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民,陜西商州人。作品發(fā)表于《延河》《西北軍事文學》《延安文學》等。出版小說集《風雪阿爾泰》。
冬至,冬眠中的公貉不經意就漸漸發(fā)情,食欲減少,像人類處在相思病中一樣茶飯不思,性情變得急躁,腫脹的卵子散發(fā)著欲望的紅光。
夜里,以公九號貉為首的逃亡隊伍,順野兔、羊鹿和野豬出沒的山道,漫無目標地竄向林子。它們沒有亞馬遜魚洄游的本能,卻有對森林原野的向往。要不是被鄉(xiāng)長們激怒,它們絕無勇氣咬斷籠子進行逃亡?;貧w自然的貉子們暴露出祖先的野性,竄崖越澗。公九號和母六號一次次做愛,發(fā)情還不到火候的其它母貉,對它倆充滿醋意,卻又無可奈何。
九號貉一路走,一路在每一只母貉的屁股后用嘴拱著嗅著,“咕咕咕”叫幾聲,算是調情或是鼓勵。不是配季,貉們不會有“咕咕咕”叫聲。母六號不離九號左右,而對九號和別的母貉騷情也不去制止,只是親昵地叼一叼九號耳朵。貉們不知道逃亡之路的兇險與代價。
秦嶺山脈綿延不盡,有不同氣候帶,同一片林子,樹枝發(fā)芽參差不齊,時值初春,依然寒意料峭??萑~下冰雪未消,林隙朝陽處,白頭翁花和羊蹄兒草是貉子們唯一可找到的食物。它們忘記了是被人類飼養(yǎng)幾十代,養(yǎng)尊處優(yōu)已經退化得幾乎沒有了野性,貉們沉睡的嗅覺一時無法蘇醒,蹄蹼細嫩,經不得林地石礫的摩擦。
換水土拉肚子,樹叢中就有一聲聲懶散凄厲的貉嗚。它們的祖先在冬天森林里的日子,就是完全冬眠,以減少消耗。從開睡的那一刻,就把嘴扎在屁股眼,排泄物就是食物,污染氣味沒有了,就不怕黑瞎子、土豹子尋著氣味來襲擊。
寂靜山林,由于貉們突然闖入,野兔、獐子、麂子、黃羊們不安起來。這些草食動物平靜的日子沒有了。白頭翁、羊蹄兒草莫名被啃,林中彌漫著一股臊臭,消融的林洞溪水旁多了雜亂的梅花蹄兒印。松鼠們不再專心剜食松籽,從這個樹枝蹦到另一個樹枝,昏昏地審視著這一群不速之客。紅腹錦雞,白嘴兒雉,披著祖母綠顏色羽毛的巖雞,再也不能立在樹下仰著頭等松鼠們掉下食屑——享受牙惠。一群群灰雀被驚飛,抖落下片片冬羽。
陽光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凍酥了的坡坎漸漸消融,有兩只母貉在坡坎跌入深淵,一只被鐵夾子套死了。九號痛失同類,“哇哇”嚎吼。成群黑烏鴉從四面八方飛來,啄食著尚未徹底死去的貉肉。那是一只銹跡斑斑,早已被偷獵者遺忘的鐵夾子,周圍長滿了野韭菜,野山蔥,林子里“老居民”早就知道這溫柔陷阱,根本不敢去吃。危機四伏的森林煉就了它們的機警和智慧。那只血淋淋的貉子掙扎著,被鐵夾子死死鉗著的貉子,綠黃的眼睛灌著血,滾出來的淚也是紅的,它乞求著九號,發(fā)出痛苦地哀叫,不停地舔著從身體中淌出的血。九號和六號拼命的撕咬著栓夾子的鐵絲,但毫無作用。九號很慚愧地垂著頭,也不時地幫著舔血,努力發(fā)出“咕咕”的叫聲。血流盡了,它才在夾子里“咕?!币宦曆柿藲?。三天之后,九號和它的妻妾們無法驅走烏鴉和禿鳩,最后只能看著那只貉留下的森森白骨,才一步一回頭地離去。
終于,貉們找到了可以為家的地方。明媚的陽光穿過樹梢照耀著,顛沛流離了許多日子的貉子們享受著難得的安逸。厚厚松軟的枯葉下,沉睡了一冬天的土鱉子,小火車一樣的千腳蟲從毛水楊根部爬出來,曬太陽的蚍蜉都成為貉子的食物。母六號和它們的姐妹們腹中的胎兒,一天天長大需要增加營養(yǎng),覓食占去嬉鬧的時間。九號曾雄壯的卵子早已萎縮成兩個小豆粒隱入陰囊,不再有欲望了,一心保護著妻妾。安家的地方高且背風向陽,居高臨下,遠遠能聽到砍樵聲。
正月十五的燈籠還沒來得及卸下來,貉子們就開始發(fā)情了。這時候,林喜兒兩口子就有些手忙腳亂。要給貉們做飯上食,要忙著逮出母貉亮出屁眼,看顏色,看腫脹和分泌物,以便決定是否為它找老公。母貉自然有母貉的矜持和自尊,四爪在空中亂抓。同時噴出一股惡臭無比的黑糊糊的東西,來不及躲閃,就噴到林喜兒的臉上。他忙不迭擦臉時,母貉瞅準就咬了一口,他疼地嗷嗷叫。
林喜兒婆姨正提桶給貉上食,見男人手滴著血,她放下桶走過去解開衣扣,擄出奶子,擠一股汪汪奶水沖洗傷口。林喜兒嗅到奶香,心疼地說:“夠毛毛一頓飯了。”她看了看男人痛楚的樣兒,說,一會多吃一碗飯就是了。說著掖好衣服。
“葉葉,你說這么整也不是個法兒。”林喜兒叫著屋里人的名字說,“前日母貉咬的傷還沒好,你說都是母的,女人咋不咬人呢?”葉葉“噗”地笑了道:“也許貉子也有個火候,不想哩。女人不想那個了也一樣?!闭f著話,上完食,天就黑下來。正月天,罡風在貉籠中竄,貉子不怕冷,那一雙貌似茫然的眼睛,在夜里閃著綠黃色的光芒。
林喜兒沒經驗,只知道驚蜇過后公貉就完全失去功能,他心里十分焦急。不料,貉子們竟群體逃亡。
村鄰們對林喜兒辦貉子養(yǎng)殖場十分新奇,死了雞、貓、狗、牛崽、豬崽啥的就給送過來,少不了打老遠來看幾眼稀罕,有說像狼,有說像獾??淙~葉恁膽大,夜里貉子“哇哇哇”叫也不怕。林喜兒就遞煙點火。那天又來一撥人,空著手,或者說連一只死老鼠也沒拿。領頭的是鄉(xiāng)長,他滔滔不絕介紹政府如何重視發(fā)展毛皮動物,將來還要發(fā)展豺狼虎豹。
那當兒公九號貉和母六號貉配對兒剛剛成功。公九號熱火朝天,亢奮激烈,母六號溫馴配合,并發(fā)出類似叫床樣的聲音。按往常,當貉子在這個時候,林喜兒會背過臉去,或者走開,不驚動貉子,等完事,把它們分開之后,給公貉打兩個雞蛋,算做獎勵,更是營養(yǎng)補充。鄉(xiāng)長只顧大聲演說,驚得公九號停止動作,母六號翹著粉紅色鼻子,嗅到了陌生氣味,沖著鄉(xiāng)長和他領的一伙人“哇哇”地叫,使勁兒掙脫公貉,迅速背過臉,夾著尾巴和公貉并排兒給鄉(xiāng)長他們一個奓著針毛憤怒的脊梁。林喜兒心猛一沉。鄉(xiāng)長怎么也不知道貉子們會對他留下仇恨,還少見多怪地說,狗日的貉子配對兒還像人一樣哼唧著。臨走叮嚀林喜兒別忘了冬季給他留兩條貉肉吃火鍋。
鄉(xiāng)長領人走后,貉子在籠中憤怒未消。一放進公貉,母貉就拒絕,并且拼命撕咬。春天耽擱一天誤一年,林喜兒怨村長愛張狂,把他辦貉場當政績匯報給鄉(xiāng)上。葉葉數落男人:“不就是毛貨嘛,有毬的看,一狼一伙的,他婆娘沒尾巴擋,咋不看哩?!绷窒矁壕徒忉屨f:“鄉(xiāng)長能領人來看,也是抬舉咱。咱家經八輩莊稼漢,以前保甲長從門前過,老先人拿水煙請都請不來,是身份賤,知道不?千家百戶,咱算老幾?紅磚房給他媽過生日,從西安飯莊請大廚,拿中華煙到政府去請鄉(xiāng)長,結果呢?一只狗也請不來?!眅ndprint
林喜兒說的紅磚房是村上包工程,有幾百萬家產的那個人的代稱。葉葉想了想,覺得也是這個理。公九號和母六號做愛高潮被沖散,羞愧難當,受到侮辱。第二天,林喜兒給貉子們放對兒時,有七只貉子走失了。其中就有公九號和母六號。貉子們都一個樣,只有編號掛牌才能分清。圍墻根水道口留著雜亂的貉爪印和絨絨貉毛。難得一年一度春配季節(jié),貉子們無法經受傷害,逃走了。尤其令林喜兒心疼的是母六號貉,那是他從興安嶺引回的種貉中為數不多的紅毛母貉種之一。她身材修長,尾巴粗壯完整,四足勻稱,個兒高大,一雙清澈的貉眼像美女一樣動人地撲閃著,稱她為美女貉一點兒也不為夸張。林喜兒盼望全群都能像她一樣優(yōu)良或者優(yōu)秀,賣種、賣皮都會是好價。
自貉子走失,林喜兒拒絕任何人走近貉籠,用紅漆在一塊木板上寫了“養(yǎng)殖重地,謝絕參觀”,像桃符一樣立在門前,氣得鄉(xiāng)長指令信用社不再給他放款。林喜兒走遍了能到的地方,尋找貉子的蛛絲馬跡。那一次他發(fā)現了一處糞便.卻無法確定是野貓、果子貍、狗獾、還是貉子排泄的,俯下身子用鼻子嗅了許久,終于從那散發(fā)著騷臭味中確認是貉糞。那當兒他像父母突然找到走失的兒子一只鞋子一樣,高興中又有痛苦。
山嵐煙靄籠罩著林子,不論是峽谷還是山崗隨處都有濕黏黏的搓響,林喜兒總以為貉子弄的,就在林子里拼命鉆。不盡的山巒、巖垴,叢林荊棘,他早已疲憊不堪,逢頭垢面,確切地說,林喜兒不全錯。然而屬于犬科毛皮動物的貉子更為機靈,一點兒風吹草動,它們都會隱蔽或跑去。春天的林子,百鳥鳴啾,“咩咩”的黃羊,“吭吭”的野豬,“哞哞”的獐子群,合奏著激昂澎湃的森林之歌。聽不到貉叫,見不著貉,他卻期待著貉們自己歸來。當他偶然見林子上空盤旋著的禿鳩、白鷹、梟隼忽然俯沖到林子,一陣嘁嘁喳喳時,他意識到那下邊一定有受傷的牲口或野蟲。他跟父親趕過山,到他手上,老套銃掛在老墻早生了銹,可山場上他多少還學了些。植物腐爛的氣味中,他嗅到一股動物的肉騷臭。梟隼最先看見他,帶頭沖上天空,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夾子鉗夾著大腿骨,尸腐味兒在彌漫,骨架齜牙咧嘴。他認得是他曾經下的“狼牙夾”,也不知啥時套住了這野蟲。在囫囫圇圇的骨架看了又看,終于從兩顆鋒利的獠牙辨認出是貉子。頓時,一陣自責的痛楚,令他傷感與悔恨。分明是山神爺和他作對,自己的“狼牙夾”套著自己的牲口。他輕輕卸了夾子,就地刨個坑兒埋了骨架,用土堆起一個小冢。他砸扁了夾子,鄭重地放在墳上。像是給人祭墳,三揖六叩,九磕頭,而且十分虔誠。再起身,他不由淚眼婆娑。
日子在指間流走,配上的母貉兩個月以后先后臨產。林喜兒做貉子檔案,記錄譜系,也記錄公母貉之間相愛指數。感情好產仔就多。還有相互拒絕的,哪怕一個配季結束,也有“不嫁不娶”。貉們的愛情觀超過人類。臨產前一天母貉停食,挦著肚皮兒毛,露出迎春花骨朵一樣的乳頭,為孩子降生做準備。食盆兒裝著紅糖水,還要有豆?jié){,貉崽就不愁沒奶吃。葉葉說她在毛毛月子里也沒喝過幾回豆?jié){。
“今年是貉子的大年,窩產不少于四只哩?!绷窒矁汉推拮幼h論著,“六號是懷著走了的,要是還活著,早該到月子了,林子里哪有豆?jié){啊?!绷窒矁赫f,“芋奶子熟了,六號知道吃不?”“嘁,剛到月子,渾身癱著哩?!比~葉沖男人一撇嘴,“沒生過娃,大外行了吧?!?/p>
那天,他對妻子說要去林子,葉葉就說別瞎子點燈白費蠟了?!安?,是黑夜去?!薄澳惘偭恕!彼f,夜里能聽得著貉子叫。母貉護崽兒,夜里叫得忒兇。葉葉牽掛貉子,更替男人操心,卻攔不住男人。
碎銀般的月光灑在林間,夜鶯叫聲在林子回蕩,不知名的夜行動物被他驚嚇得箭一樣奔去。熟透了的“芋奶子”——野櫻桃打在臉上,濺到嘴里,有酸又甜。他一邊走,一邊聽,細心地捕捉著每一種聲音。
月亮在西山巔隱去,朦朧恍惚的森林完全陷入后半夜的黑暗。森林“公民”們在黎明前才完全進入夢鄉(xiāng)。只有在這時,森林才有一種特別的靜謐。一股山風輕輕刮過,樹梢兒一陣“刷刷”聲音之后,又恢復了寧靜。在那一瞬,他聽到隨風傳來貉子叫聲,似乎遙遠而微弱,又似乎近在咫尺。他仰起頭,透過婆娑的林梢,看著斑駁幽灰的夜空,以風向判斷貉子叫的方向。接著第二聲、第三聲又傳來了。山林有聲納功能和回音,叫聲像是東邊又像在西邊。不論在什么方向,林喜兒相信走失的貉子產崽了,至少六號的孩子已經滿月。充電手燈在密密匝匝樹叢中十分微弱,他還是憑直覺在黑暗中向一個方向摸索著?!昂簟?,林喜兒像蕩秋千一樣被懸在空中,在那一剎間,黑魆魆的林子在旋轉、顛覆、傾倒,他一下子墜入無底的深淵。腦子一片空白,身體緩了下來,他依舊在空中被網子牢牢套著。他知道自己碰上“閻王套”了,這種套子是栓在四個樹桿上設置著活套兒的鐵網,這種套子能套住幾百斤重的野豬,越掙扎越箍得緊,甚至能把獵物活活箍死。黑暗中,他只能隨著越來越緩的晃悠在空中蕩來蕩去。舞動著的夜風在他身旁“嗖嗖”作響。這時他從空中看到了黑暗中的一對對綠黃色的光點,接著是九號和六號竊竊私語般的貉鳴。他在空中嗅到了熟悉的貉騷味,判斷出是九號和六號領著的貉崽,貉子們在地上仰著頭看著他,綠黃色的小光點齊刷刷朝他照著。前兩天他就接貉子尿灑在衣服上,為上山做準備。此刻他一身貉味,貉子誤把林喜兒當成了同類。當他摸索著找到了套子活結的時候,才想起這個“閻王套”正好是自己前兩天才安的,因為每個人下套兒都有不同的活結,他打的結他熟悉,不料套著了自己。他十分懊惱,息聲屏氣一絲一絲摸索解套兒。套兒脫了,“通”一聲他落了地,回彈的樹稍兒便制造出帶哨兒的呼呼聲。聽到聲音,貉子們上了大當似的,四散逃開。
驚魂未消的林喜兒癱坐在茅草中,再也不敢輕舉妄動。幸虧碰上自己下的“閻王套”,要是別人的,不知要在空中吊多久。說不定哪一叢亂草下就是插滿竹錐的“母豬坑”。很顯然貉子們還活著,還產了崽,但在這廣袤、蒼莽的林子里,根本就逮不著,攆不上。除非像自己剛才一樣,貉子碰上套兒、夾兒、坑兒的才有可能。沮喪中他還有一絲興奮,在厚厚的茅草中漸漸睡著了。
清晨,林子醒來了,林喜兒卻在茅草中酣睡。當涼若冰珠的露水濺落在他臉上,他才突然醒來。有幾只羊鹿翹著肉啷嘟粉紅色的鹿唇,迷惘地瞅著他。但到處卻不見貉子的影兒。endprint
葉葉對男人的敘說毫無興趣。第二個黃昏,她早早哄睡了兒子毛毛,閂了門,死活不讓男人夜里再上山鉆林子。自跑了貉子以來,男人垂頭喪氣,幾個夜里她想那個了,可男人卻沒興趣。昨夜她一直亮燈等男人,灶間煨著火,水開著準備隨時給男人做飯,直到天明也不見男人回來。這陣男人說貉子,她說貉子算個球,男人站在她面前才是真正的公貉子。
夜里她沒有放過男人。正到歡勢時,男人說:“你聽又是貉子叫?!彼犻_惺松睡眼嗔怒道:“籠里貉子叫哩,心魂叫貉子吃了?!憋@然,這一夜夫妻間的活路肯定沒做好。
九號一家終于渡過孩子們艱難的哺乳期。好年份遇上好雨水,芋奶子果又紅又大,潮濕植被下蚯蚓熙熙攘攘。這得感激食草動物的糞便,才使蚯蚓繁殖生長。貉子們不經意有時會刨出天麻、茯苓,吃不成,就白花花地在那里曬著,林子里就有了幽幽的藥香。茂密的林子濃蔭遮天蔽日,一串串珍珠一樣的五味子果在貉子們眼皮下一天天成熟,那是一種上好的安神補血的中藥,熟了的原果和野葡萄是動物們最喜愛的果子,也是藥農采摘的主要品種。
夏季的雨天,其它動物水淋淋地望著天空,不時抖身子甩雨水,貉子們一家透過雨簾,看對面山上的瀑布,聽陣陣林濤。當一道彩虹出現在林子上空,貉崽們又在林子盡情玩耍歡樂。就這樣無憂無慮送走夏天,秋天的腳步聲緊跟就到。
貉崽長成半拉小伙子,和它們的父母有著一樣黃長毛,它們需要更多的食物,碩大的草螞蚱,沒有完全羽化的知了,味道十分鮮美。偶爾遠遠地能遇到采蘑菇和挖藥的人,貉子們就藏起來或悄悄走開。
忽一日,有三個人來到林子里,他們不采蘑菇,也不挖藥,其中一人扛著雙管獵槍。九號和六號認得另一人就是那天在籠子前指手劃腳的鄉(xiāng)長??斧C槍的人戴著黑鏡,兇神惡煞的他們邊走邊議論。對樹枝造型好的作記號,那些長了幾百年,像虬龍樣兒的五角桐更使他們興奮。鄉(xiāng)長說能賣五萬一棵,獵槍手說五萬不好分,九萬好分。鄉(xiāng)長說只要事情能成就行,獵槍手看另一個人說,有林業(yè)大局長在,不怕事不成的。那三個人在一棵大樹下坐下來,他們打開包,擺了一大堆啤酒、燒雞火腿,空氣中散漫著香氣。貉崽們流著涎水在遠處的樹叢中蠢蠢欲動。原來,鄉(xiāng)政府把這片幾十萬畝森林作為次生林改造,交給獵槍的公司,并上報林業(yè)局批準。而獵槍公司早已和某一個城市簽了綠化合同。那些被作了記號的樹就被挖走,掛上吊瓶,在城市安家。其余的樹木也被火柴廠、線材廠包攬。鄉(xiāng)政府還要按招商引資把路修到半山腰,再由獵槍的公司栽上人工林。
當獵槍從包里取出一沓沓人民幣,花花紅紅擺在地上時,鄉(xiāng)長、局長的眼睛突然成了貉子們一樣的眼睛,發(fā)著綠光,死盯著不放。接著局長、鄉(xiāng)長把錢裝進自己包里,三人滿臉喜悅地走遠,地上的吃貨原地留著,正當貉崽們一擁而上搶著去吃的時候,九號一下子竄到三人面前,吸引了視線。那三人先是一驚,接著端槍向前追去,他們不知道身后還有一群。貉崽高興地搶食,而以六號為首的母貉們驚魂未散,眼巴巴望著遠方。
不久,“叭叭”幾聲槍響從遠處傳來。母貉們徹底絕望,肝腸寸斷地凄厲哀吼。孩子們搶食的那一刻,六號也感覺到了危險,它和九號同時躍起的時候,是九號用后爪蹬翻了它。畢竟九號有保護它和孩子們的責任。槍聲把姐妹和孩子們的夢打碎了?;氐綆r縫中的家里,貉們誰也不再吭一聲,母貉們郁郁回憶著它們在一起的日子,明年配季蜜月,哪里去尋和九號做愛的不盡歡樂,雖然九號十分彪悍,但是爬胯溫柔,在那一刻的吻咬有度。一場做下來,癱酥酥舒服一整天。
六號想到了即將來臨的冬天,以及冬天成群結隊餓極了的野豬,防不勝防的陷阱……六號暗自傷神,輕輕地哭泣著。就這樣,失去公九號的貉群度過了沉悶憂傷痛苦的午后黃昏。夜幕剛剛降臨森林的時候,也是百鳥歸巢的時候,公九號瘸著腿,帶著傷回來了,妻妾們興高采烈,十分心疼地用嘴舔被子彈穿破還在滴血的傷口,并親呢地拱著,咬著,叼著彼此的耳朵或尾巴。這是它們用肢體語言在歡慶重逢和團圓。同時它們也感到了危險。鄉(xiāng)長要毀這片半原始狀態(tài)的林子,別說貉子自己,就連作為鄰居的那些巖畔崖縫中的白鷹,貓頭鷹一家都將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處安家。
公九號這一家之主,不耐煩地咬著妻妾耳朵,又用爪在它們身上用力抓,這是焦慮的動作。它們共同回憶著孩子們沒有降生時它們曾經去過的那個洼子。群山環(huán)繞,茂林修竹,幾座山林溪流在洼子匯聚成偌大的海子。霧嵐氤氳,鳥啼鹿鳴。也許那里能找到安全。
于是,貉們舉家連夜遷徙,那是越澗跨壑的艱難歷程。拖家?guī)?,不是這個貉崽在溪潭看魚,就是那個母貉瞅著金錢果不想走。林子成熟的秋果有十多種,唯金錢果最適合貉子口味。似乎六號最懂事,她狺狺著跑前跑后招呼著貉群。當終于來到記憶中的地方時,卻遠遠地驚呆了。
海子周圍林子不再是鳥語花香,取而代之是紅磚綠瓦的“農家樂”。機器轟鳴的鏟車正在毀林擴建山莊。從滿目瘡痍的洼子刮來的風腥臭無比。海子飄浮著五顏六色的食品袋、衛(wèi)生巾、避孕套。不時有人扛著的獵槍上挑著山雞、野兔,牽著妖艷的女人走出林子,在海子邊開肚拔毛,砍野椒樹、香椿木燒烤起來。也有狗男狗女撅著白花屁股兒做愛。貉們只知道春天是配種期,人類做愛咋就沒個季節(jié)?
隨著清脆的槍聲,一只肥大的灰鷹在空中翻騰,掙扎哀鳴著,鮮血像花瓣兒一樣落下來,灰鷹用一只翅膀努力拍打滑翔,一會兒,還是沒頭沒腦跌落下來。遠山近嶺,秋林紅葉中還不知有多少黑洞洞的槍口在獵尋牲靈目標。多少夾子與套兒正隱藏在紅葉衰草中。又是鄉(xiāng)長局長和獵槍,旁邊多了幾個女人在海子邊的林蔭搭肩勾背。一見那猥瑣的狗樣兒,貉子們義憤填膺,撅起屁股,朝那狗男女的方向噴了黑糊糊臭屎。它們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在木瓜樹叢中等著天黑。
夜幕還沒降臨,洼子里“農家樂”的華燈就亮起來,也映照著混濁的海子。彎彎山道車來車往,刺眼的車燈在林子晃過,使那些曾在海子喝水洗澡的“居民”迅速逃去,它們忍耐著,只有等到人類鬧騰夠了累了的后半夜才能靠近這里。
貉子們垂頭喪氣,在林子漫無目標地躲藏,游蕩。又有一只貉崽離群而去,尾隨著狗獾不再歸隊。犀利的秋風中到處彌漫著蕭殺之氣,樹枝枯了樹葉落了,無以安家和藏身。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秋風一陣陣嗚咽,如泣如訴。好端端的林子兀地長出了水泥樁,鐵蒺藜在水泥樁之間繞來纏去。貉子們大惑不解,被掛得遍體鱗傷。它們想不到,這里正在圍圈著狩獵場。那一抹即將黯淡的晚霞,在山崗林梢隱去,九號和六號無助地看著遠方,又看看貉群,一聲聲哀嚎、飲泣,濁濁的貉淚不斷涌出眼眶,艱難地越過毛絨絨的臉頰,滾到嘴角,粉紅色的貉舌輕輕一舔,“咕?!币宦?,澀澀咽了下去。貉們漫無目標地游蕩,躲藏。眼看土鱉蟲,土螞蚱一天一天少起來,森林中秋風一天比一天更加寒冷蕭瑟。貉們深知,不久,森林將被埋在雪下。大秦嶺的冬天一定寒冷而漫長。
那天,它們聽到了同類們熟悉的呼喚,是那樣輕松而誘惑。濃烈的貉騷味從叫聲的同一方向傳來。貉子們興奮極了,不再失魂落魄,它們沿著氣味和叫聲的方向,顧不上路途險惡,向前沖去。身后的森林一陣一陣嘶啞地低吼,那是林騷或叫山潮。碾壓著林子滾過來的還有另一種轟隆隆的聲音,振聾發(fā)聵,夾帶著嗆人的硝煙,那是人們正在炸山修路。森林居民們無不驚慌恐懼,睜著一雙雙迷茫的眸子,四處逃散。被稱為山魈的野豬倉促急劇狂奔,整群躍入深淵,左顧右盼的羊鹿撞在樹權上,頓時鮮血噴頭。僅有的那一縷陽光灑進林子時也顯得蒼白而孱弱。
貉子們回家了。貉場的門正好開著,毛毛已經挪步,葉葉正在扶著毛毛走路。驚喜萬分的林喜兒瞅著九號、六號和它們的孩子時,淚水涌了出來。他買來掛鞭,脆脆的響聲淹沒了鄉(xiāng)長們炸山毀林修路的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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