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燕
空靈、夢幻、神秘、唯美……這是觀眾面對作品《此時此地》(DOre et dEspace)時發(fā)出的贊嘆。幽暗的空間中,幾十片被金色墨水書寫的玻璃板隔空懸掛,在精心布置的燈光下閃爍出瑰麗的光芒。流光溢彩之外,從玻璃板傳來的不同聲音如流水潺潺,又似風鈴叮當,開啟了一個由光影和聲音編織的時空。
這個出現(xiàn)在成都A4藝術中心“聲場與視域”國際聲音裝置藝術展上的作品出自法國作曲家Denys Vinzant之手,由74個玻璃板組成,其中60個可以發(fā)出聲音。這些玻璃板可以被看作是一種“玻璃擴音器”。循環(huán)播放的聲音信號通過玻璃板表面和邊沿上的電線,通往固定在玻璃板上的膠囊。膠囊能使玻璃板振動,而每個玻璃板都有自己的反應方式。玻璃板越大,聲音越低沉;小的玻璃板只能產生高音。
高低錯落的玻璃板發(fā)出的聲音此起彼伏,組成宛若天成的悅耳和聲,充塞在整個空間。金色樂譜所代表的旋律已幻化成一種實質的存在,在聲音與觀眾的各種感知之間創(chuàng)造連接,使他們欲罷不能地沉浸和流連于“此時此地”的時空。
作為中國內地首個融合聲音藝術、視覺藝術、當代設計跨界合作的新媒體藝術大展以及中法建交50周年系列文化活動中的重頭戲之一,“聲場與視域”為觀眾帶來的是一個國際最前沿的聲音與視覺,科技與藝術碰撞的互動現(xiàn)場。
展覽的10組作品全部來自法國里昂國立音樂創(chuàng)作中心(GRAME)。這個中心成立于1982年,目前是法國文化部授予的全國六個音樂創(chuàng)作網絡中心之一,也是里昂音樂節(jié)的主辦者。GRAME的首要任務是支持新作品的構想和完成,保證其影響和傳播,在創(chuàng)新與公眾之間搭設橋梁,促進科學及音樂研究。每年都有許多來自于世界各地的作曲家、表演者、研究者和藝術團隊匯聚在此,在這里他們能夠在藝術和技術兩個層面都獲得最好的支持。
GRAME的創(chuàng)始人和藝術總監(jiān)James Giroudon是“聲場與視域”的策展人。他是一名作曲家,創(chuàng)作過數(shù)部電聲音樂,也為劇院等創(chuàng)作音樂。James Giroudon在世界各地已組織過多場GRAME出品的聲音和視覺裝置展示。對于在A4藝術中心舉辦的這次展覽,他意在向觀眾完整地呈現(xiàn)GRAME的聲音和裝置作品,并且為參觀者建立一種將不同作品聯(lián)系起來的路線,展示它們各自不同的藝術觀點和關系。經過大規(guī)模改造后的A4的現(xiàn)場空間形成了10個不同體驗的場域空間。視覺與聽覺在此結合,彼此交織。通過聲音的“場”、空間的“域”,讓觀眾沉浸、互動,更新和重組他們的感知、經驗與觀念。
看得見的聲音
充滿互動樂趣的《聲音立方體》(Sonic Cube)是一個結合了計算機編程、視覺和聲音設計的大型聲音裝置。這個巨大的立方體被放置在一個全黑的屋子中,當四周靜默無聲時,立方體各個面的屏幕也一片黑寂,而一旦有觀眾進入這個空間,在它面前說話、吵嚷抑或擊掌高歌,裝置就會捕捉這些聲音并產生反應,以屏幕上不斷閃現(xiàn)彩色光條的方式來表現(xiàn)。聲音越是嘈雜喧鬧,彩條越是豐富多變地快速閃動,將聲音的空間化轉化為視覺圖像在屏幕上呈現(xiàn)出來,就像是一個電子的回音谷,回應著觀眾和它的互動,繼而又產生新的對話和互動。
另一件互動作品《獨塊巨石》與《聲音立方體》有著相似的表現(xiàn)形式。在黑暗中孑然獨立的“巨石”有2.5米之高,它似乎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命,靜靜地等待著有人將它喚醒。當觀眾走近觸摸它,巨石就會突然“醒來”,對觀者的行動做出反應,展示出微妙的光影,同時傳播出聲音效果。它就好像是一件樂器,因為觀眾的觸摸而產生內部振動,制造出聲響和音樂,通過LED燈光矩陣映照出來。巨石表面的深灰色玻璃板可以透光,但是又不會讓觀者看到物體的內部,內部的3D矩陣可以制造LED燈光效果和視覺深度,在深色玻璃下顯得光暈綽約,顯得好似有生命的有機體潛藏其中,不斷進化演變。
這兩件作品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視聽關系,聲音的捕捉和產生過程都被轉化為一種可以被“看見”的視覺呈現(xiàn),視覺與聲音融為一體。聲音不再是一種無影無形的存在,而是具有實質,超越了單一的聽覺感知。借助互動的形式,觀眾的參與也成為作品的一部分。
聲音藝術中的技術
在這種試圖使聲音物質化的嘗試中,計算機的使用和程序編程不可或缺,這兩件作品也反映了GRAME在應用新技術于聲音藝術方面的優(yōu)勢。在GRAME,所有的藝術活動都擁有以科學和藝術的互動鑄就的堅實基礎。在這樣的互動中,計算機的參與相當明顯。GRAME還有專門的科學隊伍進行三個主題的研究:實時通信系統(tǒng)、音樂表現(xiàn)和性能系統(tǒng),以及編程語言。
James Giroudon說,技術對音樂的發(fā)展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包括樂器的制造都需要精密和嫻熟的技術。比如小提琴或者鋼琴的制作,都需要在聲學方面有非常嚴謹和頂尖的學識。所以在音樂中技術的運用并不是什么新鮮事,而是一個長久的持續(xù)的過程?!霸?0世紀以來音樂的創(chuàng)作中,所有的進步和革命都是以技術為支撐的。”當然也有非常純的音樂創(chuàng)作是沒有使用技術的,對于GRAME而言,在空間中加入或放棄技術這個元素的依據是將聲音和視覺藝術結合起來呈現(xiàn)在空間中。“這樣,我們就在聲音和視覺藝術之間創(chuàng)造了一種聯(lián)系。” James Giroudon說現(xiàn)在有許多造型藝術家都將聲音的維度和視覺藝術結合起來創(chuàng)作,有許多希望和GRAME合作的申請?!翱梢哉f他們有和我們合作的意愿,但不一定都有如何使用相關工具和技術的知識,不一定能找到聲音和視覺藝術之間的聯(lián)系?!?/p>
James Giroudon說GRAME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就對音樂創(chuàng)作和其他表達方式之間建立聯(lián)系感興趣,包括和戲劇的結合以及在視覺維度展現(xiàn)聲音的探索。藝術家和作曲家也會有混合不同的表達方式來創(chuàng)作的意愿。信息技術在近20年來取得了飛速的發(fā)展,但要在藝術作品中運用這些技術成果還是非常復雜的。技術雖然是最主要的部分,“但是技術卻無法創(chuàng)作作品,作品是由藝術產生的?!?/p>
從觀念上而言,聲音藝術的發(fā)端可被視作對于音樂創(chuàng)作既定規(guī)范的一種反叛,以開創(chuàng)更豐富的聆聽感受,但是技術的前提才是這種藝術形式得以蓬勃興起的基礎。從James Giroudon為“聲場與視域”選擇的“具體音樂”創(chuàng)始人Pierre Schaeffer在上世紀40年代到60年代的作品和歷史文獻,我們既可以看到對這種觀念的尋根溯源,也可以一窺技術對這種藝術形式的影響。
Pierre Schaeffer在1948年的作品《鐵路練習曲》是將Batignolles車站火車運行的聲音一段段地組織起來,用不同錄音速度的蒸汽機噪音的拼貼和變化組合編成曲子。與最新的聲音藝術作品相比,這樣的作品似乎沒什么互動性,也缺少趣味。今天的普通人已經可以隨時拿出手機來錄下一段感興趣的對話或聲音;而發(fā)燒友們更是已經用上了半專業(yè)的錄音設備來采集生活中的各種聲音,無論是啾啾蟲鳴、嚦嚦雨聲,還是市井的喧嘩嘈雜,聲音的編輯和特效處理也唾手可得。人們可能很難想像這樣的作品在誕生之初的前衛(wèi)與革命意義。當年在電臺工作的電子工程師Pierre Schaeffer開始反思音樂面對新技術時的本質。他從每分鐘78轉的磁帶偶然的刮擦而反復產生的1/2音符中發(fā)現(xiàn)了重復所產生的音樂趣味。在幾次重復之后,聆聽者忘掉了聲音的來源,而聽到“聲音對象”本身。一小段鐘的敲擊聲經過調整后成為近似于長笛或雙簧管發(fā)出的樂聲。于是他注意到就音色而言,聲學定律被打亂了。這就是“具體音樂”的誕生:它基于已存在的在麥克風前錄下的聲音,不管這聲音素材是噪音還是器樂聲。這些聲音在錄音棚里被修正、操縱、變形、重新排列。
“具體音樂”興起的背景是1950年代磁帶錄音技術的廣泛應用?!氨还潭ǖ酱艓系穆曇粲纱顺蔀椤曇魧ο螅@種用麥克風制作出來的錄音就好像一個放大鏡,難以數(shù)計的方式揭示聲音:音樂家和音響工程師圍著它轉,為它聽診把脈。聲音這一無形而抽象的物質由此變成一種可理解、可成型、可變化的材料?!痹诩夹g的幫助下,聲音的質量、動態(tài)和肌理一一顯現(xiàn),聲音也由此從音樂或“噪聲”這樣的束縛和陳規(guī)中解放出來,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創(chuàng)作材料,在藝術家手中展開豐富的變化,也改變了音樂和作曲的方式與內涵?!熬唧w音樂”正是今天風靡全球的電子音樂的前身,后者無論是在創(chuàng)作手法還是精神內涵上都與Pierre Schaeffer一脈相承。
聽得見的畫面
當舍棄了“噪音”這樣的負面字眼,環(huán)境中的各種聲音所蘊含的生理的、社會的和文化的意義開始被正視和發(fā)掘。聲音和建筑、環(huán)境、物體有著什么樣的聯(lián)系?它如何決定我們對事物的感知和認識?年輕藝術家Zoe Benoit偏觀念藝術的作品《建筑聲音》為觀眾展示了這方面的試驗。她嘗試捕捉一個街區(qū)或者是一個集體空間中建筑的能量,然后將整件作品作為紀錄項目展出,包括照片、圖紙、雕塑或聲音擴散裝置等。在A4藝術中心的作品是來自建筑師柯布西耶修建的兩處場所的錄音和雕塑作品。藝術家選擇駐留在想要探測其脈搏的街區(qū)或建筑內,通過捕捉行為(聲音、影像和物品紀錄),重新審視我們對這些場所的感知。她特別專注的是混凝土、玻璃和木頭等建筑材料振動的聲音,然后把這個數(shù)據庫作為創(chuàng)作的原料,制作出能表現(xiàn)這些聲音捕捉瞬間的圖片。作品《棍棒》是以不同類型的木材雕刻而成,這些木棍既是雕塑,又是敲擊建筑的鼓槌。它們是在項目期間在拉圖雷特修道院收集的。作品《鐘》是用陶瓷或青銅制成的不規(guī)則偏心造型小鐘,造型靈感源于圣皮埃爾教堂的角錐形屋頂,藝術家按次序敲打,以記錄它們發(fā)出的特定的聲音。
密室到教堂、水晶、著名的喀嗒聲、斷續(xù)的風、這并不令人滿意、喧囂中的寂靜——這些素材和靈感源自駐留場所的音軌作品是Zoe Benoit作品中重要部分,在展覽現(xiàn)場則根據情況通過耳機或揚聲器來播放。這些跟建筑環(huán)境相關的音軌作品在聲音、建筑和物體之間建立了聯(lián)系。當觀眾戴上耳機坐下來仔細聆聽這些作品,聲音激發(fā)的想像如圖畫和故事長卷出現(xiàn)在腦海中,從而獲得有關這個場所的全新解讀,也改變了我們平時感知和認識事物的一個慣有方式。這更像是一種無形的“聲音雕塑”,以無形的聲音刻畫和處理空間,讓聽者在純精神性的感知中心隨意動、信馬騁懷。
多媒體時代的藝術得以將不同的感官經驗融為一體,創(chuàng)造出沉浸式的時空體驗。聲音藝術與視覺藝術的結合,并不是要成為視覺的附庸,而是要重新啟發(fā)人們對于聽覺的重視。聲音藝術的發(fā)展也是對“總體藝術”觀念的一種回應。隨著技術的發(fā)展,在各種感官中頻繁切換、交錯的藝術在未來肯定會更多地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