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無邪
梁凈從嫁給崔恕的第一天起就清楚他看不起自己,也可能更早一點,早在她譏笑太子苠之胖得像頭豬的時候,一席之隔的崔恕冷冷看去,眼中從那一刻開始有了譏諷的意思。
譏諷她的膽大無腦還是愚不可及,從來不是她要關心的事。她的父親是苠國丞相,這已經足夠說明一切問題。
梁凈面帶冷笑,微揚首,回以同樣針鋒相對的眼刀。
一、
崔恕并不是梁丞相意料中女婿的人選,他謀劃著將梁凈嫁給太子,胖得像頭豬的太子,小時候梁凈見他第一次回去就做了一夜被苠之吃掉的噩夢,聽說父親這想法后好似晴天霹靂,又哭又鬧,從六歲鬧到了十六歲,梁丞相非但沒有一點退卻的意思,還以苠之瘦身非常成功來試圖勸她接受,她冷冷笑:“豬就是豬,瘦下來還能冒充鹿?”
她的口無遮攔很大一部分來自父親的縱容,梁丞相在一旁撫膝苦笑,愛憐得任她胡鬧。所有子女中他最看重梁凈,倒不僅僅因為她是自己唯一的嫡女,而是她驚人的容貌,是真漂亮,就連最不對盤的言官都不得不嘆一句,可憐美人落梁家。
美人被父親逼著嫁給胖似一頭豬的苠之,她卻在他倆見面當晚碰見崔恕,以外貌聞名京城新科狀元郎。酒酣之際,人少之地,他的眼睛仍舊亮得不可思議,他推開了梁凈試圖靠過去的身體,笑得禮貌又疏離:“姑娘自重?!?/p>
她很自重,否則她會在第一次見面就佯裝自己被非禮,然后逼他娶自己,這應該是雙方熟悉后才能干的事情。之后她頻繁約見崔恕,崔恕頻繁以各種理由回絕,久等無回應的梁凈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堵在苠國宮城外,這是崔恕上朝歸來必要走的一條道。他騎馬獨行,聞聲抬頭,正對掀簾之后一雙美目,美目的主人單手支頤,五指豆蔻有艷若丹霞的色澤,漫不經心撥弄窗下一把流蘇,紅色絲線纏繞在她白如明玉的指間,崔恕恨恨地腹誹:妖精。
她輕笑,眼線隨之上調,劃出一道異常旖旎的線條:“崔公子,有空嗎?”
她不叫他大人,卻稱他公子,青樓女子攬客的招數(shù),可崔恕并不清楚。她問:“公子能賞光跟小女子喝杯茶嗎?”
崔恕要是清楚這小女子肆意妄為的程度,他壓根就不會停下來跟她講句話,也不會禁不住她三哄四騙去了茶樓,一杯茶下肚,一股邪火直躥腦門,喉頭一陣陣發(fā)緊,梁凈的影子曖昧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一覺醒來梁凈躺在他懷中,身無片縷,跟他一樣。崔恕腦中轟然炸裂,電光石火間,他從茶中窺見的一切給了這個嚴守男女大防,視禮義廉恥如性命的狀元郎劇烈一擊,他難以置信地朝她看去,梁凈就在那樣的目光下怡然仰首,烏發(fā)如水瀉,成了此刻唯一遮蔽她軀體的東西。她說:“三日后到我家提親。”
崔恕怒極反笑:“憑什么?”
“我會懷孕,”梁凈淡定地給他陳述最可怖的結局,“我會向我父親稟明這是你的孩子,你和你的仕途將從此一蹶不振?!?/p>
她給的威脅與奇恥大辱無異,崔恕大怒,揚手朝她揮去,最后卻一拳擊在桌面上,震得茶杯四下跌碎,他竭力按捺怒火:“你知不知道我早有了妻子的人選?”
“我不介意與別的女人分享你?!彼鎺⑿?,一件件為自己披衣。怒火燒得他渾身戰(zhàn)栗,他咬牙切齒丟下一句“蕩婦”后摔門離去。
她的奴婢幽蘭就等在門口,他震驚到了極點,脫口就問:“姓梁的連臉面都不要了嗎?”
三日之后他果真上門提親,梁丞相大吃一驚,崔恕未必不是女婿的最佳人選,只是他一心盼著女兒嫁入宮中,兩兩對比,高下立現(xiàn),他委婉地拒絕,原本崔恕求婚的心也不強烈,只待他搖頭說一句不行,自己掉頭就走。豈料梁丞相剛把頭一搖,梁凈從屏風后走出,嚴妝高發(fā),與當夜煙視媚行渾然兩樣,但一樣有令人難以逼視的艷光。她朝父親盈盈一拜,兩行淚旋即沁出密如蝶翼的睫,她開始敘述自己對崔恕的相思之情,請父親成全。崔恕心想,自己當時的表情一定像是受到了非禮。
梁丞相疼女兒,不是一般的寵,而是毫無原則地縱容。女兒心中已有他人,將她送入宮的心思也淡了,當下應允了崔恕的提親。
洞房當夜,崔恕帶著凜然怒意掀了梁凈的紅帕,將交杯酒潑到地上,以行動表達完所有憤怒后他轉身往外走。他必須要走,因為別房還有個哭泣不止的女人亟待他撫慰。
今夜確實是他的婚禮,不過該娶的不是梁丞相的嫡女,而是他的青梅竹馬溫翩翩,他落魄失意時不離不棄的女子。在最潦倒時變賣身上一應首飾供他科考,甚至不惜和父母決裂隨他上京,這情深義重讓他感動,相應的,也讓他愧疚深重。崔恕推開房門,她仍跟從前那樣安靜地迎他進來,神色如常,只有微紅的眼圈泄露她曾痛哭的真相,崔恕攬她入懷,以吻觸她發(fā)頂心:“放心,我會一心一意待你?!?/p>
梁凈并沒有因為他的忽視表現(xiàn)出任何委屈,相反,她以別人始料未及的速度投入了新婚生活中。她嫌棄自己住的屋室狹小潮濕,從府外請人重新整修,挑剔府中吃食不潔,廚子來了一批又去了一批,丞相府的生活真正教會這千金小姐何謂珍饈佳釀,她奢侈的習慣對崔府來說不啻于一場災難。
管家報府上開銷,光是夫人這一項就占了大半,多少次崔恕忍無可忍,摔筆起身要同那女人理論,最后還是翩翩好說歹說拽住了他,姑娘嫁作新婦,難免疏于應對,勸他多多忍耐,聽得崔恕恨聲反問:“這些人情世故連你都懂,她一個相府出身的小姐卻一竅不通。而且還……”
他雙頰詭異地紅了,他沒有補充之后的內容。
光是奢靡也就罷了,梁凈性子倔,稍有不順就肆意打罵下人。一次崔恕在書房與同僚議事,遠遠從她居處傳來女子的痛哭聲,待他一臉尷尬送走同僚趕去事發(fā)地時,溫翩翩前腳剛到,跟跪在地上嚶嚶哭泣的奴婢一同接受她的高聲訓斥。見這一幕崔恕氣不打一處來,拉過翩翩到一邊,氣急敗壞質問梁凈翩翩到底哪點惹她不快。
“她插手我管教下人?!绷簝魬曁ы螤钔昝赖拇綆еI諷冷笑,這個過分漂亮的女人確實有驚人的容貌,哪怕處于盛怒,怒氣也只是增強了她眼中迫人的光亮。
崔恕忍了又忍:“下人所犯何事?”
“偷竊。我的玉簪在她衣物中被發(fā)現(xiàn),她抵死不肯承認,我抽了她幾鞭。”
翩翩怯生生欲解釋,梁凈直截了當打斷了她:“你的翩翩菩薩心腸,勸我網開一面,被我罵了?!?/p>
她倒是直接,崔恕一時是恨一時又氣,硬聲質問:“下手何必這樣狠?”
梁凈垂眸打量受鞭刑的奴婢一番,贊同似的點頭:“像是打重了?!?/p>
二、
崔恕氣急攻心,拉著翩翩轉身就走。出了門幽蘭追他們上來,連喊了四五聲姑爺才勉強將他叫住。崔恕一回頭,認出她是梁凈帶來的丫頭后臉色立刻轉冷:“又怎么?”
“偷小姐玉簪的丫頭跳井了?!?/p>
當他和翩翩趕回時人已撈出,眾人一時不敢接近,唯有梁凈蹲在旁邊俯身細看,須臾抬首,環(huán)顧四周,她的目光落在崔恕身后,朝某人彎出一點冷淡笑意:“沒死,只是岔了氣,叫大夫過來看看?!?/p>
崔恕倒吸一口涼氣,命管家去請大夫,轉身之際正聽到梁凈疾言厲色教導下人:“想死?刀、剪子、繩子都可以,誰都不準打這口井的主意。死了你倒干凈,還讓不讓活著的人喝水?”
崔恕一口血卡在喉嚨里。
“她有病,”出來后崔恕悲憤交加,連聲咒罵,朝身邊人數(shù)落這個女人離經叛道的地方,他實在想不通,梁丞相看著溫良恭謹,怎么養(yǎng)出一個女兒比土匪還要刁蠻。
“一個活生生的人可能死在她面前,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溫翩翩強笑:“都說梁丞相很疼這個女兒,看來是不差的。”
崔恕只管恨恨道:“這個女人的心是石頭砌成的嗎?她都不怕?”
晚上入睡前,崔恕轉身握住翩翩的手,輕言細語:“將來我們的女兒不要像她?!?/p>
溫翩翩提了一天的心剛要放下。不過片刻他又開口,兩只瞳仁困惑地看向窗外月光照進來的地方,喃喃道:“她這個女人真是膽大……連死人都不怕,她還怕什么?”
大夫被幽蘭請去為她家小姐梁凈診脈,這些天她的精力空前不濟,整天像是睡不夠,沾著枕頭就想閉眼睛。大夫的手搭上梁凈的腕,須臾眼一瞇,退后幾步忙不迭要道喜:“夫人這是有孕了?!?/p>
梁凈尚未怎樣,幽蘭先連念了數(shù)聲“阿彌陀佛”,聽得梁凈撲哧一聲笑:“說得好像孩子是菩薩的!”
幽蘭臉色驟變,雙手合十朝上念念有詞:“菩薩在上,我家小姐一向口無遮攔,罰她下輩子當個啞巴,只要小少爺平安無事?!?/p>
她微笑著撫摸小腹:“怎么知道是兒子?我猜是姑娘,我們來打賭?!?/p>
“賭什么?”幽蘭輕聲問。
“要是女兒,你走,要是兒子,你留?!?/p>
幽蘭的淚一下子涌出來。
崔恕聽說這消息時溫翩翩就陪在左右。要說酸楚,有,這些天崔恕幾乎夜夜宿在她房中,倒叫梁凈先蹦出一個肚子來。慶幸,也有,翩翩留心觀察,崔恕并沒有太意外,倒也不是非常開心,揮手告訴來人說了一句知道了,便繼續(xù)做適才未完的事。
這本來就是個難伺候的主,有了身孕后口味更是偏僻入里,有不憤她頤指氣使,或者吃過她兩三回苦頭的,也有在前頭伺候聽見一兩句梁凈同貼身丫鬟幽蘭玩笑的句子,斷章取義截了一字兩句,硬生生編了珠胎暗結,生父另有他人的事,將臟水潑到了梁凈的身上。
梁凈哪是個能忍氣吞聲的姑娘,一氣之下將相關的人綁了起來,管家暗自叫苦,偷偷溜去稟告崔恕,等他趕到的時候該打的已經打了,該罵的也已經罵爽了。她就坐在樹影下怡然喝下人沏好的茶。
崔恕在背后凝望著她,很久回過頭,也不知跟誰在講:“千萬別是個女兒啊?!?/p>
三、
翩翩從背后環(huán)住他,在云雨之后的床上,他就勢牽住她的手放在唇下,淺吻,眼睛習慣性地落在窗臺月光射進的地方,須臾像是察覺到了自己的異樣,轉身與翩翩相對,這才注意到她眼睫潮濕,于是柔聲問:“怎么了?”
她垂下眼睛,低低說:“不要離開我?!?/p>
他想也沒想,直接答:“我不會離開你?!彼彳浀刭巳胨麘阎?,片刻,聽到他喃喃的聲音,像是對某處空氣自言自語,“生個女兒也好?!濒骠婢徛D身,任由一滴即將滑下的淚滲入枕中纖維里。
這個孩子來得意外,去得也意外。梁凈中午貪涼,多喝了碗冰鎮(zhèn)酸梅湯,到了下午就開始腹痛。幽蘭眼見她裙下一層層滲血,已知大事不妙,不巧崔恕陪翩翩去府外過壽,將府中能干事的都帶走了,等幽蘭大費周章從外邊請來大夫已是夜半,梁凈痛到極處,下唇咬得血跡斑斑,卻連一聲痛呼也無,連大夫都瞠目:“夫人這是何苦?”幽蘭忍了許久的淚終于轟然墜下。
孩子沒有保住。
第二天才回府的崔恕聽到這消息后臉色驟變,當他大步趕去梁凈居處時卻先聽到一片哀泣痛哭的求饒。他努力擯棄腦中最壞猜測,鎮(zhèn)定片刻,推門,她由侍女攙扶靠坐床上,抬頭迎視他的目光令他有如刀鋒迎面的錯覺,那殺氣割裂他肌膚,對視碰撞激發(fā)的光焰讓他眼前有一瞬空白。
很久,他看見那曾因偷竊遭罪的婢女,此刻奄奄一息俯跪地上。
最后他看清梁凈,長發(fā)及地,脂粉未施,她有空前憔悴但令人屏息的美麗容顏。此情此景,她依然倔強的防衛(wèi)讓他忽然無力開口。
翩翩駭然低問:“怎么回事?”
她應聲看去,長發(fā)垂在兩邊,從中揚起的頭顱美麗,下頜尖尖,她出口的句子與她容顏一樣有令人窒息的感覺:“她承認在我茶中下藥,我割了她舌頭,打斷她兩條腿。”
她進攻的姿態(tài)終于瓦解他心中僅存的酸楚,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惜,哪怕這來自孩子的父親。許久,崔恕冷靜開口,命令左右:“將那賤婢拖下去,問清楚了,送去妓院?!?/p>
婢女似預見她將面對的可怖結局,哀號著朝崔恕身后的翩翩撲去,崔恕閃身一擋,抬腳踹上她的肩,將她狠狠踢開,這婢女咿唔痛號摔出幾丈外。
翩翩煞白小臉藏在崔恕懷中,他抬頭,與安靜旁觀的梁凈目光陡然相撞,很久,他才意識到她看的并非自己,而是自他背后射進窗內的一束光。
當夜翩翩數(shù)次自噩夢中驚醒,每次醒來都發(fā)現(xiàn)崔恕尚未入睡,而是睜眼茫然地看著上方,他并無意識到她的清醒,而她聽見他心底的嘆息。
第二天她告訴崔恕自己懷孕的消息,如她所預料的,他在很短暫的驚訝后變得異常開心,拉她坐下,細數(shù)她生下孩子后所能得到的種種好處。翩翩強笑聽他講,敏感地注意到他話中沒有一字涉及孩子的性別,這誠然是對她的愛護,可還有別的什么,她不愿深究。
她閉眼,撫摸自己尚未隆起的腹部,暗自期盼這會是個兒子。
幽蘭試圖向梁凈嚴守這秘密,小產過后她身體一直未康復,或許是崔恕的有意照顧,服侍的人并未因此懈怠,相比從前更加殷勤。幽蘭總試圖用這些細節(jié)上的改變讓她開心,比如崔恕特意遣人送來的瓜果,他向大夫詢問她的身體狀況,有空的時候他會到她房里坐坐,哪怕一句話都不說……幽蘭不止一次感慨:“別看姑爺這人面冷,心里其實還是關心小姐的?!?/p>
梁凈似笑非笑睨她一眼:“哄我呢還是騙你???哄我就算了,你家主子沒這么可憐。”
崔恕止步于房前,抬手叫住前去叩門的下人,轉身沿原路返回。此刻溟濛空氣薄有潮意,化作水霧悄然潛入他心底,連帶他的心都開始變得晦暗不明。
四、
翩翩來探望梁凈,正巧有崔恕遣人送來消暑的瓜果,她剛要伸手去取,嬤嬤大呼小叫不準她碰,歉意地同梁凈解釋:“我家姑娘有了身子,這些冷的涼的少碰為好,夫人也是,小產了更得注意。”
兩人一走,幽蘭就對著梁凈哭:“什么人啊這都,前腳說她姑娘懷孕,后腳就提我小姐的事,不是給人添堵嗎?”
梁凈脾氣差,受不了比她脾氣更差的,手一拍桌子:“得了,那是人本事,你有本事把孩子變到你肚皮里去。”
“小姐,”幽蘭又好笑又好氣,“你胡說八道什么呢?”
梁丞相知她小產的事,連連嘆氣惋惜,勸她放寬心,他自己卻仍舊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梁凈知道是為了苠之,從前苠之癡胖,苠王都不愛,所以拖著遲遲不肯立太子,現(xiàn)如今雖瘦成翩翩少年郎,卻忽地迷戀上一個出身低賤的宮女,還揚言非她不娶,梁丞相同皇后勸了一輪又一輪,苠之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副“我連太子都不做看你們怎么辦”的樣子。梁丞相氣咻咻跟梁凈講:“幸好我女兒沒嫁給他?!?/p>
幸好他足夠愛自己的女兒,愛到她任她胡鬧也心甘情愿,梁凈眼一熱,眼淚差點滾下來??吹昧贺┫嘈α耍骸按匏∵@人真不錯,模樣學識都上佳,給太子當太傅也是盡心盡力,就是心思太重,弄不明白他整天想些什么。”
梁凈沉默片刻,方才抬首看定父親的眼,遲疑地問:“如果他想的,跟爹想的不一樣呢?”
梁丞相虎眼一瞪:“他要是敢,爹幫你休了他。”
自她房中回來的翩翩持續(xù)腹痛,下體見血,有當初梁凈小產時的癥狀,崔恕及時從宮中請來御醫(yī)才堪堪將孩子保住。前頭已有梁凈一例,崔恕因此大怒,一一逼問翩翩身邊服侍的人,最后是嬤嬤透露溫翩翩白天去梁凈屋中小坐,吃了些點心。
迎接梁凈回府的是滿室通明燈火,還有一臉怒容的崔恕。梁凈一看翩翩不在頓時了然,這原本就是在大家庭里長大的女孩,焉能不懂其中齷齪離奇,也不等他質問便直接開口承認:“是我做的?!?/p>
背后幽蘭心驚膽戰(zhàn)。
崔恕咬牙:“你做了什么?”
她微笑:“你所想到的,都是我做的。”
白瓷杯應聲碎于他五指間,他拍案而起,揚袖怒指她:“你當真以為我不敢休你?”
“你最好休了我,否則我保不準弄出一點意外讓孩子流掉……”
他瞳孔急速收縮:“你敢?”她粲然一笑,媚人的眼線隨之上揚,她不經意展現(xiàn)的美艷有進攻的味道:“你大可試試?!?/p>
他怒極,揚起的手大力落下,清脆的高音匿去庭中一切聲響,周遭一時如死般寂靜。被掌摑的梁凈以手捂面,低頭,借垂下的發(fā)絲掩住她受辱那瞬的表情,輕聲冷笑:“除非你有能力將你的翩翩護得周全,要不然你看我敢不敢?!?/p>
崔恕震驚地后退數(shù)步,垂手負于身后,借由晚風吹去心底和掌心熱度,茫然問:“你怎么是這個樣子……”
她再不看他,轉身回房,幽蘭淚流滿面在背后追得跌跌撞撞,到僻靜處她才終于止步,回頭,原本陰冷表情瞬間換成另一副狡黠笑意。幽蘭的淚要墜不墜愣在那里,半晌才含著哭腔叫她:“小姐!”
“我是故意的,”她壓低聲音,同她分享秘密,“我故意激怒崔恕,崔恕就不敢把她放在府里,溫翩翩一旦被送走,將來再出什么事,可不準賴我頭上?!?/p>
幽蘭的淚剎那凝結:“小姐,你可是相府的千金,是梁丞相的掌上明珠……為什么就不能跟姑爺好好解釋……”
梁凈下頜微揚,廊下燭火的光映入她眸心,她整個人都因此熠熠生輝:“我做了什么,沒做什么,憑什么要跟他解釋,我的父親是當朝宰相,我憑什么不讓自己快活開心,我憑什么要低聲下氣看別人的臉色行事。”
五、
翩翩果真被崔恕送去別院,但之后他也并沒有再細究。翩翩哭得我見猶憐,崔恕反復保證會經常去看她方才作罷,她抬起迷蒙淚眼:“她還會害我嗎?”
崔恕一怔,搖頭:“沒有人害過你?!?/p>
翩翩心下惻然:“你還是信她?!?/p>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抬頭,見適才還燦爛的晴空已被陰云籠罩,枝丫低垂,漸成躲避遮掩的頹勢,秋還未至,而天與地,他的家和國都已開始呈現(xiàn)風雨欲來的姿勢。他心中一凜,眼中被一道突如其來的光線入侵,是梁凈。她并沒有注意這邊二人動靜,快步穿過庭院,邊走邊厲聲問身后跟來的小廝:“病了這樣久,為什么現(xiàn)在才跟我說?”
“老爺怕您擔心?!?/p>
“對,怕我擔心,”她切齒,嘴上說著相反的話,通紅的眼卻出賣了她的心,“我嫁出去就不是他女兒,他死了我是最不會傷心的?!?/p>
崔恕命人先送翩翩走,交代完后快步去追梁凈,他甚至無暇回頭看一眼背后女子含淚的眼睛。
“怎么回事?”
梁家的馬車就停在崔府門外,梁凈心如湯煮,直接回他,“我爹病了?!?/p>
“怎么病的?”
“氣病的,”她掀簾坐定,催促馬車快行,時間緊迫他二話不說跟著進去,梁凈顧不上跟來的男子昨夜還揚言要休了自己,簡單交代事情始末,“太子苠之要娶一個宮女為妃,我父親勸他許久,你猜那只豬怎么說?”
她從不在意別人怎么看自己,所以她固執(zhí)地保留了稱呼太子苠之為豬的習慣。她咬牙切齒模仿苠之的表情讓人又愛又恨:“‘孤是太子,你們逼我娶別的女子,孤要是不做太子,孤是否就可以娶孤愛的女子。放他的狗屁,他做不做太子豈是他一人的事?!?/p>
盛怒中的梁凈雙眼異常明亮,雙頰艷若紅霞,看得崔恕怔了一下。
回了相府,梁丞相又入宮去見皇后,她苦等至入夜也不見父親回來,就在梁府住下。如何安置崔恕成了難題,梁凈擔心府中上下瞧出端倪,直接領他去了自己未出嫁前的閨房。
房間干凈整潔,崔恕掃了一圈,見梁凈動身往外走,奇道:“你去哪兒?”
“書房?!?/p>
“我們是夫妻?!彼虩o可忍,冷聲提醒。
梁凈撲哧一聲笑了,越笑越停不下來,最后扶著桌子才勉強站?。骸澳阍撟屇愕聂骠鎭砜纯茨阏f這句話的表情,我們要是夫妻,她跟你算什么?”
崔恕默然。梁凈轉身折回他面前,望著他的眼,第一次用這樣心平氣和的目光:“這樣不就挺好,你我是名義上的夫妻,但我不會干涉你跟溫翩翩的感情,你放心,我們只到這里?!?/p>
“只到這里”四個字落進崔恕耳里,讓他覺得荒謬無比,牽起嘴角想與她一起笑,卻無力笑。她是相府的千金,她憑什么不讓自己快活開心,她甚至連對他的感情都可以控制。
崔恕視線飄落她放于桌面的無繭手指,膚色瑩潤如白玉,柔長纖細沒有一點瑕疵。很久以前她就是用這只手撥開他們相遇那天遮擋彼此的窗簾,她那樣突兀而決絕地進駐他的生活,她的壞脾氣、奢靡、任性,她沒有一樣值得人憐愛的特質,卻仍舊有擾亂他波瀾不驚的人生的能力,可現(xiàn)在她又通知自己,一切只到這里。
長久的靜默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為什么是我?”
“因為我是相府千金,”她慢慢站起來,費了一點力氣說下去,“我刁蠻,我胡鬧,我做事不經過大腦……”
“因為太子?”他看著她的眼睛。
六、
梁丞相從宮中回來后,天開始變了。
苠王處死了太子苠之深愛的女子。苠王駕崩后他仍是苠國的王,卻是個傷了心的昏君,他花天酒地,胡作非為,舉國怨聲載道,早有異心的諸位公子趁勢而動,包括公子苠人。
翩翩生產當夜,崔恕陪著她住在城外。苠國發(fā)生兵變,梁丞相最擔心的一幕發(fā)生于冬日將開始的蕭索秋夜,苠人自城外率兵逼宮,苠之自焚于當年他所居住的太子宮。相府首當其沖,成為新君將要血洗以震苠國的第一步,當夜,梁丞相被擒,投入秋冬將要行刑的牢獄中。
梁凈聞訊直奔梁府,早有兵士把守,她要強入,被看守的一把掀翻在地。她氣急攻心,激烈地連聲質問:“我爹犯了什么罪,要苠王這樣心虛把他關起來?”
幽蘭膽戰(zhàn)心驚,勸她住嘴。她冷冷拂開侍女的手,直視從府中出來的一道頎長身影,如今苠國新晉的王,苠之的弟弟苠人:“我爹觸犯苠國哪條法例,能大過謀朝篡位弒兄辱父的罪名?”
苠人眼中厲色一聚,強自按捺,簡單吩咐左右:“送崔夫人?!彼拿鎳先藖恚簝舾呗暢鈱Ψ椒攀郑瑒佑萌θ耘f不能改變她被兵士拖遠的命運。苠人冷冷提醒她:“崔恕屢次托我,我才不同你一介婦人計較,不要不知好歹。”
她被兵士拖開丟在遠處。幽蘭跑來相扶,已被嚇得唇無血色:“姑爺不是太子太傅嗎?怎么成了他的人?”
梁凈咬唇,忽然問:“溫翩翩生了嗎?”
他早已聽聞京中兵變,待翩翩生完孩子便連夜趕回府中,雖數(shù)次求苠人對她網開一面,苠人也一力應承,但見眼下情勢他仍舊無法放心。他快馬加鞭趕回,一推門他就看見梁凈等在廳前。
他從未想過她第一次深夜相候,是為了請他休了自己。
自負如他或許想過,他所設想的種種原因都不是事實,他不敢深想的動機才是真相,她的任性嬌縱,她的離經叛道只是因為她深情,深情所以孤意——對他孤意。
崔恕幾乎想要放聲大笑,從頭至尾他算個什么東西,她橫沖直撞進入他的生命,可她那樣固執(zhí)堅決地保護好自己的心。
“溫翩翩生了孩子,她不可能不明不白跟著你,而我要我爹平安無事,哪怕只是一介庶民,我要他活著?!?/p>
“我們做個交易?!彼f。
那一刻,他渾身力氣流失殆盡,他感覺他的靈魂四溢棄肉體而去,他感覺他的軀體因此無力放聲哭泣,因為他聽到她說,她竟然說,她竟然在說:“你休了我,我把崔夫人的位子讓給翩翩?!?/p>
他懷疑連自己的耳朵都在欺騙自己。
“你走,回你的房間。”
“你不答應我就不走。”她倔強迎視他的眼睛。
“回去,別逼我,”他靜靜道,“我可能會在休你之前先殺了你?!?/p>
嚇壞了的幽蘭硬生生將梁凈拉走。那一夜想要安然入睡已是惘然,他索性抱一壇酒獨坐廊下,夜半聽到身后傳來的細碎而遲疑的腳步,他不用回頭就知是誰:“她睡了?”
幽蘭在他身后幾步遠處跪下,含淚哀求:“姑爺,你不要休了小姐,她為救相爺心切才胡說八道的?!?/p>
崔恕不答,幽蘭只當他介懷過去的事,不住叩首:“小姐不是姑爺看到那樣的,她人很好,別人待她好的,她嘴上不說,可都記在心上。小姐這一生,待她真正好的就只有相爺和姑爺您了……”
崔恕一愣,半晌回頭:“你覺得我對她好……”
她含淚不住點頭:“姑爺?shù)暮眯〗愣加浿?,是絕對不會去害溫小姐的,姑爺要是不信,姑爺要是不信……”她并沒有切實有效的途徑讓他相信,話至這里語調轉至凄涼,“小姐這一生過得太苦。我看在眼里,我看不下去?!?
她俯身又一跪,起身,撞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紅漆木柱,用最簡單的方式佐證她的證詞。
七、
苠人繼位,崔恕居功至偉,頒賜群臣時他卻拒絕一切賞賜,只要梁丞相的安全,言辭懇切,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苠人終于應允。
梁丞相以平民之身放歸老家,一生不準入京。
梁凈用她一生幸福來賭的一步棋,換回了政變之后父親的全身而退。崔恕感慨她的良苦用心,他恨她的無情。
梁凈送走父親的那天傍晚,崔恕將翩翩母子從城外接回,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梁凈安靜地旁觀,帶著恬淡安然的笑意,苠國天空陰云徹底散去,積郁她心頭數(shù)年的陰霾也將迎來晴天。
就算她不再是相府千金,她憑什么不讓自己快活開心。所以她離開,她將這決定告之崔恕,他早已預見別離,而當她親口告訴自己時,他仍覺得茫然凄清,他清楚,那不可擺脫的深重孤獨再不可能放過自己。
但最后他只是笑:“不能不走?”
梁凈開口,那樣清又靜,仿佛只是記憶深處蕩出來的回音:“崔恕,我是愧疚的,對你還有翩翩,我歉意深重,我破壞了一切,理當由我終結?!?/p>
“還有一個問題?!?/p>
“你說?!?/p>
“為什么是我?”這一生他都無法釋懷的問題。
“第一次見面我揶揄太子是豬,忠心的臣子不可能有譏諷的眼神,他會憤怒。所以我猜你有二心。”
僅此而已?只是這樣?他在心里急切地追問,卻并未發(fā)出聲音,他清楚再問不過自取其辱罷了。最后他只是笑,連珍重也無:“好,你走?!?/p>
待梁凈策馬離開他的視線后他拐去翩翩的房間,她抱著孩子神情溫婉,如果沒有梁凈,這將是他一生圓滿的終點,但現(xiàn)在缺了一塊。他靜靜地問:“當年偷梁凈玉簪的人,是你安排的嗎?”
翩翩身體一震,沒有回答,輕拍襁褓中的孩子繼續(xù)哄他入睡。
萬籟俱靜中他開口,料想這姍姍來遲的道歉她也不會稀罕,只是他想說,他要說,他必須說。他的心有一塊被漲滿,他得讓它流出來:“梁凈知道是你安排的,所以她割了那人的舌頭,你害了她的孩子,她仍想要保護你……這是為什么,翩翩,這是為什么?”
翩翩的雙肩抽動,有壓抑的啜泣,伴隨孩子不安定的啼哭,她歇斯底里地爆發(fā):“這是她欠我的,她欠我的……”
崔恕眼中的平靜有粉碎的趨勢,半晌他搖頭,雙眼猩紅,但慢慢笑開:“不,不對,她不欠我,更不會欠你……她所做每一樁每一件,對不起的人只有她自己……和我們的孩子……”
她永遠不可能知道他愛上了她,在她離開后。
他同樣不會知道她早已死去,苠人派去的暗衛(wèi)埋伏在城外,將她伏斃。
可幸好兩人都被蒙在鼓里,一切照舊,除了梁凈走后,他再也聽不得別人叫他崔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