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陜西宜川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延河》《延安文學》等。曾獲第21屆孫犁散文獎。
從事電視新聞多年,鏡頭前面的是需要告訴社會的,那是一種擔當;鏡頭后面的,是留給自己的,那是一種相互的信任。如今雖然已經(jīng)放下了肩頭的攝像機,但那一個個面孔仍在心里,像是一個個老朋友,留下了永遠的惦念。
趙生樹 一個人的村莊
那一天拍攝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們正急急忙忙收拾設備準備在天黑前趕到采訪車旁的時候,趙生樹老人放羊回來了。他留著清朝人剪掉辮子的那種發(fā)型,幾乎是長發(fā)披肩,黃土滿面,雖然從面相很難判斷出年齡,但能看出神情是嚴肅誠懇的。他說:不能走。說什么都不能讓你們空著肚子離開我們家!這山上就住著我們一家人嘛,你讓旁人知道了咋說呢?
這一句話讓我們明明白白地感到,即使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也不能拒絕趙家的這頓飯了,這關(guān)乎到他們家的名聲和人情門戶。
那是1991年春天陜甘交界的吳起縣廟溝鄉(xiāng)趙家梁。這一帶丘陵起伏地廣人稀,十里為村隔溝為鄰。趙家梁就是因住著這戶趙姓人家而得名。我們是來采訪老人的兒子趙仕斌的。他有小兒麻痹后遺癥,行走不便。為了種地方便,他帶領(lǐng)妻兒老小遠離村莊,在靠近承包地的山梁上安了家。但為了周圍七個自然村四十多個孩子的上學,初中畢業(yè)的趙仕斌就在山下的學校當起民辦教師,一當就是十五年。這十五年里,趙仕斌每天都要拖著傷殘的腿給孩子們?nèi)ド险n,風雨無阻。有人算了一筆賬,十五年里,他往返學校所走的路足可繞地球轉(zhuǎn)一圈。就是在這樣艱難的情況下,他們學校的升學率在全鄉(xiāng)數(shù)第一,一家人的光景也過得紅紅火火。趙仕斌用掌握的知識安裝了風力發(fā)電機,一家人用上了電燈,看上了電視。他還特意在門前大樹上掛了一只高音喇叭,說說唱唱的聲音一直傳到了溝對面的甘肅地界。農(nóng)閑的傍晚,時有年輕人翻溝走十幾里山路來和他們一起坐在炕頭上看《新聞聯(lián)播》。他家種的糧食栽的果樹也都是趙仕斌從外地引進的優(yōu)良品種,收入自然比別人高出幾成。所以,趙仕斌不僅是陜西省的殘疾人模范,也是全國“希望工程園丁獎”獲得者,受到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的接見。
那天,老人給我們吃的是最快捷、最扛硬的待客飯:荷包雞蛋,炸油餅。吃飯時趙仕斌講了父親的一個故事:他們家每年摘蘋果的時候都要叫周圍的親戚朋友吆著毛驢來馱,即使這樣還是吃不完,他就讓父親到山下的集市上去賣。父親不好意思吆喝,也不好意思與人搞價,果子放在路邊,人遠遠站在墻角下,直到太陽落山一顆也沒賣出去,就連箱子帶果子送了人。趙生樹接過話茬說:我弄不了兀事,都是一坨人,咋好意思問人家要錢哩?你要了人家的錢,咋好意思再見人家哩?以后再不要讓我弄兀事!
那天,我們摸黑走了五里的山路。那一天,我們記住了這戶趙姓人家。此后,我們每隔一年半載就要上一次趙家梁,攝制了一部電視紀錄片《長城腳下的人家》。
第二次上趙家梁是一個梨花開滿山坡的季節(jié)。因為事先得到了消息,老遠就聽到了那高音喇叭的歌聲。院子里多出三間小瓦房,說連那桌椅都是趙仕斌一手做的。招待我們的除了燉雞肉剁蕎面還有自釀的葡萄酒。三個小孫子一溜站在窗臺下,爺爺說小三喝一杯、老二喝一杯……他們才應著名字走到桌前,喝一杯酒抿一把小嘴然后又喜喜地站到原處,非常聽話。睡覺時被子一拉暄暄的,全是陽光的味道,才知道都是新續(xù)的棉花。
那一次我們住了一周,才知道趙生樹和兒媳婦才是這個家的主要勞力,兒子動腦,他們動手。每天窗上一透亮趙生樹就下地,十點多回家吃過飯再去放羊,晚上回來無論遲早總還是里里外外忙個不停,勸他早點休息,總說:睡早了渾身難受,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困,睡遲些一覺就睡到天明了。
習慣了我們的攝像機,老人便露出了灑脫的天性和在大山里的自在。他早年趕過牲靈,想起鬧紅時的民歌時不時總愛哼幾句:
各位鄉(xiāng)親喲聽我言,
毛主席指示我來傳……
人家的女兒喲十七八,
東山處有了婆婆家;
我們的女兒喲二十三,
養(yǎng)在咱家沒人嫌。
人家的女兒喲學繡花,
我們的女兒學文化……
問起那一頭長發(fā),老人說,習慣了,夏天能遮陽,冬天能抵寒。這一輩子是改不了了。
再上趙家梁是秋天,蘋果、梨掛滿枝頭,谷子、糜子一片金黃,一家人滿是豐收的喜悅。趙生樹老人像小伙子一樣在谷場上瀟灑地揮舞著揚場的木锨,口哨吹得小號般響亮,使那糧食顆子落地的唰唰聲也別有一番韻致。他說,風神最愛聽口哨,風神一高興風就會順。
歇息時趁著一家人的高興勁,媳婦說明年恐怕得搬家了,娃娃們該上初中了,鄉(xiāng)里沒有中學。老人立馬打住了話頭:要去你們?nèi)?,我不去。我死也不去。懂事的小孫子搖著爺爺?shù)南ヮ^問:你不去怎辦?我想你了怎辦?老人一臉愁苦地說:我就會攔羊,就會種地嘛,盛到城里連個茅房都找不見,看不把人較勁死!說著,竟抹起了眼淚。一家人便誰也不敢再言。
前年,聽說車能開上趙家梁了,我們便再去看望趙生樹老人。大孫子已經(jīng)大專畢業(yè),在寧夏謀了一份工作;最小的孫子也已經(jīng)在縣城讀高三。兒子趙仕斌轉(zhuǎn)正了,山下的民辦學校卻撤了,被安排到鄉(xiāng)里教學前班。平日里,山上只有他、老伴和兒媳婦。我說,老趙啊,該搬家了,住到城里兒孫們都放心。他卻依然是一臉的堅決:不,只要我能得動彈一天,就不離開這趙家梁。死了,隨他去。
趙生樹老人的世界在趙家梁。趙生樹是這個世界的主人。
王來川 白于山里的生死戀
白于山是陜北高原的脊梁,主峰海拔1970米,地域面積約220平方公里。站在峰巔的烽火臺上,腳踏著一地的紫花馬蓮放眼望去,北邊是榆林南邊是延安,無定河、延河、北洛河、清澗河……陜北最主要的幾條河流都發(fā)源于此,像是白于山的兒女,她含辛茹苦將他們養(yǎng)大,又左牽右攜將他們送向遠方,讓他們?nèi)リJ蕩更加廣闊的世界。
烽火臺下最近的一個村莊叫馬湫溝,2004年我們到這里采訪時首先遇到的是那些身背干糧和書本奔走在中心小學和村莊之間的孩子。他們早出晚歸,遇到蕩起黃塵的汽車和摩托,就迅速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塑料袋往頭上一套,繼續(xù)前行。
幾天的接觸我們注意到了一個孩子總有點與眾不同,年齡比別的同學大,個子也比別的同學高,話卻比別的同學少,別人扎堆嘻戲的時候他總是躲在一邊,小小年紀像是有滿腹心事。當我們找到他家時,看到的是未著油漆的門窗,未曾粉刷的墻壁,滿屋子沒有一點裝飾,一眼就看出是一個沒有女人的家。41歲的王來川坐在沒有遮攔的院子里,講述了他16年前的一場生死戀。
白于山的男子重情義敢擔當,靜則如山動能翻天,細膩時青石板上雕蓮花,豪放時黃河浪里扳大船。王來川濃眉大眼國字臉,較之大多數(shù)陜北男人少了幾分豪爽多了幾許內(nèi)斂。25歲那年他到漢中去放蜂,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仿佛一直開到了天邊。他們落腳的地方是一個小山灣,蜂多路邊放不下,王來川敲響了壩子里一戶人家的門,好客的主人不僅讓他們把蜂箱擺在院子里,還給他們騰了一間房子,讓他們在那里住宿做飯。王來川說,那一個多月蜜好心情更好。有時晚上收工晚了房東大媽連飯也給他們做好了。大媽有個女兒叫門二女,非常怕蜂,剛開始一見有蜂飛近就大呼小叫地跑,后來竟也敢和他們一樣搖蜜、取王漿。王來川不識字,家里來信便是二女給他念,她便學著媽媽的口氣:川子,出門在外一定要吃好,千萬不要感冒了……下雨天他們還常聚在一起打牌,看著彼此臉上的紙條常常笑得前仰后合。漸漸,王來川的心里有了一種家的感覺,暖暖的。
有一天二女送給王來川一個筆記本、一支鋼筆和一雙鞋墊,她說:川子,我教你識字。王來川說,我們陜北比你們漢中苦,她說我不怕。王來川說,你媽不會答應的,她說我的事情我說了算。萬沒想到嬌小的陜南女子竟也有陜北女子的敢作敢當,打翻了蜜糖罐的王來川便像撒歡的馬兒一樣跑到附近鎮(zhèn)子上,為二女買了一副手鐲,再到銀匠鋪打了一副耳環(huán)。
就這樣,俠骨柔腸的門二女跟著王來川,從山清水秀的陜南跑到了滿目荒涼的白于山。
盡管十幾年過去了,王來川的父親說起二女的賢惠和吃苦,依然老淚縱橫。他說,人家可好哩!伺候的可仔細哩。洗衣服、縫衣服、做飯,可孝順哩。他說,人家那地方人下苦可能行哩,有了娃娃后,我說你鋤地你把娃娃給我和你媽撂下,她不。哎呀,那天紅的曬的,娃娃那時候小嘛,就背著哩,背在脊背上上山鋤地,曬得頭上水淌的。我說你燒哩嗎,你該把娃撂在家里嘛,她不。有一天她把娃娃拴在樹下,趕鋤了一來回娃娃睡著了,身邊圓圓盤著一條蛇。
王來川說有了兒子后他高高興興到漢中去報喜。剛?cè)r,岳母一家人非常熱情,一天變著花樣給他做飯吃,臨走時提出了一個要求,讓抽時間把二女和外孫也帶回來,一家人團聚團聚。這本是人之常情,王來川回來一說,二女就動了心,心想父母親總是疼她的,總算是接納他們的女婿了。
王來川的父親說,不知怎么滿心歡喜的二女出門走時叫了一聲大、叫了一聲媽卻哭成了個淚人。他說娃,那你不要去了,去了你媽再不叫你回來了?二女說不回去時想她媽哩,他說萬一人家不讓你回來了?二女說估計是叫回來哩,我有娃哩。
王來川萬沒有想到,岳母一家人一見二女卻翻了臉,生生地拆散了親骨肉。原來二女還有一個姐姐,她在這件事上起了關(guān)鍵作用,她和母親一起阻斷了王來川一家三口的歸家路。
王來川說他把天下的好話都說完了卻怎么都不行,一急躁陜北人的憨直性子就來了,就說不叫走就算了,大人不叫走,娃娃總該讓走吧?娃娃是我的。萬沒想到的是二女卻不讓,她說娃是我生我養(yǎng)的,要帶娃娃你給我把養(yǎng)育費留下!王來川說他的血一下子沖到了頭頂,他想二女你怎么能這樣絕情?咱倆的情義不要了,母子的情義你也不要了嗎?我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我還心疼錢干什么?娃是我的,錢我給你,娃我非抱走不可!
這個中年男人說到這里再也忍不住了,淚水打濕了手里一直握著的二女的身份證,他說那場面啊,想起了就讓人心碎。他說:“我當時把錢給她,她就沒接,一把打得飛了滿院。她就坐在那院子里直嚎,嚎的時間把頭發(fā)一把一把往下揪……”他說:“二女的頭發(fā)長啊,直搭到腰里……”
王來川說:“那時候娃娃剛兩歲,嚎的還要吃奶哩。晚上我沒辦法,娃哭我也哭。我說娃呀你媽還能要你嗎,我能把你養(yǎng)大嗎?”
話是這樣說,可王來川心里想著二女一定會回來,她就是不要丈夫也不會不要孩子??蓻]料到等來的不是骨肉團圓卻是一個噩耗:娘家人逼二女改嫁他人,二女服毒自殺!
王來川說,接到信,別人給他一念,他就癱了,到那時他才明白了二女的苦心,可是這悔再無人可聽,錯無人能改,他能做的只是奔赴漢中,跪倒在二女的墳前……
他說我咋這么傻?我咋就沒想到你的烈性子?我只想你怎么會只要錢不要情?你肯定想的是我怎么會只要娃不要你?當初如果我不要沖動留下來慢慢商量肯定會是另外一個結(jié)果,就是退一萬步把娃娃留下,娃娃不是還有爸還有媽嗎?你也斷斷不會走上絕路!
王來川的兒子上學遲,14歲了才上四年級??粗葎e人家孩子高出一頭的兒子卻沒有別人家孩子的歡樂,王來川說他的悔真比海還要深:“娃娃現(xiàn)在苦得很?,F(xiàn)在好多人說叫我再辦一個家。我說絕對不辦。兒子也大了,好了便罷,不好的話給娃娃造下麻煩,我的罪孽就更大了?!?/p>
談話結(jié)束時注意到,王來川背后的墻上掛著一串斷了線的手珠,在風中不住地擺動,不知那是不是門二女留下的遺物。性格和環(huán)境決定命運,從王來川的敘說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愛情悲劇固然有他們二人性格的原因,但如果不是身居重重大山之中,王來川就不會受人歧視,他和門二女的愛情故事也許會是另外一種結(jié)果。
時間一晃又是一個十年,算來王來川的兒子如今已經(jīng)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了,他的人生故事不知會怎樣展開?
相里養(yǎng)娥
總要熬出個日出太陽紅
“你好!上帝保佑你身體健康,家庭幸福,萬事如意?!笔畮啄炅?,每年春節(jié)我都能收到那來自黃河岸邊的祝福。她的聲音平靜、真誠,好像真是在完成上帝交給的一項任務。那時候,你就是再忙心里再煩亂也會立馬平靜下來,聽著她那樸實的聲音,在接受她祝福的同時也感知著她的草根生活,冗長日月。
她叫相里養(yǎng)娥,一個虔誠的基督徒。
那是十二年前一個多雨的季節(jié),我們沿著黃河進行一次徒步采訪。當攀上嵯峨的石階走進那個叫舌頭嶺的山村時,展現(xiàn)在眼前的真似一個世外桃園。村前屋后滿是花椒樹,滿樹的花椒紅得凝重燦爛,整個村子都沉浸在濃濃的椒香之中。路邊的一株皂角像是掛滿了風鈴,搖曳著山村的季風,更不知是誰家的院子一樹石榴正紅,笑臉盈盈探出了墻頭。
“你們是遠路來的客人吧,快進屋歇一歇,喝口水?!庇嫔綖忱镎局囊晃淮髬専崆榈卣泻糁覀?,她身后的窯院寬敞整潔。過去,偏僻的山村、尤其是交通不便的山村有一種樸實好客的民風,凡是看見路過的客人無論認識與否只要是飯時都不能讓他們空肚子離開,誰家要是吝嗇那一頓飯,小氣的名聲傳出去,兒女說親都會遭人彈嫌。現(xiàn)在隨著時代的變遷和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這一淳樸好客的民風在許多地方早已被淡忘,但是在一些比較封閉的地方仍然得以傳承和保留。在她的熱情邀請下,我們走進了那座整潔的小院,沒想到撲面而來的卻是一股濃濃的中藥味。
當院里站著一老一小兩個男人,神態(tài)都有些木然。女主人一邊朝屋里讓著我們,一邊順手收拾著礙腳的物什說:“他爸有病,娃也有病,我一天和媳婦子在地里忙活,你看這院里亂的。”我們的到來顯然有些冒昧和唐突,但既然來了就不能退出,不然會傷了老人的自尊。
女主人就是相里養(yǎng)娥,燒水做飯之間和我們嘮起了家常。這是一個三代六口之家,丈夫原是村干部,兒子是一個巧手的木匠,結(jié)婚的家具都是他自個做的,婚后生有一男一女,光景用相里養(yǎng)娥的話說,眼看著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沒想到一個計劃生育使這個殷實的農(nóng)家全亂了套。她說媳婦做絕育手術(shù)原本是和兒子商量好的,可媳婦一進手術(shù)室兒子卻失了常,大叫一聲跑上了山梁,趕晚上找回來人就變了樣,要么是呆坐不語,要么是瘋打瘋鬧六親不認,有一次竟然把她也掀下窯背,跌斷了胳膊。兒子的病還沒治好,和牛一樣結(jié)實的丈夫接著也病倒了,醫(yī)院說是腦血栓。背了一屁股債,命保住了,人卻落下個半身不遂。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剛剛上小學的孫子總是臉頰發(fā)紅嘴唇發(fā)紫稍一出力就氣喘,一查是先天性心房間隔缺損,醫(yī)生勸趁早做手術(shù),年齡越小效果越好。但因為沒錢,一直拖著。
命運為什么這么不公平?為什么要讓這個善良的老人承受如此多的不幸?正當我們不知該如何安慰她的時候,她卻給我們說起了寬心話:天陰總有天晴時。只要全家人一條心朝前趕,總能熬出個日出太陽紅。一位普通的農(nóng)家婦女,面對生活的艱難,能有如此堅定的信念和豁達的胸懷,讓人肅然起敬。
進一步的接觸使我們更加體會到相里養(yǎng)娥生活的不易:一家六口,三個男丁全有病,相里養(yǎng)娥更多的時候像一個突擊隊長,天一明就領(lǐng)著媳婦孫女去下地,一身泥一身汗地回來放下筐子就拿馬瓢,和媳婦兩人喂豬煎藥做飯陀螺一樣轉(zhuǎn)。我總想:是什么精神力量支撐這位苦命的母親?她那瘦弱的軀干里究竟聚集著多大的毅力?后來我才知道她是一個基督徒。她說:上帝降臨到你頭上的你就得承擔。常人嘆息的可能是“經(jīng)難人空老”,她卻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個門。我就是上帝派來照護他們的?!毙叛鼋o了她無窮的力量。
我們能說什么呢?講唯物主義還是無神論?她不可能像史鐵生那樣站在哲學的高度感悟人生,但我們也沒有理由對這樣一位老人求全責備。
相里養(yǎng)娥的采訪與觀眾見面后引起了強烈關(guān)注,她那“天陰總有天晴時,全家人一條心朝前趕,總能熬出個日出太陽紅”的話語感動了無數(shù)人,醫(yī)院派出專家到舌頭嶺為全村人義診,企業(yè)家慷慨解囊為相里養(yǎng)娥的孫子承擔了全部醫(yī)療費。
一天,她從西安打來電話說,孫子手術(shù)做了,非常成功。上帝讓我遇上了你們,祝好人一生平安!
又一天,她打電話說她就站在我們電視臺的樓下。要知道那是冰天雪地的臘月天,他們舌頭嶺地處延安地區(qū)的東南角,距延安市區(qū)二百多公里,要先走到鄰近的韓城,才能搭上開往宜川的長途客車;而到了宜川,還要倒一次車才能來到延安。當她們婆媳倆一人扛著一袋子花椒一人扛著一袋子核桃走進我們大樓的時候,你能想象得到她們這一路受了多少顛簸。一時間,我們的樓道和她們的舌頭嶺一樣,滿是椒香。我們的同事將那珍貴的禮物分發(fā)給了所有為相里養(yǎng)娥一家獻出愛心的人。她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她來有兩大任務,一是看望好心人,二是要送一面錦旗。陳年骨傷的后遺癥使她說話時不時抖動著肩膀,一受涼就更加嚴重。我們說人到心就到了,錦旗就不用送了。第二天,她們婆媳倆如釋重負,高高興興回家過年去了。
萬沒想到的是,剛過罷年她又來了,拿著做好的三面錦旗。她說老頭子天天批評她,說她沒誠心。一股熱浪直撲心頭,讓人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再后來相里養(yǎng)娥的電話便只是報喜不報憂,她說孫子復學了,家里一切都好。可我得到另外的消息卻是:小孫子第一次的介入手術(shù)效果不明顯,第二次又做了開放手術(shù);兒子也去世了。但她再沒說過一個難字,再沒提過任何要求。
去年,相里養(yǎng)娥打電話說:“我和你叔住到教會里了,一天看看門,打掃打掃衛(wèi)生。我們是上帝的仆人。我們一切都好,也愿上帝保佑你們身體健康,家庭幸福,萬事如意?!?/p>
孫世仁 命在天盡頭
認識孫世仁是1995年的早春三月。中央電視臺策劃了一個系列節(jié)目《黃河一日》,聯(lián)合黃河沿岸幾十家電視臺,用紀錄片的形式,拍攝驚蟄這一天黃河岸邊普通人家的生存和生活狀態(tài)。我們選擇的拍攝地點屬延安市延長縣羅子山鄉(xiāng)管轄,距鄉(xiāng)政府五十里,距縣城二百里,是一個外人很少涉足的地方。走到這里似乎真到了天地的邊緣,人們就給它起了個十分蒼涼的名字——天盡頭。天盡頭處于延河與黃河的交匯處,不僅子女聯(lián)姻經(jīng)濟往來多與山西有涉,就是買點油鹽醬醋家用零碎,也都習慣坐船去黃河對岸山西大寧縣平頭關(guān)村的小賣部。孫世仁家的一只小木船是聯(lián)結(jié)兩岸交往的惟一工具。
孫世仁擺渡,用他的話說是攔羊打酸棗——捎帶,有人過河時擺渡,無人過河時種田。來了客人,只要吆喝一聲,無論干什么活放下就走,有錢給個三五塊,沒錢一分不給也不要。至于臨近的鄉(xiāng)親,渡河是從來不收錢的。有時天氣不好,不能扳船,老孫的家就成了過路人的店??腿藗円彩菢O自然的,見活就干,見飯就吃。孫家媳婦一天少說要做四五頓飯,晚上睡覺時一鋪大炕擠滿了十幾個人,鼾聲此起彼伏站在院子里都能聽到。為此,老孫頭的媳婦埋怨這擺渡是一貼工夫二貼錢,心操了不少,錢卻沒掙下。老孫頭卻不以為然,他說:“錢沒掙下,人卻為下了。四鄰八方一說我老孫家有事,你看那幫忙的有多少!”
俗話說,靠河吃河,靠山吃山;天盡頭人卻是靠著黃河沒水吃,靠著大山?jīng)]柴燒。一村人的用水除了村前那一河泥沙俱下的黃水就只有一眼泉水。泉水本來很旺,政府為了用水衛(wèi)生炸石箍窯時一炮轟斷了水脈,此后,那一眼泉水便滴滴答答若有若無。村里人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天不明就得趕著毛驢去搶水。天盡頭人守著的山也是一座禿山,燒柴十分困難。我們?nèi)ゲ稍L的那天,老孫家利用家有渡船之便,正要去黃河東岸山西大寧有灌木叢的地方去砍柴。沒想到所謂方便也得逆河而上,拉船五里才能到達砍柴的區(qū)域。那巨石突兀的纖夫之路整整用了五個小時。
日近西山,四個勞力才砍得二十幾捆柴,在河灘上燃起一堆篝火,將那凍硬的干糧烤熱吃罷,裝船啟程。這時,64歲的孫世仁儼然一位得勝還朝的將軍,叼著煙袋穩(wěn)坐船頭,關(guān)鍵時刻發(fā)出一聲聲簡短的指令,順水的船兒箭一般前行。我們在一片暮靄中靠岸時,孫世仁的老伴早已拉著馱柴的毛驢等在那里。若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會相信,砍一次柴竟會跨省渡河動用水陸兩支運輸隊伍。
可惜天不作美,當晚黃河漲水,天剛麻麻亮就聽見老孫頭在院子里一聲聲驚呼。等我們跑到黃河岸邊時,先天傍晚馱剩的柴捆已被沖得一干二凈,只有小船還錨在水中。但是老孫一家并沒有為那損失表示太多的惋惜,立即向幾根在漩渦里打轉(zhuǎn)的木椽撲去……新的一天的太陽升起時,他們又肩負著新的收獲走進了家門。老孫頭依然樂呵呵地說:“世上這東西,有去的就有來的,是你的就跑不了,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p>
后來才知道,那一河猛水并不是大自然對人的戲弄,而是我們這次拍攝活動惹的禍。上游的攝制組為了拍攝黃河流凌的效果,用直升飛機炸冰開河,致使河水暴漲,讓老孫一家無故受害。
我們攝制的片子取名《家住天盡頭》。黃河兩岸,認識孫世仁的看了都給他捎話,你咋日能的上電視了,煙鍋腦子抽得叭叭的,威風的太!可天盡頭人沒有電更沒有電視機,老孫看不到。我們便把錄像帶送給他在城里做生意的女兒,她把老人接到城里放給他看。有一天老孫專門跑到臺里來看我們,他說:哎呀,這幾個娃娃日能,咋錄得兀外真!哎呀,我那村子、我那窯和真的一樣樣的!從此,我們便和老孫一家結(jié)了緣,中間還到那天盡頭回訪過一次,隔三差五也總要打探打探他們的消息。后來聽說老孫的女兒女婿生意順當,給老兩口在城里都買了房,可他們就是待不住,一到農(nóng)時就往回跑。他想他的莊稼他的地。
去年,有一天忽然聽說,老孫不在了。我急忙打電話求證,電話那頭老孫的女兒說,我大就是個天盡頭的命。
見了孫世仁的老伴才知道,他是78歲上走的。那幾天女兒本是要接他們進城的,他卻說快過生日了,過了生日再走。老孫的生日是十八,那一天是初八,距老孫的生日僅僅只有十天。他看見窯面被雨水沖破了就想修一修。他找了村上的一個年輕人,說叔給你放牛,你給叔把窯面子泥一泥。那年輕人把窯泥好了,老孫卻再也沒有回來。老伴說,看那樣子是在溝畔上坐的來著,往起一站,頭暈了……溝畔上留著他的拐杖、摁滅的煙頭?!岸紒砹恕|S河兩岸得過老漢好處的人都來了,都哭得和禹門一樣……”老伴說。
沒有了孫世仁的天盡頭還是天盡頭嗎?附近修了一座黃河大橋,再也不用擺渡的人了。許是怕“天盡頭”三個字阻斷了仕途,聽說有人在村頭豎了一塊大石頭,上面寫的是“添勁頭”。
從此,便斷了再去天盡頭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