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康康
魏巍在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上最著名的作品是通訊《誰是最可愛的人》。當時原計劃準備將《誰是最可愛的人》發(fā)表在作協(xié)刊物《文藝報》上,由于考慮到《文藝報》出版周期較長(半月刊),可能會影響文章發(fā)表的及時性,《人民日報》首次在頭版頭條刊發(fā)文藝通訊。1951年4月11日,《誰是最可愛的人》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位置發(fā)表,這篇只有3500余字的通訊特寫性質的文章,迅速在全國傳播開來。毛澤東閱讀后做了批示“印發(fā)全軍”,朱德讀后連聲稱贊“寫得好!很好!”周恩來也稱贊魏巍宣傳了志愿軍。據(jù)相關回憶,“1953年9月23日,周恩來在第二次文代會上講話時,竟推開了講稿,對著話筒大聲說:‘在座的誰是魏巍同志,今天來了沒有?請站起來,我要認識一下這位朋友(這時,全場都望著從座位上站起來的魏巍,熱烈鼓掌),我感謝你為我們子弟兵取了個“最可愛的人”這樣一個稱號。在接下來的講話里,周恩來稱贊它‘感動了千百萬讀者,鼓舞了前方的戰(zhàn)士。從此,《誰是最可愛的人》這篇作品便家喻戶曉,流傳中外”。同時,《誰是最可愛的人》等多篇反映抗美援朝題材的作品被選進全國中小學語文課本。在現(xiàn)當代文學作家作品中,文章能夠走進語文教材,無疑是一種“經(jīng)典”的確立,在抗美援朝文學寫作中,作品能夠走進語文教材的,無論是持續(xù)時間之久,還是數(shù)量之多,魏巍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寫作者?!墩l是最可愛的人》的經(jīng)典意義在于,它最能代表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志愿軍的英勇形象,也最能代表那個文學時代。如果要說在抗美援朝文學寫作中影響最廣、最大、最持久,恐怕屬《誰是最可愛的人》無疑了。
《誰是最可愛的人》從敘述方式來看,魏巍的特寫呈現(xiàn)出比較模式化的傾向,那就是,“首先用設問或其他方式顯示‘觀點,然后用一個個由‘故事構成的事實來證明它,最后,再用抒情和議論相結合的方式來彰顯作品所要表達的主題”。它的文本并不復雜,能夠獲得成功,主要還在于它的超強的概括性、感染性、時效性和抒情化傾向,它的模式化敘述,也特別適合文化水平不高的“大眾”閱讀,并易于傳誦,它還有著戰(zhàn)地文學通訊影響的痕跡。
《誰是最可愛的人》在《人民日報》發(fā)表后,丁玲便在《文藝報》上及時作出反應。丁玲首先從文學價值對文藝通訊《誰是最可愛的人》給予肯定,把它提升到好的“文學作品”的地位,這就給它“經(jīng)典化”確立了“依據(jù)”。丁玲談到,魏巍的文章,“有人以為雖然寫得好,不過只能說是通訊,算不得是文學作品?,F(xiàn)在的確有不少的人,以為只有長篇才是偉大作品,才值得辛辛苦苦地去寫它,或去讀它。這完全是錯誤的。文學的價值不是以長短來計算的。今天我們文學的價值,是看它是否反映了在毛主席領導下的我們國家的時代面影,是否完美地、出色地表現(xiàn)了我們國家中新生的人,最可愛的人為祖國所做的偉大事業(yè)。因此我以為魏巍這兩篇短文不只是通訊,而且是文學,是好的文學作品”。丁玲還談到,魏巍在寫作志愿軍戰(zhàn)士時鉆進了英雄人物的“靈魂里面,并且同自己的靈魂溶合在一起,以無窮的感動與愛,娓娓地道出這靈魂深處所包含的一切感覺”。丁玲的這種評價是可以代表文藝界一部分人的共識的,同時也說明丁玲試圖建立自己對“當代文學經(jīng)典”闡釋的努力,正如當年周揚發(fā)表《論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一樣。
抗美援朝戰(zhàn)爭結束后,1960年第8期《解放軍文藝》發(fā)表了吉梯論魏巍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論文《戰(zhàn)斗熱情最可貴——漫談魏巍同志抗美援朝時期的散文》,文章指出:“‘最可愛的人,是我們時代精神的光輝的形象化……通過魏巍同志的文章,我們這個時代的革命精神、戰(zhàn)斗精神、英雄精神更為發(fā)揚光大了?!г羁蓯鄣娜?,學習最可愛的人,作一個最可愛的人成為我們全民的口號?!羁蓯鄣娜?,在抗美援朝的那個歷史時期里,幾乎成為我們全民的道德標準,在我們志愿軍里,最嚴厲的批評,無過于‘你稱得起一個最可愛的人嗎!同樣,在最廣大的人民群眾中,最嚴厲的批評,恐怕也無過于‘你對得起最可愛的人嗎?……真正表現(xiàn)了、發(fā)揚了時代精神的作品,它的威力才可能達到這樣的高度。它的影響才會如此的深刻?!边@大概是對發(fā)表快十年的《誰是最可愛的人》的一個階段性總結。在文章中,吉梯肯定了魏巍抗美援朝散文寫作的宣傳性和時代的鼓動性這方面的價值。但誠如有評論所說,在戰(zhàn)爭形勢下,這種采取“與新聞采訪相去不遠的文學生產(chǎn)方式,在及時地配合戰(zhàn)爭動員、宣傳和鼓動中發(fā)揮了難以替代的痛快淋漓的功能的同時,不能說已經(jīng)做到了抱持高度的文學自覺,化激情為豐富的文學經(jīng)典,蘊力度于精致的審美形式”。這也許可以說明魏巍寫作的局限性,文學除了要反映時代,表現(xiàn)時代主題之外,文學的穿透性也極為重要,這大概就是這類體裁文章所最為缺乏的元素了。
當然,長期對魏巍《誰是最可愛的人》的解讀,大多只是囿于丁玲、吉梯的論斷范圍之中。在前面的論述中,我們知道,當代文學的開始屬于一個統(tǒng)一戰(zhàn)線式的狀態(tài),它的復雜性在許多文本中都有程度不同的表現(xiàn)。按照周揚在1951年的論述,當代文學的路線應是毛澤東文藝路線,就是“文藝上的階級路線,群眾路線”。那么,在文學作品的閱讀對象上,就應該體現(xiàn)出“階級性”和“特定的讀者稱謂”,而魏巍《誰是最可愛的人》長期被遮蔽的一點就是文中對讀者對象界定的“曖昧”和其中不經(jīng)意流露出來的“小資產(chǎn)階級”生活情調。在該文中,作者將讀者一律界定為“朋友”,“朋友”從來就不是一個階級性的詞語,也無法區(qū)分階級性。如《誰是最可愛的人》開頭:“我想把一切東西都告訴給我祖國的朋友們?!钡诎硕危骸芭笥眩斈懵牭竭@段英雄事跡的時候”,第十二段:“朋友,當你聽到這段事跡的時候”,第十四段:“朋友們,用不著多舉例”,第十五段:“親愛的朋友們”等句子,就是一個沒有階級界定的稱謂,并且在“工農兵”的習慣用語中,“朋友”是一種充滿著小資產(chǎn)階級傾向的詞語,在《小二黑結婚》、《暴風驟雨》、《白毛女》、《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創(chuàng)業(yè)史》、《紅旗譜》等左翼經(jīng)典作品中,“朋友”都未曾作為一個“階級”的稱謂出現(xiàn),而當作者用“朋友”來稱謂文章的讀者時,它是否意味著一切在祖國的人們呢,是否也包括了當時新民主主義階段尚還存在的“資產(chǎn)階級”呢?這個問題,在當年的評論中,就是一個被遮蔽的地方,問題不在于當時的批評家政治敏感性的“遲鈍”,恰恰在于,權威批評家對某篇文學作品做出批評時,一些既定的論斷往往會遮蔽另外一些復雜的東西,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是一種相對的論斷,有時候,它不會被批評家用到文學評論中,比如《誰是最可愛的人》,在文學“經(jīng)典”的生產(chǎn)過程中,有時候會出現(xiàn)一種主流論斷遮蔽一切的現(xiàn)象。
在《誰是最可愛的人》中還有一段充滿著“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的描述:“親愛的朋友們,當你坐上早晨電車馳向工廠的時候,當你扛上犁耙走向田野的時候,當你喝完一杯豆?jié){、提著書包走向學校的時候,當你坐到辦公桌前開始這一天工作的時候,當你往孩子口里塞蘋果的時候,當你和愛人一起散步的時候……朋友,你是否意識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在魏巍筆下,祖國當時儼然一幅太平和諧的景象,他卻忽略了當時中國正展開的土地改革、階級斗爭、剿匪斗爭等血與火沖突的現(xiàn)實,從他的描述中,階級性何在?并且“喝一杯豆?jié){”、“坐到辦公桌前”、“往孩子口里塞蘋果”、“和愛人一起散步”等具體細節(jié),在當時文學批評者的“籃子中”,不早就是屬于“小資產(chǎn)階級的蘋果”嗎?文學史上有些問題其實是挺有趣的,相似的問題,比如在“十七年”文學中,對茹志鵑《百合花》中小媳婦與小戰(zhàn)士之間的“溫情”的回避,對楊朔《荔枝蜜》、《雪浪花》中游遍大江南北、享受溫泉待遇的生活的忽視,正可以說明左翼文學批評界即使在使用階級分析的論斷時,也有著“搖擺不定”的傾向。純粹性,抑或純潔性從來都是左翼文學批評家追求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目標,但事情的復雜性恰恰在于無論作家和批評家怎么努力,那些深入骨子里的“舊”的文學的影響從未徹底終止過,在這種意義上,沒有憑借,想要創(chuàng)造出一種純粹的“新的人民文藝”又談何容易。
(責任編輯:巫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