和你在一起。常抱著至死不渝的信念,怎能想到會走上望夫臺,主要體現(xiàn)商妻堅貞的愛情。后三句是說一個意思,是說女子忠誠,愛得離不開丈夫,形式上用典,意思上有復(fù)沓的效果,是情感的加重加厚?!肚f子·盜跖》云:“尾生與女子期(約會)于梁(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原詩使用了典故“抱柱之信”和“望夫臺”表現(xiàn)商妻忠貞不渝的性格。龐譯與許譯都試圖通過釋義方式體現(xiàn)原詩中典故的含義(顧幟:2008)。
中國的古詩字少而義多,且喜用典故,意義含蓄但雋永。其中的美感,如品茶一般,慢慢品方知其香濃。從龐德的譯文看,意義直白,簡單易懂,連續(xù)三次重復(fù)forever一詞,使得商妻的“抱柱之信”絲毫未減,也使讀者深刻地體會到商妻的忠貞與無限深情。含蓄之意在反復(fù)的forever一詞中體現(xiàn),末句的反問,表明了商妻的痛苦和憤恨,多少增加了西方女子敢愛敢恨的特征。總體說來,龐譯傳情達意,但東西方文化終有差異,其譯作中不可避免地帶有西方思想。因此,譯文和原文相比,稍有遜色。
再看許譯。許先生對這首詩當然理解透徹,見解獨到。他將一些細節(jié)的東西補譯在譯文中,對于西國人而言,很易理解全詩的整體意境。同時也體現(xiàn)商妻的哀怨愁緒,只是和龐譯相比,感情溫和而少一絲強烈。筆者認為,這更貼近中國古代婦女的形象和地位。此外,許譯也以aabb的形式壓了尾韻,保持了原詩的音韻美感,而龐譯沒有。
在這一句的譯文中,就原作和譯作來說,許譯和龐譯都各有千秋。但就兩個譯作來說,許譯勝過龐譯。在這輪競賽中,許譯獲勝。
例2: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龐譯:The paired butterflies are already yellow with August
Over the grass in the west garden—
They hurt me,I grow older.
許譯:The yellow butterflies in autumn pass
Two by two oer our western-garden grass.
This sight would break my heart,and Im afraid,
Sitting alone,my rosy cheeks would fade.
這一詩節(jié)的意思是,八月里,黃色的蝴蝶飛舞,雙雙飛到西園草地上??吹竭@種情景我很傷心,因而憂愁容顏衰老。表達了商妻那種難以言傳的纏綿悱惻和感傷含蓄。
龐譯還是不講究押韻,用簡單明了的文字表達原作之意。在第三句,龐德用一個they指代了上面的所有意象,而和下一句I grow older也看似缺乏邏輯聯(lián)系,但這是龐德運用一個跳脫修辭,打破陳述性語言特有的句法結(jié)構(gòu),創(chuàng)造一個語義空間,從而激發(fā)讀者的想象力(顧幟:2008)。在意境的保留上,卻丟失一筆,將中國古代唐詩的意境美拋棄在一邊。
許譯將原詩的內(nèi)在涵義盡量全部譯出來,同時也不乏音韻的美感。其中,“afraid”和“fade”兩詞較好地表現(xiàn)了商妻的心里。許譯是通過詞譯出此種心境,而龐德則是通過短句間的跳躍引發(fā)讀者的思考。
在原作和譯作的競賽中,龐譯和許譯都較好地還原原作,但不存在超越之說。在兩個英譯版本的競賽中,兩者各有可取之處,且高明之處皆有不同,耐人尋味。
例3:十四為君婦,羞顏尚未開。
龐譯:At fourteen I married My Lord you.I never laughed,being bashful.
許譯:I was fourteen when I became your young bride,Id often turn my bashful face aside.
這一詩句的意思是,十四歲時嫁給你做妻子,害羞得沒有露出過笑臉。
“為君婦”龐譯為“I married My Lord you”。女子在中國古時地位卑下,所以她自稱“妾”;她對自己的丈夫滿懷愛戀和尊重,稱他為“君”。如果直接用英語中的人稱代詞“I”,“you”,顯然就無法表現(xiàn)中國特有的文化背景,無法體現(xiàn)詩中主人翁的款款深情,而龐譯中嵌入冗余信息My Lord,就將上述謙卑克己的語氣再現(xiàn)出來。但Lord一詞是西方文化的典型代表,原詩并無此意。從某個角度說,確是不忠于原文。由此可見,中西方文化的差異對詩譯的影響。許譯將其譯為“I became your young bride”,雖然只是平鋪直敘,但與中國的文化大背景相吻合。
在這一句的譯作中,許譯更接近原作,但還是居于原作之下。在龐譯和許譯的競賽中,許譯則勝過龐譯。由此可見,本土人的翻譯因為有地理位置和文化背景的優(yōu)勢,在一些方面超越來自不同文化國度,擁有不同語言的譯者。
4.結(jié)語
通過上面的理論介紹和對古詩《長干行》兩個英譯文本之間,以及它們和原作之間的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在一個作品的翻譯過程中,不僅語言的優(yōu)劣會影響翻譯的質(zhì)量和效果,語言背后強大的文化系統(tǒng)也不可避免地滲透在翻譯過程中,對翻譯的成敗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許許多多的譯作就是在與語言和文化的競賽中形成并慢慢走向成熟的。
許淵沖的“文化競賽論”在翻譯過程中,不斷在理論上指導(dǎo)譯者的思想,在實踐上幫助譯者完成翻譯活動。劉季春說:“如何發(fā)揮譯文語言優(yōu)勢,非常值得研究,它是指引翻譯實踐登堂入室的一把金鑰匙?!保▌⒓敬海?008)以許先生的“優(yōu)勢競賽論”為指導(dǎo),關(guān)于古今中外的翻譯作品仍將層出不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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