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頭腦也很高興
一個人十分向往天堂,于是,請教一位智者,問怎樣才能活在天堂里。
“你現(xiàn)在在哪里呢?”智者問。
“當(dāng)然是在天堂之外。”那人說。
“一個把自己置身于天堂之外的人,永遠(yuǎn)進(jìn)不了天堂?!敝钦哒f。
2013年的5月,我決定養(yǎng)一只貓。
它不一定要很漂亮,有像綻開的華蓋一樣毛茸茸的尾巴,也不一定要會瞇縫著眼睛,像在搖籃中沉睡的嬰兒,陽光稀稀落落地掉進(jìn)它的眼睛,手指搖晃著,好像要頑皮地逮住這縷光線。它只是一只小小的動物而已,一只小小的,如果離開我,就無法獨立生活下去的柔軟的小肉團(tuán)。
后來,它來了,它滿足了我所有的幻想,對一只貓的幻想。十七八歲,寫第一篇小說《城市中的最后一只貓》,那時甚至對貓都只是在意淫,像電影《貓女》,輕巧地跳上墻沿,像用腳墊彈鋼琴一樣,黑色毛發(fā)猶如逆風(fēng)掀起的燕尾服,月亮就像咬開的半個蘋果,倒掛在黑色的天際上。而一只貓在黑夜中,決然不受任何擺布地行走著,猶如駕著馬車的吉普賽人,在一座城市又一座城市碾水走過,水中倒映著月影……即使有車輛嗚咽著,嗚咽著,駛過,也只是靜靜地挺頭走著。城市就像一幅美麗的木版畫,鎖住一些失眠的,打開窗,靜靜眺望著月亮的面孔。
我相信有些事情是注定有緣分的,就像愛情,你千百次經(jīng)過的咖啡館門口,不一定能遇見那個含笑問早的優(yōu)雅男人,倒是在狼狽地擠靠在公交站牌前,忽然抬頭,發(fā)現(xiàn)他的傘尖悄悄地歪了一點,幫你遮住滴答滑落的雨水……養(yǎng)一只貓的緣分就和愛一個男人的緣分一樣,開始若是有劇情,過程必然值得回味。
翩小鬧就是如此,當(dāng)我第一次在微博上尋找收養(yǎng)動物的信息時,它就像墜落的小天使,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毫不顧忌睡相地翻著白花花的小肚子,鼻尖上一顆調(diào)皮的黑點,就像卓別林和希特勒的混合體,皮膚柔軟得你都想將手鉆進(jìn)屏幕里去幫它撓癢癢。問送養(yǎng)人,得知此貓已被送走,心中有些失落,但還是安慰自己,是你的終將屬于你。
沒幾天,主人竟打來電話,說原本想領(lǐng)養(yǎng)的人不養(yǎng)了,問我愿不愿意養(yǎng)它,心里有千百只麻雀歡喜地落在樹枝上。打電話,確定地點,在北京大雨漣漣里,一對優(yōu)雅的臺灣人開車駛來,它皺巴巴的,好像一個拳頭大的嫩南瓜,縮在車后座里,眼睛忽閃閃,打量著我。我摸摸它的頭,它也不躲避,但眼神里明明還是有一絲不安和恐懼。
它在怕什么呢?怕我會傷害它,還是怕離開原本久居的薰衣草莊園,要和我這個四處漂泊的女人,住在一間不算大的公寓里,怕失去自由,失去嗅花追蜂的快樂?我將它揣在懷里,撫摸著它軟軟的肚腩,它不會說話,但我是希望能讀懂它的心事的。因為未來的幾十年,我們都要在一起度過,就像結(jié)婚的伴侶,老了,病了,也絕不離棄。
我將它帶進(jìn)我的公寓,它從貓窩里鉆出來后,躲在行李箱后一直不出來,不管我是用食物,還是喊“乖乖”都執(zhí)拗不出來,公寓雖不大,但對于它渺小的身體來說,已龐大如怪物,連抽水馬桶都是吼著龍卷風(fēng)的山洞。等了一個多小時,我們彼此注視,它一點點地,探出身子,小爪子開始扒拉我的衣服。畢竟是不認(rèn)生,原本羞澀的樣子只是掩蓋“人來瘋”的本來面目,就像相親前的再三掂量,喂了羊奶、吃了貓糧,小家伙竟歪靠在我的膝蓋上,瞇著眼睛,手指抱著我的手腕,睡著了……
那是生命的溫度,一個溫燙的跳動心臟,呼吸著鼻息的——生命的溫度。我忽然覺得身上有什么東西壓在了肩膀上,它提醒我,必須好好地活下去,活到很老很老,直到照顧這個小家伙到它搖搖擺擺,走不穩(wěn)路,掉了牙,嚼不進(jìn)食物的時候。它老了,我也必須陪它老下去,我要好好善待自己的生命,照顧它,給它食物、水、擁抱,和一份強(qiáng)大的安全感,還有一處叫“家”的寓所。
在這之前,我對“家”的概念還不是很清楚,什么叫家?走到哪里不死就罷,就像扒車旅行的盲流,愛咋冒險就咋冒險,風(fēng)擦過臉,熱浪炙烤著自己,哪怕會被樹枝迎面劃過臉頰,淌下血來,也不覺得有什么可怕。生命?活著?這對我毫無意義,一個流浪的人,就像移動的點,重復(fù)著機(jī)械的物理運動,A點到B點,A事件到B事件,不過是量詞堆砌。
深夜,翩小鬧將爪子搭在我的手心上,它的手掌柔弱得一點力量都沒有。我甚至?xí)装俅蔚?,在給它沖牛奶、泡貓糧、啟罐頭時,想:如果這個小家伙,沒有了我,變成了流浪動物,該怎么應(yīng)對公寓外弱肉強(qiáng)食的世界?那些亂摁的喇叭、擁堵的車流、冰冷的雨水、斜睨的眼睛,好像要把你生吞活剝的流浪動物,因被人類傷害過,傷害常常被反作用于同類。它若沒有我,應(yīng)該是最好受欺負(fù)的了,除了會躲藏和哀鳴,沒有任何抵擋措施。
想到這,我就把它的小手握得緊了一點,黑夜里它會瞇縫著眼睛,像在思索什么的謀士,眺望著我的瞳孔。我們眼睛里都有些故事,它的故事就是我的現(xiàn)在的一部分,而我的故事是它將來的一部分。它也會調(diào)皮,爭寵,趴在鍵盤上假寐,觀察我的反應(yīng),我?guī)状螌⑺鼡芟氯?,它又拱起尾巴,慢騰騰地挪到鍵盤上,舔著我打字的手指。我將腳埋在它熱乎乎的肚子下,竟也渾無知覺的,好像在舊時外婆的菜園子里,被外婆拽住了衣袖,想身體軟下來,好好躺在陽光里,嗅著外婆蒼老的體香,脫下涼鞋,睡一覺……
土地的香氣,濕漉漉地順著草縫鉆了出來,外婆的指節(jié)猶如生長的樹枝,我竟聽到了鳥雀歌唱的聲音,停在外婆給我俯腰,問我“乖女女,要不要吃水蘿卜”的話尾音里,黏著土的蔬果,盛滿一竹筐,大個的蜻蜓也貪婪地舔食著葉尖上的露水。我真的,真的,不愿意以任何身份,就此長大……
也有一次,它尖銳的趾甲劃破了我的手,手腕上血涌了出來。它害怕地趴在鞋架下,機(jī)警地盯著我貼藥洗血的背影。深夜去醫(yī)院,打了破傷風(fēng)針,夜半的醫(yī)院總是有些寒涼,但一推開門,它喵嗚喵嗚叫喚著,罐頭已見底,水盆里的水也喝了一半,它跑向我,扒著我的褲縫,舔著我包扎的傷口,著急地要讓我抱它,那樣子就像在問:疼不疼,餓不餓,傷好啦,我們一起坐下來,好好吃個飯吧。
我問翩小鬧:“嘿,我在給你寫篇文章呢!”它抬起頭,裝做打太極拳一樣和我推來搡去,又像小袋鼠一樣橫著在床上蹦來蹦去,在窗沿上像嚴(yán)肅的行吟詩人一樣背向我半坐著,等待一份“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fēng)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的窗扉緊掩,恰如青橋的石板向晚,跫音不響……”的愛情,然后忽然旋過身子,抱著我的臉頰,濕涼的鼻翼貼著我的眼尖,親吻了一下我的額頭。
北京,窗外依舊地鐵隆隆,晚歸的異鄉(xiāng)人推開一扇扇出租屋的門,有些有人等待,有些冷清寂悶……七拐八彎的胡同里,麻雀低頭交談著夏天,一對對擦肩而過的情侶身上的故事。有些結(jié)束在雨季,有些開始在晴天……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我噠噠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
我是個過客。
一個人,一只貓,生活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