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剛
廟堂不是學堂,卻曾負責監(jiān)督我們的規(guī)矩。
現(xiàn)在我要說的——不是廟堂問題
而是喪失廟堂的問題——
我們在微博上制定道德的標準
在微信中用一個人的道德標準
管理一個人的帝國
哦,游戲本無過錯,自拉自彈自唱
也是(一旦當真,就不好玩了)
渴望點贊的人還沒成年
隨便點贊的人,何嘗不是如此
美極了,驚呆了,恨透了
我們幾乎用盡漢語的頂級詞匯
卻不復南柯一夢,不復
同床異夢,在電腦面前
電視機面前,我們比帝王還要忙碌
我們允許比帝王還要忙碌
我們甚至允許不知道
帝王是誰。是的,廟堂不是學堂
卻曾負責監(jiān)督我們的規(guī)矩
而昔日的光榮只能活在昔日——未來
也有昔日,未來的昔日中
我們沒有名字也看不清
面孔,除了手機屏幕上的幽亮
折射虛擬的存在:微信愛好者
微博愛好者,不久前的……短信愛好者。
我決定和兒子講一講這條河流的身世。
我決定從一首舊作開始
和兒子講一講不大于河流的命運。
此岸和彼岸成為哲學命題中的互換角色。
我沒有公職和公職饋贈的假期
也沒有買票上船游覽的習慣。
那些穿紅色救生衣的游客多是制度的奴隸們
連下午的陽光也不配擁有。
是的,這渾濁的洪流就是乳汁。
這九個省的家長看上去一點都不嚴厲。
太陽落向上游,光線
照在下游:一座百年鐵橋
在火車經(jīng)過時阻攔不住鐵銹掉到河里。
以前我以為鐵橋已經(jīng)廢棄曾打算寫一篇小說
紀念發(fā)生在它身上的傳奇——
騙子在報紙上打出廣告
要把這堆不屬于他們的龐大鋼鐵賣掉
以退役的名義,只差一點就大功告成。
母親想在自家院墻外面栽種一棵櫻桃樹
但遭到了鄰居的私下反對——
像以往那樣,他們并不
找上門來,而是偷偷在櫻桃樹下
灌入了斬草除根的農(nóng)藥。
母親很生氣,很憤怒
很無奈:她從三百公里遠的鄉(xiāng)村
打來電話,控訴蠻劣的
鄰居,她的耳朵前幾年
出了一點故障,已經(jīng)不習慣
擰低音量跟別人說話。
她希望兒子能夠給予她村委會給予不了的
公正:我父親在世的時候
這種問題一般沒有機會
走出村子。電話在兩個耳朵之間
不停地換防,我頻頻點頭
用一種母親看不見的方式
聲援母親——櫻桃樹有什么罪過?
在自家院墻外面栽種櫻桃樹
有什么罪過?啊,一個年逾七旬的老人
畢生吃素,偶爾向兒子
傾吐夸大的委屈有什么罪過?
母親,只要你喜愛生活
我就從來不擔心自己寫下
失敗的詩篇——失敗的詩篇有什么罪過?
布爾哈通河的下游,他們面面相覷
手機里塞了幾張照片:耐心的
河水,也有流不動的時候
山窮水盡終于成了落地的憂傷。
他們曾經(jīng)溯流而上,在一家朝鮮飯館
吃松餅,紫菜卷,把目的
丟給了目的地。他們還缺少
河水一樣被抻長的記憶可供揮霍
所以只能憧憬——明天
是哈爾巴嶺的云朵還是那個打糕的少女
風月無邊?在布爾哈通河源頭
不,在布爾哈通河的下游
他們找到了答案:另一家朝鮮飯館
另一次午餐,河水尚在流淌
大海尚在遠處,他們已經(jīng)
意興闌珊。導游抱怨旅游愛好者
缺少想象力(起飛的概念)
飯館老板則說,他也來自山東
要他們猜一猜他的孩子
考取了哪所大學,談戀愛了沒有。
唉,布爾哈通河的下游,沒有任何意外
布爾哈通河的下游,夏日即將死去。
終于到了滿足往日心愿的時候了
——寫一首詩,獻給愛情。
但愛情已經(jīng)生出隔夜的
味道——成熟的另一個說法
叫做朽爛——壞脾氣
屬于個人財產(chǎn)適合自我珍藏。
可愛的青春才是向青春致意的理由。
失落,淡定,都不值得
一再提及——偶爾還會想起
從前的風刮過夏季
旅途,以及旅途中的風景——
馬賽人從不計算牛羊的
數(shù)量,遠山呈現(xiàn)出
健康的形狀……啊,愛是一種偉大的
存在,慢慢降臨的黃昏
卻有足夠的耐心適應遺忘。
最初,我們的身體寄存于無中生有的想象。
寄存于母親的子宮,父親的懷抱
寄存于嬰兒車,幼稚園
小學校,寄存于成長的風和肇事的
好奇。最初,我們的記憶寄存于表格,證件
遷徙,計劃生育的一票否決
寄存于謊言和對謊言的適應。
最初,我們的衣服寄存于衣柜,手機寄存于數(shù)字
道理寄存于時光,春天寄存于雪萊的
提醒。我們的歡愛寄存于男女
歌聲寄存于啞巴的喉嚨
我們的美和丑陋寄存于失物招領處。
最初,我們的天空寄存于祖國
我們的孔子寄存于《論語》
我們的牌坊寄存于教科書;我們的笑話
寄存于一本正經(jīng);我們的輕浮寄存于競相推出的重磅
最初,我們的健康寄存于藥店
憤怒寄存于粥中;我們的詩篇
寄存于報紙的蔑視;我們的淚水寄存于
江河,骨灰寄存于洪荒。
最初,我們的身體寄存于無中生有的想象——
沒有父母,沒有家鄉(xiāng),沒有歷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