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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委書記和他的秘書

        2014-10-27 22:26:26鐘逸人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 2014年10期
        關鍵詞:文華

        鐘逸人

        第一章 回縣路上

        小車開進九連山區(qū),公路就顯得狹窄而沒有生氣。吉普車常常是擦著褐色的山崖行走,石縫里倔強生長的芒枝不時掃進窗來。路面不光彎多,而且起伏很大,車子往往剛沖下陡坡,就又喘著粗氣艱難地爬升。放眼看去,公路兩旁的山坡只長著瘦弱稀疏的松樹,連雜草也是貼地而生,沒有幾處成簇的草蓬亂枝。

        雷莊坐在副駕座上,緊緊攀住扶手,任由小車顛簸,雙眼炯炯有神直逼遠方。仿如前方就是戰(zhàn)場,改革開放后農(nóng)村變革的頭一場大戰(zhàn)役,就在廣袤的九連山深處全面搏殺展開。他已經(jīng)向地委立下軍令狀,一定要解決好全縣三十多萬人的吃飯問題?,F(xiàn)在才感到解決吃飯問題是何等棘手。難點不僅在大包干政策的貫徹落實,更重要的是黨內兩種思想兩條路線的斗爭十分激烈。就在剛剛結束的地委形勢分析匯報會上,他送上的一份和平縣情況簡報遭到主持會議的地委孟副書記的點名批評,說他支持群眾搞包產(chǎn)到戶,縣委對剎單干風不積極。會上會下都點雷莊,罵得很兇很難聽,一直到上車離開地委大院還點著雷莊鼻子罵。到底是“誰搞大包干誰就是歷史的罪人”,還是“包產(chǎn)到戶是對極左路線的懲罰”,深刻反映了黨內兩條路線針鋒相對的斗爭。

        坐在后座的縣委辦副主任鄧文華,見書記凝神思索,也就一路知趣地陪伴著沉默。倒是坐在鄧文華一旁的縣委新聞秘書曾明,憋不住開了口?!袄讜?,我始終想不明白,我們寫的簡報到底錯在哪,干嗎孟副書記發(fā)那么大火呀?”或許是這一路上沒有亮過嗓門,簡報又是自己起草,曾明發(fā)問時怯生生的,顯得底氣不足。

        雷莊沒有答話。他這時也在想著簡報,想著在糧溪公社開群眾座談會的情形。黑壓壓的油燈下,小屋子擠滿二三十個衣衫襤褸的農(nóng)民。“毛主席號召我們貧下中農(nóng)組織起來,走共同富裕道路,你們?yōu)槭裁锤銌胃裳剑俊崩浊f和聲細氣問大家。

        “書記同志,現(xiàn)在錯劃右派都改正了,我們有話可以講了吧?”有位生產(chǎn)隊長發(fā)了言,引起一陣噓笑。

        雷莊沒料到這個隊長發(fā)言前還先扎著馬步,設了道防線,便笑著說:“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要走好群眾路線,大家有什么意見,都可以講?!?/p>

        大伙就七嘴八舌說:毛主席他老人家號召我們組織起來共同富裕,可我們組織起來就是共同窮,你講明天就是社會主義,可我今晚沒飯吃就過不得呀!國家每年發(fā)那么多救濟糧救濟款,干嗎不可以把這些錢糧集中起來,幫那些五保戶困難戶?我們隊里一百幾十號人,打大撈手腳都給捆住了,好比拋到水潭里,不會游水的固然是不能游了,會水的也游不動,大家都等政府來拖,政府能不能把繩子松一松,讓會水的自己游,不會的才拉一拉,大家好過,政府的擔子也不那么重呀……

        雷莊被群眾的話震動了,心情頓覺非常沉重。

        雷莊從地區(qū)下來任縣委書記不到半年,就收到幾百封告狀信,有揭發(fā)哪兒有生產(chǎn)隊偷偷搞分田單干,公社大隊干部當睜眼瞎的;也有勸縣委先別管分田單干還是包產(chǎn)到戶,讓大家先干它兩三年,吃飽肚子再回來的。雷莊深切感到,他被派到省地委確定為“特殊困難地區(qū)”的和平縣工作,一個長期“吃糧靠統(tǒng)銷、生產(chǎn)靠貸款、生活靠救濟”的三靠縣,最重大的責任最艱巨的任務就是讓老百姓有飯吃。但省地委按上邊要求部署剎單干風,全縣派出一千多名干部下去扭單干,他自己親自帶隊到彭寨公社搞了兩三個月,大軍壓境也不行,提出“剎不住單干不準回來,要追究政治責任”也控制不住局面。全縣一半以上生產(chǎn)隊基本上都是分田到戶的,單干風刮得勢如破竹,給工作隊出了很多難題。

        “小曾,”雷莊終于開口,“我們寫的簡報沒有錯。傾聽群眾呼聲,聽取群眾意見,從中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這有什么錯?”

        雷莊用“我們寫的簡報”,不是“小曾你起草的簡報”,把責任承擔起來,曾明聽出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心里的疙瘩平伏了許多。

        鄧文華拍著曾明的肩膀插進話來:“過去有些領導一挨上頭批評,斧頭打鑿鑿打木,拿秘書來出氣,把責任推給下邊,讓做秘書工作的無所適從,雷書記可不是這么個人?!?/p>

        “得啦得啦,別往我臉上貼金了。重要的是我們并沒有錯?!崩浊f回過頭說。“也不要去怪地委領導,孟副書記他主管農(nóng)村工作,我們縣分田到戶風刮得那么厲害,他能不急嗎?關鍵是我們下來要轉換工作思路,把工作重心轉向分田單干風為啥剎不住的調查研究上。”

        雷莊把視線投向窗外,不時見到路邊有塌方。昨天下了場大暴雨,電閃雷鳴,滂沱的雨勢使陡峭山坡不時見到泥石流。曾明眼尖,瞄見前方有水毀公路指示牌:“前邊塌方請繞道行駛”。怎么辦?雷莊當機立斷:“從林寨繞道趕回去!”

        到了林寨公社,多爬了三四十公里崎嶇山路,天黑下來了。九連山區(qū),天黑得快,連氣溫也明顯驟降好幾度,一下子變得有些涼颼颼的。“書記,回縣城吃飯?zhí)?,不好麻煩廚房,就在路邊店吃一口吧?!编囄娜A提議。

        草草喝完一碗湯粉后,一輛公安車鳴著警笛從店邊前方的公路馳來。

        “主任!那不是你老婆的車嗎?”

        曾明嚷道,就哎哎哎招呼車子停了下來。

        下車來的果然是譚素珍?!澳阍趺磥砹耍俊编囄娜A上前問。

        譚素珍一身白色的公安裝,英姿颯爽,并不怎么理睬自己的老公,倒是熱熱絡絡笑著跟曾明打招呼,見雷莊在,忙上前敬了一個禮,說道:“書記,在河灘上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p>

        雷莊一驚,緊蹙眉頭:“一具女尸?自殺還是他殺?”

        譚素珍從容答道:“還不清楚,現(xiàn)場正在清理?!?/p>

        雷莊想了想說:“縣里好多年沒有發(fā)生死人的案子了,得盡快偵查落實,別讓它擾亂大包干的大好形勢。”

        書記最后那句話,讓鄧文華心里咯噔了一下,對身邊以外的人說“大包干的大好形勢”,這是頭一回聽書記脫口而出,對形勢的判斷一點也不含糊。倒是曾明有些著急,心有旁鶩,忙拉著鄧文華的衣袖說:“書記,要不我和鄧主任去看看,一陣間就回?”

        黃昏的河水泛白,沙灘似乎顯得光亮些。這條河叫浰江,從九連山峰深處發(fā)端,穿過縣城陽明鎮(zhèn),一直向南流經(jīng)林寨到東水公社與浩瀚的東江匯合。尸體就僵直橫臥在林寨河段拐彎處的寬闊灘面上。有幾個村民在民警拉起的警戒線外圍觀,刑警小宋忙著拍照取證。一座山巖擋住河水的去路,湍急的河水打著旋渦,女尸顯然就是在這時被沖上沙灘的。

        譚素珍向曾明、鄧文華招招手,三人在女尸前蹲了下來,看不清人樣,北京藍的開胸衣有一半被卷過來蓋住臉,腳上穿著的手織紅襪子則十分顯眼,黑色的半統(tǒng)靴在不遠處找到,另一只腳光著,統(tǒng)靴連同紅襪子已不翼而飛。

        “翻下衣領看看?”曾明噓著聲對譚素珍提議。

        譚素珍戴上白手套,訓練有素地把女子上衣輕輕地用雙手掀了開來,提在半空,讓鄧文華和曾明看清稚嫩白皙的頸脖上,被一條棉紗帶勒住?!盎蛟S是被河水泡的時間長,勒的溝痕有0.5公分深?!弊T素珍介紹完隨即把提著的上衣重新按原樣覆蓋臉上,又補充了句:“發(fā)現(xiàn)尸體時就這么蓋著?!?/p>

        鄧文華、曾明相互對視了一下,都有些驚怵地站了起來,不約而同再眺望一下周圍環(huán)境,算是緩解一下方才的緊張情緒。兩人都不再說話,鄧文華朝妻子揮一揮手,便都默然離去。

        “文華,怎么樣?”雷莊已經(jīng)坐在車上,見他們回來問道。鄧文華答:“一個十五六歲女孩子,很可能被勒死,拋尸浰江被大水沖了下來?!崩浊f又問:“會不會是謀殺?”曾明答:“我看像?!崩浊f緊蹙眉頭對鄧文華說:“如果是謀殺,告訴你老婆,要抓緊破案,不要影響當前農(nóng)村中心工作?!闭f著又轉向曾明喊道:“小曾?!?/p>

        曾明有些茫然地望著窗外。雷莊又稍為提高點嗓門:“曾明?!编囄娜A趕忙拉了一下曾明,曾明這才會過神來:“噢,書記叫我?!崩浊f干脆側過臉來,認真地說:“我有個想法,已跟鄧主任商量過,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你現(xiàn)在是縣委新聞秘書,提拔上來不久,不過新聞報道你搞了好多年,已經(jīng)是輕車熟路,現(xiàn)在缺個人跟我?!?/p>

        “缺個書記秘書?!编囄娜A插道。

        “不過縣里不設書記秘書,”雷莊繼續(xù)說:“你這個新聞秘書加點擔子,兩個秘書一肩挑,也不用常委討論,我跟劉縣長打個招呼就是了,有空就跟我和鄧主任一塊下鄉(xiāng)?!?/p>

        鄧文華高興地說:“我看書記這個想法好,現(xiàn)在當新聞秘書也沒那么多稿子寫了,跟書記就會有更多更好新聞素材可以提煉,一舉兩得?!?/p>

        不想曾明低著頭悶不做聲,遲疑好久才說:“我怕……不行?!?/p>

        雷莊伸過手來拍拍曾明的腦袋:“怎么不行?你實際跟我已有一段時間,我看你寫東西挺快,會動腦子,懂得領會領導意圖,全局性觀念比較強,還善于提煉升華觀點,這不是一般文字工作的人能做到的。我看你搞秘書工作,是塊好料。”

        鄧文華又打氣說:“哎呀,我還從沒聽過書記這么肯定一個人呢。曾明,我看你這支筆桿子,準行!”

        曾明被說得滿臉通紅,終于抬頭很不情愿說:“那,就試一試吧?!?/p>

        “不是試一試,要干就干好。”鄧文華又說:“我看你以書記名義寫給地委的匯報,就寫得很好嘛!”

        車子在昏濁的車燈照射下艱難地向縣城開去。過了陽明橋,鄧文華問:“書記,那地委匯報會的傳達,明天開不開?”

        “開,怎么不開?”雷莊一揮手說?!安贿^回去跟常委副縣長打個招呼,傳達地委會議精神推遲三兩天,大伙先下去調查,拿出貫徹落實的辦法來?!?/p>

        曾明也小心地提議:“地委孟副書記批評簡報的事,開會就不傳達了吧?”

        雷莊嗓門提高五度:“干嘛不傳達?傳達,照樣傳達!原原本本傳達!”

        車子嘎的一聲,沖進了縣委會大院,在據(jù)說是王陽明四五百年前種的婆婆娑娑大榕樹下停了下來。

        第二章 煉獄情懷

        縣城就那么丁點大,一條浰江把縣城分成兩部分,過了陽明橋就是鬧市區(qū),房屋沿著山勢而建,縣府大院坐落半山上。街道沿江上下游伸展,也就三兩百米長的樣子。連通河源、惠州和江西的公路橫在河對面。小城封閉,自成一格,居民過著周而復始的平靜生活。

        曾明回了趟家,妻子阿芳不在,帶女兒到電影院上班去了。曾明有些心神不定,胡亂地沖了涼,就又回到縣委大院的房間,開了燈,一頭栽倒床上,兩手交叉墊在枕后,望著天花板發(fā)愣。房子不大,辦公與宿舍兼用。曾明收拾得干凈整齊,桌上壓著大塊玻璃板,用燈心絨墊著,桌角靠近窗邊整齊地碼著待用的資料,顯得一塵不染。即便門后掛的毛巾,也不像別的同志弄個鉤隨便掛著,他拉了條鐵線,毛巾和擦手巾分開涼在上邊。此刻他無法入睡,如同煉獄般的軍墾農(nóng)場生活又浮現(xiàn)在他眼前。

        大學畢業(yè)后,曾明同“文革”最后一批大學生一百三四十號人,分配到這個被稱為廣東“西伯利亞”的窮山僻壤。別的縣對這批“文革”最后一批畢業(yè),實際上沒上過幾天正規(guī)課的大學生都不敢多要,勉強接受三幾十人。唯獨和平縣多多益善,別人不要的全包。是洗腦?充配?組織安排?還是卸包袱?不得而知。曾明只記得宣布分配名單的當天上午,縣革委會政工組派來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年輕干部,操著濃重本地客家口音的普通話直截了當問他:“你叫曾明?組織上決定你去當農(nóng)民,你去不去?”算是征求意見。

        曾明一下子懵了,不明白要他去“當農(nóng)民”是啥意思,可一看來人臉上嚴肅的表情,又不敢多問。他們就讀的暨南大學活該倒霉,學校被林彪企圖另立中央占用,把第一軍醫(yī)大學從東北搬到這兒,兩千多個即將畢業(yè)的華僑學生,被當作垃圾包袱扔到洞庭湖軍墾農(nóng)場,美其名曰“接受毛澤東思想再教育”。全校學生分乘兩列火車,連木箱皮箱一個不留全部運去農(nóng)場,所去的農(nóng)場全按部隊連排軍事建制,住的就是原先勞改場的大茅房。每天早上四點天還未亮吹號起床,十五分鐘內必須完成洗漱、大小便和床上整理,被子還要折疊成直角,時間一到大家已經(jīng)事實上拿著手電筒塑料布站好隊,只等來自部隊的排長一聲令下,隊伍立即出發(fā)去干活的地頭開始新的一天生活。

        曾明所在的學生團本身是種棉花的。鋤草的時候全師排成一條起跑線,每個團按出勤人數(shù)多少分配鋤幾畦地,從畦地這頭到那頭長達五里,望都望不到頭,高音喇叭一喊開始,學生團就都得同當兵團一樣,前邊一排人鋤草,后邊一排人蹲著用糞箕收草,你慢了高音喇叭通報批評,快了就要檢查你的除草質量。學生團開始還能同當兵團戰(zhàn)士比試一下,很快就落伍了,連排長喊著加油,前邊鏟草的學生拿鋤頭不懂得換手,就累得用膝蓋頂著鋤柄喘著氣用力,后邊撿草的就只好跪著爬行,連腰都直不起來。學生團比戰(zhàn)士團年齡大許多,許多學生病痛纏身,累得講不出話,收工的時候,各個團以排為單位集合在一起唱歌,排長聲嘶力竭喊道:“同學們,不要顯露出我們很疲勞的樣子,‘紅旗飄飄,一二唱!”大家就排著隊邊走邊唱,越唱越唱不出聲,可隊伍已經(jīng)走遠,排長也任由大伙走散,歌子唱不下去也不管了。

        收割水稻就更慘。學生們打著手電筒沿田邊小徑出發(fā),一個多鐘頭后到割禾地塊,一塊田就十多二十畝,趁天還未亮就開工,前邊一排人割,后邊一排人堆禾桿,再后一排人踩禾機打,割禾的不許抬頭,堆禾桿的不準講話,打禾的不準喘息,打禾機后邊還有一個人負責踩,把打禾機踩得呼呼呼呼地直轉。七點多鐘天亮了,炊事班送早餐來,吃完早餐又開工,一直割到十一點,再割下去天太熱受不了,氣溫四十五六度,只好收工吃午飯。飯后一個半小時休息,廁所邊,樹蔭下,只要有陰影的地方,鋪開一張張塑料布,人一倒頭就呼嚕睡著。

        洞庭湖洼地這個時節(jié)就是一個烤爐。午睡起來后也不能開工,否則會出現(xiàn)中暑,連隊領導就安排大家在陰涼的地方以班為單位開展“天天讀”活動,誦讀毛主席“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做文章”,背林副統(tǒng)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集體喊唱“槍一響上戰(zhàn)場,老子下定決心,今天就死在戰(zhàn)場上了,今天就死在戰(zhàn)場上了!”“天天讀”說白了,就是對照檢查誰不積極誰偷懶開展斗私批修。下午開工前還有一餐鮮魚粥。原來,上千畝偌大一個大魚塘,熱得大鯉魚紛紛跳上閘口,炊事班站在水閘邊隨手就撿來開膛破肚,為大伙煲魚片粥,不過煲的魚粥味道再鮮再美,大家已累得吃不下。隨后就再開工,一直做到傍晚七八點。

        八點多鐘排長宣布:“同學們,這塊田還有十多畝沒割完,明天我們開拔另一個地方,大家辛苦點,發(fā)揚艱苦奮斗精神,割完再回去!”不遠處的牛棚飛來的牛虻,趁著夜色像轟炸機般嗡嗡嗡成群結隊前來吸血,有的同學受不了就自愿跑去踩打禾機,拼命抖著身子抵抗著牛虻的入侵,負責打禾的同學也不顧禾束打干凈沒有,翻打兩下就往后趕緊拋去。收工回隊歌子是沒力氣唱了,一路上不時聽見咚的一聲,有同學累得中暑昏厥倒下,連忙安排身體好些的同學抬回去。

        回到連隊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了,吃了飯爭先恐后到渾濁發(fā)臭的水渠洗澡,沖完涼回來睡覺,茅棚一個鋪位挨著一個鋪位,擠在一塊悶熱得兩眼翻翻??斓绞c,夜深人靜,炊事班忽然有人喊,“吃豆腐花啦,吃豆腐花啦!”反正熱得睡不著,大伙又拿著口盅上炊事班喝豆腐花去。原來炊事班鹵水沒點好做不成豆腐,便當豆腐花分給同學們喝。睡不了三四個鐘頭,起床號又響了……

        不過曾明感到慶幸的,他們到洞庭湖的這一撥大學生,雖然成了被徹底拋棄的沒娘的孩子,在部隊農(nóng)場鍛煉受盡折磨,但終究不同于到汕頭牛田洋那批更加倒霉透的大學生,刮十二級臺風還命令所有男生上大壩堅守防洪第一線,結果全都被狂風巨浪卷沒葬身海底。曾明想不明白,文化大革命中同是造反派的同學,槍林彈雨中廝殺都沒有犧牲,可在不可抗御自然災害面前,卻被十二級臺風海浪無聲地吞噬著生命,難道人生的命運就這么脆弱么?

        在洞庭湖農(nóng)場結束這場噩夢時,要分配了,大家都暗中傳遞著小道消息,連排長不斷開會辟謠,告訴大家上一屆畢業(yè)來鍛煉的同學紛紛寫信來,要求再回到部隊農(nóng)場這所毛澤東思想大學校深造,要大家向他們學習堅守陣地。

        曾明后來作為先遣隊到洞庭湖碼頭扛華僑學生大木箱上船,要先走一步,走的時候連頭也不愿轉過來再望一眼熟悉的茅草棚,生怕這一望就會被一種魔力定住,就走不成了!走前曾明找在同一個農(nóng)場相隔二十公里的養(yǎng)豬連譚素珍商量,只要能分配在一起,再艱苦再邊遠的地方都愿意去。當政工組那位姓鄧的干事要求曾明考慮是否愿去“當農(nóng)民”時,曾明沒法子找譚素珍商量,但他的第一反應是,這個“農(nóng)民”再苦再累也不再會像軍墾農(nóng)場那樣的煉獄,起碼農(nóng)民割禾可以抬抬頭,相互間可以說幾句解悶的話,累了可以在田頭地尾歇歇。當然更重要的,這個“農(nóng)民”是有工資領的,意味著自己終于熬盡讀書的苦頭開始走向新的人生。想到這些,他立即對前來征求意見的政工組鄧干事表態(tài)說,愿意服從組織分配去當“農(nóng)民”。下午宣布名單才知道,讓他去當“農(nóng)民”,就是分配到公社辦公室當資料員。

        迷糊之際,曾明聽見門口有人喊他,邊喊邊推門進來。是頂頭上司鄧文華。十年前通知他到東水公社當“農(nóng)民”的政工干事就是鄧文華。曾明到東水公社當了兩個月資料員就被縣革委會借調上來,后來兩人都安排到政工組下邊的報道組。兩人在報道組混熟成為知己后,鄧文華告訴他,當初派他下公社鍛煉,就是看中他的寫作能力,但又對“文革”分配來的大學生不放心,先下去鍛煉考察再考慮是否調上縣革委會當寫手。那時候縣革委會非常重視寫作,尤其對外宣傳,報道組高峰期就有上十個人,能上南方日報頭版就當大事來慶祝。

        曾明一骨碌從床上彈起身子,見鄧文華捧著兩個報紙角和一小瓶貝墩燒,嬉眉笑臉興沖沖走了進來?!拔以趯γ鏄巧暇涂匆娔惴块g燈亮著,想你在房子里又要寫什么。來來來,是得好好慶祝一下,祝賀你當上縣委書記的大秘書?!痹鞯那榫w一下子被挑了起來,也不客氣地接過兩個小紙角,把里邊的噴香油炒花生米倒在小茶碟上。這種精制的五香花生,稱得上是和平縣土特產(chǎn),崩脆爽口,細細咀嚼,滿嘴留香,經(jīng)過多道工序秘制。用報紙折成小小的紙角裝著,一小袋賣一毛錢,兩袋全倒在碟子上也不過百把十粒,貴得離譜。嚼上三兩粒,再呷上半口四十二度的貝墩燒,那可是機關干部難得的極品享受。

        鄧文華有點醉意嘻嘻哈哈說:“曾明,雷書記派到我們和平縣當書記是臨危受命,你當上雷書記秘書也算得上受命臨危了。雷書記被地委副書記批得狗血淋頭,你寫的簡報成了反面教材,你真是一個絕妙的人才,三生有幸的反面教員呀!”杯酒下肚,鄧文華就沒大沒小地扯起調皮話來。

        “其實,是人都有兩面,誰不曾當過反面教員啊?!痹饕灿辛诵┚婆d,應和著說。停了會又情不自禁地說:“基督教里耶穌講過,每個人都是罪人,有負罪感,就看你怎么救贖?!?/p>

        鄧文華舉起酒杯嚷道:“我可不是基督徒,不懂得什么負罪感不負罪感。還記得咱倆合作寫的省報頭版頭條新聞嗎?那可是活學活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典范!”曾明往嘴上丟了兩粒花生,也舉杯對飲道:“怎不記得?《應用革命理論和方法搞好調查研究》,大標題至今還在我腦海熠熠閃光哩!”

        兩位難兄難弟對笑著,目光中有些苦澀,傳遞著“四人幫”時期難言的隱痛與尷尬。那是曾明調入報道組后與鄧文華下到大壩公社采訪,向辦公室問了幾個數(shù)據(jù),就開始閉門造車,由曾明執(zhí)筆,導語空空洞洞用大道理寫上:“和平縣大壩公社革委會遵照毛主席關于‘應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和方法,對周圍環(huán)境作系統(tǒng)的周密的調查和研究的教導,在調查研究中,注意運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去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從而推動了基層各項工作的落實?!?

        通篇報道連一個具體的數(shù)據(jù)也沒派上用場,只提到原公社黨委到一個較后進的坪溪大隊作過調查,由于只是跑跑看看,得出“日照短,自然條件差,落后面貌難以改變”的錯誤結論。“公社革委會成立后,主要領導成員到這個大隊蹲點,堅持深入群眾,同貧下中農(nóng)一起調查這個大隊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和兩條路線斗爭的情況,了解到后進的根本原因并不是‘日照短,自然條件差,而是資本主義傾向嚴重。問題弄清了,解決的辦法也就有了。通過狠批資本主義傾向,這個大隊后進面貌很快就有了改變?!?/p>

        報道的最后結論是:“歷史的經(jīng)驗使大家進一步懂得:搞不搞調查研究,是執(zhí)行什么路線的問題,采取什么立場、觀點,用什么方法進行調查研究,也是執(zhí)行什么路線的問題。如果不認真學習和掌握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立場、觀點和方法,調查研究就會滑到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的泥坑,就會背離毛主席的革命路線?!?/p>

        這篇足以稱得上“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的空對空、先入為主找觀點套例子的虛假報道,曾明至今仍能倒背如流,因為它的影響太大,革委會發(fā)文全縣各公社各單位認真學習,自覺對照檢查,做到活學活用?!斑@真是一篇狗屁報道,虛假透頂!”背誦完他們共同完成的這篇杰作后,曾明把杯子往桌面狠狠一頓罵道。鄧文華也氣得不輕:“可是我們當時不這么寫,報道組完成不了見報任務,咱倆在報道組就站不住腳!就得滾蛋!”曾明應和道:“那是!那是!看來,我們都成了‘四人幫的輿論工具!都應該死有余辜,槍斃一百次都不過分!”停了會想起什么,又說:“我活得沒你瀟灑,不知怎的,每每想到這一層,我內心就充滿著負罪感,總感到我是歷史的罪人……”

        鄧文華這陣子被門縫夾進來的冷風一吹,反倒清醒許多,又回到現(xiàn)實中間?!耙膊荒苓@么說,曾明,責任不在我們,這不是我們的錯,對我們來講,重要的是總結經(jīng)驗教訓,不再犯同樣的錯誤?!?/p>

        曾明似乎若有所思,望著窗外發(fā)怔,久久才吐出一句:“我想不明白,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我們有些領導還在講老話,按老框框辦事,根本沒有執(zhí)行三中全會思想路線的自覺性,好比地委孟副書記,照搬照套上邊文件精神,剎單干風剎上了癮,一點也不從實際出發(fā),不愿意聽聽群眾呼聲,還點著雷書記鼻子罵……”

        窗外遠處似乎有人喊“老鄧”,曾明耳朵尖,對鄧文華說:“是素珍叫你?!编囄娜A嘟噥著說:“別睬她,晚一點回家都不行。真?zhèn)€馬列主義老太太!”曾明猶豫了一下問:“不知她那邊案子進展得怎么樣了?”鄧文華嘟噥著說:“管她這么多干嗎呢?!辈贿^他還是起身走了,走前又回過頭來,用深情鼓勵的眼光真誠地對曾明說:“好好干,要懂得珍惜自己,保護自己。早點休息,明天一早還得跟書記出發(fā)呢?!?/p>

        說完鄧文華就消失在縣委大院的夜幕中。

        第三章 唇槍舌戰(zhàn)

        一大清早,公社書記們就在縣招待所三下五除二扒完清湯寡水的早餐,搶先到縣委大院常委會議室開會。最早到會的當然還是縣長劉大海。他穿一身褪色軍裝,兩手叉腰,站在樓梯口,笑瞇瞇看著赴會的部門領導和公社書記魚貫而入,不動聲色審視著每一個人的心態(tài)。等姍姍來遲的縣委縣政府兩套班子都到齊了,雷莊也從會議室隔壁的住房兼工作間出來了,坐到會議室長條桌橫排的中間位置,劉大海也到雷莊對面留給他的空位上坐下。

        書記縣長一落座,交頭接耳開小會的嗡嗡聲嘎然而止。

        “大家坐好,現(xiàn)在我宣布開會?!敝鞒謺h的劉縣長首先開口。他講話喜歡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從不拐彎抹角?!斑@兩三個月,各位都辛辛苦苦,廢寢忘餐下去剎單干風,工作沒少做,效果并不見好,一千多個機關干部下去剎單干,越剎單干越泛濫,越剎單干越多。同志們!”劉大海用食指敲著桌面,提高嗓門喊道:“同志們呀,路教辦統(tǒng)計現(xiàn)在全縣有一半——我看至少百分之七八十的生產(chǎn)隊,都分田到戶搞單干,社會主義公有制的大堤就要崩塌,你白天糾,他晚上分,你上夜糾,他下夜分,一夜回到解放前!”

        說著,劉大海從座位上站起來,圍著長桌四周走著,望了一眼雷莊繼續(xù)說:“前兩天,地委召開縣委書記匯報會,我們縣被重點點名批評,當了孫子啦!我們再不下狠心剎單干,大家都會犯大錯誤?,F(xiàn)在,請雷莊書記給大家做會議傳達?!?/p>

        雷莊心平氣和開了腔:“不錯,劉縣長講我們縣受到地委點名批評,我是縣委書記,責任由我負。”雷莊拿眼掃視了一下會場,沉思了一會才說:“這兩天我一直在想,為啥分田到戶風剎不住,是我們工作沒做到家,還是思想方法有問題?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鄧小平同志提出摸著石頭過河,給我們指明了方向。我和鄧文華、曾明同志這兩天下去做調查,聽說彭寨公社寨下大隊有個姓葉的老貧農(nóng),找干部告狀反對分田到戶,我們就特地走訪了他。他全家四口人,都是勞動力,幾年結余應得款六百多塊。起初他想不通,一搞分田到戶,他的應得款不就打水漂了?后來外出打工的兒子回來對他說,老爸,如今生產(chǎn)隊是‘超支超上天,應得得個圈,你應得再多,過幾年那怕上千塊,拿不到有啥用?人家勞力弱的超支戶都敢搞單干,我們勞力強的還怕搞不過他?就算那六百塊不要了,從頭來過!所以,現(xiàn)在我這個應得戶也贊成包產(chǎn)到戶啦?!?/p>

        雷莊緩了口氣,看了看大伙反應,接著說:“我又走訪了幾家超支戶,都說我超支是被隊里拖死的,隊里打大撈,不出勤不行,出勤又沒有多少事做,工分又不能多拿。大家講‘五生五死,出勤喊生喊死,出門等生等死,做工挨生挨死,收工搶先搶死,結果嘛,餓得半生半死。如今出勤時間自己安排,朝去晚回全家出力,做自家事精打又細算,再困難也會想法子解決,還怕做不到吃?”

        雷莊話不多,也沒講啥大道理,大家聽了很信服,會場立即交頭接耳騷動起來。在后排做著記錄的曾明,用手肘碰了下旁邊的鄧文華:“鄧主任你看,大伙積極性可高哩?!编囄娜A探前身子說:“不過還有些公社書記悶頭不發(fā)聲,有顧慮,怕負責任,怕丟烏紗帽?!?/p>

        雷莊止住了講話,見會場竊竊私語,索性放開讓大家議論,借故解手溜了。

        “靜靜,靜一靜!”劉大海見狀站起身子,雙手巴掌伸開往下壓了壓?!罢堊⒁猓F(xiàn)在是縣委開會,傳達省地委剎單干風的精神,我們縣撿了條豬尾巴,連雷書記都被地委孟副書記點著鼻子批了,大家還好意思笑!”說著又雙手叉腰走了幾步,突然停住,大聲喝斥道:“笑什么?笑什么!到時候腦袋瓜掉了還不知怎么掉的,看你烏紗帽還要不要?還戴不戴!單干風刮得這么兇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要推倒公有制,推倒社會主義江山!既然社會主義江山被推倒了,一夜回到解放前,還要我們這些公社書記干什么?同志們呀同志們!大家好好想一想,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我提醒大家,在這個大是大非的歷史關頭,我們更要學習和領會好毛主席的教導,應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和方法,對周圍環(huán)境作系統(tǒng)的周密的調查和研究。立場觀點錯了,就會看不清事物的本質,就會犯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的錯誤。這就好比縣委報道組前兩年寫的一篇報道……”

        曾明聽了這話忽然睜大了雙眼,跟同樣驚愕的鄧文華直面相覷。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劉縣長會把他倆寫的虛假報道此刻搬到會場來,當成了正面教材。再側眼一看,雷莊書記正在走廊踱著步,任憑劉大海呲牙咧齒,滔滔不絕。曾明有些失控,連忙徑自走出門外,拉著雷莊的手:“雷書記,你聽、你聽——劉縣長說什么啦……”曾明情急之下,想說什么,卻表白不清楚。雷莊擺擺手,意思是讓縣長講。好一陣,雷莊才平靜地回到座位上。

        “我很贊同劉縣長剛才講的意見,我們要學會運用正確的理論和方法,去分析這場分田到戶風的實際情況。我們要講就講實在的,不要光講重要性必要性,要的是解決實際問題。光喊剎不住單干不準回來沒有用,‘追究政治責任也不能解決實質問題。是的,地委開會時我就表過態(tài),如果省地委要追究責任,我來承擔;要槍斃,我來頂?shù)谝粯?!?/p>

        會場頓時寂靜下來。雷莊呷了口茶,清了清嗓門,穩(wěn)了穩(wěn)情緒,繼續(xù)說:“說句心里話,我還沒到和平縣工作,地直機關就有流言蜚語,說雷莊你官癮那么大,就連我當過縣委宣傳部長的家屬,也堅決反對我去,說你縣委書記還沒當夠嗎?我在河源工作十七年,同個地區(qū)兩個相鄰的縣,不來和平也知道這里困難,但沒想到和平這么窮。解放二十八年來,糧食生產(chǎn)、農(nóng)村集體分配的人均口糧和人均收入,總的呈逐年下降趨勢,合作化搞了二十多年,還沒有解決農(nóng)民的吃飯問題,而且越搞越窮,最終被省地委認定‘特殊困難地區(qū)?!崩浊f講話的聲音由于激動而有些發(fā)顫,越講越沉越慢:“當組織上決定我到和平工作,我半點價錢也沒講,和平是革命老區(qū),東江縱隊在這里出生入死,多少革命先烈為之浴血奮斗,面對他們我苦點沒意見,我雖已年過半百,我對地委領導表了態(tài),說只要工作需要我留在和平,我就干到什么時候!不過我提了三條要求:一要給自主權,你既然相信我去,就不要搞到我當傀儡,上邊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當這樣的書記當怕了,允許我結合實際;二是地委領導不要這么急,我沒那個本事,也不是那個料子;三是我下去碰到什么困難,回來匯報,要聽,要指點,不要推托沒人聽。當然,有錢有糧要支持我!”

        說到這里,雷莊眼眶里溢出了淚花。會場上下寂靜一片?!袄讜涍@些心里話,從來沒跟誰說過?!编囄娜A激動地對曾明耳語。曾明也噓聲回應:“真沒想到雷書記壓力這么大?!痹骺纯醋诶浊f對面的縣長劉大海,臉上似乎有些掛不住,方才志在必得、想剎剎雷莊威嚴的傲氣,霎時化作烏有。更多在場的與會者臉上洋溢著關注之情,傾訴著對雷莊人格高尚的評斷。

        “分田到戶風為啥剎不???全縣扭單干風的拉鋸戰(zhàn)為啥持續(xù)一年多?而且越剎越扭越厲害?是群眾的問題還是我們干部的問題?”雷莊心氣平和坦蕩地接著說?!叭罕姷南敕ū容^簡單,也比較直觀,能吃飽肚子的政策就是好政策,群眾能接受的辦法就是好辦法!群眾要求解決吃飽肚子有什么錯?‘肚子有飽,形勢就好,‘過去千好萬好肚子吃不飽最不好,如今千復雜萬復雜肚子能吃飽最不復雜,聽聽群眾是怎么講的吧!可是三中全會后我們整天講解放思想,整天講群眾路線,但真正的群眾意見我們聽不進去,用我們的框框套群眾。什么一夜回到解放前?解放前是給地主富農(nóng)打長工,搞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是自己當家做主,比得了嗎?我認為,真正搞單干同大包干還是有區(qū)別的,所以我建議下去的同志和公社干部一塊,不要硬扭,不要剎氣太重,要講因勢利導,把工作重心轉到分田單干為啥剎不住的調查研究上,群眾沖出來的辦法肯定是不完全的,我們也不要求全責備,下去順著民意摸,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好不好?”

        會場里響起一片拉長嗓音的“好”聲。常委和副縣長大多都贊同這個辦法。劉大海身為一縣之長,在這種場合自是感到十分尷尬,內心覺得雷莊說的不無道理,可自己又不能說軟話,有失縣長尊嚴。正在猶豫會議結束時主持人不知該怎個表態(tài),縣公安局兩位同志的到來救了他的駕。鄧文華問明來由后請示雷莊說:“雷書記,公安局陳日潤局長和刑偵隊副隊長譚素珍找你和縣長匯報緊急情況,是否帶他們到你房間等你?”雷莊對劉大海說:“劉縣長,要不你先去聽,我隨后就到?”劉大海自是滿口答應,騎驢下坡,天助我也。繼續(xù)留下做會議記錄的曾明,已經(jīng)有些心不在焉,眼睛老往書記房間瞄,想及早知道公安局匯報案情的進展。

        在隔壁雷莊房間里,陳日潤局長讓譚素珍先談。幾個人彼此都熟識,就避免多余的套話。劉縣長已經(jīng)知道案件的大體經(jīng)過。鄧文華在一旁斟茶遞水。譚素珍打開筆記本,照本宣科說:“死者叫莫谷淡,是和平中學初中三年級復習班學生,十六歲。1月30號傍晚,學校放寒假第一天,她跟平日一樣做家務,淋菜,做飯,喂豬。七點鐘吃完晚飯。吃過飯后從家里出走,沒人看見她去了哪兒。當夜沒有回家,家里人都以為她到同學家打撲克,天氣冷就擠在同學家里床上睡覺,可第二天中午還沒回家,她媽就急了,到處打聽,都不知道女兒的下落。生產(chǎn)隊組織二十多人去找,茅草房,糞坑,山棚,能落腳的地方都去找了,縣城周圍的山上也找遍了。找不到就只好到派出所報案。”

        劉大海和鄧文華都認真聽著,全縣即便窮得叮當響,幾年來都還沒聽說餓死人,也沒發(fā)生過一宗命案。陳日潤插話說:“莫谷淡失蹤一個多月,中間有階級敵人在造謠,講農(nóng)村搞大包干激怒了神靈是要死人的,因為失蹤的當夜,縣城突然降了一場五十年一遇的大雪。又有謠傳說十六歲的花季少女被人拐賣輪奸,弄死后用麻包拋尸浰江。什么謠言都有!”

        劉縣長一聽十分警覺,馬上插話說:“單干風還沒剎住,階級敵人又借尸還魂,這是兩條道路斗爭的反映,你們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注意新的歷史時期階級斗爭新動向,千萬不能為辦案而辦案?!标惾諠欉B忙說:“縣長放心,我們一定會認真?zhèn)鬟_你的重要指示。”

        譚素珍繼續(xù)匯報:“尸體是3月4號,也就是大前天,在離縣城35公里的林寨公社浰江河灘上發(fā)現(xiàn)的。當天全縣下了一場大暴雨,半天下了60多毫米??梢钥隙ǎw是從上游縣城的方向沖下來的。發(fā)現(xiàn)女尸的河灘肯定不是第一現(xiàn)場?,F(xiàn)在疑點較多。首先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

        “具體不用匯報得太詳細。”劉大海有些不耐煩打斷譚素珍。譚素珍已經(jīng)從縣長臉上的表情,讀出他對具體案情不怎么感興趣?!罢f吧,你們對縣委縣政府有什么要求?”陳日潤立即說,“我們想向全縣各公社發(fā)個通報,請各方提供線索?!眲⒋蠛A⒓磁陌澹骸翱梢浴!彼男乃歼€在隔壁與會者爭著發(fā)言的熱鬧場面上。正想抽身回去,人群已從會議室潮水般涌出。

        劉大??纯幢恚瑫h早就過了結束的時間了,自己想講話也插不上手,公開跟雷莊單挑更不是辦法。想了想也就算了,來日方長啊。匯報草草收場,劉大海叫住鄧文華和譚素珍,以責備口氣關切地問:“文華,素珍,你們倆最近關系好點了吧?”鄧文華吱唔著回答:“總會往好的方面發(fā)展吧。”譚素珍瞪了鄧文華一眼:“少去看女人的小腿就不錯了。”劉大海拉拉鄧文華的手臂,一副十分關心的樣子:“可得注意影響???”

        第四章 大院深處

        已經(jīng)到了上班時間,縣委大院卻很少有人走動,似乎一下子沒了生氣,顯得過于寂靜而不可思議。大榕樹下,辦公房間回廊前,三三五五聚集著人群,彼此都不講話,目光聚焦一個地方:行政辦。曾明的辦公房間離行政辦不遠,也陸續(xù)進來幾個熟人,窗口門邊都拉開一道小縫隙,看得見行政辦的門緊閉著。大家的欲望是一樣的,只等行政辦門一開,就會像出膛的子彈把自己射出,爭取最短時間擠進去。一個月就等這么一天!

        劉大海此刻出現(xiàn)在院子里,往廊子里來回走走,邊走邊大聲嚷嚷:“都別急,瓦西里說的,面包會有的,工資也會有的,都別急,別亂套啊?!币膊粫缘盟麑φl講,但誰都曉得他在嚷什么,多少也感受到一縣之長作為衣食父母的關切。有人喊:“縣長,三個月的單據(jù)都沒報銷哪?!眲⒋蠛_€在邊走邊說:“知道,都知道。大家有困難,家里缺錢缺糧,揭不開鍋,知道,知道!”又聽縣長在吹風:“快了,現(xiàn)在改革開放搞大包干,只要把單干風剎下去,大家都有好日子過……”

        話音未落,院子里嗡的一聲亂了陣腳,剛打開門的行政辦成了百米賽跑的沖刺目標,連劉大海也被撞得打了個趔趄。劉大海并不覺得尷尬,喃喃地彈了下衣冠繼續(xù)嚷嚷:“手中無糧心發(fā)慌啊,手中無糧心發(fā)慌……”頓時狹小的行政辦公室里里外外擠滿了人。劉大海正了正身,搖著頭嘆息了下,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留落在曾明房間的幾個男女,動作遲了半拍,搶不到頭啖湯,干脆就留下扯起淡來。有的說,“按照雷書記現(xiàn)在的抓法,我們和平還是有希望的?!庇械恼f,“群眾怎么說的,你講明天就是社會主義,可我今晚揭不開鍋怎么辦?家里斷糧了,我老婆明天就要帶小孩,上來我這兒吃大戶,我那兒去搞糧票呀!”有的提議,“干脆明天想法子去批兩斤豬肉,大伙兒‘打斗四,燜鍋釀豆腐吃,撐飽了再去餓死,那天餓死那天算!”曾明就忙著給大伙沏茶,是上好的大葉青,味道獨特,有靚茶喝這些同事更不想走了。

        話題一下子就轉到莫谷淡的命案上。

        這個說:“聽說現(xiàn)在公安局發(fā)現(xiàn)的是叫什么第二現(xiàn)場,第一現(xiàn)場在哪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破案呀?”那個說:“第一現(xiàn)場肯定在縣城方向,也不會在縣城,縣城人多眼雜,拋尸河中肯定有人看見?!庇械耐茢啵骸奥牴簿值娜酥v,最難判斷的是案發(fā)時間。據(jù)法醫(yī)介紹,林寨河灘邊的女尸用手戳下去,皮膚還有彈性,沒有腐爛特征,案發(fā)時間應該是發(fā)現(xiàn)尸體的幾天之內?!瘪R上有人反駁:“不對,這女孩失蹤當天晚上就被害了,尸體解剖結果,胃部殘留有芥菜和南瓜,莫谷淡當晚吃的就是這兩樣菜。聽法醫(yī)講,被害時間應該是晚上九點,原因是她七點吃晚飯,兩個小時內胃部還有未消化的殘菜,四個小時后就會全部消化?!?/p>

        女打字員小溫晃著腦瓜說:“那不是有兩個死亡時間了。一個是在河灘發(fā)現(xiàn)女尸的前幾天,也就是3月初或2月底;一個是在失蹤當晚,就是1月30號晚上。相隔一個月上下,到底聽誰的呀?”小溫吐了吐舌頭又裝模作樣說:“聽說還有更離譜的,女孩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誰也說不清,結論也下不了。一根小小的綿紗帶綁在脖子上就叫他殺?她不可以自己綁上去呀?別人去綁她不反抗嗎?莫名其妙!”

        曾明抿著嘴聽,他不插話,不斷給大伙添茶,盡心做著東道主的工作。小溫就轉過身來問曾明:“曾秘書,你見多識廣,你說說,是自殺還是他殺?”曾明很干脆回了一句:“肯定是他殺。百分之百他殺?!毙嘏步碜影肴鰦砂胝J真般又問:“那,案發(fā)時間呢?”曾明想了想才回答:“恐怕還真不好說,也有這種可能,如果在河灘發(fā)現(xiàn)尸體前兩天,莫谷淡也吃同樣的芥菜南瓜呢?”

        曾明本來要趕寫一份跟隨雷莊下去調查的情況綜合,聽了大伙議論,他也變得思想分散起來,大伙走后仍定不下神來抓筆。這段時間跟雷書記下去調查收獲很大,聽說過幾天地委書記杜瑞芝要來檢查大包干進展情況,資料工作的準備就顯得格外重要。他向行政辦方向瞄上一眼,那兒人山人海,爭著領當月工資,運氣好的還能報銷身上的出差單據(jù)。曾明當然不會跟他們一般見識去沖鋒陷陣,他畢竟是領導身邊的人,說不定哪天下班后行政辦的老彭碰見他,還會主動把他叫去開小灶報賬呢。不過,經(jīng)過這么一陣子折騰,他清洗完茶杯后無心在稿紙上戀戰(zhàn),又躺回到床上胡思亂想,不由就想到老家人多田少窮得叮當響,偌大一個山區(qū)公社被謔稱為“水上公社”——早晚兩頓稀粥鮮得“一吹三條浪,一喝三條巷”,常年到晚喝著稀粥加上番薯角、番薯絲饑腸轆轆艱難過日子。

        曾明老家鶴市公社在龍川縣最南端,他分配和平工作后常常借下鄉(xiāng)采訪之名,從東水公社搭機篷客船沿東江南下,途經(jīng)龍川縣城老隆轉搭班車,偷偷回家鄉(xiāng)關照親人生活。鶴市人煲稀飯用大鐵鍋,頭一趟鮮粥水湯掏來喂豬,第二回熬的粥水才是全家人的飯。婦娘們飯后出勤,都忍著不敢拉尿,一拉婆羅一聲幾碗下肚稀粥全都泡湯了。小孩不聽話遭大人打,哭得怎么都止不住,只要說一聲“今晚煲餐飯給你吃”,那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都止住不再哭鬧。逢年過節(jié)能吃上一頓干飯,對鶴市人幾乎是異想天開。老家的女人全都是水桶腰,“水上公社”喝粥撐的。有一回,曾明問活潑好動的打字員:“溫妹,你那么漂亮,想要水桶腰,還是黃蜂腰呀?”小溫沒聽明白,想了想就去追打曾明,扭著腰肢說:“你使壞,我不要水桶腰,我要黃蜂腰……”,弄得在場難得跟她開玩笑的鄧文華和曾明都樂不可支跳起來。

        可曾明很少跟同事和外人談起他老家,從來不提他的父親和兄長。那是壓在他心頭的一塊大石,常常讓他喘不過氣來。他覺得自己生活的另一面是陰暗的,見不得陽光,做人沒有底氣,在政治生涯上讓他振作不起來。他一直認為,自己這樣的家庭不適合從政,更不適合做官,兄弟姐妹流離天南海北,就只有他一個人陰差陽錯地踏入仕途。雷莊到任后,縣委討論提拔他當縣委新聞秘書,他除了激動和高興,還伴隨著驚悸和恐慌。他記得父親留給他的圣經(jīng)書上有過這樣的話:“人活在世上,得失是輪回的,你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你也不會什么都失去,當你得到的時候就意味著失去,當你失去的時候則意味著你將得到?!?/p>

        曾明不記得原話,大概意思是這樣。那么,他今天得到重量級的書記秘書頭銜,意味著下來將失去什么呢?他已經(jīng)失去了素珍,失去了愛,已經(jīng)得到了上天的懲罰,沒了真正的家,戀人成了別人的老婆,而且鄧文華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天天相處在一起,還有什么傷痛比戳到內心深處更讓他難受的呢?他已經(jīng)花了好幾年的時間來調整和修復自己,總算接受了這一殘酷的事實,同鄧文華的關系處得還可以,但內心深層的隔膜從來就沒有被表面的融洽消蝕過。他說自己寫過錯誤文章,當過反面教員,或許命運的戲弄和安排,他這個反面教員還得當下去呢,而且還不知道當?shù)绞裁闯潭取?/p>

        在曾明看來,鄧文華并不是個強者,他的寫作能力比自己弱自是不在話下。鄧文華也不是很能思考很有魄力的中層干部。可他沒有很多棱角,他的長處是善于處理各種關系,這反倒適合當縣委辦副主任這個角色,而自己最大的弱點就是人際關系差,只靠筆頭尖能寫點東西過日子。曾明從來不喜歡在領導之間游走,不善于協(xié)調各方關系,總是埋頭做記錄整理筆記資料,把精力用在字里行間的思考與升華,扮演著秘書這個深度開動腦筋的角色。因為有鄧文華在,自己的那些弱點和毛病都被包容或隱匿起來了。所以他反過來只有感激鄧文華。鄧文華從來就沒有什么壞心術,沒有花花腸子。

        曾明如今想起來,得失觀現(xiàn)在也適合鄧文華。他跟譚素珍的結合,討了一個學政法系的大學生老婆,兩人的關系一直很僵,動不動就翻臉,吵架成了家常便飯,他的岳母也就是素珍的媽一氣之下,把四歲的女兒帶回老家汕頭去了。鄧文華得到曾明失去的,本來應該很美滿才是,可實際上,鄧文華不是也正在失去,失去正常的家庭生活么?再往下一想,那怕譚素珍也逃不過得失觀的懲罰,她最終嫁給鄧文華,有了大樹的旁靠,大學時入不了團的她一下子入了黨,還調到政工組宣傳組當了理論教員,再后公安部門缺人手,因她學的專業(yè)順理成章進了公安局,被雷莊重用當了刑偵隊副隊長。她失去了曾明,不知是禍是福,反正她如今得到的更多,她正在以認真出色的工作回報命運對她的眷顧。

        得失觀體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但辯證法與得失觀是兩碼子事。曾明又想到,最熱衷講辯證法的,當然是縣長劉大海了,他在部隊搞政工出身,是軍分區(qū)政治部副主任,宣傳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是他的本份?!拔母铩逼陂g,他有時也會心血來潮下縣來寫點什么經(jīng)驗材料,可他從來不自己動筆,而是把跟班調查的幾個寫手或隨從,叫到小會議室整齊劃一坐好,不準講話喧嘩,不準交頭接耳,甚至不許走動,連喝茶也不能把杯子弄出響聲。總之,要保持絕對的安靜,以免影響他這個軍中大筆手的思維。宣布開始寫稿了,他在會議室邊沉思邊走動,念一句秘書就鋪開稿紙記一句,連標點符號也由他念出,絕無重復,出口成章。隨后就由跟班人員抄正發(fā)出去。

        劉大海轉業(yè)到和平縣先是當了革委會副主任,主管政工這條線,他就是靠講辯證法上來的,后來當上縣委副書記、縣長。原先的縣委書記是外來干部,大概工作沒有很大的起色因禍得福調去深圳,外地干部都不安心在這個九連山的大山溝工作,不管是平調還是提拔,那怕是降半級調往惠州深圳,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那種急于離開,生怕一過夜就走不了的焦慮心態(tài),就像曾明在軍墾農(nóng)場最后分配宣布名單后,要他和上十個同學先走一步到洞庭湖碼頭幫華僑學生搬運行李的心情,連頭都不敢回過來再望一眼熟悉的茅草棚,生怕轉過身來就再也走不成那樣。老書記一經(jīng)調離,劉大海按理就應該順理成章再上一個臺階,輪也輪到他當書記了。可雷莊赴任的通知一下,劉大海就知道自己沒戲了,被斷了后路。這種情形曾明不是傻瓜,當然看得一清二楚。劉大海出于本能,很快成了雷莊的天生對立面。雷莊是地委派來的,又當過河源縣委書記,說得上是雙料書記了,劉大海能跟他正面作梗嗎?于是這個縣長就從具體工作部署安排上找岔子,抗衡著雷莊抓工作一竿子插到底的氣魄,使他不那么得心應手。好比雷莊在大包干問題上挨了地委領導一頓批,回來傳達時劉大海就想出點雷莊的洋相,讓書記也難堪一回。

        其實,曾明揣摸劉大海的心思,看他開會講話的言辭,分析劉大海在內心并不怎么真正反對雷莊想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民以食為天,一個窮得叮當響的“特殊困難縣”,不以解決群眾吃飯問題為己任還要你來干什么?他在會上堅持要剎單干風,其實同雷莊講的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并不矛盾,是一個事情的兩面,精于研究辯證法的他當然懂得這個道理,他只是想借上邊剎單干風的文件精神,給雷莊出道難題。劉大海那里會想到,雷莊在關鍵時刻不跟他爭辯,而是把自己臨危受命的復雜心態(tài),把自己對地委提的合情合理要求全都和盤托出,爭得與會者的同情、理解和支持,一下子從最重要的方面擊潰了劉大海的心理防線,幾乎使他下不了臺。他不得不信服這位雙料的縣委書記,相信他在地委領導談話時發(fā)過的“只要群眾吃得飽,寧可丟掉烏紗帽”、“要槍斃我來頂?shù)谝粯尅钡腻P錚誓言。

        曾明就這么胡亂地想著??纯磯ι蠏扃?,該回家吃午飯了。經(jīng)過小巷的時候,他不由朝莫谷淡的家緊緊張張用眼角瞄上一眼。莫谷淡一家與他家住在同一條街巷。阿芳已經(jīng)把飯菜做好,她今天上午不上班,中午才去賣電影票。吃飯時,阿芳問:“莫谷淡的案子有進展么?”曾明悶頭扒飯,含糊地說了句:“不清楚?!卑⒎紘@口氣說:“你應該多關心,這么好的女孩死于非命。”曾明抬頭望了阿芳一眼,有些不耐煩地說:“我能不關心嗎?”女兒小暉搖著曾明的手,哭著喊:“爸爸,我好想莫阿姨……”曾明就抱起女兒,不禁臉上淌出了簌簌熱淚。

        第五章 不批結婚

        縣委辦給正在浰源公社調查的雷莊打了個電話,說地委書記杜瑞芝比原定計劃提前到和平縣調研,請雷書記速回。浰源公社地處九連山心臟地帶,山高皇帝遠,從熱水公社回來的公路被塌方堵塞,繞道江西路程又太遠,雷莊決定從坪溪方向的茫茫大山操近路步行返回。一路都是崇山峻嶺,林木繁茂,山路崎嶇,仿佛到了人跡罕至的世外桃源。

        雷莊、鄧文華、曾明三人興致勃勃邊走邊聊。鄧文華扯起話題說:“雷書記,歷史上這兒曾叫浰頭國。池仲容率領農(nóng)民起義軍占山為王,‘浰頭國旗號舉了二十多年。噢,曾明,你前幾年不是執(zhí)筆給省報寫過大半版文章,配合批林批孔,批判王陽明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嗎?”

        曾明聽鄧文華這一說,挑起得意勁兒,也不客氣說:“這篇文章是以浰源公社貧下中農(nóng)理論組名義寫的。王陽明是明朝中期的大詩人,唯心主義哲學家。在他之前明王朝就曾兩次調集大批官兵清剿浰頭國,結果都被起義軍打得落花流水。起義軍能同明王朝周旋這么久,根本問題是皇族、官僚和大地主瘋狂并吞和掠奪農(nóng)民手中的土地,土地問題成了這一時期階級斗爭的主要矛盾,浰頭國就這樣揭竿而起,他們不僅‘捉河源縣之主簿,擄南安府之奸豪,綁龍南縣之縣官,戮信豐所之千戶,而且在九連深山建立農(nóng)民革命政權,屯兵耕田,開荒墾種,起義軍隊伍高潮時發(fā)展到數(shù)千近萬人?!?/p>

        曾明對自己寫過的文章總能倒背如流,喘了口氣又說:“王陽明當時是右副都御史,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國防部長。帶兵二、三萬,行程近半年,才來到九連山下。這家伙深知九連山易守難攻,使用‘撫剿之道的兩面手法,時經(jīng)一年半才以龍川‘賊頭名義把池仲容騙下山,一舉屠滅。為了鞏固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王陽明把當時江西龍南、定南的一部分,龍川和河源靠近江西的大部分,劃出來設立縣治,定名和平,以紀念平定池仲容的‘浰頭國,縣城后來就叫陽明鎮(zhèn)?!?/p>

        雷莊雖然年過半百,走起山路來腰不彎氣不喘,聽曾明這一說,不由用手遮陽放眼層峰疊嶂的大好河山,目睹這歷史上曾經(jīng)被造反農(nóng)民風起云涌建立過的“浰頭國”,禁不住大喊一聲:“九連山真是個好地方!”然后回過頭來對曾明說:“小曾呀,你也別為寫過這篇大文章太過陶醉,高興過頭了!文章當年我拜讀過,什么‘浰源公社貧下中農(nóng)理論組,貧下中農(nóng)能寫出這樣文皺皺的文章嗎?還有什么‘致良知,什么‘破心中賊,什么‘明天理,滅人欲,四處旁征博引,農(nóng)民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一讀就知道是假文章,宣揚的是林彪、四人幫那一套劊子手哲學,借批林批孔為名大造反革命奪權的輿論。說到這里,我可要批評你啦!當然,寫成這樣的文章不容易,責任也不全在你,已經(jīng)翻開的歷史一頁,我們就不去再加評論,但我們確實應該總結點歷史教訓。”

        曾明想不到書記會給他當頭一棒,澆了一盆冷水,張開大口說不出話。他想解釋一下,用浰源公社貧下中農(nóng)理論組署名不是他的本意,是上頭這么定的,可雷莊并沒有給他辯解洗白的機會,繼續(xù)說:“不過,你這篇文章說出一個道理我是贊同的,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如今農(nóng)民為什么想分田單干,把土地重新占為已有,說白了就是給打大撈搞怕了,搞窮了。我們堅持搞大包干,搞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講到底就是為了幫助農(nóng)民解決吃飯問題。那天劉縣長說要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方法來解決大包干出現(xiàn)的問題,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的精髓是什么?實質就是群眾路線,就是群眾訴求、群眾觀念,而不是照搬照套上邊紅頭文件。凡是涉及農(nóng)民的土地問題,我們都堅持所有制不能動,責任制可靈活,但不能硬來,同農(nóng)民對著干,只能因勢利導,哪怕有的農(nóng)民搞分田單干搞過頭了,也不要急于求全責備,要在實踐中總結經(jīng)驗幫他們提高,使大包干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這種新事物逐步完善。對不對,曾明?”

        雷莊的話,字字肌理,錘錘到肉,令鄧文華和曾明不得不折服。曾明不由激動地喊出一句:“雷書記,看來我又當了一回反面教員了!”鄧文華脫口而出:“看來反面教員你還沒當夠,還得再當下去哩?!痹餍睦锊挥杀秽囄娜A無意說出的話深深刺痛了一下,想說什么,又無以表白。一行人沿著山旮旯往下走,聽見溪水咚咚,水輪車在依呀作響,濕潤的空氣隨之撲面而來。鄧文華朝前一指:“到土紙廠了?!敝灰娫趦扇齻€棚子里,十幾個人配合有序地緊張分工勞作,有正在用篩子撈起紙漿揹紙的,有在烤房烘干紙片的,有在水輪車下邊用水力踏紙漿的,還有外勤砍竹嫲扛回來的。

        雷莊就跟大伙聊起來,從竹嫲來源、土紙分類、收購價格,到銷路利潤,一一問個清楚,曾明就跟在書記后邊認真做著筆記,不放過任何一個小數(shù)據(jù)。紙廠小憩重新上路后,雷莊若有所思問鄧文華曾明:“你們說,和平到底是窮,還是富?”鄧文華不假思索搶先回話:“當然是窮啦,全縣年人均309斤口糧,年均分配50塊,不窮有鬼!不然,叫什么‘特殊困難地區(qū)呀?”曾明想了想才回答:“又窮又不窮?!崩浊f問:“此話怎講?”曾明機靈地說:“窮在田里,富在山上,對不對?”雷莊笑道:“還是你小子聰明。腦筋轉得快。”

        快到大壩公社,來到半路岔道口茶亭,不時有松香、桐油的挑夫經(jīng)過,討碗清泉喝,雷莊就又跟他們聊起來,都是問生產(chǎn)情況,對政策的意見。喝了茶付了錢又重新上路,雷莊說:“曾明說得對,又窮又不窮,窮在田里,富在山上。全縣36萬人口,24萬畝耕地,人均6分多,比人家潮汕3分田好多了,可我們搞不到吃,1975年糧食總產(chǎn)154萬擔,人均口糧300多斤,集體分配的人均收入,1976年38元,1974年是豐收年,也不過50元上下。合作化搞了20多年,還沒有解決農(nóng)民的吃飯問題,而且越搞越窮。你們想想,菜園不爛豬進得?根本問題還在制度上!所以我們通過大包干這種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形式,想法子來補菜園籬笆的窟窿,調動群眾的積極性。但田里的東西搞得再好,也富不起來呀!”

        “雷書記,你心中有一本大賬,對和平山山水水了解那么透徹?!编囄娜A感動地說了句。

        “我又查過資料,”雷莊興致勃勃說下去,“這些年開展基本路線教育,搞階級斗爭和兩條路線斗爭,連一擔肥往哪兒挑都當作資本主義傾向批,群眾搞活經(jīng)濟的積極性都給‘一批二打運動弄沒了,山區(qū)傳統(tǒng)產(chǎn)品急遽下降。全縣松香年產(chǎn)由3000噸下降到2000噸再到800噸,毛竹1958至1959年年產(chǎn)60萬條,現(xiàn)只有20至30萬條,28萬畝竹山由于缺乏管理迅速銳減,只剩15萬畝;土紙最高年份可產(chǎn)2.5萬擔,1970年下降至9000擔,1972年恢復至1.6萬擔;茶葉2.5萬畝,產(chǎn)茶5000擔,比豐產(chǎn)年1萬多擔下降了50%;油茶7萬多畝,香菇4000至5000擔。”

        雷莊這些數(shù)據(jù)邊下山邊說,全都信口而出,令曾明十分震驚。

        “雷書記,這么多數(shù)據(jù),你怎么記呀?”

        “不是記,而是裝,裝在腦瓜,裝在心里?!崩浊f更正說:“當好一個縣委書記,這些基本數(shù)據(jù)一定得倒背如流,一問就能拿得出來?!?/p>

        曾明嚼嚼舌頭:“我真是服了你啦,雷書記!”

        鄧文華說:“等你問到再來查,黃花菜都涼了,天都亮了哪?!?/p>

        雷莊興奮地嚷道:“所以說,和平希望在山,致富在山,關鍵要落實山林責任制,搞活山區(qū)多種經(jīng)營,使傳統(tǒng)產(chǎn)品產(chǎn)量逐漸回到歷史最高水平,有些還要翻番。下來我們就要做這方面的工作。一步步來。”

        回到縣委大院,天已擦黑,劉大海在傳達室門口迎候他們。

        “老雷,杜書記不等你從浰源回來就先行下去,到點上看看,看完再聽匯報,叫我們準備一下?!彪S后又關切地補了句:“沒吃晚飯吧?要不找個地方?”

        “不啦,曾明有家回去吃,我到鄧主任家蹭上一口?!?/p>

        劉大海說聲“也好”,就各自散去。

        譚素珍見書記要來蹭飯吃,高興得連忙拿出平時準備好舍不得吃的鹵五花肉,炒了兩個小菜,又從醋缸里夾出兩條酸蘿卜,切好加辣椒炒,算是機關干部家里豐盛的餐肴。素珍的媽是僑眷,靠外匯養(yǎng)家糊口,僑匯證可買糧油豆,還配豬肉,小日子并不寒磣。飯吃得差不多了,譚素珍說:“書記,你難得來一回我們家,我正好要向你匯報莫谷淡案,你有時間聽嗎?”雷莊說:“再忙也得聽,這也是我們的份內事啊?!?/p>

        譚素珍對雷莊一直有著很好的印象,認為雷書記是她的恩人。在她看來,雷莊實實在在,不做表面文章,不像縣長劉大海那么圓滑,那么多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當初拆散她和曾明,以組織名義不同意他倆結婚的,就是分管政工組的縣革委會副主任劉大海。他和曾明本來念大學就是“文革”中患難的一對,到了被拋棄到比長江水面還低、被周總理宣布為長江洪水泄洪區(qū)的軍墾勞改場煉獄,戀人關系從來也沒有否定過,分配時國家對當屆畢業(yè)生放寬政策,允許有戀愛關系的同學分配到同一個縣,方便他們結婚成家走向新的生活。這是對他們“文革”最后一屆的照顧,或許是對他們學校被橫空搶奪成了高等學府孤兒的一次補償。而此前已有好幾屆學生分配到海南與雷州半島,怕異地分開隔海張望成了新時期的牛郎織女,紛紛在分配前倉促登記結婚,誰都怕被天涯海角拆散。

        譚素珍是過于相信不再捧打鴛鴦的政策了,所以她同曾明分配到了和平縣后,并沒有馬上把婚期擺上議事日程。也可以說是忙,大家都想把開初的工作先打好基礎。譚素珍當時被分配到和平中學當語文老師,從高二教起當班主任跟班直到高中畢業(yè)。她當然很珍惜這份工。曾明告訴她自己被安排當“農(nóng)民”分配到全縣最邊遠的東水公社當資料員時,她倆就猜知兩個人分配地點隔那么遠,只不過是政工組的一個遮人耳目的幌子,表明曾明只是去鍛煉考驗,很快就會調上縣革委會當寫手。果不其然,曾明挑著二三十斤行李坐班車到林寨,又從林寨跋涉四十多里山路,到東水當資料員屁股還沒坐熱,就在全縣七個下到公社考核的大學生中頭一個借用上來,不久就正式安排到縣革委會報道組,兩人就覺得更不用急于登記結婚了。當然也可以從另一層面解釋,兩人從大學談戀愛直到和平工作,是在“文革”的背景下建立起來的關系,感情還談不上很深,尤其是素珍她媽,對潮汕女兒跟客家人結婚一直有看法,畢竟是“文革”中的匆忙結合,情緣尚未升華到難分難舍的地步。

        聚少離多的生活,若即若離的情感,終于使劉大海捧打鴛鴦夢幻成真。那是他們來到和平工作兩年后,覺得年紀都二十六七不算小了,彼此終于商定,寫報告給組織上申請結婚??h革委會政工組長決定網(wǎng)開一面,劉大海知道后立即出手干預,明確表態(tài)“不同意”。談話的時候,曾明直通通地問劉大海,干嗎不同意他倆結婚?劉大海站起身子在辦公室得意地走了兩個來回對角線,曾明雙眼盯著劉大海褪色軍裝游來游去,莫名地等待領導說出理由。劉大海終于不緊不慢不陰不陽開了腔:“譚素珍社關有問題?!痹饕幌伦诱ㄣ铝耍骸皠⒅魅?,我的社關問題不是更大嗎?老家有雙料反——”,劉大?;剡^頭來立即打斷曾明的話:“可你已經(jīng)是在政工組工作啦。”

        曾明一下子像被折斷翅膀的鳥兒癱坐在凳子上。他不明白組織上為啥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他一直認為,在那批一塊分配來的同屆學生中,自己的社關問題最大,先是父親的問題壓得他喘不過氣,做人做事都覺得低人一等,自覺不自覺地扭曲自己,后來哥哥曾浩又從西安押送回來監(jiān)督勞動改造,他的性格變得更加內向,畏畏瑟瑟遇事抬不起頭來,連放屁都不敢大聲,唱歌不敢舒展歌喉,不會打牌,不會交際,不會跳舞,沉默寡言,很少與人爭辯,人家是清清白白做人,他是委曲求全偷生?;蛟S是基督教的得失觀青睞于他,照亮自己羸弱受歧視的心靈,所以他才有今天的出頭之日。但他相信一條天地萬物不變的定律,升得越高,跌得越慘。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么,也想象不出自己會是什么時候,又以什么方式從高處轟然摔下來,以致摔得粉身碎骨。

        組織決定宣布當天,曾明并沒有放棄工作,還是按照特約通訊員與省報的約定,趁年關臨近到廣州南方日報社送稿。辦完審稿包括給編輯部送去幾斤和平特產(chǎn)茶葉作過年禮品后,離農(nóng)歷過年只剩三天。想不到政工組長這時打電話來:“算了,同意你們結婚算了?!逼鋾r譚素珍已回汕頭。曾明跑到郵電局把這個最新決定打長途電話告訴她,她站在電信局的電話亭頓時呆若木雞,久久說不出話?!澳氵€是來……來吧,我在家、等你。”譚素珍怔了半晌,淡淡地、有氣無力地說了句,就把電話放下了。

        曾明當然不可能年晚再回縣里,即便回去也打不到結婚證,民政局早就沒人上班,何況從和平到汕頭還得轉兩次車,年關到哪兒弄票?就只好買張大海輪的船尾票,在甲板上巔簸搖晃得膽汁都嘔了出來,總算來到素珍娘家。

        第六章 案發(fā)迷離

        “雷書記,我開始匯報嘍?”

        譚素珍飯后撿好臺面收起折疊桌,就坐在她和鄧文華共用的辦公臺邊,反轉身來面對著坐在沙發(fā)上的雷莊,把筆記本打開,畢恭畢敬地說了句開場白。鄧文華就坐在另一張并排的沙發(fā)上,在兩張沙發(fā)中間的茶幾上張羅著,斟茶讓著小食。

        “阿珍,”雷莊說,“你不要那么嚴肅緊張,也不用照本宣科,我知道,什么情況都裝在你腦子里了?!崩浊f說的是實情,他太了解譚素珍是個辦事非常嚴謹認真的人,她經(jīng)辦的案子一定要窮追到底,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蛛絲馬跡。

        “那好。”譚素珍看了書記一眼,就合上筆記本,想想又打開,放在并坐的雙膝上,不過她不再看本子,說了聲:“那我就開始講了,雷書記。”

        “這個案子是有些蹊蹺,主要是沒有第一現(xiàn)場,找不到第一現(xiàn)場就很難做出準確的判斷,不容易明晰辦案方向。第二現(xiàn)場除了那條棉紗帶,犯罪嫌疑人沒給我們留下任何線索。那條棉紗帶原先是做什么用的?不可能兇手預先準備好一條小小的棉紗帶,用作殺人的工具。實際上,一條小小的棉紗帶也很難把受害人勒死,而且勒得非常從容,先是繞到頸脖右側打了一個死結,再繞一圈又在靠近原先打結的地方,再打一個活結。受害人難道會心甘情愿讓兇手這么輕易把自己勒死而不反抗嗎?可是檢查受害者全身,根本就沒有留下任何反抗過的搏擊痕跡。用一條棉紗帶作殺人工具,這也不符合一般的作案邏輯。所以,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讓我們公安機關感到非常棘手,犯罪嫌疑人不按常規(guī)出牌,不是用一條預先準備好的繩子把受害人勒死,這幾乎使我們從辦案一開始就鉆入死胡同?!?/p>

        雷莊津津有味地聽著,并不插話。譚素珍理了理散亂的短發(fā),繼續(xù)說:“不過,法醫(yī)在解剖時,從死者胃里的食物消化程度,推斷出被害時間是晚飯后兩個小時,即七點前吃飯,九點鐘被害。我們在死者胃部積液中還發(fā)現(xiàn)另一種物質,一種十分濃烈的敵敵畏農(nóng)藥的殘留氣味,大概是在封閉的胃液中滯留太久,死后三、四十天仍然惡臭噴發(fā)出來,氣味濁鼻。說明被害人喝了大量農(nóng)藥,很可能實質是中毒身亡,那條棉紗帶會不會是犯罪嫌疑人太過殘忍,在被害人彌留之際再綁上去,徹底斷送其生還希望?!?/p>

        譚素珍停頓了下來,抬頭觀察書記的反應。

        “往下說,往下說?!崩浊f抬了抬下巴,聚精會神地催促著。

        “接著解剖女尸發(fā)現(xiàn)另一個更大的秘密,被害人子宮已懷有一個胎兒,時間有四個月,還未長出毛發(fā)。懷孕四個月意味著什么?肚子已開始微凸起來,很快就會被外人看出。我們把這幾方面的線索聯(lián)系起來綜合分析,得出一個初步結論,犯罪嫌疑人很可能同受害人發(fā)生奸情,為了打胎,讓受害人喝了大量農(nóng)藥,結果打胎不得法,造成中毒身亡,那條棉紗帶只是臨時找來在瀕臨死亡的受害人頸脖下頜結扎上去,加速受害人死亡或確保受害人窒息而死。”

        雷莊深思良久說:“阿珍,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也有一定的事實依據(jù),但仍然只是一種推斷?!弊T素珍忽然有些興奮起來,補充道:“雷書記,對了,我們在對外調查放風時留了一手,并未把農(nóng)藥和懷孕的事公開,社會上并不知情?!崩浊f警覺地問:“為什么?”譚素珍說:“我也說不清為什么,或者,只是覺得我們在明處,兇手在暗處,我們不想兇手那么得逞,那么自以為是。暫時不公開這個事實,只是我們也想躲在暗處觀察一下,或許犯罪嫌疑人一旦麻痹就會露出破綻,給我們抓住機會。”譚素珍似乎有些得意,突然對前來她面前添茶的鄧文華噓喝一聲:“記住,別神神叨叨把保密的東西傳出去!”鄧文華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也不客氣回敬了句:“我吃飽飯撐的沒事干!”

        案情匯報就這么被夫妻倆橫刺打來的一槍停住了。鄧文華被老婆這一罵,反倒從聽匯報中一下子清醒了許多。譚素珍向書記匯報的案情許多關鍵點都是他所不知道的。她在家里從來不跟他談局里的工作,涉及到莫谷淡被害案更是只字不提。因為夫妻關系不和睦,動輒就吵架,就惡罵,在他看來,譚素珍簡直形同潑婦。他想象不出譚素珍為何猜疑心這么重。她總是懷疑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女人??h府辦有一回把辦公室也是縣委大院僅有的一臺18英寸黑白電視機,搬到大榕樹下讓更多一些人看到當晚的精彩節(jié)目,機關干部和家屬都拿張小板凳或小竹椅擠得滿滿當當,鄧文華湊巧同劉大海的續(xù)妻坐在一塊,邊看邊聊點什么自是人之常情,可看完電視回家后,鄧文華遭到譚素珍輪番不斷的提審質問,懷疑丈夫是否同縣長夫人有染。后來又有一回機關學做氣功,一個小會議室晚上擠滿二三十人,譚素珍瞄見做靜功時鄧文華側過頭去,同后邊一排的打字員小溫耳語幾句,當即認定他們之間有那個關系,本來懷疑歸懷疑,可譚素珍不,也不是把丈夫關在房間里輕聲細語來審問,而是直通通就去找小溫,打著鑼敲著鼓去逼問,弄到小溫一看見鄧文華就氣鼓鼓地繞道走,搞得大家沒完沒了很沒面子。

        鄧文華想不明白,一個有文化教養(yǎng)的人,一個高等學府畢業(yè)的大學生,一個學政法懂法律明瞭人際關系的人,怎么會走到這一步!兩人雖結婚不到幾年,但感情生活一落千丈。譚素珍禁錮丈夫的辦法只有一個,規(guī)定他晚上七點鐘必須回家,即便開會也必須在她監(jiān)管的視線范圍之內,不然就拿他是問。有一回鄧文華帶著上邊報社記者站來實習的兩名記者到土產(chǎn)公司采訪,從與公司領導了解情況聽介紹,到門市和倉庫去看本地高產(chǎn)品種,連同吃飯從下午四點搞到七點半回家,總共只花了三個半鐘頭??苫丶液笞T素珍就緊逼追問跟誰去采訪,鄧文華沒好氣地回話說一男一女,兩位實習記者。譚素珍就追問女實習記者姓什名誰。鄧文華這回咬死不講,他怕她又會直接找他們去鬧。鄧文華越不講,譚素珍就越懷疑,夜里同睡一張棕床,向來習慣一人睡一頭,譚素珍睡外側,鄧文華靠墻睡內側,譚素珍到半夜十二點還在追問,鄧文華不說她就用腳去捅,鄧文華終于爆跳起來,一骨碌翻下床沿,喊了句“明天就去離婚我也干”,就躲到另一個空著的房間閂起門來睡覺。譚素珍那肯就此罷休,推不開門就用腳踢,眼看門就要被踢破,鄧文華忍無可忍,倏地打開門用手揪住譚素珍衣領,氣絕地大罵一句“你到底想干什么”,說完就使勁把老婆推倒在地,拿起幾件衣服,裝進行李袋,就直咚咚開門下樓往外走去,譚素珍死死跟在后邊大哭大喊:“鄧文華,你不能走,你走就毀了我們這個家哇……”

        可現(xiàn)在,看著穿著潔白的公安裝,英姿颯爽給雷書記作匯報的譚素珍,他忽然感到老婆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光神采奕奕,姿色美艷,而且變成一個極有涵養(yǎng)的公安干警。她那穿著裙子半裸露著的秀腿是那么有著弧線美,而且腳踝處墩厚平實,全然不像自己的釘子腿,腳踝與腳板連接處瘦削得可憐,似乎無法承受全身的重量。譚素珍不同,厚實的腳踝自然銜接著的是平實的腳板,白里透紅粉嘟嘟的“埃及腳”腳趾并列得格外好看,使人想到這是一個承受力十分堅韌的女人。

        八十年代初,改革之風勁吹這個邊遠的山城,長期穿著藍黑色制服的女人們開始蘇醒更裝了,漸漸有穿裙子或連衣裙的招搖過市,鄧文華也就有著更多的機會欣賞到各種不同型號的美麗小腿。他欣賞女人的小腿有他自己的標準,他最不喜歡報刊上大量刊登的模特兒的長腿,又細又長連同腰肢全是給人一種作嘔的骨感,譚素珍的小腿并不經(jīng)常裸露,稱得上是陽明鎮(zhèn)絕佳的上品。譚素珍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的小腿有什么好看,那充其量不過是爹媽的自然產(chǎn)出,但她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丈夫有欣賞女人小腿的癖好,就一直盯死他。可鄧文華認為欣賞女人小腿是自己做人的權利,這比欣賞美女直逼逼拿著眼睛盯著人家的臉蛋看要通融自由得多。看女人小腿不僅不犯法,事實上所有女人裸露小腿就是讓人欣賞的,當女人們知道你在目不轉睛盯著她的小腿看,心里還不知道美滋滋有多高興。可你癡癡盯著女人美麗的臉龐看,人家反倒會覺得惡心,認為你是只色狼,侵犯了她的人格呢。難道自己就是因為看上譚素珍這雙墩實的小腿而愿意跟她結合的?

        縣長劉大海當初給曾明和譚素珍的婚姻判了死刑之后,或許就覺得自己做得太過分,把“社關問題”看得過于復雜,從而對譚素珍油生了一種惻隱之情,后來干脆當紅娘把這位在全縣最高學府擔任高三畢業(yè)班班主任的優(yōu)秀女教師,介紹給到了而立之年尚未成家的縣委辦副主任?,F(xiàn)在回憶起來,鄧文華第一眼看上譚素珍的其實就是身體下邊的這雙板實小腿兒。譚素珍聽說縣長給自己當紅娘,不知是喜是憂,閃電般就答應把自己嫁給了這位在縣里有著實權的中層干部。如今面前的譚素珍,不僅小腿秀美,全身上下身段勻稱,頸脖修長雙肩下垂,簡直是天下無雙的美人胚兒。

        譚素珍眼下根本無暇顧及丈夫對自己的欣賞,或者說她根本就不把這種欣賞當回事,甚至惡心地覺得他色迷迷地看著自己是一種男人的低俗和下作。她現(xiàn)在需要集中全副心智向縣委書記作一次難得的匯報,極希望得到這位解放前從事地下黨工作,六十年代又當過縣公安局局長的前輩對偵破此案的指引?!袄讜?,”譚素珍眼神定定的望著空中虛無的某一點,蹙著眉頭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仿佛是在對雷莊更像是自言自語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的全部想法聚焦在兩點。一個是犯罪嫌疑人的第一動機。從現(xiàn)在掌握解剖的證據(jù)分析,兇手的第一動機很可能不是想殺人。第一動機是帶那個女孩莫谷淡去某個隱匿的地方打胎。只是打胎不得法引起女孩中毒,昏厥迷亂,又吐又瀉,瀕臨死亡狀態(tài),犯罪嫌疑人在這個時候發(fā)驚,沒有想到會釀至如此災難性后果,遂產(chǎn)生一不做二不休的殺人滅口想法。”

        譚素珍越說語調越慢,越說聲音越細,仿佛不是她在陳述,而是空中一位虛無的聲音在吐出她心靈深處的巫語?!安蝗唬蜔o法解釋得通,犯罪嫌疑人為何只用一條棉紗帶殺人,而不是事先做好準備,用繩子或更可怕兇具致女孩死于非命。”她冥冥中似乎聽到空中聲如游絲的回答:“你這一推斷不是沒有道理。”她立刻從虛無中清醒過來,回到了殘酷無情的現(xiàn)實。她聽出這是雷莊發(fā)出的聲音:“一個優(yōu)秀的刑偵人員,不光要掌握更多更全面的原始證據(jù),更重要的是依據(jù)這些證據(jù)擁有分析和推斷的能力,如果推斷正確,辦案就會逐漸明晰偵破的方向?!?/p>

        雷莊的鼓勵振奮了譚素珍,使她更多地把自己想法和盤托出。“雷書記,你說得很對。我們還有一個想法,現(xiàn)在沒法子統(tǒng)一。我們正在給犯罪嫌疑人描繪一幅精神相貌的畫圖。是的,不是根據(jù)實際人貌的畫像,因為我們還無法知道犯罪嫌疑人是誰。我指的是兇手可能是一種什么樣類型的人。我一直弄不懂的是,用敵敵畏等農(nóng)藥可以打胎,只不過是社會上的一種誤傳,沒有任何科學依據(jù)。稍為有點文化或見識的人都應該懂得,決不能使用這種無知的手段。那么,兇手極有可能是個低俗的缺乏文化素養(yǎng)的人。要不,就是一個智商極高、心機很重的人,利令智昏采取這種下作的手段?這可能嗎?雷書記,你說呢?”

        “不?!崩浊f很快做出回答。“我更傾向于你說的后者。為什么呢?你想想,一個低俗庸常的人,比方說一般老師,社會上的暴發(fā)戶,游手好閑之徒,或者機關里無所事事的某些干部職工,他同一個16歲的女學生發(fā)生性關系致懷孕,請注意,這個女學生已經(jīng)16歲,進入花季少女年齡,不是14歲以下,14歲以下還沒有成年,不管自愿還是不自愿,被成年人奸污都叫強奸,女方可以說沒有責任?!闭f到這兒,不知為啥,譚素珍突然臉色鐵青,腦瓜昏沉,兩眼發(fā)花,坐立不穩(wěn)。雷莊連忙招呼鄧文華拿出羅浮山百草油,給譚素珍腦門和太陽穴抹上?!翱?,文華!拿救心丹來!”鄧文華立即熟門熟路從抽屜找出救心丹讓她含服。緩過氣來后,雷莊喊了一句:“都怪我說著說著就扯開了……阿珍,你沒事吧?”譚素珍額門沁出大汗說:“雷書記,我沒事,老毛病了,涂點驅風油、百草油就好了?!?/p>

        于是談話接續(xù)。雷莊這回慢條斯理斟字酌句說:“素珍同志,你分析得很對。我是說,如果是前者,低俗庸為之人,他為何不去找游醫(yī),或者找懂打胎的接生婆,這種人社會上有的是,找他們打胎不更簡單嗎?何必冒這么大風險?即便暴露了男女私情,這種人付出的代價并不太大。所以我認為,犯罪嫌疑人極有可能是有些資歷并且受到重用的人,這種人很可能藏在教師隊伍高層,要不學校領導,或者是機關中有些地位影響的干部,政治上正處于上升時期。他們共同的一個特點,又要打胎,又怕暴露,結果就自己來操辦,由于處于不敢公開的封閉狀態(tài),信息不通,以訛傳訛,聽信社會讒言,走極端自以為是,用農(nóng)藥打胎,并不是沒有可能。”

        恢復常態(tài)的譚素珍顯然有些激動,情不自禁靠前拉住雷莊的大手,動情地說:“雷書記,經(jīng)你這么一點化,我明白啦。”雷莊并未把話說完。讓大家呷口茶吃個點心,氣氛變得輕松之后,雷莊才用相對莊重的語氣說:“現(xiàn)在的關鍵還是要盡快找到第一現(xiàn)場。我提醒你們注意天氣和道路狀況。1月30號晚,也就是莫谷淡失蹤或者說被害當夜,縣城破天荒下了一場五十年一遇的大雪,尸體很可能被大雪掩埋起來,3月4號則下了一場大暴雨,風大雨狂,雨隨風勢,很可能把尸體從浰江上游某個隱蔽的地方?jīng)_刷下來,第二天就在離縣城35公里的河灘上被發(fā)現(xiàn),而女尸肌膚還有彈性,正好說明女尸的藏匿地點處于封閉狀態(tài)。這表明只有一種可能,1月30號晚的大雪,把第一現(xiàn)場埋沒了,將尸體封存起來,所以你們一定要找找離縣城十里左右的山坡、防空洞或廢舊倉庫,還有公路涵洞,或已遷墳留下的墳穴,這些都有可能成為藏匿和封存女尸場所,就像把女尸放進冰窖那樣?!?

        譚素珍插話:“我們派人找了,并沒有發(fā)現(xiàn)可以藏尸的地方,我們也考慮裸露的地方藏尸不可能那么久,陽光和空氣會蒸發(fā)冰雪?!?/p>

        雷莊不客氣問:“是不是你自己找過?”

        譚素珍心里不由一震,瑟縮了一下說:“倒沒有?!?/p>

        雷莊幾乎是板起臉孔呵斥起來:“那你為啥不親自去找?你就那么相信你的手下?!我估計一定會有山洞或涵洞,打胎也只能在這樣有遮擋的地方,別忘了當晚天氣急速轉冷,不能遮擋下雪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打胎,不然女尸就沒法子藏匿那么久。還有,為何我說第一現(xiàn)場有可能在離縣城十里的河邊山坡或廢棄公路兩側呢,從受害人離家出走到命喪黃泉,只有兩個鐘頭時間,打胎從吃藥到中毒致死,算它一個鐘頭,那么只剩下一個鐘頭給他們趕路,從時間分析,第一現(xiàn)場在廢棄公路靠浰江一側的山邊極有可能?!?/p>

        匯報結束后,雷莊下樓時看見曾明的房間還亮著燈,就繞道到曾明房里看了一下。曾明正在整理跟隨雷莊書記下去調查的材料,寫得聚精會神,連書記進來都未察覺。雷莊關切地說:“小曾,別搞得太累了,今天跑了一天,早點休息吧?!?/p>

        第七章 地委書記

        “現(xiàn)在,開會。”

        會議室立即肅靜,鴉雀無聲。與會的兩套班子成員和部委辦領導、部分公社書記,還有縣派下去剎單干風工作組代表,全都屏住氣息把目光投向雷莊和劉大海中間坐著的瘦老頭。他就是聲名赫赫的省委常委兼地委代理書記杜瑞芝。他眼光犀利,語調平和,卻很有定力,講話穿透力極強,分析事物鞭劈入里,入木三分。

        “各位,在正式開會之前,我來宣讀一份地委《會議簡報》。簡報的標題《一位縣委書記談包產(chǎn)到戶問題》,前邊有個編者按,我念給大家聽?!眲e開生面的開場白,一下子把與會者吸引住了。“這次會議印發(fā)了幾個材料,有和平縣委書記雷莊寫給地委書記杜瑞芝的匯報,還有雷莊同志在和平縣公社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節(jié)錄。杜瑞芝同志認為,這個匯報和講話,緊緊抓住農(nóng)村大包干中出現(xiàn)的問題,用三中全會倡導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結合實際做了非常透辟的分析,觸動了在新形勢下干部群眾靈魂深處的問題。杜瑞芝同志指出,我很少見過縣委書記對這個問題作過這樣深刻的分析,我已多年沒見過寫得這么好的報告。如果不是對于實際情況有深切的了解,沒有對貫徹三中全會精神有深厚的感情,是無法講得這么好的。就文風而言,講話的結構合理,用詞也很講究,樸實、生動、口語化?,F(xiàn)階段抓思想工作,就應該像雷莊同志這樣做?!?/p>

        地委書記念的這個按語,震懾住到會的所有同志。這段話的意思再明確不過,就是對雷莊抓大包干的肯定,而且肯定得非常充分,連同講話和匯報的文風也一并作了首肯。念完按語后,杜瑞芝目光銳利掃視了一下會場,然后加重語氣毫不含糊地繼續(xù)說:“為什么說是‘杜瑞芝同志認為,而不是地委的集體意見呢?說明在農(nóng)村變革事關群眾吃飯的大是大非問題上,地委還沒有統(tǒng)一意見,省委也沒有統(tǒng)一,中央也沒有統(tǒng)一。中央的紅頭文件仍然提出‘三個不許,不許包產(chǎn)到戶,不許劃小核算單位,一律不許分田單干。人們對‘包字的恐懼,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下邊對包產(chǎn)到戶問題反映如此強烈,但省委主要領導并不是這樣看的,地委相當多的領導也不是這樣看的,這就造成了各級領導各唱各的調,各吹各的號,思想混亂,沒有形成共同語言。當然,你要糾也糾不住,包產(chǎn)到戶還在繼續(xù)發(fā)展?!?/p>

        杜瑞芝沉默了一會,又繼續(xù)說:“毛主席領導我們鬧革命,帶領農(nóng)民打土豪分田地,廣大農(nóng)民對毛主席感恩不盡。但毛主席后來有兩個不好,一是不叫人吃飽,以窮為綱;二是不讓人說話,搞一言堂。農(nóng)民敢于冒著天下之大不諱,自發(fā)起來搞‘雙包,就是由于多年餓怕了,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天大的肚子問題。毛澤東時代包產(chǎn)到戶是個禁區(qū),鄧小平推動農(nóng)村改革提出思想解放要沖破這個禁區(qū),鄧小平這個權威所起的作用是決定性的,所以我認為,大包干是廣大農(nóng)民群眾的偉大創(chuàng)造。我從省委開會回來聽了雷莊同志的匯報,我就對雷莊明確表態(tài)說,我們整天講群眾路線,但真正的群眾意見和群眾訴求,聽不進去,不能入腦入心,用我們自己預先設想好的框框去套群眾。群眾要求解決吃飽肚子問題有什么錯?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嘛!‘肚子吃飽,形勢就好,‘過去千好萬好肚子吃不飽最不好,如今千復雜萬復雜肚子能吃飽最不復雜,雷莊總結的群眾語言,包含了極為純樸的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道理,值得各位認真思考?!?/p>

        杜瑞芝高屋建瓴的講話,縱觀全局實事求是的分析,令大家聽得心服口服。曾明飛快地作著記錄,生怕漏過每一句話,甚至用上速寫符號,連講話的語氣也不放過。這是他當秘書養(yǎng)成的習慣,必須全神貫注心無旁騖,神經(jīng)緊張兮兮的高度集中精力??伤芸焖枷刖烷_始分散了。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譚素珍也坐在會場的落角,她沒穿制服,平裝素裹,傾心聽會,她自然也發(fā)現(xiàn)了他,還不時盯著他看。曾明不明白譚素珍為啥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個嚴肅的場合上,難道大包干跟她的公安工作真有什么脫不開的關系嗎?又是誰會有這么大的權威通知她來參加這么個重要的會議呢?他的思緒不由變得有些慌亂起來,筆頭也有些顫抖,不大聽使喚,很難再做好一絲不茍的完整記錄。

        幸好這時會議松弛了一下,杜瑞芝抽起煙來,叫大家議論議論。下邊的發(fā)言記個大概就可以了。不一會,雷莊作了發(fā)言?!奥犃硕艜浀闹v話,大家覺得很解渴,杜書記縱觀全局,對大包干的重要性講得非常深刻透徹。我聽一位大隊干部講,過去搞到?jīng)]飯吃才符合政策,現(xiàn)在搞到有飯吃又不符合政策,真弄不懂有飯吃還是沒飯吃才合符黨的政策,黨的政策到底是叫我們有飯吃還是沒飯吃。”

        全場頓時哄笑起來,杜瑞芝聽了也笑得前仰后合。

        笑停后雷莊說:“這位大隊干部講,基層干部不知怎么當好。這說明我們的基層干部開始想問題了,不能用簡單對復雜,對實際情況要多做分析。單干有多種情況,用刮單干風的簡單概括和采取一味扭單干的方針,看來并不妥。真正搞單干想‘一夜回到解放前的不是沒有,但更實際的情形是現(xiàn)在所形成的體制和管理形式,你很難割除,公余糧、公積金、五保戶的公益金,這些你還得交,生產(chǎn)資料也不可能說分就分,完全歸私人所有。比方說耕牛輪養(yǎng),我曾擔心包產(chǎn)到戶后集體耕牛怎么辦,后來下去了解,擔心是多余的,許多地方按田畝帶牛,牛保本保值,幾戶人共有,輪流看管放養(yǎng),增值歸個人。打大撈時,牛欄像水牢一樣,現(xiàn)在還沒輪到下家,草料就提前備好了,各家各戶墊好,責任心很強,肥料歸看管戶所有。全縣耕牛,合作化時期32000頭,1978年19000頭,減少13000頭,去年冬回升到22000頭,增加3000頭,這半年增加的還沒統(tǒng)計。曾有人講,包產(chǎn)到戶一搞,又殺耕牛了,這是坐在辦公室想出來的,實際情形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雷莊話猶未盡,停了停又說:“79年秋,我到和平不久,分田到戶就開始了,80年春全縣全面開花。80年早造春播時遇到40多天陰雨,臨插秧時又有6個公社遭冰雹襲擊,我提出補播4000畝,出乎意料,群眾自己對秧苗保養(yǎng)得很好。插秧后又再次遇到洪水,受淹面積三四萬畝。由于農(nóng)民包產(chǎn)到戶后積極性高,搶時間,爭季節(jié),搞精耕細作,結果80年早造獲得豐收,全縣增收15萬擔。”

        杜瑞芝聽后高興地說:“我也補充個例子。這次下到彭寨公社調研,有個黨支書告訴我,他家早造受災2畝6分水田失收,2畝4分水田仍獲豐收,結果比去年早造還多割兩擔谷,如果不是那2畝6分田受災減產(chǎn),糧食多到?jīng)]地方裝。去年冬天,家家戶戶做糧倉。群眾說,早造減了產(chǎn),一不埋怨政府,你們沒有瞎指揮,要怨就怨天,怨不懂科學種田;二不依賴集體,自己跌倒自己爬起來,只要晚造不再打我一棍,豐收我是有信心的?!?/p>

        “只要晚造不再打我一棍”,這個比喻很新鮮很貼切,大家又不約而同笑起來,氣氛變得很活躍。杜瑞芝見討論空氣變得輕松又說:“我這一句半句口語化,是跟你們縣委書記學的,跟基層干部群眾學的。還有你們這兒講的‘田心隊長,把生產(chǎn)隊長叫做‘田心隊長,我沒聽懂,就找群眾問什么意思。他們說,我們這兒包產(chǎn)到戶,隊長只能管田心,不能管田邊。我更加弄不懂了,田心田邊不都是田嗎,難道還能分開來管不行?群眾說,我們這兒向來有種田塍豆的習慣,大包干后家家戶戶又見縫插針種了起來,青青綠綠一大片。隊長就說田塍不準種黃豆,種黃豆當資本主義批。其實田塍種黃豆并不影響田心種水稻、種雜優(yōu),群眾大包干后田頭地角都鋤回。以前打大撈出工不出力,現(xiàn)在給自己干,送肥、良種、壯秧、抓季節(jié),全都派上用場,那里還有三類禾啊,坑田與大田一個樣,田塍種黃豆又不浪費地,各家各戶有豆腐吃,黃豆苗還能肥公家田,有啥不好?”

        忘了提筆作記錄的曾明,忽然覺得腦勺頭皮被彈了一下,抬頭看是縣長劉大海。喜歡走動的劉大海見曾明有些分心,便用手勢比劃提醒他。曾明想不到自己也聽入神了,見狀連忙握筆奮起疾書。

        會議其實在輕松氣氛中進了第二階段,即要認真解決大包干出現(xiàn)的問題,干部的思想觀念和精神狀態(tài)必須轉過來,不能習慣性地仍死抱著林彪、四人幫時期的舊的思想方法和陳腐觀念,“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共產(chǎn)黨憎人富貴恨人窮”,動不動就當資本主義傾向來批,而必須堅持實事求是、群眾路線這兩大法寶,用事實說話比什么都強,到群眾中去分辯是非,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

        說著說著,大家就七嘴八舌扯到1978年的“積坦克肥”上,爆出了自我嘲弄的啞然笑聲。杜瑞芝向來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就請教雷莊什么叫“積坦克肥”。雷莊說:“那是前兩年基本路線教育積土雜肥的事了。當時我還沒調來和平。具體情況還是請劉縣長介紹吧?!眲⒋蠛SX得“積坦克肥”自己也陷入其中,有些尷尬,不好講話,就招手叫道:“曾秘書,整個過程你都了解,你寫過這方面材料,還是你來說吧。”

        曾明沒想到會叫到他,望了下雷莊,雷莊示意他講。杜瑞芝側過身來耳聲問雷莊:“這個是……”雷莊說:“縣委新聞秘書,這半年跟我跑,給你的匯報就是他起草的?!倍湃鹬チ⒓从觅澷p的眼光對曾明翹起了拇指:“材料寫得不錯,好小子,是個人才。”曾明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好一會才靜下心來把事情原委說了遍。

        原來,縣委主管農(nóng)業(yè)的副書記從農(nóng)辦匯報中看到一組過時的數(shù)字,青州公社積肥才六千擔,一看怒發(fā)沖冠火氣沖天,二話沒說就在電話會議上大點青州,責令青州路教工作分團帶領全體隊員、社隊干部第二天趕到合水公社參觀,對照檢查。因為是在電話會議上通報的,青州分團有的同志沒聽完全,搞不清是全縣所有公社都去參觀還是青州單獨去。分團長甚至若無其事打了三次電話到縣路教辦,問車輛如何派,他全然蒙在鼓里,不知道那位副書記已經(jīng)火冒三丈,專拿青州下牙。第一次打電話,路教辦沒好氣回答他,沒車派,走路去。第二次又打電話來,路教辦就覺得青州分團太不像話,要做檢討還想坐車,而第三次打電話來問時,路教辦也光火了,覺得青州分團太不虛心,有意對抗領導批評。

        后來青州分團拉隊伍下山來到合水,才知道去參觀的只有自己一個公社。參觀后大家覺得,合水積肥勁頭還沒青州鼓得那樣足。青州積肥進度是八萬擔,合水才六萬擔。挨了這一悶棍,大家覺得太冤枉了,不僅耗費了一天時間,更重要是心理上受到打壓。回到青州后縣路教辦又傳來副書記指示,一定要開展“一批二打”,揭蓋子尋找原因,務必在秋前完成人均一百擔,不然就小心烏紗帽。副書記還發(fā)了話,揭蓋子不是整干部,而是整階級敵人,整資本主義。一定要用揭蓋子來統(tǒng)帥秋前積肥。

        可分團的同志覺得,秋前頂多還有一個多禮拜,馬上就要上山摘油茶了,現(xiàn)在人平只有二十多擔,硬要完成一百擔,不是叫我們打開天窗講瞎話嗎?何況還要揭蓋子,到那兒去揭,蓋子在哪兒呀!副書記還下了道死命令,為了有利縣領導檢查,要把所有積肥都堆在公路邊。分團人員和社隊干部就只好一邊找蓋子揭一邊發(fā)動積肥。結果發(fā)現(xiàn)積肥積了一段后,有的婦娘講沒肥好積了。到底是沒肥好積還是思想有問題?工作隊就去檢查,抓典型,揭蓋子。一找就找到有的近山山窩沒鏟山,那些婦娘說要留作各家各戶燒火用。原來她們怕以后要到遠山去割燒。工作隊就把這個新發(fā)現(xiàn)的典型當作資本主義傾向來批,大張旗鼓當蓋子來揭。

        半個月后,青州積肥一下子躍上全縣各公社榜首。副書記去檢查,公路邊每隔二三十米就堆了一個長方形的大肥堆,全部用泥巴糊好,樣子像坦克,大家都取笑這是“積坦克肥”。副書記就捋著胡髭眉開眼笑總結道:“老虎不作威,你當我是只貓!凡是聲勢浩大的行動,沒有強迫命令不行,積肥同樣貫穿著兩條路線、兩條道路的斗爭!”

        “得得得,不用再說下去了?!倍湃鹬ゴ驍嘣鞯脑??!昂髞淼貐^(qū)農(nóng)辦主任雷莊下來檢查,戳開‘坦克一看,里面全是樹枝和黃泥,草皮都沒多少,連石灰都沒撒上,不發(fā)酵不腐爛,肥田何用?你們這個事例很典型,連我都很受教育,說明了很多問題。改革風雨常相伴,磕磕絆絆走過來。大包干也是這樣,更多的道理我在這里就不多說了。會議就開到這里,劉縣長,你還有什么補充要說的嗎?”劉大海臉上一陣白一陣青,自知心虛,其時他是一縣之長,縣委書記剛調離不久,由他主持全面工作,卻未能制止這位副書記的惡作劇,只好向杜瑞芝自責地擺擺手,無以言表。

        會散后,曾明同譚素珍一塊走出會議室,又一塊走出縣委會,兩人久久沉默無語。按說此刻兩人都想敘敘舊,可分手已經(jīng)七八年了,后來雖說各自都成了家,過去的事就漸漸淡化了,如今反而不好開口,也不知從哪兒說起。兩人也不是沒了來往,曾明的辦公房同鄧文華、譚素珍的家同在一個大院,免不了朝見面晚見口,但也就是把心事藏著掖著打個招呼就過去了。

        這時還是譚素珍先開了口:“我看雷書記、杜書記挺看重你的,你對自己的前程應該充滿信心才是?!?/p>

        曾明嘆了口氣說:“可我總覺得仕途不適合我。我這樣出身的家庭,根本就不應該從政。從政對我來說莫過于死路一條,升得越高,跌得越慘!”

        譚素珍隱約知道曾明的家庭,父親是歷史反革命,親哥是現(xiàn)行反革命,他借下鄉(xiāng)搞報道之名,經(jīng)常跑回老家去看望父親和哥哥。他的心里一定深藏著許多難言的隱痛。但曾明從來不愿跟她細說,她也就不好盤根究底。

        悶頭走了一段路后,輪著曾明該說點什么了,他想問素珍今天干嗎來開會,可嘴巴張了幾回就是說不出口,最后唇邊吐出來的話反而是:“噢,南南還好吧?”譚素珍顯出挺高興的樣子:“好呀,挺聰明的,今年上小學了,她奶奶從汕頭回來陪孩子讀書,今天有事沒能來接她?!?/p>

        兩人這才意識到已來到陽明小學,譚素珍下意識地跟曾明一塊走到學校門前。一轉眼,就看到南南背著書包向他倆跑來,挺機靈地說:“媽媽,你今天跟曾叔叔一塊來接我呀?曾叔叔,我星期天跟你學畫畫,好嗎?”曾明抱起南南親了一口,高興地說:“好呀!”又轉向譚素珍:“這孩子定有大出息……”譚素珍看見女兒跟曾明親熱,不由說了句語無倫次的話:“我媽說,南南長得越來越像你了……”曾明欣賞著南南的臉說:“怎么會呢,南南寬闊的額門活脫脫是鄧文華……”譚素珍不由就背過臉去,眼眶紅了起來。

        第八章 大山壓頂

        曾明怎么都不相信他哥曾浩是“現(xiàn)行反革命”,但他從來就不懷疑父親不是“歷史反革命”。說是“從不懷疑”,并不是指他真的認同父親就是歷史反革命。他父親只不過是基督教的傳道士,是個守法的牧師,歷史上沒有劣跡,解放后也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新政權的事情。他說的“從不懷疑”,是指這頂“歷史反革命”的帽子,二十多年來緊緊扣在父親頭上,一刻也沒扔下。

        從讀高中要填寫自傳開始,曾明就在社會關系欄老老實實填上:“父親——歷史反革命”。是的,“歷史反革命”二十多年來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一直壓得曾明喘不過氣來,成了他揮之不去、掙之不脫的“緊箍咒”,凡事都覺得自己低人一頭,矮人一截,性格變得孤僻乖戾。但話又說回來,這個“緊箍咒”對他也不完全是壞事。1966年7月,廣州有大學開始搞武斗,造反派廣播要大家拿鋤頭鐵棍上車去中山紀念堂同保守派干,曾明不由分說操了把鋤頭就跟著人流朝前奔,臨上車時一想,自己父親是歷史反革命,參加武斗豈不是罪加一等,想想就扔下鋤頭偷偷溜了。后來造反派成立勤務組,要選他當勤務組成員,他覺得頭上有座“歷反”大山壓著,死也不肯當,軍管會掌權后要把造反派頭頭抓起來辦班,明知他是骨干,卻無從下手。

        曾明清楚地記得,1958年在河源中學操場的肅反大會上,昏黃燈光下,黑壓壓地站著一大片人,全都等著點名出列宣讀判決。輪到他父親的時候,高音喇叭一字一頓念得清清楚楚:“歷史反革命曾道真出列!”父親就雙腿發(fā)著顫站到了前排。父親站定后廣播接著傳來只有八個字的簡短宣判:“開除出隊,回家生產(chǎn)”。板上加釘,全世界都聽到,還能有錯嗎?

        考大學的時候,他平生頭一回坐火輪船沿東江南下惠州,別人都在緊張復習功課,船艙上下朗朗一片讀書背書聲,唯獨他望著流逝的江水發(fā)愣,腦瓜一片空白。到了考場惠陽高級中學應考,每天早上他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跑到鄰近的糖廠賣粥點,一毛錢一大碗稀飯?zhí)铒柖亲?,然后尾隨大家默默進考場。曾明考得怎么樣他自己根本不在意,甚至胡亂答完考卷連再檢查一遍也懶得做,一出考場就聽見陸續(xù)出來的同學唉聲嘆氣,考砸的同學不在少數(shù),中午和晚上吃飯,缽飯和剩菜不少,曾明全都扒到自己缽上狼吞虎咽吃了,在饑餓年代仿佛吃上一頓盛宴,他把這看成是他高考的最大收獲。

        考完試回到河源縣城,曾明就去做小工,幫工地擔河沙,七角錢一天。他也從來不去學校打聽什么時候發(fā)榜。在他看來自己參加高考只是一種形式,因為父親是歷史反革命,肯定在鑒定中注明,“此人社關復雜不宜錄取”,考不考都是白搭。可千萬沒有想到發(fā)榜時他竟然被錄取了暨南大學中文系,同學告訴他這一喜訊時,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后來他就只好從另個層面對此做出自我嘲解,他的平均成績73分,成績在文科屬中上,暨大是華僑子弟學校,需要一部分國內生摻沙子,沙子中當然就免不了有“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作陪配搭。

        命運原來是如此眷顧于他。原先同個大批判寫作組的譚素珍,主動上門關心他,兩人就這樣交往上了,成了不離不棄的好朋友。那個年代彼此心靈都很空虛,能夠走在一塊的男女同學,相互都很珍惜。譚素珍還從每月家里寄來的生活費,勻出兩三塊錢給曾明零用。曾明因為家庭背景不好,只申請15元的助學金,僅夠交伙食費,零用錢沒有,開始是他念國防大學的哥曾浩勤工儉學抽空幫人代課,每月把兩塊錢夾在信封里寄給他。

        后來譚素珍取代了他哥的角色。譚素珍家庭成分雖被劃為華僑地主,實際上,祖母和母親家里并沒有田地,僅靠泰國的一點可憐的僑匯勉強維持生活。祖母和母親其實都是被遺棄的女人。祖父生下她父親后只身遠走南洋,在曼谷一家老字號商鋪當?shù)陠T,被店主看中招為女婿,繼承了家業(yè)。譚素珍的父親生下女兒之后也仿效祖父下南洋,重新在泰國組建家庭。但經(jīng)營以失敗告終。潮汕人有個世襲傳統(tǒng),只要國內原配不改嫁,那怕空守一輩子,國外的親人就得負擔她們的生活費用??梢韵胍?,異國他鄉(xiāng)子女成群,祖父能有多大能力。

        曾明就用這兩三塊錢精打細算,理發(fā)、買肥皂,買最便宜的9分錢一包的電車,偶爾也買上1角6分的大鐘,那時他因心情積郁得了肺病,還學會了抽煙。校醫(yī)室要拿他作推廣治療結核病新醫(yī)學的試驗,在背部用大號針筒插進病灶直接注射藥水,曾明明知有危險,咬一咬牙應承下來,針筒從背部插進肺灶,曾明忍受不到10秒鐘就痙攣昏厥倒地,老命差點丟掉。事后回憶那感覺,仿如背后中了一槍,比槍斃有過之無不及,等于已經(jīng)死過一回。

        他哥曾浩與他相反。明明是戴著“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被押送回原籍“監(jiān)督勞動改造”,可他從來就覺得這頂帽子并未戴在他頭上,他也從來不承認這頂帽子的存在。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大隊治保主任叫四類分子訓話或派工派活也不怎么敢叫到他頭上。他回老家的頭一天被叫到跟四類分子一塊去修水庫,他雖然去了卻不愿同地富反壞分子站在一起鋤地挑土,依然像單位勞動那樣使勁拼命干,到了晌午精疲力竭,看到同來的四類分子架起各自爐灶煮粥吃,才曉得自己沒帶炊具和干糧,餓得肚皮貼背囊咕咕叫。有個跟他有點宗親關系的長者,走過來遞給他兩個煮熟的番薯,他硬是不要,以示劃清界限。收工回來全身大冒虛汗,幸虧老父拄著拐杖半路來接,才避免餓過斷腸的危險。

        回鄉(xiāng)八年,曾浩學會犁田耙田,割草砍柴,修收音機,大隊手扶拖拉機壞了,公社廣播站出了故障,都來叫他修理,給頓飯吃順理成章。全大隊全公社都餓著肚皮吃粥,唯獨他家有干飯吃,原因是他很少在家耗費糧食,父親年老體弱多病食欲不振,在外親人偷偷寄點糧票,都使這個特殊的雙料反革命家庭并不缺物質生活。后來他哥抽去生產(chǎn)隊副業(yè)組缸瓦窯,那條龍窯是生產(chǎn)隊的命根子,賣死力活,確保一天兩頓干飯自是不在話下。有回吃飯找不著曾浩,進窯去找才發(fā)現(xiàn)他半天不出來,大汗淋漓拿著筆記本和計算器,對缸瓦坯堆放排序重新調整提出建議,結果一窯多燒三成產(chǎn)品,大缸質量上乘成為縣酒廠訂購的暢銷貨。出貨的時候正好曾明在家,曾浩叫他跟隨他和副業(yè)隊長幾個人到酒廠講價,雙方都不相讓,曾明真擔心有人捅穿他哥的真實身份“現(xiàn)反”,討價還價的戲就沒法演下去??伤缭缇屯纛^上戴的那頂帽子,據(jù)理力爭直到講價滿意為止。

        回家?guī)啄旰?,仍然孑身一人的曾浩提出想成家,寫信給弟弟說他吊的蚊帳太破了,沒錢買新的,要曾明給他做一頂,還附上長寬高低尺寸,以備結婚之用。曾明心想,哥叫他做頂新蚊帳,這個要求對兄弟來說自在情理之中,可他現(xiàn)在提出結婚成家,豈不是太過荒唐?不錯,全大隊的人都知道他會平反,好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孩都喜歡他,想嫁他以后轉城市戶口,可你一天不拿到平反通知書,誰也不敢貿然嫁給你。哥怎么會想不到這一層呢?難道你不承認自己是“現(xiàn)反”就不是“現(xiàn)反”,就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了嗎?曾明常常因為自己雙料的反革命家庭背景而感到壓力山大,被迫扭曲做人做事,而哥卻顯得若無其事,還想結婚娶老婆,曾明想不明白,兄弟倆反差為何這么大。

        曾明為了給哥做蚊帳,向譚素珍借了一臺她媽家傳的英國早年老式手搖縫紉機,就按尺寸躲在家里依瓢畫葫蘆。蚊帳做完后打電話給譚素珍,問她什么時候在家,他有空把縫紉機送回去。譚素珍就說不用了,她正好要去找阿芳預訂單位電影票,順路到他家去取。阿芳是本地人,祖上留下的磚瓦房挺寬敞,譚素珍到他家時已是黃昏,阿芳正好要去電影院值夜班,想把女兒留給丈夫帶。碰巧這時同條街巷的鄰居女孩莫谷淡風風火火闖了進來,抱起小暉就嚷道,“芳姨,不用了,我抱她去看電影?!卑⒎季驼f“也好吧”,又對譚素珍說:“譚同志,你們聊吧?!蹦鹊莻€電影迷,一有新電影就抱著小暉進電影院,電影院的守門員都認識小暉,知道孩子她媽是電影院的售票員,莫谷淡就把抱著的小暉當成門票,進去找個頓凳坐在過道看。

        阿芳和抱著小暉的莫谷淡走到門口,莫谷淡回過頭來,對曾明拋了一個媚眼,熱情地喊了聲:“曾哥,我們去啦?!彼齻冏吆?,曾明對譚素珍故作冷淡地解釋,“別理她。這個莫谷淡經(jīng)常過家來串門,借口幫阿芳晚上照管小孩,溜進電影院看電影是家常便飯?!弊T素珍隨口問:“今晚放映的什么片子?”曾明說:“《葉塞尼亞》。”譚素珍又問:“墨西哥片?講愛情的?”曾明說:“這個莫谷淡都看過幾遍了??磹矍殡娪疤匕V迷……”

        說者也許無心,聽者格外有意。何況是擅長于猜疑的譚素珍。莫谷淡剛進家門,譚素珍就注意到曾明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傳遞出女方來的不是時候的信息??赡鹊瓫]領會到曾明的隱意,還是挺親熱挺快活地走入家門,曾明只好用眼角的視線刺了她一下,向她做出小小的警示,希望她不要亂講話??蛇@一切全都對莫谷淡不起作用。畢竟是才進入花季的少女,情竇初開想不了那么多,也沒那么多禁忌。譚素珍眼疾心細,雖說是瞬間發(fā)生的事情,不想都被她捕捉到了。不過捕捉到也沒什么,眨眼功夫就過去了,曾明不是她老公,不能像對鄧文華那樣繩之家法。

        曾明把做好的蚊帳拿給譚素珍看。譚素珍品評說:“拐角的地方摺得不夠?!痹髡f:“做完了才知道。蚊帳布也就買這么多。”譚素珍說:“不過你很細心,連蚊帳帶都替你哥縫上了,怎么四個角只縫一個角,還拉得這么長?”曾明說:“那三邊靠墻,有個掛環(huán)扣在釘子上不就得了么?!弊T素珍抬頭看了曾明一眼:“看來你做事還挺認真挺仔細呢?!眱扇擞至牧艘粫T素珍就把縫紉機放在單車后座綁好,告別離去。

        看著譚素珍離去的背影,曾明不由嘆息起來。他倆分手后,譚素珍閃電戰(zhàn)般把自己嫁給了鄧文華。鄧文華是什么人,她甚至連生辰八字長相都還沒看清弄懂,只聽說他三十出頭還未成家,職務是縣委辦副主任,這就足夠了。是的,“紅娘”不是別人,正是后來的一縣之長劉大海。劉大海對這位因“社關問題”被他拆散婚姻的女人,不知啥時候產(chǎn)生了那么一丁點同情之心和惻隱之情,就想到把她推給鄧文華這個身居要位的中層干部,搞點政治平衡術,讓譚素珍也不致太過狼狽,有大樹可靠,且能靠得住。成家之初兩人還有些恩愛,但性情不合很快暴露出來,家里很快傳出吵吵殺殺的叫罵聲,漫漫長夜不得安寧。院子里的人漸漸弄清楚,事情的起因大都出在譚素珍身上,無邊無際的猜疑,不斷膨脹的質詢,內容其實只有一個,鄧文華在外邊有女人。她那放大數(shù)倍甚至數(shù)十倍的猜疑心,使她非得把事情追查個水落石出不可,否則誓不罷休。聲音大,罵得兇狠,她全然不覺。樓下聽吵架的人漸多,大家只是豎起耳朵偷聽,誰也不好干預,也無法干預,別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就是雷莊劉大海出面,又能怎么樣呢,你敢說譚素珍又哭又鬧,罵得言之鑿鑿,鄧文華就真的那么干凈?貓兒就不吃腥了嗎?何況罵的女人中就有劉大海的老婆,作為縣長劉大海能不退避三舍嗎?

        人們其實都很同情鄧文華,鄧文華的人品大家也不是不知道,老實巴交,能力一般,寫作水平有限,協(xié)調能力尚可,所以在縣委辦副主任這把交椅上一坐好幾年,他也沒啥升遷欲望,安居于位,打自譚素珍吵吵鬧鬧搞得居家不寧后,他更加泯滅了仕途,把官場看得淡之又淡。但有一條無論如何忍不住,譚素珍天天講他身邊有女人,今天這個,明天那個,他受不了,罵得多了,譚素珍一出口三句話鄧文華就拍桌,就干仗,連平和的性格都被扭曲變了形。譚素珍一旦猜疑心膨脹就沒有休止的時候,打架往往反過來都是鄧文華先動手,受不了就去推搡她,她反擊起來不顧一切,甚至操起長柄雨傘,使勁往鄧文華下陰戳,完全失去理智。一旦交手后,鄧文華只是自衛(wèi),只有擋駕,真要動起粗來,譚素珍還是他的對手嗎?

        可第二天上班,夫妻從家里各自挾著公文包走出,仿佛啥事都沒有發(fā)生。只是彼此氣色更加憔悴,都用緊張工作來排解自己掩飾自己。人們自然不好去勸鄧文華,鄧文華本來就沒有錯,一切不是由他引起,幫他排解只會給他添堵。人們最不理解的是譚素珍,一個有大學程度的文化人,怎么會變得如此歇斯底里,猜疑心膨脹得無以復加,是性格本當如此還是有什么精神障礙?如果有精神障礙又是怎樣一種讓人無法看見的東西在無形中支配著她?最感內疚的反而是曾明。本來這一切應該由他自己來承受,如今卻完完整整打包推給鄧文華,讓頂頭上司來替他承受這份罪孽。圣經(jīng)中有說:“人生的本質含義就叫磨難”。作家張賢亮也說過:“人的一生應該在烈火中烤三次,在堿水中泡三次,才能戰(zhàn)勝劫難,才會有所成就。”可是,有這么樣的“磨難”、這么樣的“火烤”和“堿泡”的么?人生一旦失去最基本的信任,再怎么好死不如賴活,磨難和火烤就都變得毫無意義。

        曾明想起大學病愈后兩人相戀,原本不是這樣的,他們常常借著夜色,在校園深處的樹林里,熱烈地擁抱,盡情地親吻,瘋狂地撫摸……只是后來譚素珍聽說,班里有黨員同學提醒曾明,說她社關不好,有大問題,最好不要跟她交往,更不要跟她談情說愛,此后一切都變了,譚素珍變得歇斯底里起來。一次在學校防空洞的進出石階上兩人擁吻,曾明的手不老實,要從上摸到下,摸到關鍵部位,她忽然醒悟起來,狠狠把他的手打開,絕望地罵了句:“別摸我,我臟……”忽然就人智失常,全身發(fā)熱,肌肉抽搐痙攣起來,弄得曾明不知所措,連忙把她緊緊抱住,不斷用指甲刺她的人中?!拔宜湍闳メt(yī)院——”曾明說著就要扶她起身,她急忙把他按住,很辛苦地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說:“不……不用,一會就好的?!卑雮€小時后,她果然漸漸平息,在曾明懷里靜睡下來,全身虛汗淋漓臉色發(fā)青,似是得了一場大病。

        可如今譚素珍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人們不知道她在感情生活到底經(jīng)歷過怎樣的波折創(chuàng)傷,但她的工作態(tài)度認真得一絲不茍,干起業(yè)務工作質量之高則有目共睹。在和平中學高中畢業(yè)班教政治語文兼當班主任,是全校老師的教學模范,大學剛畢業(yè)初出茅廬就有這樣的上佳表現(xiàn),實屬不可多見。后來傍靠鄧文華這棵大樹,調到宣傳部當理論教員,口碑也極佳。那時正是宣傳部體制動蕩的時候。有人罵宣傳部成了理論部,指的是理論教育不結合實際。長期以來爭論焦點在于,縣以下的理論工作是提高還是普及?提高論者,強調理論學習系統(tǒng)化,照搬上邊那一套,去省地委黨校學什么,回來就教什么。普及論者,強調要關注縣委中心工作,理論教育要為黨在農(nóng)村工作的實踐開路。譚素珍以自己的教學實踐,很好地把兩者結合起來,課講得通俗實際,又有鮮明的理論指導,結果自是掌聲一片。

        后來不知什么緣故,雷莊建議組織部門把譚素珍調去公安局,搞回她原先專業(yè)刑偵工作。她一向十分尊敬這位德高望重的縣委書記,二話未說就去上任。下邊有人猜測,說譚素珍猜疑心這么重,如果把猜疑心用到刑偵破案上,破案率一定非常高。也有人分析,一定是雷莊看到她與鄧文華夫妻關系緊張,把譚素珍從縣委大院調開,拉開夫妻之間距離,冷處理一段有可能增加解決矛盾的希望。不是說,距離就是美嗎?距離就是一劑良藥??!不過,雷莊怎么想的,真實的動機和想法是什么,大院里的人無法猜知,就像譚素珍給雷莊匯報莫谷淡案情時,書記順口說了句叫她參加地委書記杜瑞芝主持的大包干匯報會。到底是無厘頭的一句話,還是另有用意,連她自己都沒弄明白,曾明更是好費猜量。

        第九章 第一現(xiàn)場

        縣公安局刑偵隊辦公室簡陋的墻壁上,掛著一張譚素珍畫的示意圖。一條廢棄的公路從叫塔下的地方繞了個大彎開通到這兒,公路一邊是陡峭的山坡,一邊是從縣城流來的浰江,在上游離縣城不遠處,河中的嶙峋亂石以自然形態(tài)筑起道似有若無的堤壩,把水位提高半米多,讓被攔阻的河水部分注入東側的灌渠,渠道有兩三公里長,同公路與河面形成三等分的高低落差。

        “同志們,根據(jù)老公安、縣委雷書記的分析判斷,無論是從犯罪嫌疑人作案時間,還是女尸最終被沖入林寨浰江河灘來推斷,第一現(xiàn)場很可能就在公路臨河這邊數(shù)百米長的山坡上,也有可能是在天然的山窩或農(nóng)民種地的山寮,但更大的可能是公路的排水涵洞?!弊T素珍給七八個刑偵隊員比劃著、指點著。

        “可是,臨河這邊廢棄公路我們已經(jīng)沿路尋找過,沒有你說的涵洞?!毙虃蓡T小宋振振有詞說。

        譚素珍揮揮手說:“那只能說明你們檢查得不夠仔細!這一次定要地氈式的立體搜查,不放過任何一處蛛絲馬跡,一定要把第一現(xiàn)場給我找出來!”

        一連幾天,局黨委召開會議,傳達學習譚素珍向雷莊書記所作的匯報,雷書記對偵破莫谷淡謀殺案的重要指示。局黨委根據(jù)雷書記的提醒,在尋找第一現(xiàn)場的同時,擴大了偵破調查的范圍,原有的調查局限于教師、社會上流氓地痞和暴發(fā)戶,認為只有這類人才能干出如此下作拙劣的農(nóng)藥打胎的荒唐事來,以致偵查兩三個月毫無進展,陷入了死胡同。雷書記提出智商高的干部和處于事業(yè)峰端的成功人士,因為害怕影響自己的前程與仕途,很可能走極端想出如此自以為是的惡作劇下策。局長陳日潤認為雷書記的科學分析給辦案重新指明一條正確的偵破方向。

        局里作了分工,由陳局長親自組織力量,不動聲色地擴大調查莫谷淡的社交關系,尤其是政府機關和部門機構跟死者有關系的人和事,不管他是誰,是什么級別,是黨員還是領導干部概不放過。另一組刑偵人員由譚素珍帶領,盡快找到案發(fā)的第一現(xiàn)場。譚素珍手下的四個刑偵人員也兵分兩路,一路從廢舊的公路開叉點往上游查,一路朝著灌渠逆流而上,她自己就在流水嘩嘩的灌渠人行道上游走。不光看渠,還得看山,看上邊的公路走勢,看公路與水渠之間寬約五六米、七八米的斜坡,坡度有大有小,高度有寬有窄,但共同之點全都被密密匝匝的灌木叢所覆蓋。

        此地行人不多,前邊走來一個大人牽著小孩,譚素珍覺得這女孩跟南南年紀差不離,此刻她格外思念起女兒。雷莊建議她和鄧文華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她在公安局有一個辦公住房,為了有利于辦案,她就暫時住在那兒,女兒由她媽帶著,仍然同鄧文華住在一起。想女兒的時候,她就順路到陽明小學去候等,放學時見一眼媽媽和女兒,聊一下家長里短。

        “譚隊長,你怎么不走啦?”同行的刑偵隊員小宋叫了她一聲,她才意識到自己走了神。她建議小宋坐下來喝口水,休息一下。走神可是辦案工作的大忌。她下意識強迫自己不要分心??墒窃讲幌肱畠海畠壕驮交钌瞵F(xiàn)閃現(xiàn)在眼前。

        “媽媽,你在這空曠曠的河邊干什么呀?”女兒搖著被媽媽抓住的小手問。

        “媽媽在抓壞人呀?!?/p>

        女兒不解:“壞人會躲在這兒讓你來抓他嗎?”

        “所以就得把壞人找出來呀?!?/p>

        女兒噘起小嘴:“被壞人害死的那個人,叫莫谷淡嗎?”

        “南南好乖,知道的事情真多?!?/p>

        “我們學校的同學都傳開啦。”

        素珍吻了下女兒的臉頰:“別問了,快跟奶奶回家吧……”

        可虛想的女兒走了沒多久,南南又一次在她腦海里出現(xiàn)了。

        這回是真實的女兒在學校門口站在譚素珍跟前。

        “媽媽,我見到曾叔叔啦?!?/p>

        “曾叔叔怎么啦?”

        “他整天都躲在房間里寫,寫了好多好多呢?!?/p>

        媽媽噢了一聲:“知道了?!?/p>

        “我問曾叔叔,”女兒比劃著說:“我媽天天在抓壞人,壞人知道我媽在抓他嗎?”

        “知道,知道。”曾明回答。

        “那,我媽能抓到這個壞人嗎?”

        “快啦,快抓到他啦?!?/p>

        “這個壞人害死了莫谷淡,曾叔叔,我媽抓到這個大壞蛋,會叫他償命嗎?”

        “會的,一定的,要償命的。你媽會拿著一把槍,嘭,”曾明伸出拇指和食指,做成一個手槍模樣,扣動了扳機,“壞人就倒地斃命!”然后就做出中槍倒地的樣子,讓南南看。

        “南南!你瘋啦!”

        失魂落魄的譚素珍又回到渠邊的現(xiàn)實中來。她喃喃地說:“好好兩個家,都被我糟蹋成什么樣子?!彼_始自責起來。是的,鄧文華本來就有性功能障礙,有窺女人小腿的癖好,卻沒有勾引女人的狗膽。兩人做愛的時候,常常做到一半,好不容易迎來高潮,她突然扯起別的事,或忍不住追問別的女人,鄧文華立即索然無味,還沒完成高潮就立馬把東西拔了出來,癱軟得不再堅挺,像被霜打的茄瓜蔫了。這種事情經(jīng)歷過多次,鄧文華怎么性功能障礙不會加重呢?在鄧文華看來,他仍然堅持每隔三五天跟譚素珍做愛,不是出于興奮,而是出于責任。因為譚素珍堅信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工廠每天都有生產(chǎn)產(chǎn)品,農(nóng)民種地也有稻子收割,可你的產(chǎn)品、你的收獲并未交到我這兒,那就一定是流失到別處去了。她就憑這一點懷疑他,捕風捉影追查他,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墒窃绞沁@樣,性生活越是形同虛設,鄧文華發(fā)展到連碰譚素珍一下都不想碰,不得不交“公糧”的時候,他甚至擔心而疑惑自己“公糧”交不出來,釀成更大的后患。

        鄧文華不明白譚素珍為什么會變成這個熊樣,不明白那怕是少了一點性生活,一個家庭就不能美滿幸福。這些話,他根本沒法對第二個人訴說。他說不出口。他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他的政治熱情,他的本來就不多的上進心,全都葬送在這無邊無際的猜疑里??蓮淖T素珍那邊看,如果第二天冷靜下來,她會覺得自己有些做得太過分??僧斒虑檎诎l(fā)生時,她無論如何忍讓不住,不發(fā)泄不窮追猛打她腦瓜子就要爆裂,全身的熱氣就會往上沖,搞得她筋肉痙攣發(fā)著瘋抽,仿如得了一種癔病而不可收拾。不,她必須發(fā)作,她無法控制自己,她的整個身心已經(jīng)不屬于她。難道每次發(fā)生唇槍舌戰(zhàn),抬手動腳,都是自己的過錯嗎?又是誰在控制著自己的魂靈?她想不明白,也不得而知。

        譚素珍不由就可憐起曾明這個“處男”來。她倆是在文化大革命歷史大悲劇的時代背景下認識的。她喜愛法律,向往法制社會,可文革中再好的同學,只要不同派別組織,都筆墨相向,刀戈相見。結果無一不成了法制社會的叛逆者和犧牲品??蓯u嗎?不,沒有人覺得自己可恥,沒有人覺得自己不光榮,哪怕是不情愿在對立面槍口下跪的同學,被子彈打碎雙膝倒下去后,還在淋漓的鮮血中挺直腰身!廣州城內被聯(lián)保的街坊活活打死吊在樹上的滿樹“繁花”,那隨著渾濁的珠江從上游柳州漂流下來在殘酷武斗中的尸體,中國向全世界全人類宣告自己的愚昧和殘暴!而最終,是的,到了鄧小平改革開放時代,中國共產(chǎn)黨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之后,人們才從噩夢中蘇醒過來,原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林彪、四人幫極左路線所愚弄,我們成了他們封建社會主義復辟的工具。公理何在?良心何在?人性何在?情愛何在?她跟曾明的相識,并沒有包含多少人生志向的相戀,也沒有多少個人情感元素的勃發(fā),更多是相吻之間無聲對丑陋社會、對被當作復辟工具的憤懣與渲泄。每一次在校園偏僻處樹林間的擁吻,曾明在全身沸熱之時,都會提出一個始終不逾的要求,央她允許進入她的身體,哪怕只有一次,使他品嘗一下人生最高境界的禁果!可是她每次總是拒絕,總說等到結婚那一天,她會把自己的全部奉獻給他……

        是的,幸虧有了改革開放大師鄧小平改變了這一切。人們在精神空虛而且物質饑饉的可怕歷史環(huán)境中苦苦掙扎。大包干終于在和平縣這個“特殊困難地區(qū)”如火如荼地展開。這是鄧小平思想路線第一次在中國廣大農(nóng)村的展示,是鄧小平在推動中國農(nóng)村改革中所做的第一件具有深遠意義和影響的大事。如果她還當高中的政治老師,如果她還當宣傳部的理論教員,她定會把那天雷莊要她參加地委書記匯報會所聽所看的一切,作為最生動最真實的教材站在全新的歷史講臺上!可是現(xiàn)在,女兒南南告訴她與曾叔叔講抓壞人的幾句話,在靈魂深處刺動著她,一下子擊潰了她的思想,使她頭腦陷于一片空白,一片紊亂。什么曾叔叔說那個壞人肯定很快被抓到,媽媽抓到這個壞人定會叫他償命,媽媽會一槍斃了他……這些話出自曾明之口,卻無法讓她接受!她突然覺得自己驚悚得癱軟在地,跟南南說中槍倒地的曾叔叔一塊橫躺在一塊——一張席夢思軟床上。

        曾明從廣州坐海輪回到汕頭的當晚,譚素珍終于履行了自己的人生承諾,把自己的全部都獻給了曾明。他倆在這張軟床上翻云覆雨,曾明頭一回體驗到女人的體內是這樣的胸襟寬廣,海闊天空,任由他橫沖直突,左右交轉,她全副身心配合著他。曾明在自己的藍天大地灑下一場急風驟雨后,那個寶貝還沒軟下來,又吃吃吃地半昏迷中說著“我還要”,她也沒有拒絕,任由這位年已二十四五的俊男在她身上上演一場瘋狂的處子秀。

        曾明完事后很快倒頭大睡,睡得異常死沉,直到第二天醒來,才看見譚素珍靠著床沿抱著弓起的雙膝在哭,眼淚早已將她臉頰連同鬢發(fā)打濕?!八卣?,你怎么啦?”曾明傻傻地問。譚素珍不時用手帕抹著通紅的淚眼,只哭不語?!八卣?,素珍,你可別嚇著我……”曾明驚呆了。

        譚素珍哭了好久才顫抖著身子開了腔,聲音如游絲般細微柔弱,仿如從另一世界里發(fā)出:“我已經(jīng)應承把自己給了你……咱倆就此分手吧?!?/p>

        曾明粗聲甕氣地嚷道:“不是已經(jīng)同意我倆結婚了么?”

        譚素珍看了曾明一眼,冷冷地撇下了句:“這……還有意義嗎?”

        說著就披好外衣默默地坐到客廳里,再也不說話。

        回到縣里后,譚素珍把早已買好的結婚糖果,一股腦地倒進馬桶里。她同鄧文華結婚后,曾明苦等幾年無望,在處處關心下屬的縣長劉大海撮合勸說之后,找了個被暴發(fā)戶遺棄的妻兒成了家,同阿芳湊合著過日子。

        “隊長,隊長!你快來看看,這是什么?”喊聲終于使譚素珍驚醒,連忙揉揉淚眼,朝小宋指的地方猛跑過來。小宋指著一處密不透風長得蓬蓬亂亂的灌木叢喊起來:“隊長你瞧,這兒都長滿勒杜鵑,可你瞧靠里的這一塊,紅得跟周邊赤紅的杜鵑花不一樣……”

        他倆好不容易用事先準備好的長竹竿把那塊暗紅的東西挑出來,一看是個紅色的女人襪,手工編織?!斑@不是麥谷淡丟失的另一只襪子嗎?”譚素珍說著就從掛著的公文包里取出女尸照片一對比,左右腳完全匹配。而且從水渠流水上方高出半米看,同3月4號那場暴雨的沖刷留下的痕跡正好吻合。這一發(fā)現(xiàn)使他們信心大增,雖然還得回局里化驗才能說明問題,但至少覺得第一現(xiàn)場就在離這兒不遠,在找著紅襪子的水渠上游的某個地方。

        約摸又找了半個時辰,日頭西斜了,荊叢中似乎有一塊像鏡子一樣的東西反射著亮光。撥開亂蓬一看,原來是一道傾斜的水泥瀉道,時間久遠變得光滑,上邊有些水漬,才誤以為是鏡子。這一發(fā)現(xiàn)非同小可,他們很快順藤摸瓜,找到上方被荊棘野蓬嚴嚴密密遮住的洞口,而洞口上邊就是那條廢棄的公路!

        兩人興奮異常繞道直奔公路,問另兩位干警找到涵洞口沒有。那兩個刑偵人員都不約而同搖搖頭。譚素珍沒有直接公開秘密,而是看看周圍的山坡,指給他們縮小距離再仔細尋找,還是沒發(fā)現(xiàn)洞口。原來,公路另一側是個陡峭的山坡,無法站立從上方窺視,而從路面這邊探下頭去,只要隔開幾米斜著找,洞口就消失了。這一片長約五六十米的陡坡,挖的雨溝全都平平,沒有水流聚集排泄的凹口,深度全都不到一米半。很顯然,這個涵洞是挖好溝后才想到要加上去的。換句話說,如果不是從洞口下方準確往下找,從公路上方是無法發(fā)現(xiàn)洞口的。

        幾個人旋即跳進深溝,低著頭魚貫進了涵洞。涵洞1.1米高,80公分寬,長17米,里面空空蕩蕩,早已被那場大暴雨沖刷得一干二凈。譚素珍沒有氣餒。她叫大家重新回到路面,她一個人留下來仔細搜索,這里聞聞,那兒嗅嗅,在洞口風吹過的時候,似乎有一陣極為微弱的敵敵畏味道,似有若無飄忽過來。這味道只有靜下心來閉著眼睛屏住氣息才可聞到。而且她很快發(fā)現(xiàn),洞壁上方犬牙交錯未經(jīng)修抹的頂端,有幾塊稍黑的嵌狀物,她用鑷子把它挾下,竟是未完全消化的芥菜南瓜皮。

        她終于得出結論:這就是兇手殺人的第一現(xiàn)場!她給大家做出的合理解釋是,1月30號那場五十年一遇的大雪,被大風席卷從溝中洞口貫入,把莫谷淡埋得嚴嚴實實,如同裝進一個大冰窖,所以尸體保存得完好無損。此后沒下過透雨,天氣寒冷如初。直到3月4號的特大暴雨,才把女尸從洞口另一端沖了出來,沿著漲滿的水渠一直沖到豁口,卷進了浰江,最終橫尸在35公里外的林寨河灘上。洞壁上方之所以有胃液殘留物,是打胎過程中女方劇烈嘔吐噴在涵洞頂壁,由于大雨沖刷不可能把洞口灌滿,頂端上方留下殘留物并不奇怪。

        這一切,同原先打胎不得法而導致殺人的推論完全吻合。

        第十章 故鄉(xiāng)永訣

        曾明向鄧文華正式提出請假三天,他哥曾浩原單位航空工業(yè)部西安研究所下達平反通知書,他得趕回老家為之送行。這是八年多來日日夜夜期盼的一刻,而這一天終于到來,怎不望眼欲穿、悲喜交集、感慨萬千呢!不過,對曾明來說,此刻心情無論如何好不起來,這一行程很可能是他對故鄉(xiāng)永遠的訣別。

        這一次曾明不再偷偷摸摸走水路,而是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從陸路回家。

        曾明身為客家人,并不在老家長大,對故土沒有太多太深的感情,只因老父和哥先后被政府遣送回家,他才會同家鄉(xiāng)故土發(fā)生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分配到和平工作的八九年,也正是他哥曾浩被押送回老家監(jiān)督勞動改造的八九年。故鄉(xiāng)對他來說只是客家人祖輩繁衍生息的故土,而現(xiàn)在則是父親和哥的牢籠。每回他經(jīng)過東水回到老家,心情絕然不同,和平這邊公社領導視他為座上賓,上請下迎不說,要些當?shù)赝撂禺a(chǎn)如柿餅馬增茶有求必應,以備到廣州送稿搞好關系用?;氐嚼霞乙姷缴a(chǎn)隊長,在他眼中都是很大的官。有回他看見一個小青年對哥講話口氣很大,忍不住頂撞他幾句,小青年走后哥就說,“明弟,你頂撞他干嗎?等一下就有我的苦果子吃了!”果不出所料,晌午這個小青年就跑到我哥面前說,“聽著,隊長叫你下午去擔石!”也不知道是隊長這么說呢,還是這小子權作冒充,哥無奈地望了曾明一眼,就挑著籮筐去了。

        不過這是哥初回家時的事了。后來大隊黨支書見曾浩才多學廣,從小到收音機大到拖拉機都能修,就說:“本家兄弟,你是飛機設計師,國家的科技棟梁,全大隊就你一個這樣的人才,平反是遲早的事,你放心,四類分子開會你不用去理他,有我擋著。”所以曾浩也從來沒有覺得他頭上有頂“現(xiàn)反”帽子,反而受鄉(xiāng)村有文化有見識的人的敬重。那個年代電視機還沒有普及,收音機就成了農(nóng)村人家的最愛。后來大隊在曾浩住的小房子窗口設了一個收音機修理部,包括當?shù)伛v軍的官兵來修理收音機的絡繹不絕,就再沒有誰敢欺侮他。

        1975年祖母去逝送喪的當晚,回老家來送殯的父輩六個兄弟,就為祖母留下的那間小房子的歸屬展開了爭奪。父親因是“歷反”得劃清界限,同曾浩“現(xiàn)反”一樣無權參加,這在家族內部階級路線、敵我界限倒十分分明,曾明也回來辭別祖母,他這家就由曾明作代表并擔任記錄。二叔已經(jīng)過世,二嬸娘、三叔三嬸娘、四叔四嬸娘,外地當醫(yī)生的五叔五嬸娘,加上本縣外公社當衛(wèi)生院院長的六叔和六嬸,全都點著小煤油燈上到曾浩住的閣樓,在鋪著草蓆的地板上席地而坐。多數(shù)叔嬸的想法,這間不足七八平方米過道廂房,連同半個灶位的廚房,留給六叔六嬸。六叔六嬸土改時分得的祠堂,“文革”中早已被紅衛(wèi)兵當“四舊”拆除,六叔說如今各位兄長都有一間半間老房住,唯獨他們夫妻成了“壁背鬼”。他怕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被當作“走資派”打倒遣送回老家,連個落腳遮擋風寒的地方都沒有。

        三叔是貧農(nóng)骨,家族內就數(shù)他最惡,眨巴著渾濁的眼珠子嚷道:阿姆生前就講過,她百年后這間房子留給他。大家都說沒聽阿姆講過。三叔就拉著三嬸跪在蓆子上,舉手向天喊道:“我敢發(fā)誓啊,阿姆是說過這樣的話呀!阿姆是說過這樣的話呀!”三嬸也一齊喊和著,忽然兩人就聲淚俱下,對著天連連叩頭發(fā)誓。五叔就只好叫二嬸去問大哥,大哥就是曾明他爸,兄弟排行老大。一會二嬸回到閣樓說:“大哥說沒聽阿姆說過?!弊婺竿赣H和曾浩吃一桌飯,算是同一個家,父親最知祖母心思,當“大哥”的發(fā)話一言九鼎,這會兒誰還管曾明父親是“歷反”不是“歷反”呢!

        說時遲那時快,三叔三嬸就突然起身,拿起各自點著的煤油燈,嗵嗵嗵踏著樓板就躥下閣樓。叔嬸們一見都傻了眼,面面相覷說不出話。這可難倒了幾個叔嬸輩,還是五叔懂事理,提議喊阿浩上來出出主意。這樣曾浩就被叫到閣樓上。其實叔輩們在閣樓上的爭吵,病榻上的曾明他爸隔著一層木樓地板全聽到了,曾浩自是也都聽見八九分,家族們只是苦于政府的規(guī)矩,不能讓曾浩參加。可如今一亂套,長輩們也顧不得規(guī)矩不規(guī)矩了,請上樓來的曾浩就說,三叔其實不缺房,他過繼給同房叔公,占著中廳另一邊幾間房子,中山醫(yī)學院畢業(yè)過香港開診所的大兒子寄了錢來,間間屋子還粉刷一新。叔輩們就七嘴八舌說:“三叔就是貪,分給自家老弟,別再當壁背鬼不好么!”

        曾浩就提議,三叔平日還算尊他這個老侄,他過去聽聽三叔三嬸的想法,回來再議。大家都說這樣好??赏ハ聵抢虻亩鸷鋈淮笕轮苌蠘莵恚骸安缓美?,不好啦,后門、中門過道門板……”說著就吃吃吃喘著大氣,說不下去了。大家忙問,“后門板那么沉,后門板和中門板怎么啦?”二嬸年紀大了,喘完氣才說下去:“三叔三嬸把后門板和中門過道門板扛走了哪!”

        曾浩一會從三叔家那邊回來,聽二嬸這一說,就做個手勢讓長輩們緊張氣氛平伏下來:“我看三叔三嬸的意思,搬門板是要挾大家,房子他可以不要,但不能白給了六叔六嬸?!贝蠹彝飧逭勁校朴秩ト寮易吡藘蓚€回合,最后商定祖母那個殘舊得幾乎要坍塌的小房,定價40元賣出,六叔六嬸有優(yōu)先權,不要了才賣給別家。40元在當時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六叔六嬸哭喪著抹著一臉鼻涕淚水說:“我們要,我們要!這40塊錢我們出。誰敢擔保不會再來文化大革命啊,我們不想再當壁背鬼了呀……”六叔六嬸對毛主席文化大革命七八年再來一次的論述,何其恐懼!

        此事就算談妥,兩塊門板也安上去了,六叔買了房后一直未住,曾浩就從漏風的閣樓搬了下來,住在祖母原先的房子。曾浩事后頗為得意自我解嘲說:“瞧,我曾浩就是曾浩,誰也不曾拿我當反革命,家族的事到頭來還得我出面解決。”曾明聽了曾浩這么講,只得苦笑了一下,心里像打翻五味瓶般,不知是啥滋味。后來他給曾浩縫的蚊帳,就是依據(jù)他住祖母狹小低矮房間的床位,量身定做。

        “哥,”有一回曾明見曾浩一有空就寫申訴書,寄給鄧小平、葉劍英辦公室,但所有的申訴最終都被退了回來,結論都是“對所犯罪行毫無認識,繼續(xù)維持監(jiān)督勞動改造”。曾明忍不住說出自己埋在心中很久的想法:“哥,你寫的申訴書申訴信,是否給我看看。我畢竟是搞文字工作的,對外邊的情況也比你了解多些?!笨伤f萬沒有想到曾浩的反應,竟然用背對著他,冷冷地丟回一句話:“涉及到軍事機密!”

        曾明一聽幾乎氣炸,他想斥責曾浩:“你都淪落到這個地步,還有什么機密可言!”可話到唇邊又吞了回去。他不愿再去傷害親哥,在哥傷口上加撒一把鹽。曾浩最后還是不很情愿把寫的申訴書申訴信給了弟弟看。曾明在文字工作稱得上是位行家,一看立刻明白了個大概,原來所有的申訴都把矛頭指向原單位的領導,揭露他們對發(fā)展航空事業(yè)急需解決的中短型民用“運七”飛機設計工作的人身迫害,而現(xiàn)在原單位還是軍管派掌權,也就是原先整哥的人還盤踞在領導崗位上,這不是飛蛾撲火么?原單位的領導還能放過你?曾明不由忍住火氣對曾浩說:“哥,你想過沒有,你這樣的申訴,如果沒有特殊的渠道,雖然名義上寄給鄧小平、葉劍英辦公室,實際上都轉回你原先工作的研究所,你越是想揭發(fā)他們,他們就越是不會放過你!”

        曾浩聽了眼睜睜的看著曾明。曾明又說:“你應該把仇恨集中到林彪、四人幫身上,控訴極左路線對你的迫害,事實可以講,不要牽連太多具體的人。這樣吧,我?guī)湍愀母摹!笨稍鲙驮聘牧撕?,還得交回曾浩抄,必須是曾浩本人的筆跡。曾浩抄的時候,感情老是轉不過彎來,又重新扭回自己原先的立場上,最終還是在具體事件跳不出來,通篇還在罵人。

        其實曾浩被定為“現(xiàn)反”的罪行再簡單不過。一次他在描“運七”機身結構設計圖,圖紙設計完后要在下方描上圖題。曾浩用硬筆在覆蓋圖紙上面的《參考消息》試了兩筆,后來有同事發(fā)現(xiàn)上一行有“毛主席”三個字,下一行有“萬歲”兩個字,本來這五個字并不是直接上下行聯(lián)句,試筆的地方劃掉黑杠的字也不止這些,可在人人自危的“文革”險惡環(huán)境中,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一告發(fā)就釀成了污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大罪。

        后來曾浩才弄清楚,真正要置他死地的是他們五個從沈陽飛機設計公司調來西安所的骨干,所里技術領導層不愿看到這幾個外單位調來搶飯碗吃的人分走他們飯桌上的羹,要不就懷有不可告人的政治企圖,遂利用手中的權力把他們五個打成蘇修特務,導師被折磨致死,其他四個包括曾浩都未能幸免于難。曾浩被打成“現(xiàn)反”押送回原籍勞動管制后,一天也沒忘記導師的遺愿,讓未完成設計的“運七”盡快翱翔在祖國的萬里藍天。

        曾明回到老家是在下午,可上午曾浩就去登記結婚,寧愿討了一個十八歲還未諳世事的本村女孩,不想弟弟在找對象問題上跟自己糾纏討價還價。曾浩需要的是想方設法解除自己的后顧之憂,身輕腳快直奔研究所。曾明勸哥是否自己先回單位站穩(wěn)腳跟再把老婆接去,曾浩哪里聽得進弟弟勸告,說不是平反的時候把老婆一塊帶去,以后想調都難。河源的大姐寄給他一百塊錢作路費,要求他途經(jīng)河源停一兩天見見親人,畢竟大家都為他擔驚受怕,甚至受牽連那么多年??伤麕е禄槠拮又辉诤釉窜囌就A袅?0分鐘,也就是客車經(jīng)過大站上下車休息時間,跟親人打個照面表示感謝就繼續(xù)未了行程。

        最使曾明難堪的是,曾浩走的時候,把一大疊卷成筒狀的申訴書底稿,包括曾浩口述曾明執(zhí)筆的草稿,全都扔在合籮里。曾明的反應不僅氣不打自一處來,簡直是無法理喻?!案?,”他激動得聲音有些發(fā)抖,“這些申訴信是林彪、四人幫極左路線迫害的鐵證,你怎么能隨手扔掉呢?”曾浩風牛馬不相及冷冷地回了句:“你是文學家,文學家的眼光向后看;我是科學家,科學家的眼睛向前看?!痹髟诤匣j前呆了半晌,只得默默地將所有申訴信捆好,無聲地搖了搖頭。令曾明意想不到的是,曾浩臨行前念著兄弟多年的手足之情,邀弟弟來到閣樓安放的大喇叭前,那是生產(chǎn)隊發(fā)廣播通知的地方?!懊鞯?,我要走了,要重新去拼搏了,讓我倆合唱一首最愛唱的《冰山上的來客》吧?!庇谑?,曾明跟著哥的節(jié)拍,頭一回放聲高歌——

        戈壁灘上的一股清泉,

        冰山上的一朵雪蓮,

        風暴不會永遠不住,

        呵,什么時候啊,

        才能看到你的笑臉?

        烏云籠罩著冰山,

        風暴橫掃戈壁灘。

        歡樂被壓在冰山下,

        啊,我的眼淚呀,

        能沖平了薩里爾高原!

        歌聲蕩氣回腸,心中一吐為快,顯示出兄弟兩人在逆境中的撫慰與傷感,也迸發(fā)出痛苦使人意志更堅的執(zhí)著與豪情。歌聲把兄弟倆拉開的距離重新彌合起來。曾明漸漸明白,哥有自己生活的倫理,哥有自己逆境前行的動力,哥有自己向往的事業(yè),哥期待普照大地的陽光??偠灾鐝膩聿幌竦艿苣菢幽鎭眄樖?,忍辱負重前行?!懊鞯?,你這次回來,我看你心事重重,你實在沒有必要背負過于沉重的包袱,以致承受來自各方太多的壓力,難以放開手腳走好自己的人生?!迸R行前曾浩叫住曾明,語重心長說了這段話,算是留下惜別贈言。曾明深情地看著哥,不知曾浩是否看穿自己心底的秘密,洞悉自己與親人與故土訣別的復雜心境。曾浩說著念出一句詩:“世事滄桑心事定,胸有海岳夢中飛?!比缓蠹又卣Z氣傷感地說:“老弟,人生苦短,聽哥一句勸,多想想未來,多想想前程,作為牧師的后代,兄弟倆不要被圣經(jīng)書上‘人生的本質含義就叫磨難這根稻草所壓垮!這算是遠行的兄弟與之共勉吧!”

        哥走后,曾明在空落落的曾浩房間的臺鏡下,讀到曾浩手寫的幾句話:“磨難可以摧毀一個人的意志,也可以使一個人變得更加堅強,關鍵是我們是否有一種精神力量,一種歷劫不滅之志,一種堅不可摧的目標追求。”曾明激動不已,禁不住哭了起來。是啊,在曾浩身上,他更多地看到這種屬于精神、屬于靈魂的動力,成為支撐哥在逆境中前行的精神支柱!

        哥哥走后,曾明把曾浩半句交代都沒有留下的年老體邁的父親,同四叔一起用雞公車依依呀呀推著,向三四里路遠的鶴市車站走去,車輪留下一條深深的印轍。曾明擔心老父在回河源一百多公里的汽車巔簸中受不了,萬一發(fā)病將不知所措。豈料父親離開老家一路心情十分興奮,根本不像有些老人年近古稀留戀故土,死也要回到故鄉(xiāng)來瞑目。父親的心情絕然相反,離開自己的傷心地,離開曾經(jīng)生他養(yǎng)他又讓他身陷囹圄二十多年的牢獄,高興勁就像孩子過年有飯吃般激動異常。曾明想到父親此刻的心情,一定是像他離開軍墾農(nóng)場那一刻,連頭也不愿往回再望一眼,生怕這一望就被部隊當作接受毛澤東思想再教育的典型強留下來。父親一定是這種心情,因為他始終沒回過頭來回望故土一眼。

        他不由想到,客家人是中華大地唯一漂泊的漢族民系。這些原先的中原望族,一千多年經(jīng)歷了五次大遷徙,背井離鄉(xiāng),翻山越嶺,漂洋過海;攜老將雛,頂風冒雨,九死一生。于戰(zhàn)亂、于災荒、于橫逆中,如同世界民族中幾度從死亡的灰燼中重新站立起來的“永遠被放逐的猶太人”那樣,留下一個個永遠在行進中的史詩般的背影,有誰寫得下這亙古的漂泊史、堅忍史、生命史?父親一生同猶太人一樣信仰基督教,要在各地福音堂輾轉流浪當牧師,那么,父親算不算是“永遠被放逐的猶太人”?曾浩這么一個新中國培養(yǎng)出來的優(yōu)秀飛機設計師,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置于死地,被專政工具強行押回老家監(jiān)督勞動改造整整八九個年頭,這一橫逆劫難中九死一生的漂泊史、堅忍史和生命史,如今終于平反昭雪重見天日,算不算是“從死亡灰燼中重新站立起來”的中國“猶太人”?

        而曾明這一次離開故土終于回過頭來,久久地把無限深情的目光投向父輩的低矮殘宅,投向父祖輩世代耕耘生息繁衍的故土。他明白,這一去不僅是與故鄉(xiāng)與親人的告別,更是他向美好人生祭上最后苦澀的淚水和痛苦的永訣……

        第十一章 決戰(zhàn)前奏

        正當鄧文華召集縣委辦和有關部門寫手貫徹落實杜瑞芝和雷莊的指示,把總結推廣大包干經(jīng)驗引向深入,進而推動山林權和所有制、責任制“兩制”的落實,為全縣召開勞動致富表彰大會做準備的時候,縣公安局也在密鑼緊鼓加大對莫谷淡被殺案調查的力度,案情分析會開得熱烈異常。

        找到案發(fā)第一現(xiàn)場后,譚素珍又帶刑偵人員摸進涵洞,進行案發(fā)的模擬試驗,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那條綁在莫谷淡頸脖的帶子上。既然第一動機是打胎,沒有預謀的殺人工具,臨時突發(fā)奇想用一條棉紗帶綁人致死并不奇怪。那么,這條棉紗帶是做什么用的?譚素珍邊思考邊分析說:“鉆進黑黝黝的涵洞里,必須得有照明工具吧,最常用最簡便的照明工具是什么?當然是手電筒。而這根帶子會不會是電筒帶?對,完全有這種可能,長度也正好合適?!彼脦淼氖蛛娡脖葎澲f?!昂推疆?shù)厝俗咭孤范剂晳T用一根帶子綁在手電筒兩端,掛在肩膀上方便照明用……”

        她和刑偵人員模擬的案發(fā)過程是這樣的:麥谷淡和犯罪嫌疑人雙雙跳下豎井一樣的排水溝,鉆進洞內打胎,女方喝下大量農(nóng)藥,不僅胎未打成,反而中毒昏迷,二十分鐘后開始嘔吐,隨后嘔吐得越來越厲害,而人已軟癱無力躺倒或半躺倒,所以嘔吐的殘菜剩藥直接噴到洞壁“天花板”上。譚素珍分析或許還有打胎的補助針劑,但來不及用上,女方已氣喘吁吁,奄奄一息。犯罪嫌疑人這時害怕、緊張乃至發(fā)驚,見打胎失效,把莫谷淡扶到洞口,想背她回家,但莫谷淡已經(jīng)不省人事,站立不起來,人一犯事就會變得身體異常之沉,嫌疑人也無力把女方推上路邊,無奈之下又只好拖回涵洞。這時犯罪嫌疑人會想到,即使是把女方扶上洞口,他也不可能背她回去,萬一路上被人看見怎么辦,何況路途又這么遠!回到洞內后,本來第一動機打胎的想法動搖了,破滅了,這時產(chǎn)生可怕的第二動機,遂想殺人滅口。于是解下電筒帶,綁在毫無反抗能力已經(jīng)休克的女方頸脖上。

        事實上,當晚下了場大雪,打胎時天氣已寒氣逼人,嫌疑人哪怕不用帶子綁在女方脖頸上,女方也會凍僵而死,但加不加綁帶性質完全不一樣,綁了就叫做故意殺人,沒綁則是過失殺人。顯然這時,嫌疑人極度驚恐慌亂,完全失去理智,不顧一切殺人滅口。然后就跳上洞口,趁夜色匆匆跑回縣城。和平縣城冬天是不下雪的,當夜這場50年一遇大雪,整個陽明鎮(zhèn)被皚皚白雪所覆蓋,大雪被狂風席卷掃進路溝,再灌進涵洞,把女尸掩蓋得嚴嚴實實,如同女尸被裝入冰窖,保存得相當完好。35天后,一場空前的大暴雨把女尸沖下水渠,再往下游漂去,所以紅襪子被荊叢掛住,留存樹叢枝椏中。女尸被沖到林寨河灘后,石巖擋住河水去路,尸體被急速的旋渦打上河灘。由于此前尸體處于封存狀態(tài),給人的感覺皮膚尚有彈性,讓刑偵人員一度對女方被害的時間產(chǎn)生錯覺。尸體解剖澄清了這個問題。刑偵人員當時并未公開女方肚子里四個月的死胎,使案件的性質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譚素珍一股腦地說完對情案分析后,陳日潤局長站起來,沉思著說:“從譚副隊長剛才的分析來看,我們現(xiàn)在可以得出幾個方面的推斷。首先是犯罪嫌疑人與被害人關系相當密切,不存在社會上傳說強奸拋尸的可能,那是階級敵人擾亂我們的視線,企圖給正在全縣轟轟烈烈開展的大包干這場農(nóng)村歷史性變革制造混亂。1月30號傍晚7點前,莫谷淡喂豬做家務,一切如常,7點一到就從人們視線中消失,表明雙方約定去打胎是自愿的,是預先商量好的,走前女方心態(tài)也很淡定,對嫌疑人十分友好敬重,并沒有對男方采用農(nóng)藥打胎效果有所懷疑?!?/p>

        大家都覺得陳局長如此推斷合乎邏輯。譚素珍不由想起那次她到曾明家去取回手搖縫紉機見到莫谷淡的情形。那時莫谷淡并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對她沒有防備,一進門就對曾明綻放著情有獨鐘的笑臉,走前又回過頭來拋了個媚眼,看得出兩人有一種情感上的默契與交流?!拔彝耆澩惥珠L的判斷?!弊T素珍說。“莫谷淡與犯罪嫌疑人的關系應該非同一般,打胎應該是商量好的,也是自甘隋愿的,所以喝的農(nóng)藥再多,反應再強烈,莫谷淡都忍受下來,直至上吐下瀉,昏迷休克?!?/p>

        陳日潤清清嗓門又說:“剛才譚副隊長所作第一動機和第二動機的分析,我認為是合理的。第一動機打胎,打胎失敗才萌發(fā)第二動機,而不是一起首就是謀殺。這樣的分析推斷對我們的偵破工作有什么啟示呢?就是對案犯的偵查方向更加明確,目標更加清晰。一般來說,沒有第一動機只有第二動機,等于案犯把女方騙到城郊偏僻的公路涵洞實施殺害,手段是極為殘忍的,這種人更多存在社會中間。如果承認案犯第一動機是打胎,表明這種人不排除有可能在機關、在學校的中上層,從心理角度分析,他們有可能正在受到重用,或作為入黨對象來培養(yǎng),或者正在被提拔考察,對自己的仕途看得很重。他們害怕暴露,害怕男女雙方發(fā)生性關系出現(xiàn)懷孕現(xiàn)象,影響到自己的政治前途,所以才采取如此下策自行打胎來解決問題。一般的干部、普通的老師或許不會采取這么極端的危險手段,挺多破罐子破摔,公開找人打胎也沒什么大不了,何況社會上的游醫(yī)多的是,打胎也不一定暴露或露餡。所以,我們分析這種案犯的犯罪心理和犯罪特征,對偵破此案就會有利于縮小查找犯罪嫌疑人的范圍,避免少走不必要的拉網(wǎng)式排查的彎路?!?/p>

        “還有一點,”譚素珍掃了與會刑偵人員一眼,見大家全神貫注,又作了補充?!?月30號晚那場大雪和3月4號那場暴雨,給我們偵破工作帶來很大的困難,現(xiàn)在唯一掌握的殺人罪證,就是這條電筒帶。那么,這條作為犯罪證據(jù)的電筒帶是誰的?一定要想方設法查清楚,盡管難度非常大,但只要縮小偵查范圍就不是沒有希望。這也許是我們能抓到兇手的唯一希望,請同志們千萬不要放過。由于這個案件的特殊性,我們同犯罪嫌疑人不僅是一場刑事案件上的較量,更重要的是心理上、策略上的一場較勁。犯罪嫌疑人智商比較高,不會輕易被我們束手就擒,一定會在暗處觀察我們,設置障礙同我們周旋。為此我們要提高警覺,要敏銳觀察周邊人和事的變化,多動動腦子,要把死的案件偵活,把死馬當作活馬騎?!?/p>

        分析會到了關鍵時刻。陳日潤揮一揮手說:“這兒有一點要注意的,千萬不要打草驚蛇,由于案犯不排除在要害部門,在領導身邊,任何不恰當?shù)捻憚佣加锌赡荏@動領導上的工作部署和安排,不利于全縣正在進行的農(nóng)村社會變革?!狈治鰰又鴮刹閷ο笞髁伺抨牐M行了逐一的排查,一些原先不敢想象的人物進入了核查名單,曾明就是其中之一。偵查人員提供的線索表明,曾明一年多前才入黨,從一般的新聞報道員提拔為副科級的縣委新聞秘書,半年多前又被雷莊書記欽點為縣委書記秘書,可以說在干部隊伍中紅得發(fā)紫。而且他家同莫谷淡家同住在一條街巷,莫谷淡經(jīng)常過他家來玩,他家的泔水,吃剩的飯菜,都由莫谷淡拿回家喂豬,莫谷淡家也會不時摘些自家菜園的青菜給他家嘗鮮。更重要的一點在于,莫谷淡常常借幫阿芳帶小孩,抱著她女兒上電影院免費看電影,阿芳除了賣電影票還要上跨班當帶票員,這樣莫谷淡同曾明就有較多時間單獨接觸,阿芳也不會無端懷疑。

        這時譚素珍插進話來:“就我所知,阿芳被老公拋棄后,對性生活非常冷膜,是個性冷淡者。阿芳同曾明結合后,彼此很少過性生活。而莫谷淡年僅16,屬于情竇初放階段,喜歡看愛情題材的影片就證明這一點,這就有可能乘虛而入,同曾明發(fā)生兩性關系機率很大?!?

        此話一出,與會人員都用怪怪的目光看著譚素珍,在她臉上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問號。那意思是,怎么這樣隱秘的事情你也知道,連阿芳的性冷淡你也清楚?譚素珍這才覺得自己失言,臉龐不覺紅了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慌亂,甚至有幾分焦慮,慌亂和焦慮中沖口而出,說話亂了分寸。打自陳局長把曾明當作犯罪嫌疑人列入黑名單起,不知怎的,她就精神開始緊張,全身的熱氣往腦瓜上沖,但她很快用意志力把這個發(fā)病的勢頭按住了。她不希望陳日潤提及曾明是嫌疑人,可又不得不相信客觀事實的存在。她甚至比局長更早懷疑曾明,好幾回大家提起電筒帶,她就情不自禁在腦瓜中出現(xiàn)發(fā)現(xiàn)河灘上女尸的一幕:曾明央求她翻開女方遮蓋臉部的上衣給他看,她按曾明的要求做了,當然她也注意到曾明看見女尸頸脖上的那條帶子閃過的吃驚神情,雖然只有一瞬,但作為刑偵人員,她捕捉到了,并且深深印在自己的腦海。后來她就一直在想,曾明要她掀開女尸上衣,目的就是想看看頸脖上還有沒有那條帶子,他是怎么知道有這條帶子的存在?難道曾明未卜先知?

        事實上,譚素珍越是從感情上不相信曾明不是犯罪嫌疑人,就越是從心理上篤信曾明的犯罪事實,只不過她不愿意這個結論從別人的口中說出,那是她的專利,是她同曾明十多年交往無需事實依據(jù)所作的判斷。她常常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在偵查中幾近崩潰,而理智和責任又不自覺地把她從災難的深淵拯救過來。是的,無論她同曾明之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她都下定決心要把這個最重要的嫌疑人刑之以法。

        而那邊廂,縣委辦公室小會議室里,正在進行一場關于思想方法和路線觀點轉型的爭論。曾明作為會議的主講者,正在振振有詞地作著主題性的發(fā)言。他說,我們現(xiàn)在正處在非常重要的歷史時期,從政治上講我們黨和國家已經(jīng)粉碎了林彪、四人幫的復辟陰謀,開創(chuàng)了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實踐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偉大變革時代。我們正好站在這個變革時代的重要轉折關口。正在全縣農(nóng)村深入開展的大包干,就是這場大變革的重要體現(xiàn)??墒俏覀兂30l(fā)現(xiàn),我們一些干部,包括我們這些“刀筆吏”,人雖然站到擁護三中全會路線支持群眾大包干這一邊,但思想方法仍然停留在林彪、四人幫極左路線的習慣思維上,用舊的觀點、舊的思路來認識和解決新問題。這幾年的基本路線教育下來,我們熱衷于“一批二打”,什么事都講堅持大批資本主義,狠抓農(nóng)村兩個階級、兩條道路斗爭,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把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搞上去,才能端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發(fā)展方向。

        “刀筆吏”們只聽過寫作方法的輔導報告,從來沒有聽過關于文字工作者轉變思想路線的輔導講話,就都覺得很新穎很及時很解渴,認為曾明說得非常中肯,聽之入迷。曾明見大家情緒高漲,就繼續(xù)往下說:“大家聽過毛主席說過這么句話么:‘我們的任務就是要使資本主義在地球上絕種。難道只有使資本主義絕種才能搞好生產(chǎn),難道一講批資本主義就是攔堵截罰,攔堵截罰就可以消滅資本主義把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搞上去?農(nóng)民群眾就有飯吃就不受凍挨餓?前段地委杜書記到我縣聽取匯報,大家談到前兩年積土雜肥要揭蓋子,要批資本主義傾向,結果是越批越假,這個大家印象都十分深刻?!?/p>

        曾明越說越起勁:“所以我就想到,三中全會后開創(chuàng)農(nóng)村變革的新時期,同林彪、四人幫時期最大的不同點是什么?林彪、四人幫時期搞什么都講階級斗爭為綱,靠批資本主義開路,到頭來越批越窮,飯都吃不上;三中全會后強調實事求是、群眾路線,講調動群眾生產(chǎn)積極性,要治窮致富。幾天前我隨雷書記到地委參加各縣班子的務虛會,杜瑞芝書記在總結時就反復強調說,要認清當前是處在大改革時期,要看到農(nóng)村改革的重要性廣泛性,還要看到改革的艱巨性復雜性。你要前進,就得改革;只有改革,才能前進。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我們實際上是在探索什么是社會主義。這次務虛會的最大收獲,就是我們干了二三十年,現(xiàn)在才懂得什么是社會主義,我們要搞什么模式的社會主義。杜書記說,我們把平均主義當成社會主義,把社會主義當成修正主義。大包干就是對平均主義最大的突破。從地委開會回來,雷書記對鄧副主任和我說了句掏心掏肺的話:干了二三十年,當了兩屆縣委書記,最大的收獲是現(xiàn)在才知道自己還不真正懂得什么叫社會主義!”

        曾明這個當秘書的,很少做過這樣長篇大論的發(fā)言,他是那樣激動,那樣振奮,那樣變得忘乎所以。鄧文華見大家情緒頗高,此前對寫材料也有些誤解,就以主持人的身份對大家說:“我完全贊同曾秘書的講話。他的講話說明一個寫作人員,要嚴格要求自己,明大事,識大局,懂大理。有的同志對我說,曾明同志寫東西水平高,剖析的道理深,是因為他跟書記當秘書,能夠近距離接觸領導的指示,是書記對他‘高看一眼,厚愛三分。這話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我認為,重要的是曾明同志肯學習,肯思考,識大體,顧大局,才能對書記的指示領會得深,發(fā)揮得好。”

        曾明喝了口茶,接著鄧文華的話尾說:“鄧主任對我的評價言重了。我講這些是想告訴大家,我們現(xiàn)在趕上鄧小平改革開放時代,一定要懂得珍惜自己,更好地發(fā)揮自己。各位都是拿筆桿子的,都從舊的體制中過來,我同大家一樣,都寫過不少錯誤文章,自覺不自覺地為林彪、四人幫當過衛(wèi)道士,我們是錯誤路線的執(zhí)行者,更是受害者。今天能趕上改革開放的新時代,這是我們的榮幸,我們是時代的幸運兒。所以我說要懂得珍惜,我自己就感到縱使有三頭六臂,工作也做不完哪?!痹鞔丝掏耆两趯κ聵I(yè)的探討中,似乎忘記可能發(fā)生的一切。而在鄧文華看來,曾明對文字工作者自身的變革要求頭一回說得如此透徹,這是他發(fā)自內心的獨白,聽的人如醉如癡,是眾望所歸。

        聽到大家議論雷莊書記走了進來。他向鄧文華了解一下會議的進展,高興地說:“你們能召集各路寫手的代表開這樣的務虛性質的會議,很有創(chuàng)意,也開得很好?!比缓筠D向大家說:“同志們,大包干取得顯著的進展后,我們接著就要抓山林權的落實。亂砍亂伐制止不下來,大包干的成果就鞏固不了?!兄撇荒軇樱熑沃瓶伸`活,全縣的大包干,經(jīng)過一年多的努力,基本沿著這個方向發(fā)展,逐步按定產(chǎn)到田、按人定等、以等定量來完善。根據(jù)地委杜書記的指示,和平現(xiàn)在農(nóng)民群眾改革的熱情很高漲,應當把這種發(fā)端于大包干的改革積極性,及時從田里引導到山上,抓好山林權的落實。全縣山地與農(nóng)田的比例十三比一,歷史上我們和平又是茶葉、香菇、土紙、油茶、桐油等多種特色產(chǎn)品的盛產(chǎn)地,希望在山,致富在山,抓山比抓田要更加重視,要花更多的精力,但山與田不同,山上長的東西周期性長,政策難以把握,稍有不慎,林木資源就會被砍光,這又是一場硬仗??h委下來要推廣熱水公社的禁山會,用群眾自發(fā)組織起來的這種禁山封山聯(lián)合組織形式,來確保山區(qū)經(jīng)濟的穩(wěn)定發(fā)展。熱水公社聯(lián)豐大隊羅香片管轄落實‘兩制后的山林三萬畝,每戶出資五毛,一筒黃豆,半斤米,選出會長、委員二十多人,訂了合約,吃了團結餐、齊心餐、致富餐后,禁山會就算成立了,共同遵守執(zhí)行。以前老辦法靠公社大隊護林員有名無實,林場出面管轄利益不直接不想管也不敢管,民兵巡邏蜻蜓點水更是管不住,說到底是沒有權威,沒有強大的后盾支持,沒有群眾組織的禁山會威力大。群眾稱贊禁山會是‘銅墻鐵壁,威力無窮,治山致富,可靠保障?!?

        雷莊停了停又說:“這里我想跟大家打個招呼,地委杜書記對我提了個建議,縣委要審時度勢抓住大好時機,在全縣召開勞動致富表彰大會。前幾年在極左路線影響下,許多有種養(yǎng)經(jīng)驗、善于經(jīng)營、依靠自己辛勤勞動致富的社員群眾,都被打成‘暴發(fā)戶、‘新生資產(chǎn)階級分子、‘資本主義道路帶頭人、‘三類半,有的甚至受到種種迫害?,F(xiàn)在,這種‘窮光榮、富變修、‘越窮越革命的歷史時代已經(jīng)過去,我們在三中全會路線指引下隆重召開這次勞動致富表彰大會,就是要理直氣壯地為他們宣布‘平反,恢復聲譽。我在這里先吹個風,讓你們這些搞文字工作的同志,先有個思想準備?!?/p>

        由于激動,由于振奮,曾明完全忘掉了莫谷淡案正在被偵查,而偵破此案對自己意味著什么,危險正一步步向他逼近。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要抓緊不多的時間,努力工作,奮筆疾書,一天掰成兩天用,不然就對不住三中全會賦予自己的大好時光。

        第十二章 真相大白

        棉紗帶在譚素珍眼前晃來晃去,從左手倒到右手,又從右手倒回左手,正面和反面來來回回瞧著,連棉紗帶是用多少條紗線織成都掰算過了?!叭绻@是用來做電筒帶,那原來買的帶子肯定不止這么長?!弊T素珍瞇著眼睛思考,自言自語說。這條電筒帶只有兩尺左右,買帶子不可能只買0.7米,起碼是1米,或2米至3米,才能綁大件一點的東西,剩下的帶子哪里去了?用作什么用途?譚素珍又仔細看看剪斷的接口,不是平剪,而是斜斜的,呈60度角,賣家怎么拿剪刀這么隨意?說明切口不是賣家下剪,而是買帶子的人帶回家自己大體上胡亂剪斷的。這也從旁佐證買來的帶子肯定不止電筒帶這么長。

        譚素珍拿來放大鏡,又認認真真看了大半個鐘頭,人都看傻了,眼睛都腫脹了。她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這條帶子的紗線紋路比一般帶子粗。她取來普通在市場上買的同類型帶子,一般帶子有15條紗線,都較細,可手中的電筒帶子卻是16條,比較粗。這使她越來越強烈的預感到,只要找到16條紗線織成的帶子另一截,找到帶子的主人,就可以為這唯一的罪證提供破案線索。

        南南見媽媽拿著兩條帶子在手中晃,跑進房間就要搶媽媽手中的帶子玩。譚素珍情急之下打了一下南南的小手:“別動,別動!”女兒沒料到媽媽下重手打她,委屈地哭了起來。鄧文華聽見女兒哭聲跟了進來,女兒撒著嬌指著桌面上兩條帶子嚷道:“爸爸,我要,我要玩……”譚素珍還沒從她的思考空間解脫下來,就裝著舉手再打的架勢:“好啦好啦,別再鬧,再鬧媽媽打?!?/p>

        譚素珍已經(jīng)搬回家住。夫妻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有所緩和。譚素珍感到老鬧下去也不是辦法,雷莊書記讓他們分開一段,集中精力抓好各自的工作。譚素珍也做了一些反思,感到自己確實有些病態(tài)性的歇斯底里。分居隔開一段距離,鄧文華也更多地看到、聽到老婆對刑偵工作出奇認真,外勤工作曬得一身黑,這種能力不是整天近距離吵架打架所能感受到的。

        “不就是兩條棉紗帶么?素珍,你至于對孩子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嗎?”鄧文華抱起女兒,用紙巾幫她抹去眼淚。

        譚素珍冷靜下來后,對女兒說:“南南,乖乖,出去玩,媽媽有話跟爸爸說。”

        女兒出去后,譚素珍看了一眼丈夫,指著沙發(fā):“你坐下?!?/p>

        鄧文華就在沙發(fā)上坐下,不知譚素珍葫蘆里賣什么藥,就等老婆開腔。

        譚素珍說:“我想問問你,有沒有見過這條粗的帶子?”

        鄧文華說:“這樣的帶子,雜貨攤不是一天一地有得賣嗎?”

        譚素珍把粗帶子拿給丈夫看:“你仔細瞧瞧,有什么不同?!?/p>

        鄧文華仔細端詳著,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興奮地跳起來說:“我還真是想起來了,有一回同曾明跟雷書記下去蹲點,曾明上街買了床絲棉被,就是用這么粗的帶子綁的。怎么,對你們破案有參考價值嗎?”

        鄧文華有些疑惑地看著譚素珍,譚素珍努力地笑笑:“沒什么,隨便問問?!本洼p描淡寫地不再說什么。

        譚素珍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她怕鄧文華看出其中的玄妙,就借故說單位有事先回去了。鄧文華對破案的事情并不感興趣,他當然沒有想到譚素珍是在懷疑曾明,即使他知道譚素珍是在懷疑曾明,他也不會覺得曾明有什么事。譚素珍不就是個猜疑狂,誰都懷疑,誰都不放過,何況一個曾明,為愛情不惜分手的戀人?譚素珍其實也真心是想回局里匯報自己的新想法,她步履匆匆,出大院門時幾乎與迎面抱著一疊資料悶頭走路的曾明撞了個滿懷。兩人都有些歉意與尷尬。

        譚素珍蹲下來幫曾明撿掉落地上資料時,有些別扭地問:“還這么忙嗎?”

        曾明答:“忙得屁滾尿流。”

        曾明又無話找話問:“你呢?”

        譚素珍答非所問:“就這么過吧?!?/p>

        曾明加多一句:“南南……南南還好吧?”

        譚素珍別著臉說:“虧你現(xiàn)在還能想起南南?!?/p>

        彼此就結束這很無奈的對話。

        曾明望著走遠的譚素珍,“虧你現(xiàn)在還能想起南南”,什么意思?是關心不夠,還是說我現(xiàn)在沒有資格再關心她?抑或有什么暗示和玄機?提醒我已到了災難臨頭的時候?曾明隱隱感到譚素珍話中有話,譚素珍一直在懷疑他,至少認為他同莫谷淡案有關,扯不清干系。

        可他相信,譚素珍拿不出任何證據(jù)來證明自己是謀殺莫谷淡的兇手。不錯,他同莫谷淡是有些曖昧關系,可即便是過從甚密,也無法做出兇手的推斷。他不是那種意識下作手段殘忍的人。誰不知道他的品性,誰不知道他由于家庭關系的復雜,背負著沉重包袱負累前行,生怕一不小心踩死個螞蟻?而且這幾個月來,他沖破精神狀態(tài)幾近崩潰的藩籬,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拼命的工作,他的真實意圖無人能夠看破,也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不會懂得他對三中全會改革開放的濃厚感恩之情。他所做的這一切,并非出于表演,更不是想橫加掩飾,而是深感時日無多,只有拼命地努力,以更充實的寫作成果,完成自己應負的歷史使命。

        回到大院里的小房間后,曾明竟情不自禁地哭了,他不是為莫谷淡的死而哭,這個淚水他已經(jīng)在內心深處流干,命運怎么懲罰自己都心甘情愿。他此刻的哭,是想起他的父親,想到“雙反”的父兄,心里積壓多少疾憤,無法排解的痛苦悲涼,半生掙扎看不到前景的黑暗。而現(xiàn)在父兄都平反了,1979年下半年和1980年上半年先后平反,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之后終于平反。嚴格來說,父親的歷史反革命平反,根本不叫平反,而是無反可平。最使他想不通的是,無論是河源縣公安局的檔案,還是老家龍川縣公安局的檔案,都沒有父親是歷史反革命的結論材料。父親只不過是當過基督教福音堂的牧師,當過牧師就可以打成歷史反革命嗎?全部事實只是父親解放初安排在仁濟醫(yī)院即后來的縣人民醫(yī)院當掛號員,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后來告訴他按政策教會可以恢復,父親就按統(tǒng)戰(zhàn)部要求去做了一些恢復福音堂的前期準備,可政法部門就抓住這個不放,1958年反右肅反硬是給父親戴上一頂“歷史反革命”帽子。父親不服,用客家話寫了首打油詩:“唔食咸魚嘴唔腥,唔曾犯罪心唔驚,涯都唔曾反革命,汝愛斗爭便斗爭?!庇嘘P部門就據(jù)此把父親打成歷史反革命。宣判大會上,雖然宣布父親是“歷史反革命”,但正式判決書只有“開除出隊,回家生產(chǎn)”這八個字。或許是統(tǒng)戰(zhàn)部門的斡旋,要不就是政法部門覺得理虧,在落檔時并沒有敢下這個可怕的結論。

        后來去調查的鄧文華告訴他,“你父親回鄉(xiāng)兩年后,有次同大隊長的老婆發(fā)生口角,大隊長一怒之下就宣布你父親是有歷史問題弄回來的,有歷史問題就是歷史反革命!然后四類分子訓示會就叫你父親參加,久而久之公社派出所四類分子花名冊也就有了你父親姓名??梢徊榭h公安局檔案,根本就是無頭公案。派出所無權做出四類分子的判決?!?/p>

        和平縣委決定他當縣委新聞秘書,縣長劉大海代表組織找他談話。當劉大海向他宣布組織上決定時,曾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立刻本能地、條件反射地提出:“劉縣長,我還不是黨員,怎么能當縣委新聞秘書呀!”

        “不是黨員也可當新聞秘書?!眲⒋蠛Uf得很干脆。

        “現(xiàn)在就解決入黨?!眲⒋蠛S旨恿司?。

        曾明當時的反應是,自己到和平縣工作八九年,寫過多少回入黨申請,全都石沉大海。他知道自己的家庭背景,入黨輪不到他,他已經(jīng)對此習以為常,不抱希望。這就好比這么多年報道組人員輪換,每裁減一個人就換一個組長,十二三個人裁剩兩三個,就換了近十個組長,原先的組長提拔或平調到新崗位去了,最后走剩鄧文華和他兩個,已經(jīng)提拔為縣委辦副主任的鄧文華仍兼任組長,他只能當組員。鄧文華推薦他當組長,組織上沒有答應。鄧文華就用半寬慰半認真的口吻對曾明說:“這樣吧,對外我當組長,對內你當組長。”曾明只好一笑而置之。最后階段兩人合作不錯。曾明從來就不曾有過提拔的奢望。

        這一次,曾明最大膽最直截了當?shù)囊?,就是把他父親的問題弄清楚。那時三中全會已經(jīng)開過,他已聽聞父親壓根就不是“歷史反革命”,就提出要求組織上趁解決他入黨之機,把他父親的歷史問題查清楚。

        劉大海還是那個腔調:“不用調查也可解決入黨?!?/p>

        在曾明一再請求下,劉大海就只好叫鄧文華帶個人事干部去跑一趟。鄧文華沒兩天就從河源、龍川繞了一圈干手凈腳回來了,正式代表組織把結論告訴他。曾明悲從中來,喜極而泣,跑到東山嶺長嘯一聲:“天底下哪有這樣烏龍的共產(chǎn)黨!天底下哪有公正和公理可言!”多少年來,一言九鼎的“歷史反革命”結論,讓父親背負多么沉重的歷史包袱,讓當兒子的又是怎樣被扭曲心態(tài),低聲下氣忍辱負重地做人!

        “你也不想想,”后來鄧文華寬慰他:“如果你父親真是歷史反革命的話,你哥還能考上國防大學?你還能進暨大念書?你父親回鄉(xiāng)之初,還當過一年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如果是歷史反革命的話,這生產(chǎn)隊干部還能當上?”

        可現(xiàn)在,父兄雙雙平反后,曾明的底氣不同了。他覺得自己根本就不必活得那么窩囊那么憋屈那么忍辱負重,早就應該像他哥現(xiàn)在那樣坦蕩那樣舒懷那樣敞開胸襟,光明磊落無所顧忌勇往直前,努力放開手腳去追求美好的一切,包括愛情的美滿和家庭的幸福!什么“人生的本質含義就叫磨難”,什么“烈火中烤三次堿水里泡三次”,不,他根本不必去理會圣賢書上的教誨,完全可以像出身好的人那樣斬斷尾巴,去除一切后顧之憂,呼風喚雨,叱咤風云,在豪邁壯烈的人生征途中高歌猛進,不斷有所斬獲,有所建樹,所向披靡!

        那一夜,曾明徹底失眠了,眼翻翻直到天亮。他的精神狀態(tài)處于極度的妄想與游移,幾近崩潰。他問蒼天,他問大地,這一切釀成的災難性后果,該由誰來補償,又能補償?shù)昧藛??是的,他不是沒有能力和上進心的人,那么,他的人格,他的事業(yè),就會蒸蒸日上,也就不會聽從大學時代班上黨員的勸告,無需顧忌同譚素珍的結合,而最終也就不可能出現(xiàn)莫谷淡命案。可現(xiàn)在,這一切都晚了,都不可挽回了,全功盡棄了!自己再想為改革開放的時代多做一些工作,多吮吸一下三中全會的新鮮空氣和感受美好陽光,一切遂成可怕的夢魔!

        半年多來,曾明就在這種復雜的矛盾和心態(tài)中艱難地度過。這一切,譚素珍猜疑心再重也不可能知道。其實,譚素珍連她自己到底是個什么人,她是怎樣被抹黑,抹黑得連做人的權利都沒有,連戀愛的自由都沒有,從念高中到大學直至出來工作,到處被人另眼相看,更深層次的動因自己同樣不得而知。人人都說她“社關復雜”,到底社關怎么復雜?是不是所謂華僑地主家庭出身就叫復雜?是不是有海外關系就叫復雜?乃至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控制著她的人生她的命門?對此她能體驗到對自己的傷害,朦朦朧朧有所感知,卻同樣對“社關復雜”的真實含義,對這一殺人不見血的屠刀的真實模樣,一無所知。

        回到局里,那條帶子雖然收了起來,腦子里帶子的影像,始終無法驅趕,著魔一樣老在她腦子里浮現(xiàn),成了尋找犯罪證據(jù)的關鍵。她把有關這條帶子的所有事情重新在腦海里過濾了遍,冥冥中不由就想到曾明曾經(jīng)向自己借過手搖縫紉機給他哥縫蚊帳的事。她清楚地記得蚊帳頂上四個提角,三個用耳朵狀的布鉤連著,有一角則用一條兩米長的棉紗帶縫好,目的是用來直接拉到房子斜對角的釘子上。曾明的用心可謂良苦,對他哥的關心可謂備至。可那條帶子會不會跟電筒帶是同一條,被剪成兩截呢?從曾明買帶子原意是綁絲棉被用,打一個半十字綁至少也要三米長,電筒帶用去兩尺左右,剩下做蚊帳拉吊頂用,印象中至少得有兩米,加起來正好是三米,符合原先買的帶子的長度。

        譚素珍突發(fā)奇想,決定去曾明的老家跑一趟,曾明的哥哥和父親雖已平反,或許留下的蚊帳還在。經(jīng)陳日潤局長同意,她和小宋立即驅車前往,當晚趕回欣喜若狂,果真那頂蚊帳還在吊著,房子被曾浩的堂妹接替住了,完好無損的那根帶子被取了回來,兩根質地相同同是十六條紗帶編織而成的帶子雖已陳舊,但由于接口剪得過于傾斜,還能準確無誤地對接上。電筒帶這唯一的罪證,看似不可突破,經(jīng)過譚素珍窮追不舍的努力,終于真相大白,犯罪嫌疑人明確無誤地指向了曾明。

        當譚素珍和陳日潤向雷莊書記匯報這一新發(fā)現(xiàn)時,雷莊并沒有覺得過分的震驚,他只鐵青著臉說了一句話:“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一切按法律程序,不要考慮對我會有什么影響,也不要考慮曾明的地位與身份?!?/p>

        其實,雷莊書記早就有了思想準備。在聽了譚素珍匯報指出案情特點和描繪犯罪嫌疑人的精神畫像時,雷莊心里已經(jīng)浮現(xiàn)起一個飄忽不定的身影。雷莊叫譚素珍去聽地委書記杜瑞芝主持的匯報會,當然不是信口開河,而是有縝密的思考,想讓她近距離觀察可能的對手出現(xiàn)的心理變化。雷莊的心理狀態(tài)其實非常矛盾復雜,感情上他不相信曾明是案犯的可能,理智上他又不能不相信譚素珍的判斷,只是在缺少證據(jù)面前自己什么結論都不能下,依然按常規(guī)要求來做工作。陳局長和譚素珍走到辦公住房門口,雷莊想想又把他們叫了回來,補充交代說:“僅有棉紗帶的證據(jù)還不足夠,你們要繼續(xù)尋找更多的憑證,曾明有作案動機可以成立,但有沒有作案時間,都要查得一清二楚。我們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尤其對曾明的嫌疑必須格外謹慎,有突發(fā)新情況立即報告!”

        第十三章 審判大會

        深秋一天上午,縣委辦召開全縣勞動致富表彰大會的籌備會,曾明鎮(zhèn)定自若地提出寫作分工安排建議,最難寫的當屬為會議造輿論的宣傳講話,由他自己負責起草。中午,曾明為到會的同志分發(fā)晚上招待的電影票。下午繼續(xù)開會,會議開始后他仍認真做著記錄,中間平靜地出去解手,忽然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

        負責對曾明實施監(jiān)控的人員神經(jīng)高度緊張起來。誰也沒有想到犯罪嫌疑人會使出迷惑大家的這一招。偵查人員立即向雷莊書記和縣長劉大海匯報,劉大海指示馬上發(fā)出對殺人嫌疑犯曾明的通緝令,把曾明的相片傳真到周邊各縣和深圳口岸,防止犯罪嫌疑人潛逃香港。

        事情發(fā)生得如此突然,令雷莊也有些措手不及。聽了譚素珍和陳局長的匯報后,他已經(jīng)在內心確認曾明的犯罪事實,之所以沒有實施抓捕,是犯罪證據(jù)還不十分充足,對曾明是否有作案的時間,鄧文華在聽匯報時提出了異議。

        案發(fā)當晚6時55分,鄧文華去縣委辦公室路經(jīng)曾明房間,見燈正亮著,隔窗喊了聲:“趕寫材料呀?”曾明大聲答道:“正在忙你交代今晚得寫好的材料呢。”聽到曾明回話后,鄧文華就沒進房間打擾。9時15分,曾明滿頭汗水來到縣委辦公室,把寫好的材料交給鄧文華。鄧文華說,他可以為曾明不在犯罪現(xiàn)場作證。理由是公安局確定的案情是莫谷淡7時離家,9時被害死亡,這兩個小時曾明都在辦公房間里趕寫材料。如果是曾明作案,他不可能只用15分鐘時間,從案發(fā)現(xiàn)場沿公路跑回,那段路要繞一個大彎最快也得跑45分鐘。

        譚素珍想不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而這個攔路虎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丈夫鄧文華。按照大家對鄧文華的了解,他不可能為保曾明而無中生有。

        “文華,”譚素珍沉思一會盤根究底:“你能確定7點到9點,這兩個小時內,曾明都在房間嗎?”

        鄧文華說:“當然,他在趕寫材料?!?/p>

        譚素珍又問:“我是指這兩個小時你親眼看見曾明在房間啦?”

        鄧文華搖搖頭:“那不能。我不能保證。不過他趕寫材料是事實。”

        譚素珍又追問:“你說的這個材料,有沒有可能是事先寫好的呢?”

        鄧文華變得吱吱唔唔:“這……我不能完全確定。”

        譚素珍:“那你為曾明不在案發(fā)現(xiàn)場作證不能成立!”

        鄧文華辯駁說:“那曾明怎么可能15分鐘跑回縣城,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不是天方夜譚嗎?除非他騎單車——不對,曾明不會騎單車!”

        鄧文華追述起有次他同曾明到下車公社采訪。坐班車到了上陵公社,曾明下車解手,回來時班車開走了,待鄧文華發(fā)現(xiàn)他不在車上已經(jīng)晚了。到了下車后,公社辦公室的同志告訴他,說曾秘書打電話來,要他找部單車往回走,他已經(jīng)從上陵上路,半路接他。后來半路上碰見了,曾明坐上車尾讓鄧文華載,鄧文華說他從未載過人,還是你來載我吧。豈料曾明說自己連上車下車都不會,怎么載?曾明只好把車子推上公路坡端,自己先跨在車上,用一只腳尖頂著地,讓鄧文華在車尾坐好,手掣一松車子就順著下坡歪歪扭扭沖了下去,兩人都嚇得驚魂落魄,換了鄧文華壯著膽子搭他,車子左搖右擺摔到溝邊。結果兩人只好推著車子步行三四十里到下車公社,鬧了不少笑話。

        譚素珍聽了哈哈大笑,旋即板起臉孔不客氣說:“難道就不能從浰江這邊涉水操近路?”

        鄧文華霎時把眼珠子瞪得像牛眼:“這……可能么?”

        譚素珍說:“告訴你吧書呆子,這個后來我們也想到了,做了模擬試驗,曾明作案后害怕暴露,從公路走會被人看見,情急之下從河中跑回,只要跳過那條崩損的攔水壩,15分鐘完全可以跑回房間?!?/p>

        鄧文華壓根就不相信曾明是殺人兇手,他下意識想保護曾明,為他提供不在現(xiàn)場的證據(jù),如今被譚素珍駁回,十分沮喪??蛇@時譚素珍仍未放過鄧文華,又窮追不舍問:“曾明給你送稿時,你看見他是什么模樣?”

        “什么模樣?”鄧文華一下子沒弄懂譚素珍指的是什么,“就曾明那個模樣嘛!還能是什么別的模樣?”

        “比書呆子還書呆子!我是問你,曾明是很愛整潔的,你見到他時,他頭發(fā)會不會蓬亂,衣服有沒有打濕,身上是否有什么氣味?”

        “嗯,你這一問我倒想起來,他一頭撞進我房間,滿臉大汗淋漓,老掏出手帕擦汗,頭發(fā)倒沒怎么亂,不過衣袖打濕是真的,氣味嗎,是有一種氣味,很濁鼻,好像是——”

        譚素珍提醒:“一種農(nóng)藥,比如,敵敵威?”

        “就是,就是?!?/p>

        鄧文華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老婆是破案高手,偵破思路十分縝密,連各種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預先都想到。

        譚素珍直逼鄧文華,下了道死命令:“你給我寫個材料,把上邊講的都寫上。到時候可以作個佐證!”

        然而事情的急轉直下,使刑偵人員措手不及。對曾明家進行突擊搜查,發(fā)現(xiàn)屜子角落有一份留給阿芳的遺書。

        阿芳: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莫谷淡一家,是我打胎不成害死了她,我是殺人犯,無臉見親朋父老,決定到深山老林自行告別人生。你不用為我難過,我是罪有應得,殺人必須償命。當你見到這份遺書,我已經(jīng)不在人世。原諒我不辭而別。 曾明 9月6日下午絕筆

        阿芳一讀到這份遺書,哭得死去活來。譚素珍警覺地問阿芳:“他從家里拿走了什么沒有?”阿芳說,“拿走一個行軍壺,50斤國家糧票,200塊錢,其他的錢和糧票,大都沒有動?!?/p>

        陳日潤局長認為這份絕命書,不過是曾明玩的花招,到深山老林自殺是假,向南往深圳方向逃跑是真,最終目標是潛逃香港。于是同省公安廳、地區(qū)公安局聯(lián)系,派人到深圳及附近各縣設卡,找曾明原先熟悉而后調往深圳惠州工作的朋友,布下天羅地網(wǎng)。

        譚素珍拿著遺書看了又看,反復從字里行間揣摸尋思,她不相信曾明會南逃深圳最終逃港,她更相信曾明會北上江西,不然他決不會帶上全部都是國票。至于曾明提出要到深山老林自盡,以命償命,譚素珍相信完全有這種可能,曾明知道自己在劫難逃,終究躲不過法律的嚴懲。但他打算自行了斷,是不希望自己的死造成太大的震蕩和社會影響,更不希望給雷莊書記造成過大的壓力。至于絕命書這個想法能否實施,是否阿芳看到遺書曾明就已經(jīng)一命歸西,這還得打個問號,原因是情況在不斷發(fā)生變化。

        事情的發(fā)展證明譚素珍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為半個月后,曾明就從江西會昌縣被押解回來。據(jù)江西那邊公安部門提供的材料,曾明在一處茫茫無垠的大山深處正在上吊自盡,被幾個路過的菇農(nóng)發(fā)現(xiàn),因他說不清楚身世和廣東口音引起懷疑,報案后被公安人員收容,幾經(jīng)輾轉才通知和平這邊派人押解回來。此事在縣城影響很大,乃至審判會也由法院審判庭改在電影院進行,連過道都擠滿看熱鬧的人群。

        雷莊抱著復雜的心情,躲在縣廣播站收聽審判??h城沒有會議中心,開大會就在電影院舉行,廣播站平時為了轉播縣委縣政府開的大會,有專線拉到電影院。鄧文華不時為書記跑上跑下,當聯(lián)絡員。

        法院庭審的結果同譚素珍的偵查基本一致。即打胎不成遂產(chǎn)生的謀殺。曾明承認綁在莫谷淡脖子上的那根棉紗帶,是從捆綁絲棉被的同一根棉紗帶剪下來的,用作手電筒的綁帶。他交代電筒帶在奄奄一息的莫谷淡脖子上先打了一個死結,再打一個活結,同刑偵人員掌握的綁法完全一致,這也成為曾明交代殺人的重要證詞,否則他不可能知道兇手的帶子兩個結的不同打法。鄧文華提供的作案當晚聞見曾明身上濃烈的農(nóng)藥氣味,所寫的書面材料也作為重要的佐證??傊?,曾明對庭審十分配合,并不想隱瞞任何作案細節(jié)。

        但是,曾明同莫谷淡在涵洞所發(fā)生的一切,他并沒有和盤托出。這是他和莫谷淡永遠難于割舍的秘密。父兄雙雙平反后,長期壓在心口的大石終于被搬掉,不再覺得屈辱偷生是自己應承受的本性,在心理狀態(tài)突然出現(xiàn)失衡的狀態(tài)下性壓抑反而得到了賁張,無聲地接受莫谷淡投入自己的懷抱。因為怕被路人看見,他倆是一前一后隔著20多米趕往廢棄公路,刺骨的寒風并沒能阻止他們打胎的決心。一經(jīng)跳進涵洞,莫谷淡立即把曾明緊緊擁抱在一起,拼命去親吻他。打自在譚素珍老家汕頭那個晚上云里霧里的勃發(fā)后,曾明即便同阿芳結成合法夫妻,也再也沒有體驗過性愛的沖動。是花季少女莫谷淡的主動贈與,使他因家庭壓力太大而幾近冷漠的身心得到些許的溫暖與補償。

        可一旦發(fā)現(xiàn)女方懷孕,曾明極為害怕,怕一旦暴露影響自己仕途,怕入黨轉不了正,怕其時政策嚴厲,發(fā)生男女關系被“雙開”,最終才聽信傳言選擇用農(nóng)藥自行打胎的下作辦法。而莫谷淡想得要簡單得多,她把曾明當偶像來崇拜,一切聽從曾明的安排,當農(nóng)藥喝下去后肚子里翻江倒海,出現(xiàn)嘔吐拉瀉,莫谷淡還抓著農(nóng)藥瓶拼命往嘴上灌,以為藥量不夠胎兒才打不下來,曾明怎么制止也制止不住,直到她昏迷休克,氣息奄奄。曾明頓時驚慌失措,異常駭怕。他對懷里抱著的莫谷淡驚怵地說:“不,不打胎了,我背你回家?!彼_實如譚素珍分析的那樣,把氣脈微弱的莫谷淡抱到洞口,想托她上公路,可是昏沉下垂的人根本托不動,無奈只得把人拖回涵洞里面。此時的莫谷淡心跳衰歇,深度迷昏間歇中醒過來后,深情地看著曾明斷斷續(xù)續(xù)說:“曾哥,我不行了……讓我走吧,就算……為您殉情哪。”又用手扯著電筒帶,“用它,在我脖子……結個花環(huán)吧,好嗎?”極度驚恐慌亂之下,曾明腦瓜一陣空白,下意識地解下帶子,綁到瀕臨死亡的莫谷淡頸脖上。

        隨后他發(fā)瘋似地逃出洞口,不顧一切地由河邊涉過破舊的小水壩跑回縣委大院,立即將預先寫好的材料交給鄧文華。所謂躲在辦公房間趕寫材料,只不過是預先謀劃的一個借口而已。

        庭審進展得差不多時,主審法官問:“你既然承認自己罪有應得,愿意到深山老林上吊速死,為什么那么長時間隱瞞犯罪事實,不愿自首交代,由政府做出公正的法律判決?”

        曾明頭一回沉默了。他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偛荒苷f那么長時間沒有暴露,是為了爭取時間多做些工作,完成縣委大包干變革的完整資料進程。這樣的話鬼才相信。說出來還會導致縣委領導引火燒身。自己犯的死罪只能自己扛。

        法官見曾明不愿說出自己真實想法,換了個角度提審:“你在逃跑當天上午開會時,提出由你負責寫《和平縣勞動致富表彰大會宣傳講話》稿,是不是有意迷惑大家,讓監(jiān)督人員喪失警惕,為你下午逃跑制造機會?”

        曾明此時坐在臺上臨時專供犯罪嫌疑人坐的靠背木椅上,兩手的手銬雖被打開,但不能站立,雙手也不能自由活動。法庭怕出意外,甚至連木椅都用馬釘牢牢釘在舞臺木地板上。曾明背靠聽眾,面對坐在前邊的一群法官,沉默好一會才回答。

        “我早就預感到這個案子是要破的,我只是想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完。”曾明顯得非常從容淡定。“我說寫全縣勞動致富表彰大會宣傳講話稿,這是事實,與我逃跑無關。不信,你們可以派人檢查我的辦公房間。”

        會場立時有些騷動。主審法官就宣布請刑偵人員現(xiàn)場查找,譚素珍發(fā)現(xiàn)曾明房間桌上一疊整齊碼著的材料上,確有這份手稿,而且擺放得十分顯眼。十多分鐘后,這份材料就由刑警送到電影院法官那里,復印件則由譚素珍送到縣廣播站雷莊手上。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年了?!崩浊f不禁打開手稿聲如游絲般默讀起來,他的手有些發(fā)抖,聲音也有些喑啞?!霸谶@三年多的時間里,我們縣由于認真貫徹了中央75號文件,普遍實行以大包干為主的多種形式生產(chǎn)責任制,全面落實山林‘兩制政策,群眾積極性充分調動起來,生產(chǎn)熱情十分高漲,初步解決了長期以來沒有解決的溫飽問題。這是一個具有偉大歷史意義的突破。隨著形勢的發(fā)展,人心思富已經(jīng)成為當前農(nóng)村的主要傾向,廣大群眾迫切要求把農(nóng)村經(jīng)濟搞活,把生活搞富。我們這次全縣勞動致富表彰大會,就是在形勢要求致富、群眾心向致富、中央號召致富的一派大好形勢下召開的。我們高興地看到,我們縣這一、二年來,已經(jīng)涌現(xiàn)出一批帶頭勞動致富的典型。他們的成功經(jīng)驗,是我縣實現(xiàn)三幾年內經(jīng)濟新突破的重要推動力?!?/p>

        雷莊的手顫栗著停了念稿,這段話概括得多么準確、鮮明、精彩,完全就是他這個當縣委書記在勞動致富表彰大會上要做的動員報告,把自己的想法表述得淋漓盡致。雷莊實在激動得念不下去,抬手叫鄧文華,“你往下念,念這段?!?/p>

        鄧文華就繼續(xù)念出聲來:“前幾年在左傾政策影響下,特別是在學大寨和基本路線教育中,許多有種養(yǎng)經(jīng)驗、善于經(jīng)營、依靠自己辛勤勞動致富的社員群眾,都被打成所謂的‘暴發(fā)戶、‘新生資產(chǎn)階級分子、‘走資本主義道路帶頭人,有的甚至受到種種迫害?,F(xiàn)在,這種‘窮光榮、富變修、‘越窮越革命的歷史時代已經(jīng)過去,我們在三中全會路線指引下隆重召開這次勞動致富表彰大會,就是要理直氣壯地為他們宣布‘平反,恢復聲譽?!?

        “雷書記,”鄧文華念完就說,“這一段不就是你幾天前在我們資料人員會議上吹的風,曾明記錄得一字不漏,全都恰到好處用到宣傳講話上了啊。”

        雷莊雙目緊閉,眼眶里有閃光的淚花,良久才補充說:“不,他改了一個地方,我提‘三類半,他刪去了,刪得對,平時可以這么講,文件中不能這么提,不科學?!崩浊f語調很慢,仿佛怕他聲調提高后,會打破眼前看不見的一切。淚水這時在他眼眶里打滾,他再怎么緊閉雙目也擋不住淚珠潸然而下。連譚素珍都看出,雷莊心潮里有千軍萬馬在翻騰,書記幾乎無法自恃,臉色鐵青。

        譚素珍連忙上前扶住雷莊。“雷書記,你怎么啦?”雷莊慢慢直起身子坐著,好一陣才恢復了常態(tài)?!皼]什么,繼續(xù)聽審判會?!?/p>

        這時,在電影院里,主審法官把手上那份稿子翻過來倒過去,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仿佛那不是一疊文稿,而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會爆炸。終于他兩眼乜視著曾明,陰陽怪氣地問:“這份材料是你寫的?”

        曾明點了點頭:“是我寫的?!?/p>

        法官疑惑起來,聲音忽然提高八度:“真是你寫的?!”

        陪審的法官側過頭來:“字跡核實過了,沒錯。”

        主審法官悖怒:“我不是問你字跡,我是問這個殺人犯,怎么會寫出這樣宣傳黨的政策材料,自己就要以命償命了,還有心機做文字游戲,又怎么還有資格為暴發(fā)戶平反?”

        聽到這兒,鄧文華同譚素珍幾乎同時用力拍桌,忍不住罵出聲來。鄧文華罵的是“一群蠢豬”,譚素珍罵的是“狗屁不懂”。罵音剛落,審判大廳頓時響起凳子被連地拔起又重重跌落的轟然聲響,隨后曾明奮起喊道:

        “我抗議!不許污蔑黨和政府的政策,不許污辱我的人格!我就是明天被執(zhí)行槍決,我今天也是有尊嚴的人……”

        雷莊用手背朝鄧文華一揮:“關掉,關掉!”

        三個人頓時癱坐在沙發(fā)上。

        第十四章 奔赴法場

        曾明終于沒能逃過赴法場執(zhí)行槍決的命運。

        其時槍斃一個人都要經(jīng)過縣委常委副縣長兩套班子討論確認,何況是曾明這樣頂尖的副科級干部。會議開得異常沉悶,與會者都有不詳?shù)念A感。劉大海頭一個粗聲嗡氣地表態(tài):“槍斃!沒得好商量的,何況是一尸兩命!這樣的殺人犯,出在我們機關,又鉆到主要領導身邊,興風作浪,擾亂民心,態(tài)度很不老實,甚至大鬧法庭,把審判罪犯坐的椅子都掀翻?!?/p>

        “同志們!”劉大海覺得光用嚴厲措辭還不足于表現(xiàn)自己的尊嚴與憤慨,又從座位站起來把椅子推開,讓椅子碰地故意發(fā)出刺耳的聲音,然后圍著長條方桌邁著軍人的方步,雙手靠背轉了一圈,邊走邊配合著肢體語言,有板有眼地說:“我看我們有些領導思想太麻痹,缺乏政治警覺性,光顧了大包干,光顧了抓生產(chǎn),忽視了兩種思想、兩條道路、兩個階級的斗爭,忽視了我們同曾明這個兇殘的殺人犯之間的斗爭是你死我活的斗爭!我看這個案子影響太壞,不殺不足于挽回社會影響,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殺,堅決殺!”

        劉大海的話,明顯有所指。他這兩年來,一直被雷莊壓著喘不過氣來,現(xiàn)在可以揚眉吐氣了!常委副縣長隨后必須一個個表態(tài),不能含糊。正在臨時代替以前曾明做記錄的鄧文華,兩手發(fā)顫,鋼筆在他手中不聽使喚,筆下的字龍飛鳳舞。旁聽的辦案人員譚素珍聽得出來,十多二十位全部到齊的常委副縣長的表態(tài),雖然一個接一個“槍斃”,但聲音有高有低,有強有弱,有的態(tài)度堅決聲音高亢還是裝出來的。有同情,有惋惜,有痛心,更多是就事論事的疾憤。

        輪到雷莊最后表態(tài)。他內心深處非常復雜,也曾想過給曾明一個“死緩”,讓這么個才華橫溢的人有重生的機會,畢竟他的第一動機不是謀殺,莫谷淡打胎中毒實質上是誤殺,量刑分寸應有所差別。但理智告訴他,他不能這么想,也不能這么說,更不能這么做。大家都眼盯盯地等待自己權威性的最后表態(tài)。他喝了一口茶,把茶杯往桌上一頓:“一尸兩命,我同意——槍決!”

        曾明被打進了死牢。這一天傍晚,法院的執(zhí)刑人員送上大餐,知會曾明說:“明天你將被押到公審大會宣判執(zhí)行槍決,你要當好反面教員!”曾明平靜如初說:“我一定當好反面教員。我這個反面教員雖然不能教育自己了,但還可以教育別人,請你們放心好了?!?/p>

        這一夜,曾明將豐盛的大餐送給同室陪監(jiān)實際上是防止出現(xiàn)意外的牢友,他自己一口未進,然后通宵達旦跟牢友講起了電影《斗鯊》,講《尼羅河上的慘案》,說《斗鯊》多少還有點獨創(chuàng),但中國的反特片很難描寫出人物個性,無法突破《尼羅河上的慘案》。又說到丁玲。講丁玲發(fā)表在當年《紅旗》雜志上的一篇文章,《講一點心里話》。曾明此時的記性和口才極好,長期做秘書工作使他很少有機會如此大聲講話,如今跟閉目塞聽的獄友講起來,口沫橫飛,一個個聽得忘了所以,精神也跟著振奮異常。

        曾明幾乎一字不漏地背誦丁玲的文章:“盡管劉少奇同志后來也被打倒了,但是他的一句話始終銘刻在我的腦子里:一個共產(chǎn)黨員應該經(jīng)得起委屈的考驗。我是跟林沖一樣,臉上被刺了字下去的,誰一見我都說這是個右派、大叛徒。你看吧,你可以看我第一眼,第二眼,第三眼,但我的行動將在你的心里升起新的形象,我不是壞人。我要在幾乎沒有任何光明的處境里開辟出一條光明的路來。最近有許多人問我你是怎么熬過來的?我不對他們講我這些內心經(jīng)歷。我只能說,我有信念,我相信黨,相信群眾,相信時間,相信歷史。這里沒有什么個人恩怨,我們的遭遇是社會問題,不是哪一個人把我打倒的。”

        曾明掃視一下大家,跨著碎步把腳鐐伴響,繼續(xù)說道:“丁玲又說,我坐過國民黨的牢,文化大革命中又坐過‘四人幫的牢。我能像有些朋友囑咐的那樣,不問外事,不說話,昏昏噩噩混日子嗎?難道我是沒有思想、沒有感情的人嗎?我不能這樣,我認為看破紅塵的人是最自私的人……”

        臨天亮了,曾明意猶未盡,又以高亢的聲音最后朗誦起《人民日報》1980年的元旦社論:“在我們祖國這條巨輪的偉大航程中,水面會遇到風浪,水下會出現(xiàn)暗礁,而我們的船身和機器也還有許多創(chuàng)傷需要修補,但我們應當相信,八十年代是光明的,充滿希望的,也是嚴峻的,充滿考驗的。我們國家這條歷史的航船定能奔赴美好的明天……”

        法警荷槍實彈開門進來了。極度亢奮的曾明從虛幻中回到了嚴酷的現(xiàn)實。這時法院通知曾明,經(jīng)縣委書記雷莊批準,臨刑前允諾曾明與譚素珍見上最后一面。

        兩人坐在鐵窗的兩邊,久久地相互對視說不出話,曾明看著眼眶里浸滿淚花的譚素珍目光纏綿地望著自己,他受不了這種令他心寒徹骨的目光,就努力地擠出笑容打破沉默:“素珍,你能為我送行,讓我們見上最后一面,我……真高興?!?/p>

        譚素珍忽然就眼淚狂瀉,如同瀑布滾過她的臉頰,抽泣著哭喊起來:“曾明呀曾明,你干嘛把電筒帶綁到莫谷淡脖子上啊?你干嘛不帶她去找醫(yī)生打胎??!你干嘛那么傻以為農(nóng)藥……”曾明想不到自己曾經(jīng)的戀人在陰陽兩隔的生死訣別中,一見面會說出這種深藏無限憐愛無限傷感的話,他頓時覺得這個把他送上斷頭臺的刑偵女隊長,至今依然深愛著他,而他自己的內心深處也無法擺脫對她的至愛。是喲,如果不是把那條電筒帶綁到莫谷淡脖子上,他或許就不會像今天戴上手銬腳鐐押赴刑場,因為這么一來充其量叫做過失殺人,他就還有生還的機會。

        可現(xiàn)在,一切的性質都變了,他必須以命抵命!

        曾明故作輕松地回答:“不是說人都有兩面,一面是天使,一面是魔鬼嗎?我真是利令智昏,一念之差,跌入魔鬼隧道,徹底葬送自己啊!”

        “不!”譚素珍抹干眼淚大聲地說:“我早早來到你的死牢前,聽見你跟獄友說話。你說丁玲講過,‘這里沒有什么個人恩怨,我們的遭遇是社會問題,不是哪一個人把我打倒的。我們這些‘文革中最后一代大學生,我們所遭受的痛苦和創(chuàng)傷,我們在肉體上和精神上經(jīng)遇的折磨,不都是林彪、‘四人幫極左路線迫害的結果嗎?使我們成為林彪、四人幫極左路線的犧牲品和殉葬品!才會有今天這么多的悲劇重演……”

        曾明眼里閃著亮光,不無感嘆地說:“素珍,我就是背著過于沉重的家庭包袱,被命運扭曲自己,才走向自我毀滅這一步,而你所謂社關問題,不也幾乎毀了你的一生?。 ?/p>

        譚素珍忿忿地說:“什么社關問題???我還不是如同丁玲說的,跟林沖一樣,臉上被刺了字。從念高中起處處受人歧視,大學入不了團,出來工作入不了黨,連婚姻權利都被剝奪,我還能正常生活在這個世上么?我又怎么能不在人生悲劇深淵中無望地掙扎啊!”

        探望的時間快到了。曾明淚眼汪汪地說:“我要走了,素珍。我要去當反面教員了!我對他們說,我這個反面教員雖然不能教育自己,但還可以教育別人,我會當好這個反面教員的。說句心里話,我是多么感謝三中全會開創(chuàng)的新時代,多么感激鄧小平的改革開放路線,使我們這一代被當作垃圾和包袱扔掉的‘文革末代大學生重新有了新生!我不是不想自首,我只是想爭取多一點的時間,多感受一下三中全會普照的陽光,盡心盡責完成大包干這一完整的農(nóng)村變革的份內工作。可我這么做法官能理解嗎?劉縣長能理解嗎?社會上能理解嗎?”

        譚素珍連連說:“是的,是的,我能理解,我自己就是吃盡極左路線苦頭有太多切膚之痛的受害者啊,如果不是雷莊書記滿含三中全會的感情拯救我,我那能還有今天!是喲,你說得對,只有我們這些心靈受到深刻創(chuàng)傷的人,才會對三中全會改革開放路線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對鄧小平推動中國農(nóng)村變革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大包干是如此向往,在林彪、四人幫徹底跨臺轉向改革開放春天的歷史關口,盡我們所能多做工作?!?/p>

        會面的時間到了。曾明戀戀不舍地喊道:“素珍,希望下輩子我們還能再相見!”譚素珍也忽然想起了什么,對遠去的曾明大聲說:“對了,南南好想你,天天跟我又哭又喊曾叔叔不是壞人……”

        譚素珍走后,法警給曾明上綁,重新戴上手銬腳鐐。曾明說:“你們不要綁得太緊,綁得太緊血液不流通,這樣我就到不了刑場,到不了刑場就當不好反面教員。”上了牢車后,不多會就被押到地區(qū)中級法院主持的公審大會會場。會場設在人民廣場,早已人山人海,擁擠得水泄不通。曾明被押到會場主席臺上,面對公眾跪倒地場,臉上異常平靜。鄧文華此時躲在家里趕寫雷莊書記急需的材料。窗外遠處的高音喇叭擾得他無法集中精神,他突然想到,這是雷莊耍的一個花招,想捆住他的手腳,不讓他到公審大會上去,以免過度的哀傷。想到這層,他立刻丟下筆墨,大步流星跑出縣委大院,跨過陽明橋,直往大會場奔去,擠進人群盡量往前靠。他想跟自己最知己的好友告別,卻又怕曾明看見自己。不過,已經(jīng)插上打上紅勾簽子的曾明,還是心靈有了感應,終于兩人視線相碰,相互默默地點頭示意,曾明的眼神里流露出感激他為自己送行的滿足。

        上了簽子的死刑要拍照,曾明自覺轉過身來,拍照的人彼此都認識,曾明不斷轉換身姿,盡可能讓拍照的人取好角度。最后要走下審判主席臺押解上大車了,曾明此時側過頭來看見雷莊坐在前排,充滿無限深情地看了雷莊最后一眼。雷莊這時的心情異常復雜,生怕曾明喊上一句“雷書記,永別了”,雷莊就會顯得特別尷尬難堪,雷莊甚至想好應對辦法,如果曾明跟他真的這么打招呼,他就回敬一句“曾明,你罪有應得,好去哪!”但曾明什么也沒說,只是眼神在雷莊身上停留了幾秒鐘,就掉頭上了游街示眾押往刑場的解放牌卡車。雷莊在這三幾秒鐘傳遞的眼神里,能覺察出曾明百感交集的情愫,有敬重,有悔恨,有感激,有失落,有悲哀,有陰陽兩隔的離散。而刑車啟動后,曾明的目光緊張得四處掃視,尋找他要永訣的譚素珍和南南。而譚素珍在刑車開過時淚流滿面,她側過臉去不讓曾明看到自己,還把抱著南南的臉用自己的手掌遮住,而曾明找不見親人失落的茫然眼神,那一瞬永遠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

        刑車緩緩開到刑場的山路口,曾明看到有一個漆黑的棺材,橫在上山的路口,他見到棺材邊哭成淚人的阿芳,牽著還不懂事的暉兒,按照當?shù)仫L俗迎候著他,讓他見到棺材放心而去?!鞍⒎?,保重,好去吧!”曾明的聲音清晰、明亮,絲毫沒有奔赴刑場的感傷。以前死囚到了山口,已經(jīng)兩腿發(fā)軟,癱倒在地,要執(zhí)刑法警拖著上山,這回法警按照慣例把小路修寬,不想曾明拖著腳鐐步履如常,只是走得有些吃力。

        到了山窩刑場,也許是許久未執(zhí)行過槍決,行刑的法警讓曾明換跪了三個地方,曾明一一照做,沒有表示出絲毫的厭煩。法官臨刑前問曾明:“你還有什么話要交代?”曾明回過頭來淡定地說:“那位是槍手?希望打準些!”

        槍響了,撕裂了天空,震碎了大地……

        第十五章 蒼天大地

        三十年后,九連山下的和平縣已經(jīng)建設成為一座具有山區(qū)特色的現(xiàn)代化都市,京九鐵路穿城而過,高速公路四通八達,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人民安居樂業(yè)。

        清明節(jié)快到,離革命紀念碑不遠的山窩有一座孤墳,一對老年夫婦前來打掃。他們是已經(jīng)告老還鄉(xiāng)的鄧文華和阿芳。曾明走后,鄧文華代表縣委辦時常到阿芳家里噓寒問暖,幫母女倆解決一些生活上的困難,頂替曾明為縣委縣政府開小會優(yōu)先買電影票。一年后譚素珍因雷莊書記調回地區(qū)而倍覺傷感,終于與鄧文華平靜地分手過獨居生活,鄧文華也就被推到孤男寡女的阿芳面前。曾明被槍決后,雷莊帶領全縣干部群眾舉辦了史無前例、規(guī)??涨暗膭趧又赂槐碚么髸@個大會作為大包干農(nóng)村變革的延續(xù)與獨創(chuàng),被寫進和平縣改革開放的歷史,被廣東省農(nóng)村改革旗手杜瑞芝稱之為北有安徽小崗村、南有廣東和平縣的大包干典型。鄧文華從事態(tài)的發(fā)展和巨變中得到了寬慰,他與阿芳在新生活中相互產(chǎn)生憐憫之情,兩人沒有再登記結婚,過著情感互補的同居生活。這時山野清涼,和風習習。他們預感會有人來掃墓,就把雜草穢物清除了一遍,算是對好友和亡夫的懷念。

        他們清理墳地的第二天,一位穿著空軍制服的文職軍官,滿頭華發(fā)來到孤墳面前。城市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夕陽紅》的歌聲:“夕陽是晚開的花,夕陽是陳年的酒”,到了退休的年齡,每每聽見這首歌,他都會怦然心動。如今來到九連山下這座孤墳前,想到歲月的無情流逝,聽著《夕陽紅》的傷感旋律,他不禁想起馬其頓說過的話:“人的一生中,最能吸引人的力量,最能激發(fā)人的經(jīng)久不懈的熱情是什么呢?那就是事業(yè)!”是呀,人只要生活在事業(yè)的陽光里,就會永遠不會失去前進的動力。他,就是說過“文學家的眼睛是深沉的向著過去,科學家的眼睛則堅定地望著未來”的曾浩,躺在孤墳里的曾明的親哥。

        曾浩是新中國培養(yǎng)出來的國防科技工作者。在那場災難性的“文革”中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被押送回原籍龍川鶴市公社監(jiān)督勞動改造達八九年之久。不管是修水庫從事重體力勞動,還是冰冷冬日赤腳下水耙田,抑或鉆進龍窯搬弄土坯缸瓦,他都沒有放棄過對專業(yè)的學習與思考,一旦平反回到原單位航空工業(yè)部駐西安科研所,就想方設法把原先沒有搞完的“運七”重新設計出來,實現(xiàn)“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導師的遺愿。“運七”后來成為我國國內航線上最大最安全的中短程民用機群,對機場適應性超強,超10萬次飛行紀錄,至今從未出過任何飛行事故。

        此后曾浩受國家派遣,多次帶隊赴美國和德國,參加其時國際上最先進的A320空中客車設計。回國后曾浩又參加了多種型號的軍民用飛機的設計,九十年代擔任了“飛豹殲10殲擊轟炸機”副總設計師,這種超音速的轟炸機不久前在珠海航展會亮相,成為我國空軍實現(xiàn)遠程轟炸的強有力的武器。曾浩為此做出的特出貢獻,榮獲國防科委頒發(fā)的特等功獎章,并且從八十年代開始成為國務院特殊津貼的領取人。如今從第一線退下來,仍然擔任多個科研所年輕一代工程師的導師,專門從事培養(yǎng)年輕設計人員的教授級高級工程師。誰能想象,從不屈服命運的他,會與弟弟完全不同,走的是兩條不同人生歸宿的道路。他躬身站在弟弟的墳前,抹去顏色已經(jīng)完全剝落的“曾明之墓”的塵灰,然后畢挺站立起來,深情地敬了一個軍禮。這塊小小的墓碑如今在他心目中,已經(jīng)變成了一塊無字碑,如同一千多年前武則天的巨型無字碑一樣,歷史任由后人評說。“弟弟,安息吧!”說完就以洪亮嗓音喊了起來:“明弟,讓兄弟倆再來合唱我們最喜歡的《冰山上的雪蓮》吧!”

        眼淺會使玉石更白,

        痛苦使人意志更堅,

        友誼能解除你的痛苦,

        啊,我的歌聲啊,

        能洗去你的心中愁煩。

        你的友情像白云一樣深遠,

        你的關懷像透明的冰山,

        我是戈壁灘上的流沙,

        啊,任憑風暴啊,

        把我?guī)У降亟翘爝叄?/p>

        循著遠去的歌聲,山野間走來兩位母女,年紀大的灰發(fā)鶴顏,精神矍鑠,被年輕的風華正茂的漂亮女子,手挽著手攙著籃子來到孤墳前。她們不慌不忙用紅漆把“曾明之墓”四個字重新漆上,讓它在點亮的六根蠟燭輝映下熠熠閃著光芒。已邁入老年的譚素珍忽然觸動自己的心事,嗚嗚地無聲抽泣起來。她如今特別能理解在人生坎坷旅途中被扭曲的這位戀人,一個連父親“歷反”的檔案都沒有,卻讓老人和全家都背著莫須有沉重的“歷史反革命”罪名包袱的曾明,最終走上一條斷送自己政治生涯乃至一失足釀成千古恨的悲劇人生。譚素珍聯(lián)想到自己,自己又何嘗不是連檔案被寫上什么也毫無所知,以致背上無邊沉重的所謂“社關復雜”的包袱,被戲弄人生遭人踐踏的苦難情懷。

        現(xiàn)在她終于知道,自己13歲時被一名老師強暴,后來這位老師鋃鐺入獄被判重刑,這事竟然被寫進她的學生檔案,如影隨形伴隨她的一生,自然也毀了她的一生。所謂“社關復雜”,并不是指她的海外關系,而是指“她的男人坐牢”之類的極其沆瀣的語言,致使她高中入不了團,大學處處被歧視,連曾明與她交往都被提醒被阻止,兩人一起分配九連山區(qū)工作又強行被拆散,及至連與相愛多年的戀人結婚的權利都被剝奪。在一連串的逼迫中,她染上精神性疾病,被間歇性發(fā)作的癔病折磨,無限膨脹的猜疑心發(fā)展成為妄想狂,幾乎使她無以自拔。幸好雷莊書記到來,幸虧三中全會路線,不僅拯救了瀕臨饑餓的人們,同時也拯救了精神幾近崩潰的她,給了她重新做人煥發(fā)青春活力的機會。

        可她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如同曾明每次填寫履歷表都在社關一欄寫上父親是“歷史反革命”,竟然從來沒有人提醒過這是子虛烏有,以后不必再這么自殘一樣,而她又有誰提醒過自己檔案中有可怕的置人于死地的噩夢,難道13歲未成年被強暴自己是徹頭徹尾的受害者,這種事情根本不應寫進學生檔案么!這是怎么回事,社會就這樣被扭曲被戕害?難道我們的社會是沒有道德底線可言,而專門演繹丑陋的人生,人為制造歷史悲劇的嗎?

        如今,改革開放的長河一瞬間流淌過去了,歷史已經(jīng)翻開新的一頁。譚素珍抬頭望著飛翔著白云的藍天,聽著九連山深處吹來的和煦春風,不由感到人生易老天難老,天地萬物的更迭循環(huán),嘆息著改革開放三十年發(fā)生的歷史巨變。她不希望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在女兒身上重演,在雷莊被調回地區(qū)述職后,毅然離開和平這塊傷心地,遠走香港定居,排解自己孤獨的晚年生活。而她的女兒南南,如今是《大公報》的首席記者,有著她自己的全新生活。不過媽媽的苦難人生經(jīng)遇,曾明叔叔的悲劇人生,深深戳痛著她的心靈,她至今仍未結婚。

        當清明祭拜供果擺上墳前,當曾明最喜歡吃的五香花生和喝的貝墩燒澆灑在墳下,譚素珍拉著女兒南南的手,雙雙跪在曾明的墳前,倒地連叩三個響頭。隨后譚素珍深情地望了女兒一眼,說了一聲:“南南,叫聲爸——”

        九連山長風拂過,蒼天大地嗚咽……

        責任編輯/何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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