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我國自《民法通則》頒布之初，學界便對我國是否存在“物權行為理論”展開了激烈的爭辯，而隨著立法例不斷的完善，在歷經長期的反復之后，我國逐步承認了物權行為與債權行為之分離。然而，因為我國立法始終并未確立物權行為之“無因性”，所以當前情形之下仍不能認定德國式“物權行為理論”已于我國正式確立。

關鍵詞 物權行為 債權行為 區(qū)分原則 獨立性 無因性

作者簡介：向天馳，昆明理工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D923?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1009-0592（2014）12-015-02

一、問題的提出

所謂物權行為是直接作用于物上權利狀態(tài)的意思表示，并將直接導致此物上權利之移轉、設定負擔、廢止或變更。 這一誕生于十九世紀德國的法律理論曾被譽為德國法上的“重大發(fā)現(xiàn)”之一，并且物權行為理論亦被稱作“德意志法系的特征”。通說認為我國民法體系主要借鑒于德國民法，但對于我國是否也存在德國式的“物權行為理論”學界所持觀點不一，而立法亦多有反復，但由于此問題關乎我國的物權變動規(guī)則，故理應加以明辨。

二、我國立法態(tài)度之演變

（一）行政替代階段

此階段的立法代表為，《土地管理法》、《草原法》、《森林法》等。由于此階段民法處于制定當中，且我國的經濟領域總體來說仍屬大經濟法之調整范圍，故計劃經濟體制的影響仍十分強大。所以，此時關乎物權流轉方面的具體法律規(guī)定，與我們所要探討的物權行為并無實質聯(lián)系，其并不關注私人的意思自治。依孫憲忠先生之理解便是，“在中國堅持不動產物權變動以登記為生效要件的觀點，一般并不是依物權行為理論作為其理論基礎，而是認為因為不動產物權價值巨大，與國計民生有密切聯(lián)系等緣由，故必須由國家以登記的方式進行監(jiān)管?！?這一階段之法律對物權變動之規(guī)定，多從政府或其職能部門承擔登記備案職責的行政管理角度出發(fā)，要求當事人通過登記確認所有權或使用權。有學者主張這些要求登記確權的規(guī)定正是物權行為的典型表現(xiàn)，但實質上在這些規(guī)定之中，并不包含任何要求物權變動雙方應具備一定意思表示之要求，故不可謂之法律行為，甚至無法歸為民法上之行為。

（二）矛盾階段

在此階段的十多年的過程中，我國立法和司法由尚未關注物權行為理論，到開始出現(xiàn)認可物權行為之端倪，而后又反復經歷否認、承認之過程。因此，這個過程也體現(xiàn)著物權行為理論之研究蜿蜒曲折的發(fā)展之路。

1.無意識的否定階段。無意識的否定階段，其主要體現(xiàn)于《民法通則》的規(guī)定之中?！睹穹ㄍ▌t》是我國首部調整民事關系的基本法律，也是一部全面確認公民、法人基本權利、關系國計民生的重要法律。它的頒布宣告了在民事領域，中國立法實現(xiàn)了零的突破。但關于《民法通則》是否采納了物權行為理論或否認了物權行為理論，不同的學者就《民法通則》的第72條和第61條卻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首先，關于72條之規(guī)定。梁慧星先生認為此處所述及之“合同”，當指債權合同，“其他合法方式”首先指民法方式如繼承、遺贈等，其次應包括法院判決、拍賣，最后應包括某些公法上的行為如征用、沒收。因而，法律并不要求在債權合同之外另有移轉所有權的合意，而只是要求以交付作為生效要件。故此處之交付僅為物權變動的生效要件，并無獨立的意思表示。 而持支持態(tài)度的李永軍先生則認為僅憑“交付”行為之本身即可推出一個包含了物權意思表示之行為，且薩維尼正是從此行為中抽象出獨立的物權變動合意的，故無法否認我國民法存在物權行為。

從以上典型論斷，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如何界定“交付”的含義似乎成了辨別《民法通則》是否承認物權行為的標準。然而遺憾的是，對“交付”本身是否內含有一個物權意思表示，在不同立法例下其意義并非相同。在意思主義立法模式下，所有權的轉移僅依意思表示即可完成，物的交付只是原所有權人向新所有權人轉移占有，既不包含讓與人設定物權的意思表示，也不產生物權變動的法律效果，只是一個實際占有的轉移，不是一個獨立的法律行為;只有在形式主義的立法之下，所有權的轉移并非依債權合意而完成時，交付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契約”。可見，無論視交付為一個事實行為還是為一個法律行為，此種結論只有在具體立法例下才有其合理性。這樣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學者們所爭執(zhí)不下的“交付”的性質，實質是由立法模式來決定的，但無奈的是我國民法當時的立法模式并不明晰。

其次，反觀61條之規(guī)定，其被否定論者視為一大利器，是否定物權行為存在的明確法律規(guī)定。但當我們細看條文時，會發(fā)現(xiàn)《民法通則》使用的是民事行為這樣一個中性語詞。我們既可以將其視為債權行為進而否定其與物權行為的形式分離;也可以將其視為是因物權行為無效或被撤消后導致的雙方返還財產，進而視為法律承認物權行為之無因性。

不過，根據(jù)體系解釋來看，結合第72條與第61條之規(guī)定。第61條所涉及的民事行為應當理解為“按照合同或者其他合法方式取得財產”的行為，不過由于72條也并未明晰是否區(qū)分物權行為和債權行為，故在此至多能夠推定僅否認物權行為的無因性。其實，在制定這部法律之時，由于種種原因所限，《民法通則》連“物權”和“法律行為”等概念夠未能采納，就更別說物權行為制度了。

2.反復階段。就此階段總體來看，立法者與司法機關對物權行為與債權行為之關系的態(tài)度是比較反復無常的。也有可能是因理論爭論之影響，使得立法者與司法機關有些手足無措。

第一，于立法上幾個不同的部門法，甚至同一部門法所采態(tài)度不一。此一表現(xiàn)，最為典型的便是《合同法》，《合同法》第133條被肯定論者視為承認物權行為理論之象征。梁慧星先生作為起草者之一對這一條進行了解釋，“所謂法律另有規(guī)定，指不動產所有權依登記移轉。所謂當事人另有約定，指保留所有權的買賣合同?！?但是，他并不認為這是承認物權行為的規(guī)定，而認為其與上述《民法通則》第72條之規(guī)定在立法理念上是一致的，即視標的物所有權變動為買賣合同的直接引發(fā)之結果。不過，不論其是否承認，就一般之觀點來說。單看這一條，是可以得出物權變動是由“交付”而引起的，與合同并無直接聯(lián)系。這樣至少可以認為物權變動與其原因行為進行了“分離”，即物權變動之原因獨立于債權行為。

但是，當我們看到《合同法》第51、130和132條、《擔保法》第41條及建設部《城市房地產抵押管理辦法》第31條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物權行為理論的反對論者有意識的打出了一套組合拳。所有的條款都從不同的角度進行規(guī)定，對同一件事進行了確認，即具有“處分權”及物權變動的公示行為是合同生效的必備條件。這就與將處分行為和負擔行為作清晰界分的德國式立法相沖突了，進而否定論者便以此為據(jù)，主張物權行為與債權行為在我國是混同的。但是我們可以注意到，這些條文都只從一個方面來否定合同作為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的分離的，也就是認為有無處分權或公示行為影響合同的效力。并且我們需要注意的是所有的規(guī)定均未提及，合同是物權變動原因，也就是說物權變動的原因仍為《合同法》第133條所規(guī)定的“交付”或其他原因。所以，雖然不能說物權行為在這些立法中得以確立了，但是至少是單方面物權行為具有了獨立性。至于其他的法律、法規(guī)也僅是在其他領域對以上兩點進行具體確認而已，并無更多突破。

第二，于司法解釋方面，司法機關亦有反復。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zhí)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中第56條規(guī)定：“買賣雙方自愿并立有契約，買方已交付了房款，又沒有其他違法行為，只是買賣手續(xù)不完善的，應認為買賣關系有效，但應令其補辦房屋買賣手續(xù)”。由于此司法解釋并沒有因當事人雙方未履行登記手續(xù)，就認定房屋買賣合同無效，從而似乎可以認為其意在對物權變動與債權行為進行區(qū)分。

但是，最高人民法院于1990年2月17日關于“公產房屋的買賣及買賣協(xié)議簽定后一方可否翻悔”問題給黑龍江省高院復函中即又確認：公房買賣的成立一般應以產權登記為準。亦即認為未辦理產權登記則買賣協(xié)議未成立。故此可以看出，最高法的態(tài)度對此亦不甚明晰。

（三）區(qū)分原則階段

這一階段以《物權法》的頒布為肇端，加之《買賣合同解釋》第3條，共同組成了我國承認物權行為獨立性的法律制度。

1.物權效力由公示直接產生。《物權法》第6、9、14、23條，分別規(guī)定了我國動產及不動產物權的變動規(guī)則，除法律另有規(guī)定外，由公示行為產生。一般來說，動產以“交付”為要件，不動產以“登記”為要件。這四條規(guī)定承繼了《合同法》第133條之規(guī)定，也是立法者明示了將物權變動的效力與其原因行為相剝離的態(tài)度。

2.是否公示或有處分權不影響債權行為效力。與此相應的是，《物權法》第15條，則進一步肯定了：不具備物權變動的公示行為，不礙合同之效力。此點將《擔保法》第41條及建設部《城市房地產抵押管理辦法》第31條所確定的合同生效以物權變動的公示為要件的理論駁倒了，這樣反對論者便失去了半壁江山。緊接著2012年頒行的《買賣合同司法解釋》中的第3條亦明確規(guī)定，處分權非為合同生效的要件。這樣《合同法》第51、130和132條所確立的理論也被推翻了。這樣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的區(qū)分理論，在我國正式得以確立。

三、本文觀點

通過上文分析之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的現(xiàn)行法對物權行為的態(tài)度經歷了一個曲折、復雜的演變過程，并最終承認了區(qū)分原則。那么是否可以認為我國已經承認了物權行為理論呢？對此，筆者卻不敢茍同。

的確《物權法》和《買賣合同司法解釋》一同確立了區(qū)分原則。但是，其并未承認物權行為的無因性理論。這里我們有必要區(qū)別物權行為的獨立性與無因性的概念，獨立性是無因性的基礎，但是它們并非等價關系。物權變動效果由物權行為所引起僅決定了物權行為的獨立性，而物權變動效果不因債權行為效果的消滅或撤銷而消滅，其體現(xiàn)便是無因性。而在我國似乎并沒有關于物權行為無因性的法律規(guī)定，相反《民法通則》第61條卻規(guī)定了物權行為的有因性，且至今未有相關立法對其進行修改，也就是說至今仍然具有效力。而根據(jù)孫憲忠先生對薩維尼的物權行為理論的總結，物權行為理論具有三個最基本的觀點：一是交付是一個獨立的契約或行為;二是交付中的意思表示是獨立的意思表示;三是交付須具備外在的形式。我國現(xiàn)行立法在第一點和第三點方面都沒有什么問題，但是在第二點方面。我國現(xiàn)行立法都沒有提及需要“獨立的意思表示”，那么意味著我國的物權行為不具有無因性，或者說我國所承認的物權行為中的意思表示是承繼其原因行為的意思表示，也意味著無法直接從我國現(xiàn)有規(guī)定中推導出物權行為理論存在的肯定性結論。

注釋：

哈里·韋斯特曼.德國民法基本概念（第16版）.張定軍，葛平亮，唐曉琳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孫憲忠.物權行為理論探源及其意義.法學研究.2007.

梁慧星.民法判例學說與立法研究.法律出版社.2003.

李永軍.我國民法上真的不存在物權行為嗎？.法律科學.1998（4）.

梁慧星.如何理解《合同法》第51條.民商法論叢（第15卷）.法律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