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世庚(原著) 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學院 中國語言文學系,湖南 永州 425199)
柳子厚山水記,曾文正公謂其“破空而游,并物我而納諸大適之域,非他家所可及”。予嘗取而再四讀之,信乎其文之能也,然予于其《愚溪詩序》竊有疑焉。夫柳子以彼其才,而不容于時,竄之空虛無人之地,冒毒餐瘴,顧影自憐,慄慄乎無以翼朝夕,誠窮極人間至艱極苦之境。然而自謂之愚可也,而是溪也,幽邃淺狹,晦明變化,固智者之所樂也,而柳子乃 以“愚”辱之,何耶?豈非以已之無辜受戮,懷才莫試,不獲已而寄托于物,自寫其情耶?夫樂天知命,無入而不自得,士君子之所自修,以御外侮者也。而柳子乃以出處遠近累其靈臺耶?其謂寧武子邦無道則愚,顏子終日不違如愚,其中固非枵然無物者,而乃因一挫折,遂蕭然喪其自得之樂而至于斯極耶?蓋文正亦嘗謂其“傷悼不遇”,“自惜其不世之才,非(復)﹝夫﹞無實而汲汲于時名者可比”。茍汲汲于名,則去古圣人也甚遠。士君子立身,非守法奉公之難,無能而茍假之患;觀人者,非憤世嫉俗之患,而反躬無愧之難。柳子以王叔文之敗,獲罪于朝,貶黜柳州。愁憂無聊,瘴癘侵加,當時之人,未聞有為之一援手救者,乃獨肆其志于山水間,發(fā)為文章,冀以信當今而傳后世,其志亦良可悲已。后之讀其文者,當諒其心,悲其志,而不必泥其辭。觀其以“愚”辱溪,雖若近于隘,而以己為愚,正是自悟語。至其所謂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濛,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清曠自怡,蕭然物外,栩栩焉神愉而體輕,使人欲棄百事而從之游,其果自隘耶?抑自悟耶?將無能而茍假之者耶?抑反躬無愧而徜徉以自適者耶?噫!柳子不得志于一時,欲取貴于后,卒能人以文傳,而后人稱道之不衰,可謂豪杰之士者也。予懼后人徒泥其辭,而不知即其文以求其志,因讀其《愚溪詩序》而略發(fā)其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