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從遇到傅沉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他終究會成為我命里的劫數(shù)。
得不到,也躲不了。
【一】
第一次遇見傅沉是在承德七年的寒冬,那時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時候,庭院里的雪早已積了厚厚的一層,銀裝素裹。
那日一早,丞相府里的下人便起身去門前掃雪,亦有小廝站在高高的木梯上掛起了燈籠,火一樣的顏色在一片素白里格外耀眼。
那日是父親五十歲的壽辰,身為權(quán)傾朝野的丞相,他的壽宴辦的自是極為風(fēng)光。自辰時起,便有朝臣攜家眷絡(luò)繹而來,賀禮堆滿了廳堂。
院落里的喧鬧聲一直不斷,時不時有笑聲傳來,襯得這破落的偏院更加荒涼。
彼時我尚年幼,十一歲的年紀(jì),坐在窗前的案幾邊抄著佛經(jīng)。屋里沒有炭火,府里的下人極為勢利,看到娘親并不受父親寵愛,因此從不來偏院侍候。
待佛經(jīng)抄好,已是巳時。娘親將它們放在錦盒中,又小心翼翼地擦拭了許久,這才牽著我的手朝前院走去。
在此之前,我從未為父親賀過壽,而他也不允許我和娘親出現(xiàn)在前院。這次,娘親卻要拂了他的意。
一路未看到下人,然,在經(jīng)過游廊時,卻遇到了正與一些官家小姐在花園中玩耍的阮妙舞——丞相府的嫡小姐,年長我三歲的姐姐。
她看到我后,拎著裙角走了過來,神色傲慢。
娘親手中的錦盒太過顯眼,她瞥了一眼便搶了過去。
父親素愛佛經(jīng),這在丞相府無人不知,阮妙舞心里也十分清楚。亂翻了幾頁后,她惡狠狠道:“你們倒是聰明,知道怎么討父親歡心!”
說完,便揚手將佛經(jīng)撒了一地,又伸出了紅色的絲履在上面碾了碾。
娘親懦弱慣了,只是低著頭站在一邊瑟瑟發(fā)抖。
墨黑的字跡遇到雪水,很快便在宣紙上暈開。我緊攥著衣袖,因連夜抄書而凍傷化膿的手指又裂開,帶來蝕骨的痛意。
那樣驕縱自得的容顏太過刺眼,我剛要走向前,耳側(cè)卻傳來一聲輕笑:“阮小姐好大的脾氣?!?/p>
那笑聲中滿含嘲諷,但阮妙舞的臉上卻莫名地染上了一層薄紅,舉手投足間也帶上了小姑娘的嬌羞。
我詫異地側(cè)過臉,但見一少年自幾步遠(yuǎn)外徐徐而來,玉冠束起一綹墨黑的長發(fā),眼睛漆黑而明亮,唇紅齒白,一襲狐裘白到極致,似是要溶在這漫天皚皚白雪里。他的身后是一處梅林,枝頭的梅花開得正好,血一樣的紅色,和站在樹下的他像極了一幅筆墨丹青畫。
阮妙舞迎向前去,話語親昵,而少年雖是笑著,但更多的卻是敷衍和疏離。
【二】
我終究沒有去成父親的壽宴。
娘親本是大夫人的丫鬟,因父親醉酒,陰錯陽差之下才有了一段露水姻緣。我的出生成了大夫人心中的一根刺,本就沒有愛,父親為了寬慰大夫人,便一直沒有給娘親名分。
卑微的身份讓娘親低眉順眼了十多年,她本想著借此機會為我討點恩寵,奈何卻生就一副懦弱的性子。
自那日起,阮妙舞便時常來偏院。我被娘親關(guān)在房里,聽著門外阮妙舞尖厲的謾罵嘲諷和娘親唯唯諾諾賠小心的聲音。
直到有一天,我跟在阮妙舞身后出了偏院,撿起地上的石子,用彈弓打傷了她的腿。
阮妙舞摔倒在地,痛得大叫。
侍衛(wèi)很快便將花園圍了起來,我躲在假山的山洞里不敢出來。
凌亂的腳步聲越行越近,沒多久,他們便搜到這里來。我手指顫抖,這才驚覺自己的意氣用事。
然而,我卻未想到,有人竟將那些侍衛(wèi)攔了下來。
那把清涼的聲音淡淡地說:“我一直在這里,從未見人來過?!?/p>
大抵少年的身份尊貴,侍衛(wèi)雖然不情愿,卻只能行禮離開。
花園里復(fù)又安靜下來,只余風(fēng)聲嗦嗦作響。
我暗暗松了口氣,還未來得及多想,那清潤的聲音再次傳來:“還不出來,你要在里面待多久?”
我驚得抬眼朝山洞外看去,但見一白衣少年正站在山洞外,他微微彎著腰看我,身后映著隆冬的白光,宛若初陽。
我看呆了眼,他伸手將我拎了出來,疑惑道:“是個小傻子嗎?”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他。
他挑了挑眉,又道:“我方才可是全都看到了,你躲得倒挺快?!?/p>
一句話又讓我驚惶起來,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我推了他一把,轉(zhuǎn)身便跑。
然而,只跑了兩步,我便被他拎住衣角拉到身邊,“跑什么,本少爺又沒說要帶著你去挨板子?!?/p>
我掙扎著拍打著他的胳膊,他卻緊緊攥著我不放,臉也湊近幾分,挑眉笑道:“阮妙舞張揚跋扈慣了,本少爺看不慣她已久。”
說完,他便松開了手。
那微彎的眉眼煞是好看,清亮的眸子盡是笑意。我盯著他看了許久,看出他并無半分說謊之意后,這才放下了戒備。
怕路上再遇到搜查的侍衛(wèi),他一路將我送回偏院。
臨走之前,他拉住我的手,問道:“我叫傅沉,你叫什么?”
“笙歌,阮笙歌?!?/p>
【三】
自那日起,傅沉便經(jīng)常來偏院中。只是他不喜歡走正門,偏偏喜歡翻墻而來。初時以為是他的玩鬧之心,后來卻明白是他不想見到丞相府的其他人。
有時他亦帶著我翻墻去正街上溜達(dá),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自是引得路邊的女子羞紅了臉。
日子久了,仿佛已成習(xí)慣,每日他還未來,我便早早地守在墻邊等他。
我第一次遇見像他這般的世家公子,明明有著高貴的身份,卻是這世上除了娘親外唯一不對我冷眼相加之人。
就這樣到了第二年的暮春,不知從何時起,傅沉漸漸不再往這偏院中來。
三月的時候,阮妙舞行了及笄之禮,丞相府籠罩著一層喜氣,下人們都在談?wù)撝笮〗愕挠H事。
他們說,這門親事是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定下的。
他們說,姑爺是當(dāng)今長公主的兒子,貴門皇宗。
他們說,姑爺?shù)钠沸胁艑W(xué)皆為人上,十六歲的翩翩少年,面如冠玉,芝蘭玉樹。
那樣好的一個人。
他們還說,姑爺姓傅,名喚傅沉。
傅沉。
我突然覺得心里酸酸澀澀的,以前從未出現(xiàn)的感覺。我總覺得我會這么平淡地活一輩子,就算父親不疼愛我,就算眾人對我冷眼相加,我也從未想爭過什么??蛇@一次,我卻突然有些嫉妒阮妙舞。她一出生什么都有,有疼愛她的父親,有尊貴的身份,我不在乎這些,我只在乎傅沉,因為她嫡出的身份,她什么不用做,就得到了我心心念念的少年。
我貪戀那個少年的溫暖,卻只能在心里卑微地想了那么久,從未敢說出口。
三日后,長公主府的人前來提親。我躲在假山后,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傅沉一路走向正廳,神色淡淡。
阮妙舞正坐在湖邊,一襲挑花繡裙,笑靨如花。庭院里起了風(fēng),她穿得單薄,侍女看到后,便回房給去給她拿衣服,只余她一人。
我起身朝偏院走,路過湖邊,卻被阮妙舞看到。她每次見到我,總少不了冷嘲熱諷一番。這本沒什么,待她辱罵娘親時,我卻再聽不下去,和她爭吵了兩句。
動靜驚動了正廳,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到父親和傅沉他們朝這邊走了過來。
我低下頭不再說話,阮妙舞卻不依不饒,聲音尖厲,話語刻薄。我微微向后退了退身子,她便又跟向前一步來。
待傅沉他們的身影漸漸清晰,阮妙舞揚起手,我被她推了一把,腳下一滑,便跌到了湖里。
湖水還帶著暮春的寒意,我嗆了水,在湖里撲騰了兩下,而后直直地向下沉去。
【四】
我被人從湖里撈了出來,不斷有噪雜聲傳來,聽不太清。蒙眬中,似乎有人將我攬在了懷中,低聲喚著:“笙歌?!?/p>
只是兩個字,我便認(rèn)出那人是誰。
我被凍得顫抖不止,緊緊攥著傅沉的衣袖不肯撒手,他沒有辦法,只得將我攔腰抱起。
娘親趕了過來,慌亂地問是怎么回事,下人們都沉默不語。事已至此,一切都再清楚不過。
傅沉冷笑:“阮大小姐沒有什么要說的嗎?”
所有人都看得出這個平日里溫和愛笑的少年臉上的怒意,父親精明,慌忙扯過在一旁哭哭啼啼的阮妙舞,讓她請罪。不想,阮妙舞哭得更大聲:“我沒有推她,是她先推我的?!?/p>
這種說辭自是沒人相信,當(dāng)時她揚起了手推了我一把,雖然離得遠(yuǎn),但父親他們都有看到。而且,她自小驕縱,她這么說,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撒謊。
阮妙舞的哭聲讓傅沉更加心煩,冷冷說了一句:“這婚不如退了吧?!倍?,他便抱著我朝偏院走去,留下父親狠狠地怒斥著阮妙舞。
湖水冰得刺骨,我自小身子就弱,這么一折騰,到了夜里就發(fā)起熱來,傷了肺,整日咳嗽不止。
濃濃的中藥味在偏院里彌散,我難得一見地耍起小性子,不愿吃藥。傅沉卻不多說,只是端起藥親手喂我。我紅了臉,第一次不再排斥這么苦澀的味道。
后來有些困了,便漸漸合上眼睛,蒙眬中,似乎有人替我拉了拉被褥,攥著我的手說:“笙歌,對不起,我不該向母親妥協(xié),答應(yīng)她娶阮妙舞。笙歌,你要快點長大?!?/p>
因為這場鬧劇,傅沉和阮妙舞的婚事擱置了下來,是長公主的意思。她只有傅沉一子,才貌出眾的少年,自是不會讓他娶一個謀害親妹的女子。刁蠻任性是貴家小姐都會有的小毛病,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去了,但若是心腸狠毒,那就要另當(dāng)別論了。長公主雖未明說退婚,但卻不再提這門親事。
阮妙舞被父親關(guān)了禁閉,傅沉倒是經(jīng)常往偏院里來。他看偏院里破落,每次來便帶些小東西,全都是小姑娘喜歡的。每次看他笑著讓我猜是什么,那雙明亮的眼睛像染了一層細(xì)碎的星光,我心中那不敢讓人知曉的戀慕便更深一分。它就像在我心底生了根的藤蔓,在那個少年的溫柔下,漸漸地盤踞了整顆心。
從那之后,我更加努力學(xué)習(xí)詩詞歌賦,學(xué)習(xí)女戒女德,努力地讓自己長成一個溫婉的姑娘,一顰一笑,都是討人喜歡的模樣。
父親看向我的目光終于露出了一抹暖意,并且不顧大夫人的反對,讓我和母親搬來正院,并給我請了夫子好生教導(dǎo)。
這便是承認(rèn)了我和母親的身份。
父親的想法眾人還是能明白些許,能攀上長公主府,這是莫大的榮耀,讓大女兒嫁去長公主府已是不可能之事,但是小女兒也姓阮,且樣貌品行都討喜,總不會讓丞相府丟了臉面。
那當(dāng)真是我從未想過的生活,有父親,有娘親,有傅沉,有夫子,還有丫鬟。
如此過了兩年,在我及笄的一個月之前,父親差人將當(dāng)年定親的信物送至長公主府。
【五】
父親的意圖再明顯不過,想讓長公主府履行當(dāng)年的承諾。可是,一連過了幾日,長公主府仍是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就算是丞相府的二小姐又怎樣,就算是溫婉賢淑又怎樣,終究不過是庶出,地位一落千丈。
傅沉一連數(shù)日沒有再來丞相府,我的心漸漸涼了下來。
那日我正在院子里看書,墻邊突然傳來一陣異響,我詫異地轉(zhuǎn)身去看,但見傅沉直直地從墻頭落了下來,然后從地上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
我還是第一次見傅沉如此模樣,嘴角帶著淤青,身上盡是縱橫交錯的鞭痕,血污將白色的衣袍染紅,狼狽至極。
我慌忙跑過去扶他,他痛得齜牙咧嘴,待問他發(fā)生了何事,他卻是什么都不說,只是緊緊地攬著我說:“笙歌,你再等等,我一定會娶你?!?/p>
他的懷抱那樣溫暖,我漸漸濕了眼眶??v使他不說,我也明白這些鞭痕的由來——長公主那樣高貴的身份,怎會允許自己的兒子娶一個庶出的姑娘。他的執(zhí)拗,只換來了一身傷。
傅沉鐵了心要拂了長公主的意,每日也不回家,只在城南買了一座院子住了下來。他無事時便帶著我去正街上閑逛,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陽光正好,斷橋游廊,鶯歌燕語。
那當(dāng)真是段再美好不過的時光,溫暖得讓人貪婪。直到有一天,在人群息壤的長街上,幾個黑衣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那些人手段狠戾,刀刀致命,傅沉為了保護(hù)我,胳膊上被砍了一刀。
傅家的影衛(wèi)來得快,那些人眼見打不過,紛紛服毒自盡,顯然是受人指使。
刀柄上淬了毒,待回到長公主府時,傅沉已經(jīng)昏了過去,嘴角泛黑。
宮中的御醫(yī)進(jìn)進(jìn)出出,直到夜半時分,傅沉終于吐出了一片黑血。
本以為解了毒,傅沉很快就會好起來,可是我去府里看他,他的身體依舊虛弱。一襲青色的長衫,臉色蒼白得厲害,他微微咳嗽著,頎長的身影竟有些許佝僂。
我終于看出了傅沉的異癥,在那年輕的沈御醫(yī)替傅沉號過脈后,趁無人之際,我將藏在袖中的匕首抵在了他的頸間。
那日的刺客是長公主一派的政敵,若不是有了萬全的準(zhǔn)備能取傅沉的命,他們怎會輕易出手?
傅沉每日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和他講著話,再轉(zhuǎn)眼看他時,他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
我記憶中的傅沉應(yīng)該是站在梅林下笑得比陽光還要恣意純粹的少年,白衣如他,花紅似血,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般,虛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停止呼吸。
看著他日漸蒼白的臉,沈御醫(yī)的話便像魔咒般盤旋在我的耳邊——世子的毒確實沒有解,只因還差一枚藥引,一枚永遠(yuǎn)也得不到的藥引,天意如此,莫要強求。
天意,何為天意?
【六】
因為傅沉受傷的緣故,長公主看我更加不順眼,每次她不在府中時,我才能偷偷溜進(jìn)去看傅沉。
大抵是我往長公主府跑得勤快,城里漸漸有了傳聞,皆是關(guān)于丞相府二小姐和長公主府公子的流言。未出閣的姑娘最在乎的就是名聲,這般聲名狼藉,但凡品行好一點男子都不會娶。
父親一怒之下將我關(guān)進(jìn)了柴房,直到三日后長公主府的下人來請,這才將我放了出來。也是在那時我才知道,傅沉為了讓長公主答允這門親事,三日未曾服藥,長公主不得已,這才讓我過去。
傅沉看到我后,松了一口氣,嘴角的笑容蒼白而慘淡。一時間我的心突然堅定起來,這是我喜歡的少年,不論發(fā)生什么事,不論讓我做什么,我都要陪在他身邊,白頭到老。
傅沉昏睡了幾日后,突然精神好了起來,竟然能下床走動一番。所有人都未流露出一絲喜悅,回光返照幾個字壓得人心里難受。
我約了傅沉去城東賞荷,他在房里悶得久了,欣然允之。
那日一早傅沉便等在了丞相府門前,我站在門后看他,玉冠白袍,明眸皓齒,只是臉色蒼白病態(tài)。
我沒有前去赴約,而是轉(zhuǎn)身從后門離開了丞相府。
長公主府的侍衛(wèi)看到我后,也未多加詢問,大抵是我常來,這一路竟是暢通無阻。
長公主喜靜,因此她的院子中沒有下人侍候??吹轿液螅汇?,秀眉微蹙。
我攥著匕首的手指微微顫抖,眼前的這個人,是我和傅沉在一起的唯一阻礙,只要她死了,我和傅沉便會白頭到老,一生一世。
尖利的匕首沒入長公主胸前的那一刻,我腦海中一片空白,順著匕首涌出的血像是灑在我的眼睛里,讓我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書房的門突然被推開,我轉(zhuǎn)過頭去,正看到傅沉因震驚而睜大的眼睛,而后便是死一樣的灰敗。
我怔怔地看著自己握著匕首的手,想要松開,卻發(fā)現(xiàn)被長公主緊緊地抓著。
長公主突然輕笑:“阿沉,你自小就性子淡薄,我總擔(dān)心你在這皇權(quán)的爭奪中活不下去。可是,現(xiàn)在有這般心狠手辣的姑娘陪在你身邊,我不怕了?!?/p>
“阿沉,答應(yīng)母親,不要責(zé)怪阮姑娘,我死后,立刻娶阮姑娘為妻……”
而后,她的手便緩緩松動,落了下來。
傅沉眼眶微紅,攥在一起的手青筋暴起。我跌倒在地,突然覺得有什么地方出錯了,有些事情不再受我的控制了。
傅沉來到我面前,我抬起眼看他,卻看到一雙寒冷似冰的眼睛。那雙眼睛里的恨意像利劍一般,將我的心刺得遍體鱗傷,我突然不敢再看那里面的絕望和憎恨。
他單膝跪地蹲在我面前,而后伸出手狠狠地攥住了我的脖子,聲音哽咽而顫抖,“阮笙歌,我看錯你了?!?/p>
我搖頭,剛想讓他聽我解釋,卻聽他又道:“兩年前,你為了陷害阮妙舞,故意激怒她,自己跌倒了湖中。幾日前,你不惜毀壞自己的名聲唆使王都的百姓傳出流言。我總覺得你是喜歡我,你是想嫁給我,才會這么算計自己的姐姐,算計自己。我總覺得你從小被欺負(fù)慣了,才會有這些小心思。我討厭這些,可是你是我喜歡的姑娘,我會包容你的一切,我想著等我娶了你,等我陪在你身邊保護(hù)你,你還是當(dāng)初那個清澈伶俐的小姑娘??赡悻F(xiàn)在居然心狠手辣到殺害我的母親,只因為她不答允我們親事。阮笙歌,你這么費盡心機地想要嫁給我,只怕喜歡的不是我,而是這世子妃的地位?!?/p>
他的話讓我在一瞬間放棄了掙扎,是了,他那樣聰明的一個人,怎會不知道我的所作所為,他只是不愿說,只是等著我回到他的身邊,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將他推遠(yuǎn)。
脖子像斷了一般,我輕輕閉上眼睛,就在我以為自己快要死去的那一刻,他突然松開了手,冷聲道:“阮笙歌,我會完成母親的遺愿。既然你這么喜歡這個世子妃的地位,我會娶你,只不過,從今日起,我不會再喜歡你。我要讓你嘗遍這世間苦楚,永世孤獨。”
“阮笙歌,我恨你……”
他受了刺激,未說完,便吐血昏了過去。下人們慌亂地叫御醫(yī),扶著他回了房。
喧鬧過后,書房里又恢復(fù)了安靜,我坐在地上,身上冷得厲害。
許久之后,有腳步聲傳來,我抬起眼,看到沈御醫(yī)走了進(jìn)來。
【七】
我終于如愿以償嫁給了傅沉,卻從未想過會這種情景。妻妾同娶,我和阮妙舞一起嫁進(jìn)了長公主府。
我坐在床前等著傅沉來揭蓋頭,等到夜幕四合,等到紅燭燃盡,可是仍沒有看到他穿著大紅喜服的模樣。喜娘輕嘆一聲,道:“世子妃別等了,世子去了側(cè)妃房里。”
新婚第一夜就被拋棄,大抵喜娘也覺得可憐。
傅沉的身體漸漸好轉(zhuǎn),但他性情大變,整日籠著一層冷冽的氣息。
日子久了,府里的下人發(fā)現(xiàn),世子從未去過世子妃的別院,卻對側(cè)妃寵愛有加。
阮妙舞因為名聲在外,年紀(jì)大了也沒有嫁出去,她本收斂了許多,這次卻又張狂起來,整日來別院里耀武揚威。
別院里只有一個丫鬟侍香,若不是阮妙舞,倒真的像冷宮一樣。
入了秋后,天氣漸漸轉(zhuǎn)涼,因兩年前留下了病根,我整日咳嗽不止。
侍香去求管家請大夫,管家看得出傅沉對我的討厭,冷聲回絕了下來。
我從未想過沈安會來,他拎著藥箱,什么話都未說,只是拿著藥方低聲囑咐了侍香幾句后便離開了。
因為病情的反復(fù)無常,沈安成了別院里的???。
有一天,酩酊大醉的傅沉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一身酒氣,見到我后,他抬手打了我一耳光。
我錯愕地看著他,他冷聲道:“沈御醫(yī)年輕有為,你是不是喜歡他?”說完,便伸手去拉扯我的衣帶。
我被他推倒在床榻上,身上如刀割一般疼,卻哭不出來。
后來我終于落下了一滴淚,傅沉醉眼蒙眬地看著我,笨手笨腳地替我拭去了眼淚,低喃道:“笙歌不哭,不哭……”
我想他一定是醉得厲害,醉得忘記了我們早已形同陌路,醉得忘記了他有多恨我。
他不斷地在低聲說著什么,從說他會娶我,到問我喜不喜歡他,問我為什么要殺害他的娘親。
他每質(zhì)問一次,我的心便痛得像又被砍了一刀。我好想告訴他,我喜歡他,比他想的還要喜歡他。我好想告訴他,我沒有殺他的娘親,可我不能說。
那晚,他說了好多,我終于知道他也是喜歡我的,可這些喜歡在殺母之仇面前,不值得一提。
后來傅沉醉醺醺地走了。
他的出現(xiàn),那荒誕的一晚,仿佛只是一場夢,夢醒了,還是之前的孤寂。
【八】
上蒼垂憐,兩個月后,我昏倒在院子里,當(dāng)沈安平靜地告訴我懷有身孕時,我竟喜極而泣。
紅墻冷宮般的生活讓我那樣期待這個孩子,這個流有傅沉血液的孩子。
入了冬后,我格外畏寒,前院傳來消息,阮妙舞也有喜了。
府里籠罩著一層喜氣,這是長公主死后我第一次看到傅沉這么開心,他扶著阮妙舞在梅林里賞花,往日的陰郁之氣一掃而盡。
我攏了攏狐裘,遮住了微微隆起的小腹。如果傅沉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他會不會也像現(xiàn)在這般開心。
十二月的時候,城里紛紛揚揚地下了第一場雪。別院里沒有下人,侍香一早便出門掃雪。我在房里悶得厲害,便想著出去走走??晌椅聪氲?,雪水凍了一層薄冰,走了兩步,我便摔倒在地。
尖銳的痛意從小腹傳來,血很快便將狐裘染紅。侍香嚇得大哭出聲,一邊扶著我一邊慌亂地喊“救命”。
我痛得失去了意識,蒙眬中不斷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年邁的大夫顫顫巍巍地問著:“世子,世子妃這一胎保還是不保?”
似乎過了許久,我聽到那把清冷的聲音說道:“打掉?!?/p>
我想掙扎,可是我睜不開眼睛,也說不出話。那抹溫暖漸漸從我身體里流逝,可我無能為力。那一瞬間,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醒來后,傅沉坐在我的床邊,神色淡淡,看不出悲喜。我撫了撫小腹,問道:“孩子呢?”
傅沉蹙眉:“我記得我從未碰過你,這是誰的孩子?沈安?”
我置若罔聞,仍是問道:“孩子呢?”
傅沉眼里閃過一抹冷厲,最終卻化為平靜:“笙歌,你想要孩子,我可以給你,但我決不允許你生下沈安的孩子!”
說完,他甩袖而去。
我雙手緊攥著被褥,終于痛哭出聲。
【九】
我一病不起,傅沉來看過我兩次,每次我都側(cè)過臉去不愿看他。大抵是我這副棺材臉讓他覺得無趣,吩咐侍香好生照顧我后,他便不再來了。
待到我能下床走動時,已到了第二年的暮夏。
阮妙舞生了一個小女兒,傅沉喜歡得厲害,取名錦歌。
侍香看我整日悶在房里,便扶我去花園里散步,卻不想遇到了傅沉。他和阮妙舞坐在亭子里,手中抱著一個嬰兒,眼中盡是溫柔和慈愛。他沒想到我會來花園,看到我后,他一愣,而后輕輕一笑。
那抹笑極為清淺,我站在幾步遠(yuǎn)外看他,竟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說是形同陌路,也不為過。
從那一次起,我再未出過別院。
沈安來向我告別,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他瘦得厲害,因為一次誤診,鋃鐺入獄,現(xiàn)又被貶為軍醫(yī)。
是傅沉的手段。
沈安說:“當(dāng)初告訴你傅沉所缺的那枚藥引,是為了讓傅沉恨你,拋棄你,讓你不再愛他。我從未想到,長公主居然會讓傅沉娶你。笙歌,我后悔了,我寧愿你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愛你的傅沉死去,寧愿你愛他一輩子,也好過你守著一個不再愛你的傅沉活著,好過你生不如死?!?/p>
沈安說:“笙歌,你做的這一切,值不值?你有沒有后悔過?”
值不值?后悔嗎?
從傅沉將我假山里救出來的那一刻起,我心里想著的就是他,想著怎么嫁給他。我算計別人,算計自己,終于如愿以償,卻是現(xiàn)在這般模樣。
走了幾步,沈安突然問道:“如果當(dāng)初我沒有去拜師學(xué)醫(yī),笙歌,你喜歡的會不會是我?”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等我回答,便離開了。
他一直都是這般安靜,小時候亦是如此。我是不受寵的丫鬟之女,他是府里身份卑微的下人之子,同病相憐的兩個人相依生活了近十年的時光。我自小便多病,府里沒人請大夫,熬過去便活,熬不過去就死。終于有一次,我高燒不退,年僅十一歲的他背起了破爛的包袱離開了丞相府。他一走便是七年,杳無音信,再見之時,他已成為太醫(yī)院最年輕的御醫(yī)。
我想他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回答,所以才沒有等我回答。
人就是這樣,明明將就一下就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可是卻不愿將就。
沈安是,我也是。
【十】
花開花落幾世輪回,轉(zhuǎn)眼間便是滄海桑田。
十八歲,我卻像過完了這一生。
那日,一貫冷清的別院有了動靜。我抬起眼,看到門外站著一個兩歲的小姑娘,她穿著粉色的襖裙,眼睛清澈伶俐。
我心里有一瞬的柔軟,剛想走過去,卻見傅沉匆匆忙忙跑了過來,一把將小姑娘抱在懷里,滿是警惕地看著我。
小姑娘攬著傅沉咯咯地笑,喚著:“爹爹,爹爹?!?/p>
看著傅沉眼中的警惕,我突然失笑,在他心中,我竟是這般心狠手辣的女子。
傅沉抱著小姑娘漸漸走遠(yuǎn),如果我的孩子還活著,也會像小姑娘這樣大了,他會喊我“娘親”,會喊傅沉“爹爹”。如果我的孩子還活著,傅沉?xí)粫裉蹛圻@個小姑娘這般疼愛他?
我突然有種心如死灰的感覺,我又想到那日沈安問我的話——你做的這一切,值不值?你有沒有,后悔過?
費盡心機地喜歡他,費盡心機地嫁給他,費盡心機地救活他。
那時所差的一味藥引——至親之人的心頭肉。
傅沉從小就沒了父親,至親之人唯有他的娘親——身份尊貴的長公主,因此御醫(yī)才瞞了下來。沈安說是天意,可我偏不相信。那是我第一次想要殺人,那時我才十五歲。十五歲的小姑娘,應(yīng)該承歡在父母膝下,應(yīng)該和良人情意綿綿,而我,從未像尋常人家的姑娘一樣生活過。
最后一刻我動搖了,我知道,殺了長公主后,傅沉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如果這樣,我寧愿陪著他去死??墒情L公主知道藥引之事后,容不得我動搖,她攥著我的手,用我手中的匕首自盡了。
我未想到我從相府后門離開會被下人看到,我未想到傅沉?xí)驗橐苫蠡亓碎L公主府。在他看到我拿著匕首,手染鮮血的那一刻,我知道,這輩子我終究得不到他了。我不能告訴他長公主的死因,他素來孝敬,若是知道,他怕是也活不長了。
后來我常想,如果那日沒有遇到刺客,如果那日傅沉沒有受傷,現(xiàn)在陪在傅沉身邊的,會不會是我?
我算盡一切想要得到的,終究沒有得到。
值不值?后悔嗎?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傅沉。我瘦得不像樣子,入了冬后便一病不起,而這些他全都不知道。積雪綴滿庭院里光禿禿的枝椏,帶著寒冬的冷意和死寂。
我終日咳血,直到有一天,我恍恍惚惚看到了傅沉,白色的衣,墨黑的發(fā),十六歲的少年,笑得比陽光還要恣意。他拎著我的衣角,眼角眉梢?guī)еσ猓骸拔医懈党粒憬惺裁???/p>
“笙歌。”我輕笑,“阮笙歌?!?/p>
而后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他親手殺掉的那個是他的孩子,就像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我那樣喜歡他。
這一切的一切,都會伴著我對他的愛,死去。
【尾聲】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的胳膊酸澀無力,陽光有些刺眼,微微瞇著眼睛,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窩在假山的山洞里!
我驚恐地抬起手,發(fā)現(xiàn)手指細(xì)嫩得像小孩子一樣,儼然不是十八歲的模樣。
山洞外有把清涼的聲音淡淡地說:“我一直在這里,從未見人來過?!?/p>
我震驚得沒有了思緒。
直到那清潤的聲音再次傳來:“還不出來,你要在里面待多久?”
我抬眼朝山洞外看去,但見一白衣少年正站在山洞外,他微微彎著腰看我,身后映著隆冬的白光,宛若初陽。
還是如四年前那次一樣。
四年來的一切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我像是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夢里的一切那樣真實,讓我分不清我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我愣愣地被他拎出山洞,一時間竟分不出這是一場夢,還是一次重生。
或許是連上蒼也想知道,我這般費盡心機有沒有后悔過?;蛟S是連上蒼也想知道,如果一切可以重新來過,這一次還會不會那么執(zhí)著,這一次還會不會愛上那個喚作“傅沉”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