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它心中是不是揣著一顆隱匿的小太陽,自己照耀自己,自己溫暖自己,不怨艾,不憂戚,在這被別的植物厭棄的地方意興盎然地活出自己的一種精氣神。
案頭的山水盆景中生出了一株小草,莖如絲,葉如珠,綠如翠,煞是奪人眼目。
總有人指著這草問起它的芳名,我一片茫然,卻不甘心,遂應道:舒心草。
自打給這小草賜名為“舒心”,每每看它,心竟果真舒坦起來。這襟袖之間的山水,只是個象征性的玩意,是游不得的。若說游,倒是每日里它在游我——游我含淚含笑的目光,游我亦悲亦欣的情懷。那石,不是有吸吮功能的“上水石”,嶙峋丑陋,遍體孔洞。拙劣的匠人在上面安了個藍色琉璃小亭子,又植了一株文竹。但不久,小亭子即因礙眼被我斷然毀棄;文竹呢,三澇兩旱的,很快也就枯死了。就在我以為我的山注定作別所有風景的時候,它自己竟孕育出了一株靈異的小草!
這株草,可真沒有枉擔“舒心”的美名。它自己舒心,也令觀者舒心。
它長在半山腰,那里有個孔洞,大概里面藏了一星兒土吧,這就足夠它立命了;它那么皮實,水澆得勤了懶了它都不在乎,有時我一連幾天忘了給它水喝,歉疚地提了噴壺去看它時,發(fā)現(xiàn)它非但沒有枯萎,還在頂端冒出了一芽新綠;最初它僅有一根柔弱的莖,宛如一條綠絲線,打幾個丁點兒的結(jié),可憐兮兮地在山體上垂掛著,后來,它幾乎是遵循了某種美學原則,陸陸續(xù)續(xù)地抽出一線線嫩綠,并在那嫩綠上精心點綴一串米粒大小的葉片,幾行玲瓏的美詩就那樣參差著,押著愜意的韻腳,精妙地注釋著生命。
我的心常常被它俘獲,目光久久地給它黏住。這小小的草,它是擔著使命來到人間的么?它要為我濾掉一些東西,生命的負累太重,連呼吸都仿佛注了鉛,與這株輕靈的小草對視時,我為自己的沉重而羞愧,學著它的樣子,我也要刪繁就簡地打理自己的欲望,以期讓我的心能坦然地面對它的素心;我的生命之樹上長滿了青翠的葉片,可它們是多么容易飄落??!一件沮喪的事能讓它飄落,一句辜負的話能讓它飄落,甚至一點點的曲解、一絲絲的誤讀,都可以讓它悚然心驚,生命的嘆息那樣真切,愛的葉子瞬間失了顏色,悲鳴著撲向泥土……我的舒心草怎么就那么從容淡定呢?似乎從來就沒什么窩心的事發(fā)生在它身上——陽光愛撫它時,它舒心;陽光背棄它時,它也舒心。我懷疑它心中是不是揣著一顆隱匿的小太陽,自己照耀自己,自己溫暖自己,不怨艾,不憂戚,在這被別的植物厭棄的地方意興盎然地活出自己的一種精氣神。
總覺得自己是個頗有“植物緣”的人。去了一趟景忠山,癡癡地愛上了那里的松樹,并激動不已地給它們?nèi)∶麨椤皫浰伞?;去了一趟空中草原,傻傻地愛上了那里的一種淡紫色小花,并一廂情愿地在心里喚它們?yōu)椤芭畠夯ā薄O矚g對草木說話。那年春天,就親切地對鳳凰山公園里的一樹碧桃說:“喂,寶貝,你怎么開得這么好哇?”嚇壞了打太極拳的一位老太太……常常想,莫非前世竟是一株植物?今生對草木的喜愛原本就是一種自戀?不管怎樣,反正是特別能被植物有效撫慰。就說眼前這株草,入眼不入心的觀者太多了,可我,偏偏就把它愛出了心痛的感覺。佇立于世間最“迷你”的綠瀑前,耳畔常響起鄭板橋的兩句妙語——“咬定幾句有用書,可充飲食;養(yǎng)成數(shù)竿新生竹,直似兒孫”。你看,那“新生竹”何嘗不是鄭板橋眼中的“舒心竹”呢?愛植物的人,心中永遠沒有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