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馬,陜西子長人。出版思想隨筆集《一頭自由主義的鹿》《我們熱愛什么樣的生活》,雜文集《中國雜文(百部):狄馬集》《另類童話》等。
世上最美好的事情,都不是策劃出來的。我能去南極,就完全出乎我的想象。
未去之前,南極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地理概念。它遙遠、神秘,孤寂地懸掛在地球的南端,以嚴寒和冰雪為衣,將自己牢牢地包裹在大洋之內。非有巨大的財力和實力,不能抵達。我沒有想過,在我有生之年,會和南極發(fā)生什么關系。就像木星和火星一樣,我知道它是存在的,但只有打開地圖時,它對我才是有意義的。因而,當我在西安,第一次見到南極論壇的秘書長葉公偉先生,且有人當場推薦,讓我參加南極論壇“2013南極行活動”時,我并不敢相信。我只把它看作是朋友在酒桌上的客氣,也是對后進青年的一次善意獎掖。
沒想到,幾個月后,葉先生真的從上海打來電話,正式邀請我赴南極,參加南極論壇“2013南極行活動”,活動的主題是“共同利益和共同責任——世界與中國未來十年”。
世界的盡頭
南極論壇是由中國國際文化交流中心、人民日報香港分社發(fā)起,聯(lián)合國內外二十多家相關機構和媒體,共同組成的非政府話語平臺。它的宗旨是“思考人類文明,關注地球環(huán)境,推進均衡發(fā)展,實現(xiàn)共同價值”。本次南極行活動是論壇成立以來,舉辦的探討文明走勢,發(fā)揮全球影響力的系列活動之一,由國內外前政要、知名企業(yè)高管、藝術家、科學家、作家、思想家、宗教界人士,共165人參與,分三組五團,分別從北京、上海、香港出發(fā),飛往阿根廷,再由阿根廷前往南極。我被編在C組三團,乘德國漢莎航空公司LH721航班,于北京時間2013年11月20日11:30從首都國際機場起飛,前往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
中途因為要等從上海出發(fā)的另一隊團友,我們的飛機不得不??吭诘聡喜砍鞘蟹ㄌm克福。由于沒有德國簽證,我們被告知,不得走出候機大廳。大廳內人很少,很安靜,客人們有的戴著黑眼罩睡著,有的慢悠悠地閑轉著,有的捧著一本書靜靜地看著,完全沒有國內機場的喧囂和憂懼。廣播里通知說,我們的飛機將在今晚十點起飛,也就是說,我們不得不在這里等待七個小時。機場里有許多外文書店,可以進去翻翻,英文、德文的都有,拿在手里都感覺很輕,大概是為旅行的人攜帶方便吧。這些書設計都很樸素,很少看到像中國大陸目前出版的書籍那樣,有腰封、封底推介語等花里胡哨的東西。
唯有過安檢時,海關人員的嚴苛讓人受不了。檢查我的是一個肥胖的德國男子,他先是示意我舉起雙手,后來又讓脫下鞋子,最后指了指自己肥碩的褲腰,我會意是讓我解下褲帶。這還沒完,他彎下腰,在我的行李箱里,檢出一個我在北京機場買來的萬用插頭,登記畫押,足足折騰了半小時,方才放行。出關后,我問領隊的張先生:“你是不是也受到如此優(yōu)待?”他說:“沒有呀!”見我一臉疑惑,他笑著說:“看來是把你當成恐怖分子了。誰讓你長一副高鼻梁,又一臉胡茬呢?”
就這樣,我們在法蘭克福登上同一家航空公司的夜班機,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整個行程耗時十二個多小時。人在座位上,幾小時后,腿就變得僵硬,你要不停地挪動、拍打,才能恢復知覺。按計劃,飛機一早就會到達布宜諾斯艾利斯,但總是停不下來。機上話務員說,由于布宜機場有霧,飛機不得不飛往臨近的一個城市加油。走出機艙,手機信息顯示,我們到了烏拉圭。站在機坪上,遠望這個偶然闖入的國家,藍天碧空,一如水洗。同伴們說,賺了!大霧使我們多去了一個國家。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宿一夜,第二天凌晨起床,飛往阿根廷南部城市烏斯懷亞。這是我們在陸地上的最后一站,也是最美麗的一站。幾小時后,我們將登上郵輪,前往無人居住的大陸——南極洲。這個依山傍海的城市,離布宜諾斯艾利斯3200公里,而離南極洲只有1000公里。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她成為通往南極的天然門戶。因而,又被稱為“世界的盡頭”。
在這個風景如畫的地方,包括回來的兩小時,我總共只有七小時,但這七小時我相信我會用一生的時間去咀嚼、回味。她的幽深,她的靜穆,她與世無爭的慢節(jié)奏,都給我留下了極其難忘的印象。我想,上帝把我這樣一個出生在北半球的鄉(xiāng)巴佬,拋到地球的南端,就是讓我體會造物的神奇和壯麗。
這個遺世獨立的小城,據(jù)說只有六萬人,一下飛機你就會感到她的冰清玉潔??諝饫飶浡还芍挥袠O地才有的冰雪氣息,一切仿佛都為南極而預備。她的機場建在一個半圓形的海灣上,整個航站樓是一座用木架搭起來的拱形建筑,看上去像一個放大了的小木屋。出了機場,但見湛藍的海水在眼前蕩漾,抬眼處是安第斯山脈的皚皚白雪在藍天下閃光。
街上到處都是“The end of the world”的牌子,到處都是紅黃藍各異的木頭房子,木屋上涂滿了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圖案,令人疑心里面都住著白雪公主。街道不寬,但依山就坡,順勢而下,直至海邊。海水醉得發(fā)藍,藍天白云之下,則停靠著來自世界各地駛往南極的郵輪。據(jù)說,這里駐著一個執(zhí)行聯(lián)合國《南極條約》的組織,為保護南極脆弱的生態(tài),定時監(jiān)督,以保證每天只能有一艘郵輪出海。
站在海邊,抬眼望天,但見安第斯山脈的雪峰如天神聳立,戰(zhàn)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雪線把兩種景致截然分開:雪線以上是積雪的山巖,黑白相間中透出一種威嚴;雪線以下,是蔥郁的森林,墨綠映襯下顯得格外幽深。森林以下,直至海邊則是鱗次櫛比、爭奇斗艷的木屋子。一群本地小孩在海邊草地上踢球,背上還背著書包,這技藝可是他們的“國粹”。草地上隔不遠,就放置幾把藤椅,老人、婦女和孩子坐在上面聊天。一對年輕人摟抱在藤椅上,椅下是兩雙無關緊要的鞋。狗嫌他們的主人耽擱得太久,叼走了一只,女孩不得不起來追逐。時間仿佛在這里停滯不動。
離城不遠處就是那座著名的燈塔。這座燈塔因為矗立在世界的最南而使多少浪子逐夢而來,又迷途知返。王家衛(wèi)的電影《春光乍泄》中,這座燈塔成了臺北流浪青年張震的指南針。他曾說,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但當真的有一天來到這座塔下時,他卻說:“到了盡頭,我想回家?!睙艏t酒綠,海水泛藍,塔影綽綽,漁舟唱晚,沒有指示方向,反而訴說迷離。燈塔成了夢醒的標志。
多少人把這作為旅行的最后一站,來到天盡頭就該回家了。這里成了鄉(xiāng)愁的終點。在一個插滿阿根廷國旗的小郵局,為家人、朋友寄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加蓋一枚印有“世界盡頭郵政”的小郵戳,而后就鎩羽而歸。而更多的人,來到這里,是把她作為一個中轉站、補給點,吃上兩只這里特有的蜘蛛蟹,而后一路向南,直到地球的盡頭。聽說有不少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買上一張打折機票,來到烏斯懷亞,租一個小旅館住下,少則三五天,多則一兩月。每天上網關注去南極的船票,常常能在開船的最后一刻,拿到三四千元一張的超低價。那種興奮、喜樂,只有《泰坦尼克號》上的杰克了解。
我老了,沒有更多的時間等待。拜上帝所賜,讓我不費川資,來到世界的盡頭。我沒有理由踟躕。幾小時后,我的船就要開了,一路向南,直到地球的盡頭。
欺騙島
我們于當?shù)貢r間下午三時登船。兩名船員各擎一面旗幟,站在船舷旁歡迎。這是法國龐洛公司專為南極探險打造的兩艘巨型豪華郵輪之一,中文譯為“北冕號”。船體呈銀灰色,全長142米,型寬18米,總噸位達10944噸。上船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參加船方組織的逃生演習,要求每一位乘客都必須參加。由于這艘船是南極論壇包下來的,因而所謂“乘客”也就是所有參加此次活動的嘉賓。演習結束,回艙休息。困盹中等來了開船的消息。天已擦黑,只看見遠處的燈火漸行漸遠。船身微微有些晃動,不一會兒,就在這晃動中睡著了。
大概是由于時差的緣故,早上四五點就醒來了。在六層甲板上用過早餐,獨自來到船頭,發(fā)現(xiàn)我們的船早已孤零零地行進在大海上了。四圍皆是茫茫蒼蒼的海水,天高水闊,人真成了滄海之一粟。海水深藍,一望無涯,唯有幾只海鷗跟著船飛。穿過頂層的走廊,到船尾看看吧,風景仍是一般的蒼茫湛藍,不見片帆只影。耳中除了嗡嗡的濤聲,只聽見獵獵的長風奏鳴。在這人跡罕至的水域,天是乳白色的,并不是想象中的瓦藍,地離我已不知有多遠。遙想人在天地中的存在,真是小得可憐。一種莫名的孤獨、恐懼襲上心頭。
尤其到了夜間,你披衣起床,站在露臺上,天地漆黑一片,如混沌未開,滿耳皆是波濤的洶涌聲。廣播中傳來了不好的消息,說,我們的船要通過“西風漂流帶”,船身搖晃劇烈,望大家做好準備。這是德雷克海峽中著名的“暴風走廊”。由于太平洋、大西洋在這里交匯,加之處于南半球高緯度,因而,風暴成為這里的主宰。海峽內似乎匯集了兩大洋所有的水妖海怪,一年365天,每天風力都在八級以上。即便是萬噸巨輪,在這狂風巨浪面前,也不過是一葉扁舟。因而,“西風漂流帶”又被稱為“殺人的西風帶”或“死亡走廊”。躺在床上,如蕩秋千,不覺有甚危險。起來如廁,尿撒不到桶中;走到床邊,倒一杯清水,手抓不住杯沿。露臺上積滿海水,腥味、鹽味挾帶著極地才有的風霜刀劍撲面而來。你一下明白,為什么海洋國家多信上帝,內陸國家多崇皇帝。在搖籃似的床上,我想起了《舊約》中的詩句,人“不過是血氣,是一陣去而不返的風”。
早晨五點鐘醒來,抬眼處還是一樣的大海,一樣的洶涌澎湃。這時,我就像電影《未來水世界》中的馬里納一樣渴望陸地。午時剛過,天邊端的出現(xiàn)一角冰山,這是三天來我的眼睛第一次看見不是海水的東西,欣喜莫名。陽光靜靜地照在海面上,幾只信天翁鳴叫著飛過甲板。廣播里說,原定下午的論壇會議取消,今天要到獵鯨灣看看。
這是自烏斯懷亞離岸以后,第一次有了陸地的消息。趕緊穿好衣服,隨著我所在的小組登上沖鋒舟。所謂“沖鋒舟”,實際上就是皮筏子,是專門用來接送賓客的小舟。因為郵輪太大,靠不了岸。人從郵輪到岸上,再從岸上返回郵輪,必須依靠這些電動的快艇。每艘沖鋒舟上都配有一名探險隊員,他們的職責是,駕駛沖鋒舟,并負責保護乘客和企鵝們的安全。十分鐘后棄舟登岸,但見一片焦土被圍在一個半圓形的海灣之內。人說,獵鯨灣到了。
這是上世紀初挪威人在此捕鯨煉油的地方,所以叫“獵鯨灣”,但習慣上人們都把這個地方叫“欺騙島”(Deception Island)。它位于南極洲東北的南設得蘭群島上。據(jù)說,上世紀初的某天,南極海域大霧彌漫,幾個捕魚人偶然發(fā)現(xiàn)霧中有個小島,可海水一漲,這個島又不見了,“欺騙島”的名字由此而來。
“欺騙島”其實是一座黑色火山巖形成的小島。據(jù)考證,在遠古冰川時期,南極海底火山噴發(fā),火山口塌陷,形成了這個天然港灣。由于鯨油在上世紀初被大量用作工業(yè)潤滑油,鯨骨粉碎后當肥料,因而先是挪威人,后來是英國人、荷蘭人也加入到了捕鯨的行列。三四十年代石油被開發(fā),南極捕鯨變得無利可圖,多國的捕鯨公司才從這里撤走,不過留下了大量的設備和廠房。1943至1944年,英國人正是在這被廢棄的捕鯨站的基礎上,建立了永久性的科學考察站。誰也沒有想到,1967年12月4日,當英國、智利和阿根廷三個科考站的人員在此忘我工作時,巖漿忽然從海灣北部的海底噴出,直沖到幾百米的高空,科考站悉數(shù)化為灰燼。1969年2月23日,火山再度噴發(fā),火山灰進一步摧毀了科考基地。從此,這里就變成了杳無人煙的鬼域,只留下些廢棄的鐵爐和煙囪,供后人憑吊。
灣地上全是些灰渣和燒焦的沙石,人走在上面咕咕地響。旁邊的山上能看見積雪,裸露的巖石旁有黑土,但寸草不生。越過這些廢棄的爐筒和樁子,往前幾十米,就看見了企鵝。開始是四五只,最后又從海里上來幾只。個兒不大,高尺把許,脖子下有一道黑色條紋,見人并不怕,若無其事,背著手也看人。我因為是第一次看見,有些緊張,以后幾乎天天能見到,但現(xiàn)在我屏聲斂氣,如面圣物。走到其中一只旁,只有四五米遠,我好奇地打量著它,它也立起來打量著我,仿佛很不解:這個東西怎么也兩只腳走路?仔細看,才看清,企鵝有三只腳趾,尾巴很寬,立著的時候寬尾貼在地面上,連同兩只紅色的腳,恰似一個三角架撐在地面,很穩(wěn)定。走起路來,兩只手來回擺動,像水上漂,樣子笨拙而優(yōu)雅。它會叫,叫聲像一兩歲的男嬰。
天并不冷,溫度在零下十五度左右,大致感覺與故鄉(xiāng)陜北深冬時的氣溫相類。家人準備的過多衣服顯然成了多余。
天堂灣
到達南極的第二天,時差總算是倒過來了。晚上睡得踏實,起來不再感覺頭暈。早飯后,在六層甲板上,原中國長城站首任越冬站站長顏其德先生,對著地圖,給我們講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南極探險故事。廣播里傳來通知,原定的Neumayer水道探險,因前有巨大的浮冰阻攔,“北冕號”將不得不退回天堂灣游覽。
天堂灣(Paradise Bay)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觀之一。它緊靠杰拉許海峽(Gerlache Strait),三面為巨型冰山環(huán)繞,氣勢雄偉,景色迷人,是登上南極大陸的起點之一。我所在的小組下午三時登上沖鋒舟,但從登舟那一刻起,風就在海面上運行。我們的沖鋒舟幾度搶灘登陸,都沒有成功,最終只能坐在舟中巡游。灣內到處是冰架、冰嶙,間或還能看見兩座冰山對沖成的“冰屋”,中有洞穴可穿。舟行冰海中,只聽見一種聲音,那就是寂靜。寂靜到無,到死,令人覺得心跳都是多余。海面上到處都是浮冰,浮冰的四周發(fā)著藍光,光影飄動如藍絲帶飄在美人的肩上。藍光過處則是深褐色的海,那海水仿佛從伊甸園流出,很稠,很濃,從萬年前開始搖曳,一直到我的眼睛看見,亙古如斯,千年仿佛一夜。令人不由得贊美:我是何等卑微的人??!神竟把我從羊圈中舉起,負我到這洪荒寂滅之地,讓我的眼睛看見這世人難見的靜美,讓我的耳朵聆聽這只有天堂才有的秘樂。
巡游中看見一幢紅褐色的房子,人告我,那是一座阿根廷的科考站,站外悚立著許多企鵝,猶如衛(wèi)隊。冰岸上躺著一只肥豬一樣的東西,人說,那就是海豹,正在睡覺。沖鋒舟靠近時,它也沒有反應,只是嘴巴動了動,眼神很萌。拿出相機,想拍下它,但一打開便顯示“鏡頭出錯”,舟內的攝影記者告訴我,那是相機凍死了,回去捂一捂就好。
晚八點到十點,大會安排我與人大教授魏德東、作家劉恒、果寧法師,做一場題為“我與南極相望”的對話會。由臺灣“名嘴”尹乃菁主持。名曰“對話”,實際上沒有“對”起來,除了魏教授攻擊了一通我,捧了一通劉恒外,大家都是自說自話。講完之后,根據(jù)安排正是與聽眾互動的時間,但廣播上傳來,由于天氣變好,嘉賓現(xiàn)在可以重新登陸天堂灣。于是,什么“澡雪精神”,什么“萬緣放下”,什么“寧靜”、“淡泊”,都不管了。大家一窩蜂作鳥獸散,都回房武裝,不一會兒就全送到了岸上。
這個長長的雪岸基本上看不見土,間或露出幾個小小的黑土堆就算是陸地了,而在這土堆上則聚集著成千上萬只企鵝。它們有時集體叫一陣,猶如大合唱;有時又安靜下來,張望著我們——這群穿紅衣服的入侵者。根據(jù)《南極條約》的規(guī)定,我們與企鵝的距離必須保持在五米開外;實際上這個規(guī)定很難執(zhí)行,難在人有理性,可以估出五米的距離,而企鵝不怕人,又沒有學過算術,常常走到人的腳前。
風很大,大到有時站不住。專家告訴我,這才是南極真正可怕的東西,比寒冷不知危險多少倍。極夜時的風速有時達到每秒30米,比12級臺風還凌厲。1960年曾發(fā)生過這樣的悲?。?0月10日下午,在日本昭和站進行科學考察的福島博士,走出基地食堂去喂狗,突遇每秒35米的暴風雪,從此再沒有回來。七年后,他保存完好的尸體,在站外四公里的地方被發(fā)現(xiàn)。所幸船上分發(fā)的沖鋒衣是密不透風的。你背對著風,感到有一股巨大的推力,但體內并不覺得有風竄入。這一點,當我們第二天登上洛克雷港時,感覺尤深。
洛克雷港(Lockroy Port)位于南極半島的高迪爾島(Goudier Island)。島上有一家英國人辦的博物館,目的是紀念英國人1944年在此建立的第一個科考站。博物館旁邊設立了一個小郵局,許多人在這個世界最南端的郵局買了明信片,蓋了郵戳,往家里寄。當我所在的組登上該島幾分鐘后,突然狂風大作,風裹挾著雪粒,刮在人臉上如同刀割。幾幢孤零零的房子仿佛就要被連根拔起,細看這房子卻是建在石頭上的,支在半空,房外的石堆上則趴著大大小小無數(shù)只企鵝,如同農戶散養(yǎng)的雞群。博物館里有一個英國小姑娘,高帽氈靴,兩臉通紅,不厭其煩地向我們講述館內藏品的來歷。問情由,她說她有幾個月沒有見到人類了。
由于風雪太大,半小時后,導游就催著我們出來。雪很深,腳陷進去,要使很大勁才能拔出。風猛地襲來時,人只能彎下腰,抓住地上的石頭。風過時,再直起,有雪粘在手上,細打量,并不像我們平時見到的雪。我的故鄉(xiāng)陜北,冬天雪也很大,但雪質綿軟而細薄,而南極的雪則堅硬而呈顆粒狀,好像凍住了的白砂糖。
船上的人們
參與這次活動的多數(shù)是知名企業(yè)家,尤以房地產老板居多,其余不足四分之一的嘉賓由科學家、藝術家、經濟學家、作家、媒體人以及退休官員組成。前一部分嘉賓的費用由自己承擔,每人繳納會務費在15至20萬元不等,后一部分嘉賓屬于被邀請代表,費用由論壇組委會承擔。大家平時除了吃飯、登島,在一起最多的就是聽各種演講、對話以及音樂會。
從城市分布上看,此次活動主要以來自北京、上海、香港的嘉賓為多,像我這種“孤魂野鬼”很少;但由于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抬頭不見低頭見,幾天就熟了。在船上,大家都很友善。即使是那些腰纏萬貫的老板,見了面都很客氣,完全沒有在國內的“驕橫氣”。他們有時也自稱“土豪”,相互調侃,但若真的有人擺闊于船里,炫富于岸上,必會引得同行側目,眾人嗤笑。我親見一人,帶男仆,攜小蜜,男仆照相,女蜜夾菜;更兼小蜜,窈窕淑女,不茍言笑,偶露笑臉,笑容難看僵死。人說,那是效法韓女,按圖整形所致。眾人見之無不嘆惋,目為怪異。
科學家自然是此次會議的亮點,其中一支來自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拉蒙特地球中心,另一支來自瑞士國際自然保護聯(lián)盟。他們做演講嚴謹認真,常以PPT顯示圖表數(shù)據(jù),一覽無余。休息時,常見他們在甲板上曬太陽,或在咖啡廳聊天,很少見他們玩手機。我因為英語不好,聽他們講話要借助翻譯,遇見他們總不過點點頭,說聲“hello”。有疑難還得請教我們本土的科學家。最權威的當數(shù)原中國極地研究所研究員、南極長城站首任越冬站站長顏其德老先生。顏先生今年八十有余,在四川長大,說話聲調像鄧小平。這次受論壇邀請,攜夫人同來,常被眾人圍住,問個不停,時或忘餐。有一次,我在甲板上碰見他,說,顏先生,我有一個問題……他一聽要提問題,趕忙說,等我先吃個飯……我說,這個問題不能再等了,我已經等了四十年了。你要不回答,我就從這兒跳下去了。他笑笑說,那你說吧!我攥緊拳頭,說,顏老師,地球是圓的吧?他說,是。我指著拳頭的底部,說,我們現(xiàn)在站在地球的最南端,沒錯吧?他說,沒錯。我說,那請問,我為什么沒有倒立的感覺?他愣了一下,似乎從來沒有人問過這樣的問題,回答說,地球太大了,螞蟻趴在籃球上,有倒立的感覺嗎?我說,不知道。第二天,在海灘上,他興沖沖地跑過來,說,你這個伢仔,害得我一夜沒睡好?,F(xiàn)在我告訴你:如果站在南極有倒立感覺的話,那么除了北極,站在地球的任何一點都有倒立的感覺,對吧?
媒體人也是此次會議的重要群體。他們中除了搞攝影、攝像、節(jié)目主持的,做文字的一般都行事低調,不顯山露水,而有些人再怎么深藏不露,也難掩其灼灼其華,就像曹操雖扮作捉刀人,也難免為人識破。去南極的時候,過布宜海關,要填報稅表。中有一人,圓臉,光頭,向我走來,說,要幫忙嗎?我看檢查不嚴,就說,不必了。誰知出機場時,行李被人拉到墻角,我卻在皮帶上等了半天。到了布宜洲際大酒店,“圓臉光頭”又向我走來,急急地說,聽說你沒有出機場,我聽了很懊悔,是不是海關人員難為你了?我說,不是,是有人拉錯了行李。那一刻我在他臉上看見一絲難言的歉疚,這種歉疚在中國人臉上已經很難找到了。此后,我就稱他“老紳士”?!凹澥俊笔钦妫袄稀庇悬c調侃,是指他言談舉止有一種歐美“老牌紳士”的范兒?!袄霞澥俊毙諒垼^,出生在上海,畢業(yè)于復旦,定居在倫敦,任英國《金融時報》副主編,F(xiàn)T中文網總編輯。英語說得棒極,法語、德語都會講,這讓我這個連普通話都講不好的人羨慕嫉妒恨。
“老紳士”和我編在一組,每次上船下船總是扶老挈幼,唯恐不周,提攜婦女,唯恐不多。出門我愿意與他同行,主要是想沾他英語好的光,順帶也想學點文明知識,以便將來“與國際接軌”。但有時竟也吃他的虧。
一天,去半月灣登陸。我在一座山梁后面,發(fā)現(xiàn)幾個被啄空的企鵝蛋,興奮地玩起來。那天的導游是一位法國美女,黃發(fā)垂髫,姿態(tài)妖嬈,唯講英語帶有明顯的法國口音。她走過來,催了我兩次,讓早點離開。我有點拖沓,但也不算最后一個離岸的人??傻任业搅藳_鋒舟前,我看見她擋住我后面的“老紳士”,嘰嘰咕咕講了半天?!袄霞澥俊壁s上我,老遠就帶著一臉壞笑。他說,法國美女說,你告訴那個長胡子的老漢,我已經警告過他兩次,讓他快點離岸,可他總是不聽。如果明天他還是這樣,我將禁止他登島。我說,我又不是最后一個離岸的人,況且也沒有超過她規(guī)定的十二點呀!“老紳士”說,那人家為什么要說你呢?我說,主要是想和你搭訕。
“老紳士”也有不“紳士”的時候。歸國途中,經停法蘭克福。我坐的經濟艙,沒有休息的地方?!袄霞澥俊闭f,他有一張貴賓卡,可帶一人進入商務艙休息室。我一進去,立馬就明白,無產階級為什么要革命了。這里不僅有睡覺、洗澡的地方,而且還有免費的飲料、小吃供應,寫東西、上網都有專門的房間。“老紳士”吃過喝過,要了一塊毯子蓋在身上,準備入睡。誰知他一睡下,“世界各族人民”就紛紛離開。原因是他的鼾聲太大。鼾聲太大倒也罷了,關鍵是調子不停地在變,一會兒像英美的爵士樂,一會兒像意大利的美聲,一會兒又像上海人唱昆曲,細若游絲。起來后,我告訴他,游歷的國家太多,懂的語言太多也不盡是好事。你的鼾聲雖然吸取了“世界各族人民”的音樂遺產,但終究因為變化太多,而為“世界各族人民”所唾棄。你看,睡在你旁邊的白種人、黑種人、黃種人都哪里去了?他環(huán)視了一周,臉上再次閃過一絲我初見他時的歉疚。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有點不厚道。
船上的工作人員,包括船長、總監(jiān)、探險隊員、廚師、服務生共140余位,幾乎天天見面。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長時間地接觸外國人,發(fā)現(xiàn)他們大多心思單純,在老于世故的中國人看來,這些人腦子里都缺根筋;但奇怪的是,正是這些腦子里缺根筋的西方人,創(chuàng)造了當今世界最先進的文明和制度,反而是最復雜、最精明的中國人越來越落后于世界。船上的管理人員大多是法國人,而基層的服務生多來自東南亞。餐廳有個小伙子叫“Eric”,來自菲律賓,天天跟我學“漢語”,當然僅限于“謝謝”、“不客氣”等文明禮貌用語。由于我的漢語不“普通”,帶有明顯的陜北口音,因而,回國后我常常想,這個“Eric”以后講漢語時,人家會不會懷疑他是個陜北后生。
船長伊萬個兒不高,但英俊瀟灑,有種法國男人特有的溫柔和帥氣,女生們都喜歡他。北京來的一位美女編輯就很仰慕。有一次,吃飯時聊起船長,她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說了很多夸獎的話,臨了還解嘲似地說,要么今夜找找?第二天早餐時,我碰見了她,問,找過了沒?她嘆了一口氣說:唉!沒有結果的事情就不用開始了。我當場表示,你雖然放棄了“自己的愛情”,但捍衛(wèi)了“民族的尊嚴”。
水上的生活
從11月22日上船,到12月2日下船,我在大海上整整漂流了11天。這11天的生活豐富而單一,疲倦而有趣。說它“豐富”,是指論壇為這次考察安排了形式多樣的活動。登島視天氣狀況,一般每天都會安排一兩次,再就是各種各樣的演講、報告、對談和沙龍。晚上間或還有音樂會。說它“單一”,是說不管哪種形式的活動,又都緊緊圍繞“南極”而展開。我有幸被安排主題演講一次,題目是《和平主義》,參加對話一場,題目叫《與南極相望》。聽眾不多,但場面熱烈,時有“愛國主義者”立起反對。由于活動安排得太滿,休息時間不夠,因而每天常有“疲倦”之感。幸而所到之處,目見奇景,耳聞新聲,精神處于亢奮狀態(tài),故覺“有趣”。
“北冕號”上共有132間檔次不同的客房,有的大概很豪華吧,我沒有逐一參觀過。我只知道我住的叫“尊爵房”,屬于最普通的一種,面積不大,但設施齊全。有一個小露臺,但只有風和日麗的時候,才可以出去看看。海風太大的時候,只要將窗戶啟開一條縫,一股冷風就撲面而來,帶著濃濃的鹽味,打得你直后退。和我同住的是來自澳門大學的汪甄南先生,上海人,“文革”中飽受摧殘,內亂一結束,就攜妻將孥來到澳門。退休后專門從事數(shù)學教育研究,任澳門數(shù)學教育研究會的會長。這次與兒子同來參加此次活動,感覺很幸運。
十一月的南極已經有了極晝現(xiàn)象。大約晚上十一二點鐘的時候,天還像下午一樣明亮;子時過了,才會看見灰蒙蒙的天象,那就是黑夜。臨晨三點的時候,太陽就出來了。剛到船上時很不習慣,老等外面的天黑入睡,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你如果想睡覺,就拉上厚厚的窗簾,不能看外面黑不黑。像所有陸地上的酒店一樣,船上給每位客人都發(fā)了一張房卡,供出入使用;但與陸地上所有酒店都不一樣的是,這張房卡同時又是借記卡,你可以拿著這張房卡到船上任何一個地方消費,沒有人會要你付現(xiàn),直至下船前夕。我想,這主要是因為船方不用擔心客人會跑掉。
最大的不習慣是吃飯。剛上船的前幾天還對法國大餐感覺新鮮,但慢慢地腸胃就開始鬧意見了。先是每天對著一大堆陌生的飯菜不知道吃什么,后來就揀長得像中國菜的吃,再后來連貌似中國菜的也吃膩了,有的同胞干脆就在爐火邊指導法國廚師炒中國菜,比劃半天還不明白,就一把奪過廚師的炒瓢大干起來。國內帶來的泡菜很快就成了搶手貨,只有關系好的才會給你分幾根。夜里想念方便面,到吧臺一問,兩位法國服務員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方便面”。離開北京時,一位畫家朋友為我裝了微信,說,到了南極可發(fā)一些美圖在朋友圈秀秀??傻搅四蠘O,發(fā)現(xiàn)信號全無。如果要上網,就得購買船方的移動數(shù)據(jù),每小時竟要30歐元。作家劉恒就調侃說,你們不是說,南極是凈化人心的地方嗎?如果真是,這些法國人每半月來一次,一次凈化一點點,幾年下來也凈化得差不多了吧?為什么還要天價出售網絡給我們呢?因為太貴,我只購買過一小時的上網時段,還由于操作不熟練,只發(fā)出幾條短信。其中第一條就是:吃遍全世界的大餐,我還是想念家鄉(xiāng)榆林的早點??磥碓谌梭w的各個器官里,胃是最保守的,它不僅有記憶,而且只記憶童年的東西。你的頭腦可以掀起風暴,但你的胃基本不會。你的觀念、你的思想可以把你拉出很遠很遠,可你的胃卻要把你拽回原地。你的頭腦指引你到何處去,你的胃卻告訴你從哪里來。
船上有咖啡廳、圖書館,還有健身中心和商店,但我很少光顧。天氣好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到甲板上曬太陽。游泳池旁邊有幾把躺椅,我就睡在那里看天,想想這海,這地球,這短暫得如白駒過隙的生命,有時竟會枕著濤聲入眠。可惜這樣的時光不多,南極的天氣多數(shù)時候是風雪交加的,你根本出不了門。有一次,飯后閑逛,看見五樓的一個房間門開著,里面有很多人,船長對著一排儀表不知講什么。直覺告訴我,這是駕駛室,就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因為國內的經驗告訴我,這是一艘船上最核心的部位,理當回避??晌铱匆姶L向我打招呼,并招手說:“come in”,有個操作員甚至說:“welcome”。我就壯起鼠膽進去,用相機拍下了操作桿和操作盤,并與船長合了影。這使我感覺有些異樣。我生活在一個到處是機密,到處是圍墻的國度里,哪怕是一個燒鍋爐的,外面也要掛上“鍋爐重地,閑人免進”的牌子。可今天在世界最豪華的郵輪之一上,駕駛室竟然對任何人開放。他們不怕競爭對手竊取商業(yè)機密嗎?這些疑問好長時間都盤桓在我的心上。
有時是細節(jié),而不是高聳入云的說教,更令人心動。為了保護南極微生物系統(tǒng)的平衡,防止其它病菌進入南極,《南極條約》規(guī)定,凡上岸的游客接觸地面的東西必須經過消毒處理,包括手杖、鞋底、相機包等,都得在上岸之前用刷子剔除干凈,然后再放到藥水里浸泡?!氨泵崽枴鄙系奶诫U隊員做得一絲不茍。他們在甲板上放了一個消毒液盤,凡上下沖鋒舟的游客必須將鞋底放進去浸泡,否則不得上岸或回艙。登陸時穿的沖鋒鞋是由船方統(tǒng)一配置的,樣子粗笨,脫去時很不方便,他們就在甲板上安裝了一個三角形的夾子,回來后你只要將鞋伸進去,用力一拉,鞋就自然脫下了。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隱藏著西方人解決問題的思路。他們不是從道德出發(fā),勸人講究衛(wèi)生,注意公德,而是靠發(fā)明一個小小的工具來解決人的脫鞋難問題。這樣,道德問題、人口素質問題、種族優(yōu)劣問題就統(tǒng)統(tǒng)轉化成了一個技術問題。脫鞋的夾子是這樣一種工具,三權分立、多黨制、票選領導人也是這樣一種工具。
長城站
長城站位于西南極洲之喬治王島(The King Geroge Islands)。喬治王島是南設得蘭群島中最大的一個島嶼,北鄰德雷克海峽,與南美洲的合恩角相距不到一千公里;南面隔著布蘭斯菲爾德海峽與南極半島相望。該島氣溫較高,風光旖旎,不僅是海鳥、企鵝、海豹等極地動物的聚集地,也是南極地區(qū)科學考察站最為密集之地。
據(jù)長城站首任越冬站站長顏其德先生講,1984年12月28日,中國科考人員在此選址時,還與智利的弗雷總統(tǒng)站發(fā)生過一次不大不小的“邊界談判”。由于當時中國是初到南極建站考察,對南極的氣候、地形還不十分熟悉,選址開始曾請已在此建站的智利人和蘇聯(lián)人幫忙,他們很熱情地在地圖上介紹了好幾個地方,但他們自己去看了以后,都覺得不大理想。最后經多次實地勘探,在智利站的南邊約三公里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這塊依山傍海、地勢開闊的好地方。但就在他們準備正式動工的時候,在長城站往北約數(shù)百米的一個山坡上,有人用竹竿挑起小旗,再用繩子拉起了一條“邊界線”,意思當然很明顯。于是,29日一大早,郭琨隊長就帶著顏其德等五人到智利站“談判”。智利站的站長接待了他們,并給他們沏了咖啡。按照外交禮節(jié),郭隊長先對智利站和別林斯高晉站在中國建站選址時給予的幫助表示感謝,且對我們即將成為友鄰感到高興,接著就說明來意,表明中國是《南極條約》締約國之一,依據(jù)《南極條約》章程及遵循南極環(huán)境保護的要求,是有權在南極任何地區(qū)建立自己的科考站的。最后說明,“拉繩挑旗”在我們看來是不友好的行為,希望你們能本著《南極條約》的精神及早撤除。當天下午,他們就發(fā)現(xiàn),“邊界線”不見了。后來,他們和智利站、蘇聯(lián)站的相處一直很好。由于是近鄰,加上南極地廣人稀,沒有常住居民,特別是在氣候酷寒、與世隔絕的越冬期間,三個相鄰站的科考人員經常一起“串門”。1985年2月,長城站建成以后,智利站的科考人員就經?;┣粱蝌T雪地摩托,來長城站聊天、打乒乓球。他們一般會在中午十一時左右到長城站,玩一會兒,就到飯時了,長城站就以中國菜招待客人。每次吃完,他們都要對中國飯贊嘆一番,當然誰也不會再提當年“拉繩挑旗”的事了。
我們是2013年11月28日上午09:30到達長城站的。那一天風和日麗,海水波瀾不驚,仿佛上天有意讓我們平安登島。由于人多,長城站空間有限,登島的人被分成兩組,我所在的黃組是最后一批登陸的。在我登陸之前,已有一半的人登上長城站,并不厭其煩地舉行了中國人習見的節(jié)目:在國旗下慰問長城站的隊員,由指揮家?guī)ьI,給隊員們合唱了《同一首歌》、《友誼天長地久》,并贈送了剪紙、論壇匾額以及蔬菜和水果。在這一系列的活動中,我只覺得贈送蔬菜和水果是有必要的。
披著暖暖的陽光,踩著厚厚的積雪,走在一條通往站內的小徑上,竟有種老家過年時的感覺。因為走的人多了,路上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碼頭上有只海豹在曬太陽,胡須很長,可以看見在抖動。棄舟登岸不到幾十米,就看見一副木制的指示牌,上面用箭頭標出這里通往中國某地的方向和公里數(shù),比如,鐵嶺18112KM,廈門15819KM,將樂縣16051.46KM……我想,這是來這里工作的科考人員,用箭頭表達他們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吧。
長城站自建成以來,隊員們像冬小麥一樣換了一茬又一茬,如今的這撥隊員是第29次南極科考隊。目前站內共有15位工作人員。一進門廳,就看見墻上掛著一排京劇臉譜,每個臉譜下面都寫著一個名字,名下則是一個衣帽鉤,上面掛著各人的衣服和帽子。門上貼副對聯(lián),好像一年四季都在過年。到了宿舍區(qū),見一樓是餐廳和食堂,靠窗的一角辟出來,擺了兩個貨架,上面放著奶粉、紅茶等食品。工作人員介紹說,蔬菜和水果倒是不缺,但要保證新鮮就難了??蛷d里有一臺電視機,旁邊立著一個書架,架上擺滿了各種光怪陸離的影碟。我想,這是給常年回不了家的隊員們消遣用的。
印象最深的是辦公樓外的空地上,八個紅色的鎏金大字:“愛國、求實、創(chuàng)新、拼搏”,在雪地上格外奪目。我想,要不是前面立著一塊“中國南極考察隊”的牌子,人們一定會以為是哪個民營企業(yè)的老板,在這兒辦了一所私立中學。南極考察站是以科學考察為己任的,每個隊員自然應當愛科學,而科學是沒有國界的。一個科學家,如果憑著他的聰明才智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客觀上就為祖國增了光;反之,一個科學家,如果只是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各項成果都落后于世界平均水平,即使他心里再愛國,一見五星紅旗就痛哭流涕,客觀上也給祖國丟了臉。因為在南極大陸,不只有一個長城站,而是有世界30多個國家的150多個考察站在此進行科學研究,所以愛科學就是愛國,但不能反過來說,愛國就是愛科學。“求實,創(chuàng)新”倒是沒有錯,但這對一個致力于科學研究的機構來說,是不言而喻的。如此看來,“拼搏”確有必要。
一些企業(yè)家展開旗子在站前照相,這宣傳的機會的確難得。我沒有公司,不必為宣傳擺“POSE”。四處走了一遭,沒有發(fā)現(xiàn)奇異的景觀。只見一個年輕人,扛著專業(yè)相機,對著長城站的牌子拍了又拍,口中念念有詞:“我跨過了五湖四海,就是為了來看你”,接著流下了眼淚。我也流下了眼淚,但不是因為激動,而是由于雪地上的反光太強,刺得眼睛睜不開。拍了幾張照片,就回到了小艇上。
半月灣和格林威治島
在南極的海上航行,計劃是趕不上變化的。常常廣播里剛通知說,到某某地登陸,一會兒便由于風雪太大而取消;但往往也會由于天氣晴好,而臨時“加塞”到某地出游。去半月灣就屬于后者。從長城站回來的當天晚上,廣播里通知說,由于今天風和日麗,“北冕號”臨時決定,登陸半月灣。我們便立即穿上沖鋒衣,系上安全帶,到甲板上集結。
半月灣(Half Moon Bay)亦在南設得蘭群島上,相去長城站不遠,以海岸線形似半月而得名。這里群山環(huán)繞,海岸像一條蜿蜒的曲線,在沙灘與海水的分割下展開。灣內群居著金圖企鵝、帽帶企鵝(脖子底下有一道黑色條紋,像海軍軍官的帽帶,故名)、毛海豹等,它們都不畏懼生人,大概對人這種生物,也沒有多少概念吧。
半月灣整個灣區(qū)依山傍水,氣氛幽暗、神秘,寂滅、深邃是它的主題。深藍的海、潔凈的雪、孤寂的鳥,在夕陽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清奇。你只要不傻,隨便按下快門,都是一張風景絕佳的油畫。在一座山梁的盡頭,我見到一顆被賊烏偷啄的企鵝蛋,比雞蛋略大,蛋上開了一個大洞。路上碰見許多下山的企鵝,蹣跚著走路,有時竟跌倒不能站立,滾到我的腳下僅有尺把遠。抬望眼,見遠處的雪山在晚霞中有云霧在上升,宛若創(chuàng)世不久的西奈山。
聽同船的科學家講,南極的海豹共有六種,它們是象海豹、豹形海豹、威德爾海豹、食蟹海豹、羅斯海豹、南極海狗,占全球海豹總量的90%。到南極以來,我們見到的海豹很少,而且都是零星的,從沒有見過群居的;但從半月灣回來的翌日上午,當我們登上格林威治島時,卻看見了規(guī)模最大的海豹群。
格林威治島(Greenwich Island)也在南設得蘭群島上,隔麥克法蘭海峽與利文斯頓島相望,該島東北部愉景灣(discovery bay)北海岸建有厄瓜多爾基地馬爾多納多站。
格林威治島有一座長長的雪梁,雪梁的兩側都是大海。一個人行進在這雪梁上,聽著兩側的海浪拍打著礁岸,時而激越如松濤,時而低回如古鐘,叫人沉醉。腳下是萬年海水沖刷成的石礫,形態(tài)各異,間或可以看見一副粗大的骨架,狀如門洞,躺在石堆上,瞅著人類。探險隊員告訴我,那是鯨魚的殘骸。當年捕鯨者將鯨魚剝皮煉油后,骨架無用,就遺棄在這海灘上。海灘上還看見許多企鵝蛋,或被踩爛,或被啄空,隔幾米就能碰到。有的似乎是剛被啄的,粉紅的蛋黃正在流出。
當然,在這雪梁上,最搶眼的還是海豹。
有幾頭橫臥,像一堆深褐色的巖石,躺在雪地上。體形肥碩,遠視有五六米長。人告我,那是象海豹。因為長一個能伸縮的鼻子,當它興奮或發(fā)怒時,鼻子就會膨脹起來,并發(fā)出很響亮的聲音,故名為“象海豹”。象海豹相貌奇丑,體色呈灰青,遠看好像一頭臟兮兮的肥豬。它不僅不講衛(wèi)生,而且行動緩慢,反應遲鈍,當我們來到它身邊,它似乎毫無知覺,但探險隊員一再叮囑我們,千萬不要繞到它的身后去,因為象海豹最怕別人切斷它通向大海的退路;否則它會對你大發(fā)雷霆,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粗豪的吼聲。
象海豹具有群居的習性,常常幾十只或幾百只,聚集躺在沙灘上。我們見到的大概有十幾只,橫七豎八地躺在雪地上。走近看,它的腦袋又圓又大,寬闊的面孔上鑲著一對向外凸出的玻璃球似的眼睛。眼睛上方倒插著三、四根又粗又硬的毛發(fā),這就是它的“眉毛”,顯然淡得可憐。最可笑的是,它的鼻孔里堆滿了一些白色的汁液,老往外吐。同行的專家說,過去這種海豹數(shù)量很多,但由于它體形巨大,脂肪豐厚,重可達兩三噸,因而被大量捕殺,現(xiàn)存的數(shù)量很少,僅分布在圍繞南極的大洋島嶼和南極大陸沿岸一帶。
在這個雪梁上,我們還見到了另一種海豹——威德爾海豹。威德爾海豹比象海豹要小得多。一般體長三米左右,重可達三百多公斤,背部呈黑色,體側有白色斑點,樣子和象海豹差不多。探險隊員告訴我們,威德爾海豹整個冬天都生活在冰面下,當然不用懼怕上面肆虐的暴風雪。但因為要呼吸,它必須靠鋒利的牙齒,在冰上鉆洞,即便是牙齦出血也在所不惜。這就使威德爾海豹的牙齒都磨損得很厲害,以致不能捕獵或很好地吃東西,一般年紀輕輕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沒有主權的大陸
從格林威治島回來,船就往回返了。船上舉行了一個告別的雞尾酒會,伊萬船長深情回顧了此次航行的全過程,并端著酒杯和大家合影留念。中國有一句話叫“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們與這個法國帥哥本來素不相識,只因為這趟行旅,我們把自身的安全、行動甚至生命都交付于他,并在大海上共同度過了近半個月的時光,無論怎么說,都是一道不淺的緣分。
返程中,論壇秘書處要我起草一份《南極論壇宣言》,交組委會討論。在穿越德雷克海峽的幾天里,我就把自己關在船艙里,查閱資料,訪問科學家,試圖弄清關于南極的前世今生。
南極被人們稱為第七大陸。它是地球上最后一個被發(fā)現(xiàn),唯一沒有人類居住的大陸。
千萬年以來,上蒼以層層冰障和汪洋大海,守護著這個古老星球的最后秘密。面對貪婪和自私的人類,他派去永恒的冬天為使,四面轉動風刀霜劍,把守著通往它的每一條道路;但嚴寒和暴風雪最終沒有擋住好奇而充滿征服欲的人類。自從18世紀70年代英國的庫克船長揚帆下海以來,各國探險家就紛紛南渡,尋找傳說中的南方大陸。但直到20世紀10年代,挪威探險家阿蒙森和英國探險家斯科特率領的探險隊,冒著生命危險到達南極點以后,人類才可以說到了南極的盡頭。
隨著人類探險水平的提高,人們逐步發(fā)現(xiàn),南極的礦藏資源極為豐富。其中,煤、鐵、石油的儲量為世界第一,僅鐵礦一項,初步探明可供全人類開發(fā)利用200年。正是由于這些潛在的利益,從上世紀初開始,先后有英國、新西蘭、澳大利亞、挪威、智利、阿根廷、巴西等多個國家對南極提出了主權要求,且相互不承認,有的甚至達到了兵戎相見的程度。但人類最終運用自己的理性和智慧,找到了一條化解之道。
那就是美國利用1957—1958年國際地球物理年對南極的考察機會,主動邀請?zhí)K聯(lián)、日本、阿根廷、智利、英國、澳大利亞等12國代表,在1959年12月簽署了《南極條約》。其主要內容為:南極洲僅用于和平目的;保證在南極地區(qū)進行科學考察的自由;促進科學考察中的國際合作;禁止在南極地區(qū)進行一切具有軍事性質的活動及核爆炸和處理放射物;凍結領土所有權的主張等。該條約于1961年6月正式生效。中國于1983年加入《南極條約》體系。1991年10月各成員國又在馬德里通過了《南極環(huán)境保護議定書》,該議定書嚴格禁止“侵犯南極自然環(huán)境”,嚴格控制其它大陸的到訪者,嚴格禁止向南極海域傾倒廢物,以免造成對該水域的污染。該條約于1998年1月正式生效。議定書規(guī)定:自議定書生效之日起50年內,禁止在南極地區(qū)開發(fā)石油和其它礦產資源,從而確保了南極大陸半個世紀的和平與安寧。
這種通過協(xié)商,而不是戰(zhàn)爭,通過公開對話,而不是暗中角力形成的條約體系,為全人類保護南極,和平利用南極贏得了時間。它的對話方式已成為全世界國家和地區(qū)解決矛盾爭端的樣板。條約簽訂時“可以提出訴求,但不可以行動”的智慧堪稱“偉大的妥協(xié)”將載入人類文明協(xié)商的史冊。自條約簽訂以來,世界上還沒有哪兩個國家由于南極爆發(fā)戰(zhàn)爭?,F(xiàn)在南極大陸上共有30多個國家建立的53個常年科考站,100多個夏季科考站,這些來自不同國家的科考站,在這片沒有主權的大陸上相處友善,成果共享,真正體現(xiàn)了全人類的價值和夢想。
南極,這塊人類最后的凈土,以其合作、包容、共存的氣質深深地吸引了我們。在題為《和平主義》的演講中,我說,從一個叫人脫褲子的國家海關到一片主權的大陸上,我的心獲得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寧靜和自由。在這份叫《南極論壇宣言》(討論稿)中,我這樣寫道:
當今世界面臨諸多矛盾,如人口問題,環(huán)境問題,貧富差別問題,地區(qū)發(fā)展失衡,恐怖主義襲擊,文化、信仰和價值觀沖突導致的局部戰(zhàn)爭等,但我們始終堅信,人類的共同利益要大于不同利益,人類有能力且有信心修正自己的目標和錯誤。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們認為,世界上還沒有哪個地方,能像南極一樣,更能代表我們“人類的共同利益要大于不同利益”的價值。
面對茫茫雪原,我們相信,有一種存在是我們必須敬畏的,那就是自然;有一個家園是全人類共同擁有的,那就是地球;有一種責任是跨越國界和種族的,那就是環(huán)保;有一種價值是全人類共同推崇的,那就是和平;有一種智慧是需要我們共同領悟的,那就是謙卑。當我們在南極的欺騙島看見捕鯨船的累累殘骸,在納克灣看見由于氣候變暖冰川拱門的轟然坍毀,在科學家的報告里看見由于冰川融化企鵝的數(shù)量急劇下降后,我們不得不承認,南極作為人類最后一塊凈土,有可能在不遠的將來不復存在。
為此,我們鄭重呼吁:
南極是全人類的南極。任何國家、集團和個人都無權據(jù)為私有;南極應當成為世界永久和平的典范,僅供人類科學研究和旅游勘察之用。
南極大陸和周邊島嶼上的生物多樣性必須得到保護,任何國家、集團和個人都無權出于自身目的而改變它們。我們認為企鵝、海豹、鯨魚以及其它南極陸地和海洋里的生物與人類一樣,從造物主那里獲得了若干不可讓渡的權利,包括生命權和不被驚擾、捕殺的權利。它們有權作為南極的永久居民長期生活繁衍下去。
……
南極,對我們來說,不僅是一個地理坐標,更是一個價值坐標。
好空氣和嘴
我們是12月2日回到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處于南半球的布宜當時已近盛夏,艷陽高照,外面的氣溫已達三十幾度。從南極歸來,真有“冰火兩重天”之感。下午四時入住洲際酒店,在一家中餐館吃過晚飯,就到劇場看探戈表演。
“探戈”是阿根廷的“國粹”。它發(fā)源于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些港口地區(qū),原是來自非洲、歐洲的水手,在此泊船時與當?shù)匾恍┬【起^的女招待和妓女們唱歌跳舞、打情罵俏的產物。初創(chuàng)時自然十分草根,十分低俗,甚至有些下流,后經一代代專業(yè)人士的改進,逐步發(fā)展為世界馳名的藝術。
在我們的印象中,“探戈”是一種舞蹈,但到它的發(fā)源地一看,才知道它其實是唱多于跳的。我們去的這個劇場,大概能容納五六百人,舞臺分上下兩層,上層是專為伴奏的,下層則用來表演;但有時下層沒有任何演唱,只有頂層的藝術家在演奏曲子。探戈舞的特點是,動作干脆、利落,姿勢優(yōu)美、灑脫。演員的上身變化不大,腿部則變化多端,尤其是最后一個動作,簡捷明了,戛然而止,出人意料。舞者表情冷艷、高貴,男的發(fā)型一律向后且一絲不茍,即使在做親昵的動作時,也絕看不出輕佻的意思,而是通過眼神的憂郁、動作的唯美,顯出一種深刻的悲哀。這大概可以視為西班牙貴族精神的遺留吧。
還有一點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那就是舞者的投入。他們在臺上表演時,完全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和臺下的觀眾、頂層的伴奏幾乎沒有任何交流,包括眼神、手勢等。在中國大陸,我們看慣了那些歌星、影星,用眼神取媚觀眾,以手勢討要掌聲,甚至用言語挑逗觀眾,且美其名曰“互動”,但在這個舞臺上是完全看不到的。舞者的眼里,只有自己。他的情感,他的思想,他的悲哀、際遇、吸引、抗拒、燃燒、放縱才是真正重要的。觀眾的掌聲、呼哨、輕慢與禮贊,仿佛都不存在,至少是可以與自己的表達無關的。唯其“無關”,才真正“有關”。一心想討好觀眾,取悅讀者,得到的反而是真正的“無關”。這就是創(chuàng)造與接受的悖謬。
第二天,我們還去玫瑰園、貴族公墓、七九大道、科隆大劇院等名勝參觀。整個布宜街道干凈整潔,空氣清新香甜。值得一提的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在西班牙語中,意思就是“好空氣”。傳說西班牙的殖民者從拉普拉塔河上岸以后,第一句話就是“哇,好香甜的空氣!”“布宜諾斯艾利斯”由此得名。我們去的時候正是布宜的“市花”——紫槐盛開的季節(jié),無論在哪里你都能看見漂亮的紫槐在揚花吐翠。街道旁、商店前,甚至墓地拐彎處,到處能看見造型各異、神態(tài)逼真的雕塑,它們有的是古希臘的神話,有的是西班牙的風情,有的是阿根廷的英雄,但最令我心儀的是各種小天使,他們有的在托腮沉思,有的在打盹,有的在飛翔,個個惟妙惟肖,過目難忘。
科隆大劇院是一座典型的文藝復興時期風格的古老建筑,橫臥在法院廣場和七九大道之間。這座著名的劇院是世界第三大劇院,僅次于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和米蘭的拉·斯卡拉劇院。在此參觀時,我問解說員,為什么取名“科隆”?他說,為了紀念哥倫布。因而,科隆大劇院又稱“哥倫布大劇院”。在金碧輝煌的大廳里,我即興演唱了一首陜北民歌《拉駱駝》,張力奮調侃說,這大概是陜北歌手第一次在科隆大劇院演出吧?我說,不是大概,是一定。
令我震驚的,還有主教大教堂。這個教堂不是阿根廷最大的教堂,但它是最重要的教堂,因為現(xiàn)任教皇弗朗西斯柯就是從這里的主教位置上,去羅馬赴任的。用我們熟悉的話說,這是羅馬天主教最高領導人曾經工作、戰(zhàn)斗的地方。教堂建成于1723年,距今約有二百多年的歷史。它是阿根廷人民心中的圣殿,因為那里埋葬著他們的民族英雄——圣馬丁將軍。整個建筑高大雄偉,穹頂很高,須仰視才見。四壁與頂上皆繪有圣經故事。與新教不同的是,天主教奉瑪利亞為圣,里面也有耶穌被釘十字架的雕塑,或立架上,或臥板上,皆血流如注,令人驚怖。我看見有許多年輕人進來,或趴在座前禱告,或立在像前飲泣,令人感動。我認為,這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核心秘密。它告訴我們,這是一個有信仰的族群,盡管現(xiàn)在它可能不富足,可能有很多政治、經濟問題,但它的國民在自己的宗教里活得自足、充盈。這就夠了。
印象深刻的還有總統(tǒng)府??偨y(tǒng)府在五月廣場上。五月廣場的中心屹立著一座金字塔型的紀念碑,塔頂上有自由女神塑像。這是為紀念1810年布宜諾斯艾利斯人民爭取獨立和自由的五月革命而修建的??偨y(tǒng)府沒有圍墻,可以近距離觀賞和拍照。一般認為有國旗升起,即說明總統(tǒng)正在府內辦公。整個大樓因外墻被涂成玫瑰色,故稱“玫瑰宮”?!懊倒濉笔羌t、黑兩黨妥協(xié)的結果,也是現(xiàn)任總統(tǒng)克里斯蒂亞喜歡的顏色?,F(xiàn)任女總統(tǒng)每天乘著直升機上班,專機就停在總統(tǒng)府后面的草坪上?!懊倒鍖m”前的自由女神像高聳入云,神圣莊嚴,類似于我國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但令我們想不到的是,基座上竟然涂滿了抗議者的標語。我問導游,為什么不抹掉?她說,這種油漆很牢固,不好清理。況且你今天清除了,明天他又涂上了,還不如不清理。尤其令中國人不解的是,總統(tǒng)府的對面,不到一百米,有一個“訪民”集中營。這些“訪民”用布幔把自己圍起來,幔子外面寫滿了譴責政府的標語。平時他們就住在里面,吃吃喝喝,遇到節(jié)日又喝啤酒,又跳探戈。據(jù)說他們在此安營已有四五年的歷史了,主要成員是馬島戰(zhàn)役的士兵及親屬。抗議的主題是,政府沒有給他們相應的賠償。雙方的爭執(zhí)在于,政府認為,當年參加馬島戰(zhàn)役的這些士兵,的確接到了戰(zhàn)斗命令,但還沒有到馬島,戰(zhàn)斗就結束了,因而政府沒有辦法給他們補償;但士兵們說,一個士兵一旦接到了戰(zhàn)斗命令,就算進入了戰(zhàn)斗序列。盡管可能沒有打仗,但也應與參加戰(zhàn)斗的士兵一樣享受國家待遇。雙方爭執(zhí)不下,抗議就結束不了,這也許不值得驚奇。真正令人驚奇的是,政府竟然沒有趕他們,而是任意讓他們在總統(tǒng)府前拉橫幅,搭帳篷,駐扎示威,長達四五年。這個國家的警察哪里去了?城管哪里去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此拍照、采訪,他們不怕影響阿根廷的“國際形象”嗎?他們?yōu)槭裁床话阉麄兊膸づ駨姴?,啤酒瓶打碎,“反標”銷毀,為首的以“尋釁滋事罪”抓起來?這對一個前現(xiàn)代國家的人來說,真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傍晚,我們還到博卡區(qū)游覽?!安┛ā?,在西班牙語中是“嘴”的意思。說是“區(qū)”,其實不過是一條不足百米的街道。這條叫“卡米尼托”的小道之所以有名,是由于這里是阿根廷的兩大國粹——探戈和足球——的發(fā)源地。馬拉多納就出生在這里,并在此踢球。隔著車窗,我們看見一個被鐵絲網圍起來的綠茵地,導游介紹說,這就是馬拉多納少年時踢球的地方。
探戈原本就是非洲、歐洲來的船員“為了美好的愛情”與當?shù)匾恍┪枧餐瑒?chuàng)造的藝術,而博卡之所以被阿根廷建成“民族風情一條街”,據(jù)說正是由于當年水手們是從這個地方上岸的。因此,整個街上都充滿了千姿百態(tài)的探戈造型和以探戈文化為背景的主題雕塑。在臨街的一幢黃房子上面,我看見這樣一組雕塑:二層小樓的窗戶半開,一個衣著艷麗、袒胸露乳的婦人,將胳膊伸出窗外,肥厚的大手彎回,手指翹起,意在招攬過往的行人。樓下有兩個衣冠不整的男人,舉頭望著,一臉淫笑。我說,這是美洲版的“潘金蓮和西門慶”。
街上還售有各種各樣的紀念品,有西班牙風情的帽子、馬靴,還有展現(xiàn)探戈歷史的壁畫、衣飾,再就是每隔幾步就有的探戈“真人秀”。這些打扮成西班牙貴族或水手的男人,和一些衣著暴露的女子站在街上,用西班牙語或生硬的英語招攬顧客。游客可以與他們合影,不過要付小費;也可以摟著他們秀一段探戈,每次需付70比索。同行的魏德東教授耐不住誘惑,上去跳了一段。我問感受如何?他說,這個阿根廷婆姨人高馬大,他一上場就被抱住,任人擺布,差點咽氣。
博卡區(qū)最有特色的是那些五顏六色的房子。走在街上,看著街道上五彩繽紛的咖啡館、小酒屋,令人恍如進入了童話世界。這些房子之所以被涂成五顏六色,據(jù)說還是有些歷史淵源的。它和探戈舞的形成一樣,都是當年歐洲的水手和岸上的窮人合作的產物。當年住在博卡的居民都是下層的勞動者。他們將房子蓋好后,沒有粉刷的顏料,就向歐洲來的水手哥哥們去借。那時航行在大海上的木帆船,每艘船上都會備一些涂料刷船板。岸上的住戶一開口,尤其是妹子們一開口,他們自然愿意傾囊相送。這正應了馬克思的一句話:“全世界的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但由于這些船只來自不同的國家,每艘船也會因為船主的喜好不同,涂料的顏色就不一樣——不僅每幢房子的顏色不一樣,有時同一幢房子顏色也不一樣。大概是由于每艘船上的剩余顏料不會太多,東挪西借的結果,自然就是每幢房子都被涂得五抹六道,并劃滿了各種各樣的奇怪圖案,南美人謂之“涂鴉文化”。
越明日,與一些“極友”們到號稱“南美百老匯”的佛羅里達大街逛了逛,就往回返了。我們乘坐的仍然是德國漢莎公司的LH511航班,經過近23個小時的空中飛行,終于于北京時間2013年12月6日上午抵達首都國際機場。為期近半個月的漫漫行旅就這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