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茜

楔子

當(dāng)西方帝君借三千山岳，以雷霆萬鈞之勢碾過烈焰沙洲時，她依然陪在岳峙身邊，并肩面對這傾世之怒。她明白大勢已去，此地便是終點，忍不住偏頭去看岳峙。

岳峙也看著她，目中歉意難掩。剎那間沙塵如浪潮般涌來，遮天蔽地，天昏地暗持續(xù)三日方散。

她醒來時日光耀眼，無數(shù)禿鷲在天際徘徊。她竟活了下來。

為什么？

啊……她曾為他舍棄許多，身份、名字甚至樣貌，卻有一樣不曾更改。

我曾許諾過，決不讓你獨赴死國。也曾起誓過，哪怕天崩地裂、日月顛倒，我要你活著。

決不毀諾。

1

花也生來便在承天山巔的云積宮里，三千年從未離開過。

承天山立于大陸中央，山的中心是承天柱，頂天立地，分隔了天上人間。山勢之險，又有結(jié)界保護，凡人妖魔皆不可達。

云積宮很大，有數(shù)不盡的奇珍異獸，看不完的三界之寶。所有東西都被施了法，瓊漿玉液招手即來，仙樂自鳴，屋不掃自凈，被衾自暖，數(shù)遍九重天怕是也找不到比這里更好的地方。

可是這里只住著她和師叔蘇節(jié)，另有一位小師叔元曄偶然會來拜訪。

花也原來不懂“師叔”是何意，直到她看了藏書樓中一本奇?zhèn)b演義，才懂得是師父的師弟之意。這就奇怪了，難道她還有師父？

她丟下書便去找蘇節(jié)，蘇節(jié)正在一棵巨大的梨花樹下小憩。

“阿也有事？” 蘇節(jié)被她搖醒，于落花中支起頭睡眼惺忪地望著她。

蘇節(jié)的樣貌比畫樓中《天神夜宴圖》里最俊美的千凡君也不差，平日里端肅冷淡，起床氣卻非比尋常。曾有一只白孔雀擾他清夢，竟被他放逐下界，去受輪回之苦。

他對花也卻有十足的耐心?；ㄒ采贂r在結(jié)界外緣透過云層看到人間熱鬧有趣，曾吵著要下界去玩。蘇節(jié)說近千年來人界妖孽橫行，又有天煞墮落圖謀毀天滅地，三界實不太平，不準她去。

“云積宮本為駐守承天柱而存在，既有鎮(zhèn)守之責(zé)，危難之時豈能隨意離開？你修為尚淺，又不知世事，我也無法陪你下界，若遇到危險可如何是好。阿也想要熱鬧，我用幻術(shù)給你造一座集市可好？”

蘇節(jié)蹲下身來柔聲勸導(dǎo)，眉心微蹙的模樣，立時就打消了她想要下界的念頭。

會讓師叔憂心的事不做也罷，反正師叔也不能一起去，沒意思。小師叔又是個不著調(diào)的，四海之內(nèi)廣交朋友，有時幾百年都不見人影。沒法讓他代為看守，只能在他來訪時纏著他講些外面的事情解悶。

可是萬萬沒想到，自己還有師父。

蘇節(jié)聽她這樣問，略微愣住，而后輕笑：“那是當(dāng)然。你師父不在，我代為管教你，你可要好好修行，不要讓你師父失望?！?/p>

花也還要問師父是誰，為什么從來沒見過，蘇節(jié)卻閉目不答，說時候到了自然會見到，面上難掩憂色。

她好奇得很，元曄來訪時纏著他問，他卻氣哼哼地說不知道。

“師叔的師兄自然也是小師叔你的師兄，怎會不知？師叔說到時候我會見到師父，到時候是什么時候??？”花也揪著他衣袖不放。

元曄一甩手，險將她拽倒。

“蘇節(jié)怎么把你養(yǎng)得這么煩人！你不覺得我現(xiàn)在越來越少來了嗎？就是因為你總有數(shù)不盡的問題！蘇節(jié)說的話，你去問蘇節(jié)就好，我可不認識你的什么師父！”說罷騰云離開。

什么嘛，小師叔是吃錯藥了嗎，小時候修行偷懶被師叔責(zé)備，他還心疼得要和師叔打架呢。得了什么寶貝也趕著給自己送來，常常被師叔罵，說他寵溺無度，如今是怎么了？

罷了，都是問起師父才惹師叔憂愁小師叔發(fā)脾氣，今后再不提起，有沒有師父無所謂，有師叔就好了。

于是此后兩千年，花也幾乎忘了自己有過師父。

這天一早，她在凍孀花上采集晨露想要送去給師叔泡茶，可是師叔貪睡未醒。她百無聊賴地坐在師叔寢殿外的湖石上發(fā)呆，突然聽到一陣笑聲。

女人的笑聲，還未做反應(yīng)，便見一抹艷色從遠處飄來，徑直掠過她往師叔寢殿里去。

鬼！

天上人間，花也都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從她身邊飄過時還聞到濃重的血腥氣，而且沒有影子，不是鬼怪是什么？鬼怪要害師叔！

花也幾乎是飛撞進去，右手一挽，聚起一柄透明長劍，一劍劈開寢殿的玉門。

昨天給師叔喝了自己泡的安眠藥酒，今早睡得熟，方才用頭發(fā)刷他眼皮都沒醒，若讓那妖物趁機得手，她萬死難辭其咎！

“惡鬼住手！”

可是玉碎墻崩之后的場景，全不如她所想。

師叔已經(jīng)醒來，手里握著另一只手，眉眼里俱是欣喜。那只手的主人一襲紅衣美艷非常，另一只手正撫在師叔臉上，也是笑著的。

不知何故，花也心頭一顫，一股酸意沖向四肢百骸。

“什么惡鬼？阿也跪下，見過你師父?！碧K節(jié)命道。

2

師父？

這鬼怪是她師父？為什么要跪下，她連師叔都沒跪過呢?；ㄒ惨粫r呆住，見那紅衫女子也望著她，眉峰微挑似在打量，又附在師叔耳邊悄聲說了什么，師叔抿嘴而笑。

這些都讓她很不自在。

可是師叔的命令不能不從，她忍下不甘屈膝要跪，卻被人從后面架住。

“煞魔岳峙的軍師，他的第一寵姬‘鴻瀠，不隨岳峙去西方征戰(zhàn)，怎么到這里來了？哦，聽說岳峙大軍被北天帝君與西天帝君聯(lián)手圍剿，昨日在烈焰沙洲幾乎全軍覆沒，原來是真的。無處藏身，便如喪家之犬般躲到這里來了？”

架住花也的是小師叔元曄，手背青筋暴起，語氣不善。

花也不禁駭然：這數(shù)千年里為禍三界最盛的，便是那本為天神墮落成魔的煞魔岳峙。他不僅力量強大，更是詭計頻出，三界多次出兵都未能鏟除。她是岳峙的智囊？可是又和云積宮有什么關(guān)系，又怎會是自己的師父呢？

鴻瀠聞言并不反駁，只轉(zhuǎn)向蘇節(jié)，似笑非笑道：“我走了幾千年，小師弟怎么越發(fā)地尖嘴利牙了？一定是你沒有好好關(guān)愛他！”endprint

蘇節(jié)聞言失笑：“他天上地下到處閑逛，我見他一面都難，你怎不說是他冷落了我，在外面學(xué)壞了？”

元曄聞言氣極，放開花也冷笑一聲：“呵！做那副恩愛樣子給誰看？何須一唱一和地消遣我。師兄你真是好脾氣，人家跟著情郎一去數(shù)千載，拋下你寂寞苦等，被禁錮于此。這下死了情郎又吃回頭草，簡直下作至極！”

花也心頭一凜，小師叔雖是氣話，但這恩愛之說也不是無跡可查?？此麄冇H密情態(tài)，她說起小師叔是稱師弟，和師叔卻你我稱之，的確反常。

元曄的話說得難聽至極，她卻不動氣，站起走到元曄身前，從袖中掏出一支小兔子形狀的糖棒來。

“小師弟是怨我沒先去看你？真是的，虧我還記得你愛吃糖，喏?！?/p>

“誰要你哄！離我遠點！”元曄似乎怒不可遏，手一揮，糖棒摔得粉碎。

被摔了糖的還未做反應(yīng)，師叔卻開口了：“元曄你再無理取鬧，我便把你丟出去，讓你永遠進不來。”

元曄就要暴怒，望了花也一眼，又強壓下來，扭頭不吭聲。

鴻瀠長嘆一聲，面有倦色：“我累了，要歇歇。”

話音剛落，便整個松懈下來，閉眼后仰。蘇節(jié)飛身上來抱住，將她送到河邊的流花居。這流花居跨河而建，有樓臺亭榭數(shù)十間，雅致又清涼，花也曾有意居住，被蘇節(jié)阻止，說是水聲太大不好。

可是花也曾偷跑進去過，明明一點水聲也聽不到，只見落花無聲隨水而去，再好不過的地方。饒是如此，師叔說不行，那就不行吧。

如今才知道，那是她的地方。

“蘇節(jié)手足無措的樣子，第一次見吧？”元曄站在她身后，似嘲諷，又似憤然。

“她真是我?guī)煾竼幔俊被ㄒ矝]有答他，只愣愣問道。

“你師父早在私逃下界助紂為虐那天，在我心里就已經(jīng)死了?！?/p>

蘇節(jié)從流花居出來，面色凝重，問了元曄烈焰沙洲的位置，囑咐花也要照顧好鴻瀠。

“她離開很久，大概用不來操縱這些物件的法術(shù)。你要好好照顧她，不要惹她生氣，師叔去去就回?！?/p>

而后三千年不曾離開云積宮的蘇節(jié)便頭也不回地騰云而去。

花也當(dāng)初只是提起師父，便惹得大家不開心，現(xiàn)在師父回來了，還不知會鬧到什么地步。云積宮里三千年的安寧，不為世事所擾的日子就這樣毫無預(yù)警地終結(jié)。

為什么要有師父呢？只有師叔，不是很好嗎？

3

“我要不是你師父，你師叔自然也不是你師叔了，你說對不對？再給我一顆葡萄?！毖隹吭谲泬|之上的鴻瀠對花也說。

花也簡直想吐血。

鴻瀠雖非妖魔但在其中浸淫過久，染上煞氣，性子妖邪至極，半分仙人的樣子也無，指使起花也來毫不手軟，一會兒讓給她染指甲，一會兒要梳新發(fā)髻，剛梳好又厭煩，說還是原來那樣好了，讓花也疲憊不堪。

這天花也剝著葡萄，心頭不忿，略帶怨艾道：“為什么我會有師父？我都從未見過你啊?！?/p>

便被鴻瀠好一通說，還歸結(jié)于是她太笨。

“那為何師叔不做我?guī)煾?？”花也并不怕她，呈上新剝好的葡萄?/p>

鴻瀠幾乎被問住，然后笑得眼淚都快掉出來：“怎么能讓他占這個便宜？我是你師父，這是不可更改也沒得商量的事。說你笨還不服氣，我是不能用法術(shù)操縱這些東西，但是你可以啊，何必親自用手剝？又做不好，葡萄都剝壞了?！?/p>

這天花也累得快散架，心頭的火氣險將她燃成灰燼，離了鴻瀠便往瀑布去。拔出劍一陣亂砍，瀑布都被截流，趕過來的元曄也被她劍氣震飛出去，嘔了一口血。

花也急忙跑過去將他扶起。

“你修為見長，我竟躲不開。”元曄眸中晦暗，若有所思。

花也急忙道歉，又覺反常：師叔雖督促著我勤學(xué)苦練，可是修為比小師叔差很多啊，怎么今天劍氣難以控制，還傷到他？

元曄并不介意為她所傷，只是叮囑她，說鴻瀠此次歸來定有其目的，為人又詭計多端，讓她多加防備。

“我不怕，有師叔呢。”

元曄冷笑：“蘇節(jié)護你？你可知道，蘇節(jié)與她本是這承天柱的守護者，缺一不可，走掉一個都可能毀天覆地。當(dāng)初她要離開，蘇節(jié)不僅不勸阻，還不顧責(zé)罰想辦法讓她脫身?，F(xiàn)在她回來了，蘇節(jié)會為你得罪她？”

花也卻想，師叔不會的。

幾天后蘇節(jié)歸來，她講述了被鴻瀠奴役的苦楚，師叔卻沒有如她所想出言安慰，而是斥責(zé)到：“你師父現(xiàn)在有重傷在身，我要想辦法為她治傷，分身乏術(shù)。你照顧她本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雾毧诔鲈寡?？可是聽了你小師叔的挑撥？?/p>

被他猜中，花也心中有愧，更多的卻是心寒。

師叔變了，伺候鴻瀠只覺得不忿，被師叔這樣講，卻委屈得想哭。早知道會惹師叔不高興，打落牙齒也該和血吞，被鴻瀠指使得團團轉(zhuǎn)又算什么。

花也立時便改了，任勞任怨，倒讓鴻瀠吃驚。

“這么聽你師叔的話，是他平日里教得好，還是你只聽他的話??？”鴻瀠挑眉，飲下她遞到唇邊的玉露。

花也不答言，又奉上切好的仙桃。

這樣來回幾次，鴻瀠便不問了，也不總派遣她做這做那。師叔說鴻瀠受了重傷，她可沒看出來，吃得喝得睡得，沒有任何異常。

然而這天傍晚，師叔和小師叔都不見蹤影，鴻瀠說想到外面走走，她隨了出來。走到一處山谷，鴻瀠低頭去聞花香，突然撲倒下去，渾身抽搐。

花也急忙去扶，鴻瀠卻只是倦蜷縮著，雙目緊閉。

“你脫了我的衣服，摸一下背后。”她咬牙對花也說。

花也一時呆住，這也太奇怪了吧。

“快點，不然我跟你師叔說是你把我打成這樣的?！兵櫈u汗?jié)竦哪樕显贌o血色。

花也只得照辦，除去她艷麗的外衫，解開襦裙，將手覆上去。這一摸，大驚：鴻瀠的脊柱竟似分成了兩根，一根要細些，硬邦邦似要破皮而出。

“聚你三分功力，將它壓回去！”鴻瀠背上也被汗?jié)?，牙齒打戰(zhàn)。endprint

花也深感為難，下不去手。

“你師叔……”鴻瀠又要出言威脅，花也急忙動手，卻似乎力大了些，咯嘣一聲，脊柱合為一根，而后腳下?lián)u晃，摔趴在鴻瀠身上。

那搖晃感許久方消，真是奇怪：承天柱根部立于地心之中，穩(wěn)固無比，從沒被顫動過，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要把我壓死？去找你師叔來接我?！兵櫈u沉聲道。

花也想，自己也可以帶她回去，為什么要找?guī)熓鍋恚渴且鏍畈怀?，師叔一定會生氣的。于是伸手抱她：“師父，我送你回去吧?！?/p>

這是她第一次叫鴻瀠師父，鴻瀠要笑，卻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再要動我，這承天山可要塌了。到時天地毀滅，誰猜得到原因竟是你鬧脾氣？”

花也只得慌忙去找蘇節(jié)，到半路卻遇到他與元曄正往這邊來。兩人正在爭吵，都是些她聽不懂的事。

見到鴻瀠時蘇節(jié)也是面無血色，小心翼翼將她抱起，徑直往自己寢殿去。

元曄跟了一段，憤憤然剎住腳，將花也拉住。

“跟去做什么，壞人家好事！我?guī)愕饺私绻涔淇珊茫俊?/p>

4

出了云積宮的結(jié)界，元曄化作鵬鳥帶著她飛向人界?；ㄒ矃s不像曾預(yù)想的那樣高興，師叔要是知道自己不聽話，一定會生氣、會失望吧。

“你有什么好惦記的？蘇節(jié)有了她，根本不會在意你去哪兒?！痹獣隙床斓搅怂男乃肌?/p>

他們?nèi)サ揭惶幮℃?zhèn)，正趕上節(jié)日，滿街花燈，人流如織。她看一盞鯉魚燈入了神，想要買回去送給師叔，卻找不到元曄。

怎么辦，自己沒有銀子啊。

她想了想，拔下頭上發(fā)簪，對攤主說要換燈，說了好幾遍，攤主都沒有反應(yīng)?；ㄒ惨恢鄙焓謱裟眠^來，丟下簪子要走時，聽到攤主的慘叫。

“鬼，鬼，有鬼??！我的燈！鬼拿了我燈！”

她驚詫回頭，卻見攤主指著她手中的鯉魚燈，昏厥過去?；ㄒ不厣硪ゾ戎?，卻聞尖叫連連，整條街的人都瘋跑起來，她周圍的散得最快。

一邊跑，還一邊指著鯉魚燈說有鬼。這是怎么了？花也正不知所措時，元曄卻歸來了。

“方才我聽人說……他們好像看不到你，只看到燈在飄?！?/p>

花也心頭大亂，也不顧元曄，慌不擇路，跌跌撞撞回到云積宮，飛撲到蘇節(jié)身邊：“師叔，師叔，為什么他們看不到我？我真的是鬼嗎？”

蘇節(jié)放下手中竹簡，皺起眉頭：“小聲些，你師父剛睡著。”

花也眼中水氣彌漫，瀕臨決堤。

“你不是鬼怪，卻不該出去的，阿也怎么連師叔的話也不聽了？”蘇節(jié)看看地上已經(jīng)折斷的鯉魚燈，暗嘆一聲。

花也再要問為什么，蘇節(jié)卻讓她回去休息，再不肯答。

她忍不住嗚咽了整夜，第二日給鴻瀠送早膳，果然被打趣了：“你師叔說了一句重話，就哭腫了眼睛？才這點出息啊?！?/p>

花也一時憤然：“那是因為師叔沒這么說過你！他也不會這樣對你……”

鴻瀠嗤笑一聲，而后長嘆道：“他何止罵過我，差點殺了我呢。我與蘇節(jié)并不像你小師叔認為的那樣，你別被他誆了。”

花也不解。鴻瀠勾起手指飛快刮過她的鼻子，她急忙退開，鴻瀠卻又笑了。

“我知道你心里只有蘇節(jié)，來照顧我也是礙于他的吩咐。我心里只有岳峙，你大可放心?！?/p>

岳峙是獲罪的天神，一心想要攻破天界，最討厭的就是仙人。她裝作妖魔接近他，受盡苦楚，才終于同他并肩。

“你都想不到有多少艷鬼狐妖甘愿為他舍身赴死，只求一段露水姻緣，我熬得好苦。后來他眼中再看不見旁人，只有我的時候，那些苦楚便如煙消散?！?/p>

花也仍然不安：“可是師叔心里只有你啊?！?/p>

鴻瀠笑，勾手將她喚到近前。

“告訴你個秘密，蘇節(jié)從前很難入眠也不喜歡睡覺的，后來這么嗜睡，皆是為了在夢中與我見面。我同他之間有點說不清的聯(lián)系，若我們做了同樣的夢，便可以在夢中交談。這幾千年里他同我說得最多的可是你啊，說你劍練得認真，烹得一手好茶，長得比我好看，簡直是在炫耀。等我真見到你，方知他所言非虛。他既然調(diào)教得這樣好，我作為你師父當(dāng)然要受用一下，他私下里還讓我別太過分，不要欺負你呢?！?/p>

花也鬧了個大紅臉，找借口跑出去，留鴻瀠在屋內(nèi)拍桌大笑。

那以后她們關(guān)系好了許多，她終于叫鴻瀠師父，鴻瀠也教給她怪異的保養(yǎng)秘方。這日鴻瀠對她說，蘇節(jié)最近整夜不睡覺翻醫(yī)書，再這樣下去會出事，讓她弄點安眠藥酒給他喝，花也照辦。

到了半夜，她想起師叔睡在藏書樓會著涼，急忙捧了狐皮大氅過去，推開門，卻見到讓她五雷轟頂?shù)膱鼍啊?/p>

師叔披散著頭發(fā)，瞇著眼面色殷紅，露出大片胸膛，衣衫不整地靠在涼塌上。而他身上跨坐著正上下其手，回頭望見自己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的，卻是自己的師父。

“花也？你回來了？我等得好苦?！睅熓遄硌勖杀€對著師父這么說。

師父是花也，那自己是誰？

5

花也恨透了鴻瀠，恨她的欺騙、背叛，恨自己居然會相信她的鬼話。

她去找元曄，苦苦哀求，元曄才告知她背后隱情。

當(dāng)年的鴻瀠本叫花也，與蘇節(jié)是承天山的守神，二人體內(nèi)各存一半承天針，乃是承天柱的精核。后來花也戀上煞魔岳峙，要舍身追隨，卻怕離開被天界察覺。蘇節(jié)為她什么都肯做，想了個法子，把她的影子分離出來，塑成與她樣貌相同的影仙，承襲了她的名字和一半修為，留在承天山。而花也改名為鴻瀠，換了一副樣貌，舍棄了所有的責(zé)任。

“那時候她哄我，讓我到下界去買糖吃，等我回來，她卻不在了?！睍r隔千載，元曄憤怒不減。

“當(dāng)初為何不將承天神針合為一個，都放到師叔體內(nèi)，師叔又不會離開?！被ㄒ膊唤?。

“承天神針的重量沒有誰能單獨承受，原本應(yīng)該我們?nèi)朔謸?dān)。那時我修為尚淺又耐不住寂寞，她怕我不能忍受，便他們二人承擔(dān)了。把神針分開還有個緣故，這樣二人中便有一人可以偶爾外出，也不至于永遠被禁錮于此。蘇節(jié)大概以為岳峙不會成氣候，等他死去她很快能回來吧，卻打錯了算盤，一走便是三千年。”endprint

難怪師叔三千年沒出去過，卻不知是悔不當(dāng)初，還是甘之如飴？

“養(yǎng)影仙還有個緣故。為了防備她在外面出了意外還能有一個可替換的身體，到時候只須將影仙的血渡入她體內(nèi)，便可吞噬影仙，得以重生?，F(xiàn)在她受了重傷回來，保不齊會打這個主意，你可要萬萬小心?！痹獣隙谒?。

是了，鴻瀠昏倒那天她去找?guī)熓?，遇到兩位師叔吵架，其中有一個不是說：“她們本是同生，再合為一個有何不可？”

那是她沒能聽懂也不記得是誰講的，如今想來，一定是師叔說的。

名字、樣子、師叔的疼愛，通通都是假的。

是被作為她的影子、替身、重傷后的藥人養(yǎng)大的。說成是她的徒弟，也是因為師叔不想要太過親近這個遲早會被使用的“東西”吧。

師叔說，要聽她的話，不要頂撞她，是啊，因她而生，怎能違拗主人？

三千年只是戲一場，師叔演得累不累？她既然回來了，需要用到這個影子，怎么又遲遲不動手呢？

“她回到云積宮后你吸收到她的功力修為大漲，那日還傷了我。蘇節(jié)這些年獨守承天柱，消耗了太多修為，怕也是奈何不得你。但是她素以心機見長，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你趕快離開才是保身之道?！痹獣蟿袼?/p>

走？去哪里？離開云積宮，自己便如游魂，誰也看不到她。

而她，也見不到唯一想見的人。

蘇節(jié)最近很愁，不是將自己關(guān)在藏書樓就是遍訪三界，一點笑容也沒有?；ㄒ才氩枞ソo他喝，他頭也不抬，只說喝不下，讓她給師父送去。

她站著沒動，定定地望著他。

數(shù)不清有多少次她曾在他看書時奉茶，那時他總會笑著飲下，然后夸她做得好，有時還同她出去逛逛，看盡四季繁花。

現(xiàn)在正主回來，便不再掩飾，類似的相貌，終抵不過真正的靈魂。哪怕改了樣子，染上妖氣，那依然是他的花也，他可以為之付出一切。

可是為了師叔，她也可以做任何事情啊。只要他開口，便可供上這具軀殼，決不反抗。

師叔，我的心意你竟不知道嗎……或是知道，卻不屑一顧？

早上去看鴻瀠，她已沒有調(diào)侃的力氣，境況大為不好，所以師叔才這么煩憂嗎？花也咬牙，緩聲道：“師叔，我已經(jīng)知道我是師父的影仙?！?/p>

“是誰告訴你的？”蘇節(jié)猛然抬頭。

花也苦笑，這有什么要緊？

“師父越發(fā)虛弱，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師叔無須顧忌盡管吩咐，花也萬死不辭?！?/p>

蘇節(jié)望著她，沉默半響：“不要聽你小師叔胡說，你師父的事情我自然會想辦法。”

蘇節(jié)的辦法就是強闖西方帝君的西天殿，西方帝君面色蒼白，顯然是受借山岳之法反噬受了重傷。

“我受人所托，本不想傷她，她卻執(zhí)意不肯離開岳峙身邊。她沒有死我也意外，我若有救治之法，早已救了?！?/p>

帝君并未動怒，他手下仙臣卻揚言要告上九重天，參承天守神瀆職墮落之罪。

卻被帝君喝止。

然而依然走漏風(fēng)聲被九重天懷疑，派來使臣調(diào)查，讓花也假扮鴻瀠才蒙混過去。蘇節(jié)還要去找別人，這樣下去早晚會敗露，他也難逃責(zé)難，落得慘淡下場。

花也想，決不能讓師叔受到牽連。

6

那日花也偷偷去找?guī)捉杳缘镍櫈u。

當(dāng)她割開手腕將傷口送到鴻瀠口邊時，鴻瀠本能地吸吮了一口，而后驚醒，用力將她推開。

用力過猛，背后的神針也發(fā)難，痛得跌下床來，卻狠狠盯著她。

“你要做什么？”

花也和盤托出，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又說為了師叔，她自愿這樣做。

鴻瀠氣得嘔出血來：“該死的元曄！”

“與小師叔無關(guān)，他是好心才告訴我，還讓我趕緊離開這里逃命去。可是我能去哪里呢？還不如將這軀殼還給你，讓師叔開心?！?/p>

鴻瀠又是氣又是笑，忽然正色道：“元曄哪是要你逃命，是逼著你來送死！他本來是做不成的，你竟然相信他，被他騙了來。”

花也不解，明明是她自己要來的，關(guān)小師叔什么事？

“他要不編些假話哄你，你怎會自愿來送死？蘇節(jié)怎么把你養(yǎng)得這么蠢?！?/p>

花也是她的影仙是真，做替身瞞過天界也是真，但給她做備用的身體卻太離譜。當(dāng)年她要離開，蘇節(jié)氣得差點殺了她，她后來苦苦哀求并提出影仙之法，蘇節(jié)才同意，但是要取走她大半功力給影仙，免得她下界為亂。塑成影仙后，二人在夢中商議，等到影仙修為足夠時便將依然殘留在鴻瀠身體內(nèi)的承天針取回，渡給影仙，所以這些年來蘇節(jié)才嚴加督促花也修行。

元曄所說的法子的確可以使鴻瀠復(fù)原，蘇節(jié)卻從未做過這個打算。

“倒不是他打不過你，而是哪怕這是唯一救我的辦法，他也舍不得?！?/p>

從一開始，便沒有將她當(dāng)作替身。雖然樣貌一樣，名字相同，可是這個人不是自己的師姐，而是忍不住要疼惜寵愛的人，他的阿也。

“我與他從來都只是同門的情意，因為都身負著承天針，要親近些，元曄卻很不忿。他是小孩子心性，原來我對他很好，一時拋下他離開他，他難以接受?？墒亲焐险f著恨我，見我要死了，又想方設(shè)法激你來救我。他做事很不嚴謹，也是你當(dāng)局者迷，才沒看出破綻。你想想，他若是好心，怎么會告訴你救我的辦法？只是打不過你，不然他早把你押來放血了?！兵櫈u苦笑。

如此說來確實可疑，剛才跟小師叔說自己要救鴻瀠讓他騙走師叔，他很樂意就去了啊。

可是這些都不重要，如果師父不活過來，師叔不會罷休的。

“我不能讓師叔涉險，雖然師叔不愿意，你此次回來也是為了求生吧？不然怎會趁師叔喝醉去取悅他……我本是因你而生，現(xiàn)在還給你也是應(yīng)該的?！被ㄒ灿指盍艘坏?，扶起鴻瀠，再度將手腕湊到她唇邊。

鴻瀠氣得說不出話，一狠心張嘴咬下花也一塊肉來，花也吃痛略微放松了挾制。

“我回來，本是想要蘇節(jié)體內(nèi)那一半承天針去救岳峙！”endprint

那日她在烈焰沙洲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死，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是承天針的功勞。她收斂好岳峙遺骨回到云積宮，灌醉蘇節(jié)想要弄到他體內(nèi)那一半去為岳峙重塑身魂，卻被花也撞破。

果然如元曄所說，曾經(jīng)的她早已死去，現(xiàn)在的她是個善惡不分的妖女，為了救一個惡貫滿盈的煞魔，竟將主意打到情同手足的蘇節(jié)身上。

可是那日花也負氣跑開后，她明明有大好的機會，卻猶豫了。為了那個人，她背棄所有，如今真要弒殺同門，冒著天崩地裂的危險去換回他嗎？

她很想這么做，卻下不去手。

當(dāng)初她掩飾身份，裝作妖魔靠近岳峙，本來成功了。后來感情日漸加深，有一日不慎變回原貌，被岳峙認出。

他們曾在九重天上見過幾次，她便是那時戀上他的，沒想到他還記得她的樣子。

可是明知她身懷承天山的精髓承天針，殺了她就可以撼動天地，他卻沒有那樣做，而是選擇去攻打最為強大的西方帝君，并為此殞命。

她有時回想，或許岳峙早知這是一條不歸路，他已厭倦嗜血征戰(zhàn)，卻無法停止，只求毀滅。

既然狠不下心救不回他，她也不想獨活。蘇節(jié)明白她茍延殘喘是承天針的功勞，現(xiàn)在取走定會立刻殞命，所以到處找為她治傷的辦法，不愿她死罷了。

“我有時在夢中見到蘇節(jié)，總會哭，因為覺得抱歉，而他告訴我，我會難過是因為內(nèi)心并不喜歡那樣的生活，是不愿作惡的內(nèi)疚。他一心想要勸我回頭，我卻沒有聽從，落得如此下場也是活該。我這一生只欠蘇節(jié)一個人，現(xiàn)在無力阻止他徒勞的以身犯險，但你可以。”

繼承承天針，花也會獲得實體不再是影子，也可以還她自由——可以死去的自由。

7

“我不準你死！”

飛身進來的是元曄，蘇節(jié)也跟在后面。他本來被元曄騙去東海尋救鴻瀠的辦法，途中見元曄神色反常，又莫名心中不安，便折轉(zhuǎn)回來。

元曄紅著眼，像氣急敗壞，又像困獸瀕死。

鴻瀠此時已將承天針取出，變成牛毛大小，正要從頸椎處插進花也體內(nèi)，聞言冷笑。

“小師弟，你給西天帝君出主意讓他借山岳之力一舉鏟除岳峙，也是為了不要我死嗎？”

元曄憤然：“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也不瞞你。我同他說好了不殺你，只殺岳峙，誰想你不肯逃走被他所傷，為此我斷了他三根經(jīng)脈?！?/p>

鴻瀠一聲嘆息，喘息不止，卻用力將承天針拍進花也體內(nèi)。

“果然是你……那日我在戰(zhàn)場上抬頭，見空中有鵬鳥飛過，很像我當(dāng)初教你變幻的那種。后來沙洲上尸橫遍野，我卻沒被打掃戰(zhàn)場的人發(fā)現(xiàn)，就猜到是你做了手腳。你說只想殺他，卻不知道沒了他，我也是活不了的。你做出討厭我的樣子，卻不惜出賣他人性命要救我，可真別扭啊，小師弟?！?/p>

元曄終于繃不住，哭喊道：“明明你喝了她的血就可以。她小時候很像你，我很喜歡，后來師兄養(yǎng)得越來越不像，那死了也不可惜。師姐，求你不要再丟下我！殺岳峙是我錯了，我會想辦法救回他，你不可以死?！?/p>

他已瘋魔，然而那燈枯油盡的紅衣女子已無心理會。沒了承天針維持，她已變回曾經(jīng)的模樣，無比疲憊，并不很像花也。

她抓住花也的手。

“將我同他埋在一起。”而后魂消魄散，再沒聲息。

許多年后，烈焰沙洲里多了一處綠洲，一座青草覆蓋的無碑墳冢，還有一池碧水。

那池水清甜，過路的商旅都說舉世無雙。

花也躲在樹后聽他們這么說，便回云積宮去告訴蘇節(jié)，說有人夸云積宮的水好喝，原來那池中水皆是她施法從流花居下的河中運去的。

“又叫我?guī)熓澹袔熜?。”蘇節(jié)用書拍她的頭。

原來鴻瀠曾吩咐過蘇節(jié)，說仔細想想自己的影仙也該是跟他同輩，叫他師叔太虧。

花也摸著頭氣沖沖跑開，蘇節(jié)又緊忙跟上去哄。

那墳冢中踐諾死去的人要是知道，一定會罵蘇節(jié)奸猾，花也蠢笨——說好同輩，憑什么要叫師兄？

然而就如那一池碧水，終是脈脈不語——前塵如落花，隨水而去再不回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