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盡鉛華
一
“小巫,你最近是不是又吃胖了一些?”
聽到這一句,它耳朵豎了起來,鼓鼓的腮幫子僵硬著,心虛地慢慢扭過腦袋瓜子。
咦?奇怪了?方才是幻聽了?主人這不是睡得好端端的嗎?
小巫復(fù)又小心地咀嚼著滿嘴香甜的年糕,一邊小心翼翼地舔著爪子,一邊盯著他的臉。
高臺之上,秋初陽光正好。他一襲白衣端端地坐著,正閉目養(yǎng)神。身邊石臺上青玉小壺正裊裊生煙,淡淡桂花甜酒香氣微醺。
小巫瞪大了眼睛瞧著主人那張冰雕玉刻的臉,忍不住又是滿嘴的口水,狠狠抓了一爪年糕,心中忍不住在想:主人的臉好像年糕啊,又軟又滑,就連楓葉撲上去都會打滑摔下來。
這大概是全天下最不風雅的比喻了。可誰又會怪罪它呢?它不過是這天下第一美男子養(yǎng)的一只肥溜溜的狐貍罷了。
唉,只是一只狐貍,還肥溜溜的。
小巫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白絨絨的毛下面明顯肥碩起來的小腹,戳,戳,再戳……
“你呀?!?/p>
輕飄飄兩個字伴隨著微不可察的低笑,卻讓小巫全身雪白的毛都奓了起來。在主人微微睜開眼睛的剎那,它大尾巴一掃,盛放著年糕的玉盤轟然被掃出了高臺的柵欄,壯烈地飛身而去。
隨即,它搖頭晃腦地蹭過來,恬不知恥地爬到他的肩頭,從他身后探出小腦袋瓜子,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臣桑睜開眼,碧藍眸光流溢,一眼傾城。眉間三筆藍色印記,猶如滄海之焰,魅惑誘人。
自寬大的衣袖中掏出一株三色花枝,那兩顆白色的花苞,在秋風中瑟瑟發(fā)抖。他愛憐地扶起它們,然而指尖未停,直愣愣地沖著小巫而來,停在它的鼻尖。
“又偷吃了,我該怎么罰你呢?”
小巫可憐巴巴地嗚咽起來,頭搖得就像撥浪鼓。
打死也不能承認。
它以豁出去的心態(tài),勇敢地仰起臉,那玉指在它眼前一晃,然后在它的嘴巴邊上一擦.
“偷吃,都不擦干凈嘴。這下沒有年糕,只有桂花酒,該怎樣是好呢?”
小巫假裝聽不太懂主人的問責,只是大尾巴一掃,那石臺上青玉小壺也應(yīng)聲翻倒,酒水流淌出來,香氣浮動。
它縱身一躍,恰恰落在那攤酒水之中,濺了滄臣一身白衣桂花點點。
他還沒來記得生氣,只見這白絨絨的一團嗖的一下?lián)湎蛄俗约?,眼前一黑,暖暖的一團死死抱著他的臉不再肯松開。
臣桑已經(jīng)揚起的手終于沒能落下來。
這小家伙,陪在自己身邊幾十年,還這點出息。一出了事,只會這一招嗎?就像當年初見,冰天雪地之間,它像一只小肉球,死死抱住他的臉,柔軟的,暖暖的,再沒松開過。
“唉,今年秋天,又是沒有年糕也沒有桂花酒,只是你和我了?!?/p>
小巫笑嘻嘻地松開了他的臉,小爪子還沾著桂花酒的香氣,在他眉心,吧唧印下一個爪印。
那冰冷的藍色印記,于是就變成了桂花香的狐貍爪。
二
其實臣桑并不總是對的。
譬如說,他總以為小巫是一只修煉了幾十年還靈智未開的胖狐貍。
其實它早已明白了許多事。
譬如主人在等一個女人。
又譬如說,那個女人早就死了,這輩子很不巧,投胎成了一株三色琉璃堇。
他總是深情款款地對著那株花枝一遍遍地念叨著,阿堇,阿堇。仿佛她總有一天能化為人形似的。
就連睡覺,他都緊握著那株破花不放。
清晨的微光灑在他的臉上,它輕輕湊了上去,拱了拱……
是的,只能拱拱罷了。身為一只狐貍,它又能怎樣呢?
臣桑睡眼惺忪,手指撫摸著它柔軟的白毛。
“小巫,我又夢到她了。她還是穿著三色華錦,發(fā)間別著一株琉璃堇,花開的時候,兩朵白花纏繞在一起,真是好看?!?/p>
“小巫,我相信,我還會遇到她?!?/p>
小狐貍翻了個白眼。
主人,不是我打擊你。本狐貍刻苦修煉幾十年都沒修煉成人,你那根破樹枝……
臣桑見它一副不屑的樣子,取笑道:“這世上,除了阿堇,我最想看的便是你的人形。”
小巫耳朵豎了起來,一臉的興奮。
“看你這一身小肥肉,若化了人形,可以取名為賽玉環(huán)?!?/p>
小巫起初沒怎么聽明白,只是聽說過賽西施、賽貂蟬,料想賽玉環(huán)也大抵不錯,正歡欣鼓舞地轉(zhuǎn)著圈圈,突然僵住了。
不對!楊玉環(huán)不是唐代出名的那個大肥婆嗎?
在臣桑難得一見的大笑聲中,小巫憤恨地握爪。
奴家,要減肥。
三
這些天小巫胃口不大好,山上的野果子一概不吃。臣桑知道小巫時不時會下山去偷食,于是一向不問人間煙火的他也破例下了山。
果不其然地又引起一場騷亂。
從少女們里三層外三層的包圍圈中突圍出來,臣桑來不及整理自己的衣衫,就先從懷中抱出團成一團的小狐貍,瞧著它沒精打采的,臣桑也不禁皺緊了眉頭。
“小巫,你該不會是思春了吧?”
思春你個大頭鬼,人家是餓的!餓的你不懂嗎?
“不如去看看郎中?”
小巫一聽,一個閃電般從他懷中躥了出來,一溜煙就不見了。
“這么胖,怎么會跑得這么快……”
臣桑無奈地搖了搖頭,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袖中的三色琉璃堇,不知何時被這狐貍給順走了去……
“捉到你后,餓你個三天三夜才好?!?/p>
臣桑眼睛一瞇,甩開步子也追了上去,可沒想到它竟然溜得這樣徹底,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后才終于在巷子口找到了它的小爪印。
巷子一轉(zhuǎn)是一片開闊的空地。
一棵楓樹下,秋深風緊,一切卻宛如當日高臺之上。依舊沒有桂花酒,依舊沒有年糕,卻多了一道娉婷的身影。
她未曾轉(zhuǎn)身,只是那搖曳多姿的三色華錦罩著一層薄薄的羽紗,一時間便讓臣?;秀薄?/p>
“阿、阿堇?”
女子轉(zhuǎn)過身,一臉茫然地看著他,臉上飛上紅暈,嬌羞無限,似有一種天然的魅惑。
“公子認錯人了。”
“抱歉,姑娘可曾看見一只白狐?”臣桑比畫著,“有這么肥……”
女子訕訕笑著:“它啊……往那邊跑走了?!?/p>
哦。
臣桑狐疑地盯著這不知打哪里冒出來的女子,眸子掠過她那身在他夢中出現(xiàn)過很多次的三色華錦,突然目光一滯,瞧見了她發(fā)間的三色琉璃枝,兩朵白色的花苞風中搖擺著。
“公子……在看什么呢?”
“狐貍化為人形,”臣桑別有深意地說:“都是極好看的?!?/p>
四
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子,自稱晚眉。
至于什么阿堇還是賽玉環(huán)的,她一律矢口否認,表示從未聽說過。不過自那一天起,小巫就不見了蹤影。
秋去冬來,除夕破歲,晚眉主動邀請臣桑上元燈節(jié)散散步。
曉是臣桑再不解風情,也大抵明白這背后的意思。
“你這只小狐貍,我倒要看看還有什么花招?!?/p>
花燈節(jié)上不知為何還有人在賣秋天時節(jié)吃的年糕和桂花酒,晚眉目不斜視地走過去,臣桑眼尖地看見她舔了舔嘴唇。
“想吃嗎?我買給你?!?/p>
晚眉眼睛一亮,急忙點頭,開心得不知所以。臣桑低聲一笑,再瞧她的眉眼,不知不覺就順眼了幾分。
“客官,買個面具吧,逗你們家娘子玩玩。”
臣桑沒有理會,晚眉卻是興致很高地買了下來,羞澀地說:“戴上面具可好呢?”
“這么丑陋的面具,有什么好玩的?”
“……你太俊俏,我怕你入了太多女子的眼,就不會多看我了。”晚眉眼角閃爍著小女孩的心思,勾連著青澀的嫵媚。
“好?!背忌2焕洳粺岬鼗卮鹬?,心中暗自揣測,奇怪了,這只胖狐貍什么時候也如此婉約了?
真是化了人形,性格也跟著大變了嗎?
戴著面具逛了半個時辰,已經(jīng)把臣桑捂得滿臉是汗,不由得摘下面具時,晚眉冷不防地伸出小手,在他那眉心貼了一下。
“你?!”
“哦,沒、沒什么……”晚眉縮回手,卻被臣桑握住了手腕?!笆碌饺缃?,還想騙我嗎?”
晚眉不退反進,咬著嘴唇,目光閃動:“騙、騙你了什么……”
“小巫,不要再假裝你是阿堇了?!?/p>
月色正好,她三色華錦微微鼓動,發(fā)間三色琉璃堇瑰麗得不可方物,那兩朵白色花苞似是有著喜兆。
他的吻恰到好處地落在她揚起的錯愕的臉:
“小巫,我娶你可好?!?/p>
五
半年前。
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店鋪暗處,低聲交談著:
“大小姐讓我們整天尾隨一只狐貍干嗎?”
“別那么多廢話,有本事和大小姐的爹理論理論?”
大小姐的爹是誰?端王爺。
大小姐,名晚眉,當然,有時候她自我介紹會“忘記”介紹自己的姓氏是端。
這位城里很少有人見過幾面的大小姐,最近有了一個新的興趣愛好,跟蹤一只小狐貍。
連它的動作和習性,都要屬下一一記錄。聽說上次盯梢的那幫家伙,發(fā)現(xiàn)小狐貍喜歡吃年糕,喝桂花酒,報給了大小姐,得到不少的賞錢。
端王府中,管家一旁侍奉著大小姐作畫,畫的是一個人,一個男人。
一個仙風道骨、長得極為逆天的男人。
“福伯,你說,這世上真的有狐仙嗎?”
“鬼神之說,小人不敢妄自猜測。”
“如果不是狐仙作祟,他為何空守山上,不肯入凡間來呢?”
她第一眼見到臣桑,便如許多女子那般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愛上了他的容顏,也愛上了他那冷冷的性子。
他那日是來市井找他的小狐貍的,一路上都板著臉。她悄悄跟著,不敢驚擾,也不敢搭訕。
直到他尋到了那只狐貍,臉上的表情瞬時間就柔和了下來,那樣的表情她多想霸占。
“區(qū)區(qū)狐妖,怎能與我這千金之軀相提并論?”大小姐微微一笑,“神仙哥哥并非常人,要想得到他的心,恐怕還要從那狐妖身上下手?!?/p>
那時小巫正是減肥初見成效,跑到山下來散心,路過一家裁縫鋪,看到了三色霓裳,極像那三色琉璃堇。
“這狐貍倒是有趣,圍著這布料打轉(zhuǎn),莫非是想穿一穿不成?”
店老板話音未落,一只嬌嬌玉手已經(jīng)拍下一整張銀票:“這種布匹,我都要了?!?/p>
來者自然是晚眉,她心中暗想,這狐媚牲畜最知道怎樣討好神仙哥哥。衣裳做好后,便是收網(wǎng)之時。
于是月余,適逢臣桑帶著小巫下山來,早已有眼線報到府中。
晚眉換上一身三色華錦,守在那小狐貍前往年糕鋪子的必經(jīng)之路上,那小巷轉(zhuǎn)角有一片開闊之地,恰有一株漂亮的楓樹。
那日小巫如期而至,被幾個大漢捉住便按在了暗處,只是嘴中的三色琉璃堇,卻被晚眉搶了去。
小巫掙扎著嗚咽著瞧見臣桑追它而來,聽他說著:
“狐貍化為人形都是極好看的?!?/p>
六
大婚如期而至,端王府嫁女聲勢自不一般。
可誰也不知,穿著一身大紅喜炮的晚眉,卻是在大婚前來到一處密室,推開門,看著角落里蜷縮成一團白絨絨的狐貍。
它面前是一張展開的水墨,正是晚眉所畫的臣桑。
那眉心處,還有它小小的爪印。
“大小姐,這狐妖不知為何,也不進食,只是每天用爪子沾了水印在這畫像上?!?/p>
“哼,我還要多多感謝它,要不是從它這兒學了這么一手,我怎么能得到神仙哥哥的信任?!?
小巫聽到這話,猛地抬起頭,嘶吼了幾聲,卻只聽到晚眉的一聲不屑的笑:“即便神仙哥哥記得你諸多的好,可他是不可能和一只畜生在一起的。他愛上的,最終還是我的容顏?!?/p>
小巫愣在那里。
“你只是一只狐貍罷了。”
那日楓樹下,他看的是晚眉,即便說出了那樣好聽的情話,也不是說給它的……
一只無法成為人的狐貍啊……
小巫蜷縮回自己的角落里。
“大小姐,這只狐貍要怎么處理?”
“攆出去。”晚眉輕聲說,“大喜的日子,不殺生?!?/p>
大喜的日子,不知為何,臣??傆X得有什么不大對。
明知在拜天地前開口多么的不合時宜,他還是突然問道:
“你可還記得,初遇時,我對你說的話?”
“……跟我走?”
臣桑低頭,不置可否地笑著,聲音越來越大,最后他板起了臉,說:“我就知道,小巫吃的那么肥,不可能變成你這么窈窕的女子?!?/p>
說罷,在滿堂的詫異中,這仙風道骨的美男子頭也不回地朝著堂外走去,晚眉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猛地追了出去,一邊追一邊喊:
“臣?!侵缓偘 ?/p>
風雪中,只能見到一個男人的背影,追著一排狐貍的腳印,漸漸遠去。
滿天滿地的白之間,白色的狐貍,白色的男人,一如那糾纏的白色花苞,從晚眉發(fā)間,安然飄落。
七
一起似乎回到了當年初見。
大雪中他如神仙一般地來了,而它就那么緊緊地抱著他的臉不放開。
它還記得呢,當初第一面,臣桑就說了兩個字:
“好肥?!?/p>
管它肥不肥呢,總之不會撒手了。上次如此,這次更是如此。
哪怕自己終究變不成美女,哪怕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那又如何?
臣桑就任由它這樣死死抱了許久,在它終于脫力攤在他懷中時,取笑了一句:
“還是好肥。”
說罷,臣桑一笑。
喂,小巫。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從前愛過一個女人,她叫作阿堇??上а?,等我修煉成人形,她已經(jīng)轉(zhuǎn)世投胎了。
修煉成……人形?!
小巫四爪朝天,眼睛瞪得溜圓。
它似乎隱約記得,那日楓樹下,臣桑的確對著晚眉說了句:
“狐貍化為人形……都是極好看的。”
看著臣桑那張逆天得不像人類的臉,小巫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雪花紛飛中,它看見臣桑那挺拔俊俏的身影,漸漸變回了一只白狐。
第二天,晚眉的人回報,臣桑失蹤了。
只發(fā)現(xiàn),雪地上遠遠近近留下了一排狐貍爪印。
以及另一排,狐貍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