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一
我怎么會沒見過疤呢?可我真正見疤是在結(jié)婚之后。我看到了新婚妻子的疤,在她的胸部以下,那條疤很長,像一條河流。那時候,我們正沉浸在新婚的幸福里,不可能把一條藏在隱私范圍內(nèi)的疤當(dāng)作事兒。而且我相信,這條疤永遠是我和妻子之間的隱私,沒有人可以觸及。當(dāng)然,正如妻子所說,知道它的還有她的親人。當(dāng)我們走在大街上,我聽到的是有人在夸我的老婆,夸她的臉龐、她的身架、她的一頭長發(fā)。還聽見有人夸我,說遲飯是好飯,朱馬這小子真有福氣。他們不知道外形之內(nèi)的隱私,這句話是多年后我獨自念叨的。在發(fā)現(xiàn)她的疤后我才理解了妻子為什么即使在我們兩人的世界時也要堅持穿一件內(nèi)衣的習(xí)慣。一個夜晚,那時我們已結(jié)婚很久了,她終于對我道出了關(guān)于那條疤的經(jīng)歷。
那是一個黑夜。我現(xiàn)在的妻子,當(dāng)時老唐北街的姑娘衛(wèi)小月,孤獨地站在房子里,哥哥和姐妹們都出去了,她在等待著母親回來,母親出門時溫在爐子上的水已經(jīng)開了,鋁鍋在冒著熱氣。她記得母親出去時有些生氣地說,我去找你那個在外打圈子的爹。打圈子是我們這一帶說一個男人風(fēng)流的意思。父親是村里的小干部,她不知道一個小干部怎么就可以風(fēng)流,讓母親平添了幾分的擔(dān)憂,對父親的醋意。母親常常忍不住出去尋找打圈兒的父親。其實父親是喜歡下棋或者打牌,在一個寡婦的過道里她看到過父親,父親兩眼大大地地瞪著棋,為一個棋子正和一個人爭吵,面紅耳赤;她看到過父親在一片小樹林里打牌,把牌甩得啪啪嘰嘰響,笑聲在小樹林里放蕩無羈。這個夜晚當(dāng)母親說出去尋找打圈子的父親時,她有些害怕,她想起父親和人打牌下棋時的專注和吹胡子瞪眼,母親究竟在哪里能找到父親?姐妹兄弟們都不在家,一個幾歲的小姑娘在屋子里孤獨地等著母親回來。鍋開了,鋁鍋在冒著白汽,她知道冒白汽就是鍋里的水開了,她在想著怎樣把鍋挪下來,挪開爐火,她找著母親平時端鍋的舊布,在爐灶的墻角,她已經(jīng)看見了;她想著是不是先把鍋蓋掀開,鍋蓋已經(jīng)被開水熏軟了。她把鍋蓋掀開時聽到了窗外的腳步聲,一個輕一個沉,在腳步聲離門口越來越近時,她聽到了一個男人的罵聲,你這臭娘兒們,敢在人面前咋唬我,說我打圈兒!母親的腳步雜亂開,窗外的腳步雜亂開,像撒開韁繩的牛蹄子、馬蹄子,接著是馬鞭和牛鞭抽出來的狀態(tài),母親一聲嘶厲的叫喊。父親肯定出手了,每一次父親出手時母親都會有這樣的叫喊,每一次都很凄厲。常常是母親自找,找打,每一次出去尋找在外風(fēng)流的父親都可能有這樣的際遇,每次母親又這樣忍不住地出聲。她抓住了墻角的破布,抓住了鍋沿,踮著小腳往外端鍋,又一聲嘶厲的叫喊,母親好像從門臺上摔下去了,像嘶聲的貓叫,像黑夜中的一聲悶雷;她往外挪著鍋,又一聲哭聲,她端鍋的手歪了,鍋里的水像一聲炸雷后傾瀉而下的大雨,順著她的身子淌下來,淌到了她的胸部。她永遠記得自己的那一聲炸吼,哇地一聲凄慘的叫聲,渾身疼痛,一鍋的開水澆得她又酸又痛,鍋里的水全傾瀉出來,鍋在爐臺上歪趔。她的哭聲蓋過了母親,蓋過了父親的巴掌和踹向母親的腳,他們一齊嗵嗵地朝她奔來,抓開了她的手,母親在迅速地解開她的衣裳,把濕透的衣裳扔到遠處,父親抓來了毛巾在擦她身上的開水。她越發(fā)地疼起來,她柔嫩的肌膚變成了石榴花一樣的紅色,像河灘里的鋪地紅在迅速地蔓延,身子上爬滿了紫紅的蚯蚓,像雷聲前竄動的閃電。她疼,喘氣粗了,她咬著牙,聽見母親說,怎么辦?怎么辦?父親說,牙膏,牙膏。她知道有一次姐姐燒了手就是往手上涂滿了面狀的牙膏。她還沒有開始刷牙,姐姐也是偶爾才刷。牙膏找到了,在姐姐床頭的窗臺上,可牙膏只剩下了半管,她的身子上涂得稀稀拉拉。她后來被父親抱到了赤腳醫(yī)生那兒,涂了藥膏,打了消腫針破傷風(fēng)針什么的。她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身上的石榴花開始一朵朵敗退,卻終究留下了胸口以下的大片疤痕。
故事講完了,鋁鍋里的水抑或父母的爭吵都是這場燒傷的禍?zhǔn)?。她輕輕地說,要是不把鍋端歪就好了。
你嫌棄嗎?
她閉著眼不看我的臉,問我。
我沒有說話,記得第一次講完我狠狠地擁住了妻子,用事實告訴妻子自己的立場。從此,我理解并默許妻子給我一個穿著上衣的身體。
后來,我們把所謂的疤痕忘了。
它不影響我們的生活,包括夜晚的相偎或者做愛。
二
我承認,我的運氣是女性帶來的,我的妻子,包括一年后來到這個世上的我們的寶貝女兒,我生活的轉(zhuǎn)變和這兩個女性有關(guān)。
結(jié)婚一年后,我進了一個機關(guān),因為我是受聘做文字的,在機關(guān)叫做文秘或者秘書。上班一個多月后我被派出去學(xué)習(xí)。那時候我女兒剛剛幾個月,在我學(xué)習(xí)半個月后回到家里的那天,女兒坐在門口的一張小席子上,陌生地看我,小指頭劃在翹翹的鼻尖上,小眼睛亮亮地看著我,看著,看著,她朝我笑了。大概回憶起我是半個月前離開這個家的人,我是她的父親。她朝我笑,而且揮動著小手,把小拳頭揚著往自己的嘴里放,又歪著頭看著我。太可愛了,我一下子把女兒抱起來,她還揮舞著小拳頭,頭發(fā)也長長了,貼在小頭皮上,小眼睛里漾著笑,我算了算,她8個月了,再幾個月就是一歲的女兒了。時光過得真快,我都做了8個月的父親了,做父親真好,一回家看見家里多了一個小寶貝,小寶貝朝你笑,笑得你心花怒放。我對女兒說,叫一聲爸爸吧?女兒不看我,眼朝向房門,這時候我才看見妻子站在門口,女兒扭著身朝母親的方向扯。
半個月不見妻子,妻子有些扭捏地看我,從我手里接過了孩子,我看妻子粉紅的臉蛋兒,禁不住親了一下。她的臉蛋很軟,粉粉嫩嫩,很白,比我白多了,不然我的女兒不會白嫩;我長得黑,不管生幾個孩子都不能隨我。妻子才22歲,當(dāng)然看上去嫩白,盡管她在家,每天要去地里干活兒,臉蛋兒卻沒有曬黑。
事實上,那些年,家里地里的活兒幾乎全讓衛(wèi)小月干了,我有時很慚愧,我在那個機關(guān)掙不到多少錢,掙的只是一個名份,在鄉(xiāng)村,有時候講究的就是虛名。那是多年前了,如果是現(xiàn)在,其實都挺講究實際,我可能早卷著鋪蓋去外邊打工了,現(xiàn)在打工的收入比上班的工資多。什么疤,我早忘記了,我們有了女兒,女兒如花似玉,給我們的小家庭帶來了笑聲,我們也有繁忙的勞碌,哪里顧得上什么疤痕,疤痕又不遺傳。況且,妻子光鮮鮮地站在大街上,她的腰身那么窈窕,臉蛋兒依然白中透紅,光彩照人。
我每天早晨6點鐘起床,騎著自行車越過田野,看見光光亮亮的水珠,在早晨的大路邊像一個個水晶球,像一棵棵草的眸子。往往這一走就是一天,中午不可能回家,我在的那個機關(guān)離村里有5公里的路程,如果中午回家我會特別疲憊。不但中午不回家有時夜里也不回家,鎮(zhèn)政府的事兒很雜,尤其那些年頭,先是還要收農(nóng)業(yè)稅,不收農(nóng)業(yè)稅了,仍然有各種名目的事兒,光每天應(yīng)付上級的文字就夠一陣忙乎,還要侍候鎮(zhèn)里十幾個正副鎮(zhèn)長、正副書記、正副人大主席、正副武裝部長、正副……還要陪領(lǐng)導(dǎo)下去。總之,辦公室干的就是勤雜工的活兒,每天疲于應(yīng)付,要應(yīng)付好。有時忙得幾天回不了家,想可愛的女兒,悄悄地回家一次又趕忙回工作的地點。我們那個鎮(zhèn)曾經(jīng)是上訪最多的鄉(xiāng),最嚴重的時候,一天要去縣里接三撥兒上訪的人回來,鎮(zhèn)里雖然有信訪辦,每次卻要辦公室去一個人。辦公室一共4個人,一個主任,另兩個都是女孩,所以,每次去接人,不是主任去就是我去,回來后還要寫材料,甚至因為上訪要替領(lǐng)導(dǎo)對上級寫檢討書。
我搞文字,別人問我你在鎮(zhèn)里干什么的?我說搞文字。我們村里有一個叫溫河娃的,對我說,你怎么能搞文字呢?文字是什么東西啊,你要搞文字?他這句話把我問住了,可我不搞文字我搞什么呢?大家都這么說啊。溫河娃又說,朱馬,你可以搞女人,搞生意什么的,你不能搞文字。我怎么不可以搞文字呢,大家都這么說嗎!我天天都在搞文字,文字搞得快裝滿一麻袋了,我不是搞文字搞什么?溫河娃說,你搞文字,文字能給你生孩子嗎?我想了想,能啊,文字是越搞越多的,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搞,搞著搞著一張紙搞滿了,一張紙搞滿了又搞第二張,第二張又搞滿了,這樣搞來搞去,越搞越多。還有,我搞文字怎么不是搞錢呢?我在鄉(xiāng)里干的就是搞文字的活兒,我是搞文字吃工資的,工資是什么?工資就是錢啊。工資都是搞文字搞出來的。
溫河娃又問,這個溫河娃總是不厭其煩地問,朱馬,你在鎮(zhèn)里還搞什么?我想了想,慷慨陳詞地回答,我搞美術(shù),我畫畫。
對,其實我的強項是畫畫,這說到了我的痛處,我都差一點忘了。我能進鎮(zhèn)機關(guān),最初不是因為我的文字,是因為我的畫:有一天鎮(zhèn)長到我們老唐南街來,看見了大街上的黑板報,那是我自發(fā)出的黑板報,就在我家的東山墻上,我每隔幾天去黑板上寫一些東西,諸如文化典故,健康知識,冬天寫御寒,夏天寫防暑之類。我每期都在黑板報上變換著插圖,根據(jù)內(nèi)容畫上一些小畫,這是我的特長,我雖然沒上大學(xué),或者說沒參加高考,我從小學(xué)到初中畫都畫得好,從初一開始,我就給學(xué)校的黑板報配圖了。到了高中也是這樣。到高中后我本來想放棄給黑板報配圖的,我的初中同學(xué)在老師面前把我出賣了,我被出賣后就有了第一次在黑板上配圖,畫小畫兒。什么事情有了第一次,好像第二次水到渠成,整整三年高中,我畫了三年。當(dāng)然,我在家也悄悄地畫其他畫,我們家買不起顏料,先開始只能畫不著顏料的畫,畫著畫著我想對著畫掉眼淚,一幅畫怎么可以沒有色彩呢?小鳥的翅膀怎么可以都是灰里巴嘰的?水里的魚兒怎么可以都是灰里巴嘰的?樹怎么可以都是灰里巴嘰的?花兒怎么可以是灰里巴嘰的?我悄悄地把學(xué)校的顏料一點點地帶回家,在家里畫,那些該有顏色的地方有了顏色就大不一樣,畫中的動物和生物活起來,魚兒和鳥兒都長了翅膀。我拿了一幅畫偷偷地去參加過我們縣里的美術(shù)比賽,過了一段兒我在群藝館大門外,看到一張得獎的榜單竟有我的名字,我少年的眼眶里盈滿了淚水。
鎮(zhèn)長就這樣找到了我們家,那時候我正對著我畫好的一幅畫發(fā)呆。我的畫旁邊有幾本書,其中有幾本當(dāng)時很火的詩歌,包括舒婷、北島、傅天琳的詩;包括何立偉、馬原、余華、張承志、劉索拉、劉震云的小說……鎮(zhèn)長看了我的畫,沉默后沒有問我畫畫的情況,他問了一句,你寫文章嗎?我拿起我剛剛發(fā)在牧城晚報上的一篇文章讓他看。鎮(zhèn)長說,報紙我可以拿走嗎?我不情愿讓他拿,那張報紙是我從村會計家里找來的,我收藏的樣報,鎮(zhèn)長要拿我不好意思拒絕。
就這樣進了鎮(zhèn)里,很簡單。我就這樣做了所謂的文秘,做了一個天天寫那些近乎垃圾的文字的匠人。我寫黑板報,在板報上畫畫,我懷念我畫畫的時光,我知道我要不掙脫,要不就偷偷地畫畫。反正,我是丟不下畫的。
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女兒睡了,衛(wèi)小月靜靜地坐在我的對面。窗外有一輪朗月照過來,她端莊地坐著,撫著秀氣的下頜,她一只手從身邊的包里伸出來,我看見了一個盒子,看見了那些裝著顏料的盒子。
衛(wèi)小月,她多么懂我,她已經(jīng)多么懂我。
面對辛苦的妻子我又多么慚愧。
三
我真的感謝衛(wèi)小月,她把好多好多一個男人該承擔(dān)的都承擔(dān)了。
我感謝衛(wèi)小月給我的愛情,我們倆也許可以代表一個類型的鄉(xiāng)村愛情,我們并不浪漫的愛情故事讓我至今心存感激。母親病重后我離開了學(xué)校,我放棄了高考,我是心甘情愿回來的,我非常明白我母親的時日不多,我要守在母親的身旁,我要盡一個兒子的心意。我不能這時候還非要守在學(xué)校,等待一年后的高考,我會考上,可家里的狀況我心里清楚,父親無力供我再上大學(xué),那時候還沒有助學(xué)貸款,況且我的妹妹剛上初中,我不能因此讓妹妹在初中就終止學(xué)習(xí)。母親從醫(yī)院回到家里,我和父親輪流侍候母親,父親在白天去地里勞動,說讓我去地里不放心,我還沒有種莊稼的經(jīng)驗,讓我守家,守著母親,夜里母親休息了,有父親陪在媽的身邊。我有時到村外去,去透透空氣,擴展我的心胸,在村外漫無目的地走,有時走在曠野,走在河邊,在夜色蒼茫中聽著鳥鳴,當(dāng)然也想我在學(xué)校的事,也很茫然。
我就在這個時候認識了衛(wèi)小月。有一天,在我們老唐南街和老唐北街中間的小樹林旁,越過中間的一座小橋,夕陽的余光正投在溝里的水面上,有一層亮亮的色彩。光線和小鳥的身影穿過了小樹林,在溝面上飛。我看見了衛(wèi)小月,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叫衛(wèi)小月,她在溝邊趕著一群鴨子,手里握著長竹竿,吆喝著叫著鴨子,背后是兩根閃動的大辮子。鴨子們走著走著,走出了水面,水面在鴨子的身影里往遠處流,水草掩映在水影里。鴨子們嘎嘎地叫,抻開翅膀,抖動著翅膀上的水,水珠落在了干土上,濺起了土泡,干土上印出樹杈一樣的爪印。那些鴨子走得真是好看。鴨子們在衛(wèi)小月的指揮下嘎嘎地走到了村里,聽不見了鴨子叫,看不到了鴨子,我有些失落,往前走了幾步,還隱約地看得見兩根辮子在夕光里扭動。
后來我又去了溝邊等衛(wèi)小月,等那群鴨子。我守在溝邊的一片草地上,翹望著溝中的流水,期望著水中游動過來的一群鴨子,或者聽到一群鴨子的鳴叫。那些鴨子其實也是一種鳥,只是它們疏于了飛翔。
我終于又在一個傍晚聽到了鴨叫聲,原來鴨子是從溝的下游過來的,這時候我才想起我這樣真是守株待兔。溝的下游有一個葦湖,葦湖里有更蔥蘢的葦子,有更大的水面。我埋怨自己,怎么只會守在一條溝邊呢?第三次我便直接找到了葦湖,葦湖有幾畝大,又長又圓的一個葦湖,葦纓白嘩嘩的,這說明已經(jīng)是秋天了。再看四周,村莊外的莊稼都是一人多高的玉米,還有藏在玉米地里的大豆、綠豆。我站在葦湖邊,我看到的是更多的鴨子,鴨子們在蘆葦間穿梭,鴨子們是如此地喜歡蘆葦,喜歡有蘆葦?shù)暮?。我在葦湖邊尋找著鴨子,確切地說是尋找著衛(wèi)小月的鴨子,我在溝邊兩次見到的那群鴨子,可湖里的鴨子很多,我分不清誰是誰的鴨子,我也沒有看見衛(wèi)小月,可能湖里沒有衛(wèi)小月的鴨子。我又順著湖邊走,走了大半個葦湖,葦湖很大,我進不去,我不能去湖的中間找,我看到湖的中間有一片陸地,陸地上長滿苔蘚樣的青草,還有兩棵柳樹,柳樹上的葉子濕濕的,往下滴水。我喜愛葦湖,我繼續(xù)繞著湖邊走,可是,我竟然看見了那個衛(wèi)小月,她手里擩著那根長長的竹竿,坐在湖邊的一片草地上,目光里是一只只正上岸的鴨子。我的心撲嗵撲嗵跳,看見鴨子們正一只只上岸,往她的身邊靠攏,她的竹竿不斷地挪動,仿佛在告訴鴨子們上岸后的位置,怎樣排隊,像小學(xué)生一樣按著順序往家里走。我遠遠地數(shù)著上岸的鴨子,看鴨子們梳理著翅膀,葦湖岸上散落著鴨子的羽毛,鴨子們來回地挪動我怎么數(shù)也數(shù)不清。衛(wèi)小月吆喝著她的鴨子們站起來,我到底也沒有數(shù)清有多少只鴨子,湖水里還有鴨子,或者還有鴨子的影子。我看見衛(wèi)小月看了看我,好像在埋怨我是不是在數(shù)她的鴨子,嚇著了她的鴨子。在她走到我的身邊時,我還想數(shù)她的鴨子,我數(shù)了幾只不數(shù)了,我怎么不問一問衛(wèi)小月有多少只鴨子呢?
我就問了衛(wèi)小月,你們家有多少只鴨子?
衛(wèi)小月扭過頭,她第一次和我打個正著,我看見她身架好美,眼眸好亮,臉盤兒慈祥。當(dāng)然,那時候我根本不會考慮她的身體,更不會朝身上的疤想。衛(wèi)小月猶豫一下,報了一個數(shù)字,衛(wèi)小月說,34只。
好大的一群鴨子??!我感嘆一聲。
不大!衛(wèi)小月說,最多時我們家有200多只鴨子,我們家是養(yǎng)鴨專業(yè)戶,鎮(zhèn)里表彰過的,父親得過大紅的證書,書記、鄉(xiāng)長到過我們家里。
好氣派啊。我對衛(wèi)小月說。
那有什么,來家里看看,跟了扛攝像機、照像機的,鎮(zhèn)長為父親戴過兩次大紅花。
我羨慕地看著衛(wèi)小月,想著將來不行我也當(dāng)一個養(yǎng)鴨的,做一個養(yǎng)鴨養(yǎng)雞的專業(yè)戶。那時專業(yè)戶是個很時髦的稱呼,叫起來都很光榮。日頭很低很低地低到草叢里了。我隨著衛(wèi)小月的鴨子們往老唐北街的方向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衛(wèi)小月趕著鴨子往北街的一條路上走,我不能走那條路,那樣離我們老唐南街越發(fā)遠了。我依依不舍地看著離我越來越遠的鴨子。我在路邊等鴨子走了一段路才往回村的路上走,在我就要扭頭時,終于看見衛(wèi)小月又扭過來的目光。
我愛上了鴨子。我不敢說我愛上了衛(wèi)小月,只是在傍晚的時候我總想看到游在湖邊或村外溝邊的鴨子,老唐北街衛(wèi)小月家的鴨子。遠遠的看見溝邊的草動,我就能斷定水里邊正泅著鴨子。母親在床上安定下來或父親接替我侍候母親時我就往村外跑,去看溝邊的鴨子。我感謝父親對我的理解,給我去村外看鴨子的時間,他當(dāng)然不知道我即將給他找回一個叫衛(wèi)小月的媳婦。有時候我只是遠遠地看著鴨子在溝里游泅,不僅僅是衛(wèi)小月家的鴨子,還有老唐南街的鴨子,鴨子成群結(jié)隊地多么好看,多么像一幅畫面。當(dāng)然,我主要是看衛(wèi)小月家的鴨子,不,是看衛(wèi)小月怎樣趕著鴨子,看她的竹竿在水邊,敲打出水花來;看衛(wèi)小月優(yōu)雅地趕著一群鴨子往老唐北街走,逐漸地越過楊樹林,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聽見了瘋狂的雨聲,肆虐的風(fēng)囂,折斷的楊樹的翅膀、榆樹的翅膀、桐樹的翅膀、椿樹的翅膀、莊稼的翅膀……天地間充滿了雨磨聲,仿佛一輛冒黑煙的拖拉機在天上行走,天上布嚴了一張黑色的大傘,傘上破出了很多洞;天塌了,天漏了,天是一張破網(wǎng),大地上落滿了桐樹、榆樹、楊樹們折斷的翅膀。我站在葦湖邊,不,我剛走到葦湖邊,我往葦湖里看去,葦湖的白纓堆成了雪,被風(fēng)掀起又堆起來,雨越來越白,湖面長滿了鴨蛋大的雨泡,水湍急起來,雨泡們在湖水中莽撞地擁擠,樹枝浮到了水里,雨泡間堆滿了落葉,玉米纓飛到了湖里,玉米葉子也飛到了湖里,湖里的世界亂作一團。這時候,這時候,這時候我終于聽見了鴨子的叫聲,很微弱地從湖的一個角落里傳來。我側(cè)耳諦聽,尋找著,鴨子們你們在哪兒,快出來讓我看到你們,還有那根長竹竿在哪里?對,鴨子們,你們的主人在哪里?我在雨中奔跑,朝湖面、湖面的角落找去。告訴我,鴨子們到底在哪里?你們大聲地叫,大聲地叫啊!大聲地叫一陣兒,超過這雨聲風(fēng)聲!告訴我,你們的主人在哪里?風(fēng)和雨還在狂亂,亂哄哄亂作一團,一團亂麻。我差不多繞了大半個葦湖,我摔倒了幾次根本無心去記。我看見了,我看見了,那群鴨子,衛(wèi)小月告訴我的34只鴨子就在湖邊的一個角落里:那是湖邊的一個拐角的岸,岸邊有一棵大柳樹,大柳樹瘋了似的揉動著長發(fā),更重要的是我看見了竹竿,竹竿插在大柳樹下,不,握在衛(wèi)小月的手里。衛(wèi)小月緊緊地依著大柳樹,恐懼地,心疼地盯著湖邊的鴨子。
在我沖到大柳樹邊時,衛(wèi)小月好像朝我叫了一聲,她癱倒在柳樹下,疲憊地看著我。我一把攥住了她,聽見她低吟地對我說,鴨子,鴨子……她目光朝著岸邊的鴨子。攥著她冰涼的手,我說,鴨子沒事,沒事,鴨子沒事……
四
后來,我不再去湖邊了,我和衛(wèi)小月開始在兩村中界的楊樹林里約會,在一個月光下我讓她看我的畫,看我畫的鴨子,一幅女孩的放鴨圖。她說,我不懂,你畫的是我嗎?我說,你看是你就是你,還有這群鴨子,像你們家的鴨子嗎?還有你看看,是不是有一根竹竿長在鴨子群里?
衛(wèi)小月說,反正都是鴨子,我們鄉(xiāng)村的鴨子。
我說,你不能簡單地說鴨子,都是鄉(xiāng)村的鴨子,這不是鴨子,這是畫兒,畫是什么?是美術(shù),美術(shù)你知道嗎?
衛(wèi)小月差一點笑出來,說,朱馬,你怎么那么啰嗦,把一張畫說得那樣復(fù)雜。你這畫的不是鴨子嗎?不是鴨子是什么?是鵝嗎?是鴿子,是斑鳩?是不是鴨子?你說朱馬,這不都是咱鄉(xiāng)村的鴨子嗎?城里有嗎?城里有鴨子也是我們的鴨子,城里人只知道吃我們的鴨子,讓我們心疼!不會和我們一樣養(yǎng)鴨子,喜歡鴨子,你怎么說不是鴨子???
我說,我不是說不是鴨子,怎么不是鴨子,而且還是想著你家的鴨子畫的。可紙上的鴨子是鴨子,也是畫兒,是畫出的鴨子。你家有34只鴨子,我可以畫43只,68只,86只鴨子……
衛(wèi)小月這次真笑了,說,我怎么能不知道什么是畫,什么是鴨子呢?我知道你喜歡畫畫,畫是美術(shù)我也知道,你愛畫就使勁畫,讓我的鴨子都當(dāng)你的模特,我們也不收模特費。
衛(wèi)小月竟然懂得什么叫模特,竟然說讓她的鴨子們都做我的模特。我特高興,我說以后就多畫你的鴨子,說不定畫鴨子可能畫出名堂來。
我真的是畫鴨子畫出名堂來的,這以后再說。
衛(wèi)小月說,其實我爹是有名的皮匠。衛(wèi)小月講到她的爹的皮匠手藝,她怎樣從十幾歲起就和父親搭手做皮匠活兒,把那些收上來的牲口皮,豬狗皮,做成一件件的皮具、皮套、皮韁繩、皮牲口套、皮鞋底兒……可他爹幾年前手上得了一種病,手都變佝僂了,內(nèi)臟也出了一種不大好治愈的病,不能干重活了。就在那年他們家就養(yǎng)了鴨子。衛(wèi)小月說,最先養(yǎng)了將近200只,鴨子們天天在院子里嘎嘎叫,鴨子們吃得很多,一袋玉米吃不了3天,鴨子們吃飽了叫,餓了更叫得厲害,鴨子們餓急了也有脾氣。那時候不出來放,放不起,200只鴨子你試試出來放放,那種場面多不好收拾。其實我們家養(yǎng)鴨子是為了貸款,為了鎮(zhèn)里發(fā)放的貸款,上邊要扶持專業(yè)戶,養(yǎng)殖專業(yè)戶,種植專業(yè)戶。我們家是養(yǎng)鴨專業(yè)戶,鎮(zhèn)里的人往我們家跑了幾趟,又是筆錄,又是用照相機照的,去旁邊的鄰居家調(diào)查,最后給我們只發(fā)了4000元的貸款。貸款貸到了手,爹說鴨子太多了,我們把鴨子處理一批吧,我們家賣掉了一百只鴨子。那年的春天,我們家的鴨子賣完了??晌覀兗也荒軟]有鴨子,沒有鴨子不是專業(yè)戶了,要盡快還了貸款,貸款時是這樣說定的,只好每次處理了大鴨子再買一批小鴨子。
衛(wèi)小月說,爹不做皮匠了,他做不成了,3年前爹那種不好瞧的病愈發(fā)地狠了,在那個秋天離開了人間。她講父親的走,母親摟著門角兒哭,爹其實欺負了她一輩子,她哭得還是那樣痛,把我們的門角兒都哭糟了。女人就是這樣,心軟得不行,爹走了我當(dāng)然也哭了,一個人怎么說走就走了呢?我不上學(xué)了,我開始來這河溝邊放幾十只鴨子,也去葦湖,就見到了你,你畫了我們家的鴨子。
我和衛(wèi)小月一次又一次地去那個小樹林,從夏天到秋天再到春天的小樹林,小樹林發(fā)芽、蓬勃,小樹林落滿了葉子,秋枯了。衛(wèi)小月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和我談起皮匠的話題。我聽到了她對父親去世皮匠手藝失傳感到可惜。她有一個弟弟,那時候年齡小,對她爹的皮匠手藝不感興趣。她說這些時常常讓我看她的一雙手,那雙手長而有力,手上有勒下的印痕。我禁不住摸上去,那雙做過皮匠活兒、放鴨子握著長竹竿的手讓我喜歡。
在那孤獨的日子里,我感謝這雙手給我的溫暖,這雙手對我的回應(yīng),對我的撫摸。我之所以說到撫摸,是因為有一天我說到我母親的病,我說我娘在床上躺了快3年了,日益憔悴,我越來越不敢看她的面容,那種一日一日的瘦削讓我心疼。我記得那是接近冬天的小樹林,樹枝上的葉兒快凋落完了,腳下是紛紛揚揚的樹葉,踩上去嘩嘩啦啦地作響,風(fēng)在地面吹起一條條塵土,塵土落在樹葉上發(fā)出雨滴的回響。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哭了,我感到一雙手在我的臉頰上蠕動,她摸到了我的淚,我聽到的是之后的沉默,小樹林格外地靜下來,樹葉伸展的聲音小而響亮。好久好久,我聽見她低低地娓娓地對我說,朱馬,要不,我們結(jié)婚吧!我來照顧你,照顧你媽。她的手更加溫柔,滑行在我粗糙的臉上,往我的肌骨里滲透。那一聲讓我驚異,讓我多么激動。至今回憶起來,那種日子里,衛(wèi)小月的話如天外之音,那種溫暖的聲音我好久沒有聽到過了。那一夜,這種聲音讓我一個男人在她的面前嗚嗚地大哭。
那一夜,還發(fā)生了一件事,這一件事,其實是我很晚很晚回來,母親還在等我。我覺得差不多都快天明了,我看見了啟明星。父親和妹妹都睡著了,我悄悄地去開我小屋的門,這時候,你們想象不到,我竟然看見了一雙柔弱而有期望的眼睛。我的母親竟然坐在我的門口,她非常疲憊地坐著,手上沾滿了灰塵。我不知道她是怎樣爬下床,又怎樣爬到了我的小屋,我不知道,她已經(jīng)很多天沒下過床了,她多天來說話的聲音都很細很細。她細細地非常非常微弱地叫了我一聲,孩子——我驚異地看著我娘,我重病的親娘!我伸開雙臂,像抱一個孩子一樣抱起了我娘,把我娘抱到了床上,床上馬上沾上了一片土塵。我給娘蓋上,我去端水,給娘洗臉洗手。娘說,你不要去,不要動,娘問你話。
我說,娘,你問。
娘揚揚頭,說,是不是有媳婦了?
媳婦?
你這么晚回來,不是找媳婦是干啥去。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母親,我想著今夜衛(wèi)小月對我說過的話,我對母親說,可能,也可能。
不知什么時候父親和妹妹已經(jīng)醒了,站在我們的身后,妹妹還沒癔癥過來,說,咱娘咋過來這兒了?是你把咱娘抱過來了嗎……
那一夜,娘就睡在我的床上。那是我一生和娘最后一次睡在一張床上。
第二天夜里我又在小樹林見到了衛(wèi)小月,我對她說完夜里的事,衛(wèi)小月呼啦哭了,她說,你告訴你娘,你找到媳婦了!我去看你娘去。
又過了一天,衛(wèi)小月果然來我家了,那是一天傍晚,衛(wèi)小月手里掂著點心,站在我家的門前,她在輕輕地喊我的名字,喊我朱馬,朱馬,朱馬……
沒有想到衛(wèi)小月真來了,衛(wèi)小月站到了娘的床前,她看著瘦瘦的我娘,她不多說話,只是聽娘說話一股勁兒地點頭。我在送衛(wèi)小月的路上,她一直不說話,快走到村口,她說,我真的心疼。
我站住,看見我們已經(jīng)撇過了小樹林,夜色中有一群夜鳥掠過我們的頭頂。她拉住我的手,像是抓住她平時放鴨的竹竿,她低聲說,你娘怎么成了這樣?
我說,娘病了3年了。
她揚了揚頭,說,我還敢叫你娘失望嗎?
我把她的手攥緊,我說,我也不敢。
她往前走了幾步,扭回頭,說,你走吧。
五
我們的事情不順,我是說我們的婚姻。我感謝衛(wèi)小月去看我娘,讓我娘知道有一個女子愛她的兒子,可能成為她的兒媳。事實上,我想讓母親在世時看到我的婚禮。我們也真是單純,忘記了我們都還是孩子,不可能駕馭自己的人生,況且婚姻大事。那一年她十九歲,我二十歲,我們商量著第二年就舉行婚事,當(dāng)然要和大人商量,因為婚禮需要大人的認可,需要很多的程序,講很多的排場。我們繼續(xù)在小樹林里向往幸福的生活,我們看到了《天仙配》,為七仙女和董永的婚姻捶胸頓足,我們更向往和渴望自由地將戀愛進行到底。她白天繼續(xù)放她的鴨子,我白天繼續(xù)侍候母親,或去地里干農(nóng)活兒,夜晚我們在小樹林里相見,小樹林是我們相見的鵲橋,我們的愛情地,我們感情的自由港灣。
我在白天,如果有可能還是喜歡去溝邊等待那一群鴨子的歸來,嘎嘎地走過溝岸,我稱那條溝為鴨子溝,那汪湖為蕩鴨湖。秋天里又刮過幾場大風(fēng),岸邊的莊稼都刮翻了。在一場雨后我們的鄉(xiāng)親們紛紛走向莊稼地,一棵一棵地去扶刮倒的莊稼。有一天她對我說,你回吧,以后不要來溝邊、湖邊等我。她說,我們的事兒被她媽知道了,被她的大哥知道了。他們都不同意,他們都知道我的家庭情況,知道床上一個病人躺了3年,家中的任何積蓄都被花光了,他們不愿意讓衛(wèi)小月嫁給一個家徒四壁的孩子。
我站在湖邊,失望地望著泛著波浪的湖水,聽著鴨子搖搖晃晃地離開,我一把抓住了她挺在地上的竹竿。我不情愿,不能這樣輕易地離開衛(wèi)小月,或者說不能讓衛(wèi)小月輕意地把我放棄,不能輕易地放棄我們的愛情。我順著竹竿站到了她的跟前,她的胸脯在夕陽中起伏,身邊站滿了白色、灰色的鴨子,鴨子們都沉默著。她推了推我,說你走吧,再等等看。我說,我可以見見你娘嗎?她說,你見了沒用。我想象著那個被被男人打了一輩子在男人離開時還痛哭的女人。我說,我還是想見見你娘。她搖搖頭說,不單單是我娘的事。
她趕著鴨子走了。后來的很長時間我沒有再到湖邊,我只能在家里想象著湖邊的鴨子,我不去湖邊是聽了衛(wèi)小月的勸說,她說,你不要再常來湖邊,也不要再在溝邊等我的鴨子,越這樣越對我們的事情不利。她的母親和大哥在訓(xùn)斥我們的私通,說我們“自搞”不可能搞成,我們老唐南街一帶戀愛不叫戀愛,叫作自搞。還有,我母親的病在那年秋后一次一次地發(fā)作,我們勉強湊錢讓母親又住了一段醫(yī)院,我一直侍候在母親的床邊。
在冬天的小樹林里我們又一次相見。第二次衛(wèi)小月被躲在小樹林的大哥和弟弟抓了回去,關(guān)了禁閉,一關(guān)半個月不能出門。這年冬天,雪下了幾場,溝和湖面都凍了厚冰,雪凝在冰面上多少天沒有化完,更看不到溝岸和湖邊的鴨子。
母親到底沒有看到我的婚禮。母親在春節(jié)后走的,已經(jīng)立春,可年前的雪沒有下完,還在一個勁兒老毛子地下,紛紛揚揚,村內(nèi)村外都下滿了,樹梢上掛著雪凌。母親殯葬那天下了一場雨雪。我在殯葬的路上,隱隱約約看見了衛(wèi)小月,她一直悄悄地站在路邊。
我們真正走到一起是兩年之后,衛(wèi)小月告訴我她拒絕了家人為她介紹的5個男人。其中一個小木匠,算她動過心的,現(xiàn)在偶爾她還和我提起。
幾年來,我一直等她。那一年冬天,一輛拉貨的大汽車上綁了喇叭和大紅花,我終于把她娶進了家門。
六
我想過修補她的疤痕。想過。
多少年了,一直藏在我的心里,成為我的夙愿,我不是厭倦疤痕,我從來沒有,那種疤痕藏起的地方只有我時時可以想起,時時可以見到。我不在意,它一點也不影響一個人的形象,一個人的尊嚴,更不影響我們的生活。但修補的愿望會時時從我的心底里泛起,在我的某一個起落的地方涌動,我有完成一種心愿的沖動,我一直渴望著有一天它會成為生活中的現(xiàn)實。也可能是出于我內(nèi)心深處,我自尊的舞蹈線上,我自尊的音符上一個跳動的鼓點。我承認我從來沒有悄悄地看過,可那是幾年之前,多年之后,那個夜晚當(dāng)我俯身看著疤痕時,我其實聽見了妻子的心跳,我先以為她睡著了,當(dāng)我隱隱約約地看見她的胸脯像靜臥的沙丘悄然地蠕動時,我知道她在假寐。有一刻,我想告訴她我的愿望,告訴她我想修補她的疤痕,我最終還是忍住了。我們心照不宣地躺下來,我的心跳在加速,我聽著我身旁的沙丘突然長滿了綠色,那美麗的沙丘像一個駱駝從一個人的身旁拱出來,像一棵樹突起在一片沙丘。
我沒有,我們都選擇了沉默,選擇了忍受。
我們結(jié)婚已經(jīng)快20年了。
20年算什么,金婚、銀婚,那算銅婚吧,要不算一個鐵婚。
有時,銅墻鐵壁也會出現(xiàn)問題。
20年,我們是怎么過來的。
結(jié)婚的第二年,我們有了女兒,那一年我有了一個機會,我說過,我們那個霓鎮(zhèn)的鎮(zhèn)長到我們老唐南街來,他看中了我出的黑板報,把我抽到鎮(zhèn)里。我看出了妻子的不樂意,妻子說,我不是反對你去鎮(zhèn)里,人往高處走,我怎么會阻攔你?我是想我們家的皮匠手藝就這樣丟了,我哥不干,我弟不干,我本來想帶到婆家的,你卻不感興趣,就算你感興趣,你現(xiàn)在也干不成了。你不可能回來天天和我擺弄皮匠活兒,那活兒又累又腥又臟的,妻子的話讓我充滿了慚愧。
我說,要不,我不干了,我回來做你的幫手吧。
妻子苦笑笑,說,別說假話了,好好干你的工作,家里有我。
我說我想念你放的鴨子。
衛(wèi)小月想了想,搖搖頭,鴨子不能養(yǎng)了,現(xiàn)在我要養(yǎng)的是孩子。她拍一拍身旁的女兒。
我覺得挺遺憾的。
往前走吧,走走再說。
你說什么?
走走再說。
她的話像我母親說過的一句話:再往前多走幾步。最早聽到母親說這句話,是在草地上尋找一把鐮刀,我用過的那把鐮刀找不著了,母親說,孩子,多往前瞅瞅,再往前多走幾步。我果然在前邊的一窩草里找到了。
以后多次聽過母親說這句話,每當(dāng)我在疲累的時候,在失去耐心時,我的耳畔會忽然響起母親的話語,孩子,再往前多走幾步!多少年來,我把這句話作為人生的座右銘,每次想停下來,迷茫的時候,想著還是多往前再走幾步。后來,我的生活中遇到過諸多的不順,人生道路上遇到過多次的岔口讓我躑躅,我都這樣堅持著。
衛(wèi)小月說,我得干點營生!
干什么營生???
等第二年春天,妻子買了上百只雞娃,草雞!連續(xù)多年我們家都養(yǎng)著雞,她在娘家是養(yǎng)鴨專業(yè)戶,來到我們家,成了養(yǎng)雞的能手。
那幾年,我們家不缺的是雞蛋。
可我知道,她本來應(yīng)該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皮匠。
七
那一年,我特別想出去。
那一年,我在鎮(zhèn)里呆煩了。
我開始特別討厭那種繁瑣的,無意義,卷進機關(guān)漩渦的工作。我有時候特別地想畫畫,我憋屈得難受,我甚至想放棄我現(xiàn)在的工作,我是一個特別負責(zé)的人,干什么工作就想干好,不能虧對了人家對我的信任,人家相信你,你沒有不干、不干好的理由。你有什么理由消極怠工,有什么理由……所以我想,如果不干就是放棄:我不想再天天寫那些應(yīng)付的文字,我不能說無聊,世界上很多無聊的事,很多無聊的文字,你還不能放棄,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相信這個道理,我不是混日子的人。
那一年,我們的女兒已經(jīng)6歲了,已經(jīng)顯露出她畫畫的天賦,她竟然特別地喜歡畫水邊的鴨子,我們這一帶的鴨子太少了,我們這兒不是水鄉(xiāng),村西的滄河變得越來越窄了,哪里還容得下一群鴨子。我們鎮(zhèn)里的專業(yè)戶都賠光了,鎮(zhèn)里后來發(fā)展什么旱鴨,那個叫什么薛德中的旱鴨養(yǎng)殖戶也賠得很慘;我為他寫過發(fā)言稿,我們霓鎮(zhèn)組織過旱鴨的演講,都講到縣里又講到市里了??墒裁丛蛭矣洸坏昧?,他還是賠了一塌糊涂,連續(xù)幾天他的鴨子接近夭折,他們附近的村莊里到處飛滿了鴨毛,鴨毛在天上盤旋。因為鴨子,我們霓鎮(zhèn)瘋掉了好多人,他們天天看著天上的鴨毛,在風(fēng)中追逐,瘋狂地哭喊??墒嵌紵o濟于事,現(xiàn)實就是這樣殘酷。幾年后,我在牧城的一個小樹林里看到當(dāng)年的一個養(yǎng)鴨人,他面前擺了一個卦攤,鄭重其事地給人算卦。我蹲下來,他看了我很久,說,你這個人和我相犯,請你離開。我離開了。其實我想算一卦,給他雙份的卦錢。
我對妻子衛(wèi)小月說,我不想干了,我想辭職,我指指我們的女兒,我說你看,多好的苗子,一個畫家,如果不好好帶將來可惜了,我們后悔。妻子朝女兒看過去,妻子說,這是你的事,你好好想想。
就是那天我又去了村外的小樹林。
我想起我背過的那些詩,我從紙廠的垃圾堆里開始看到的那些書,那些書讓我找到的是一個個畫面,我背一首詩,眼前出現(xiàn)的也是畫面的場景。幾年前當(dāng)我從母親病床邊走到溝邊,走到葦湖,我的眼前也是畫面,我是沖著畫面而來的。而后,我見到了衛(wèi)小月,我現(xiàn)在的妻子。我沿著幾近干涸的溝邊找到了當(dāng)年的葦湖,可我悲傷地告訴你們,葦湖不在了,已經(jīng)填湖造田,不,葦湖之上是一座座房子,白雪一樣的葦纓覓不到了。我在當(dāng)年的葦湖邊坐,傻坐,我忽然萌生的是畫出我記憶里的葦湖。我要創(chuàng)作出一組叫“記憶畫”的畫兒。
我告訴你們,當(dāng)我離開葦湖的遺址,當(dāng)我沿著當(dāng)年衛(wèi)小月放鴨的長溝,通過小樹林一步一步往家走時,我一直噙著淚,當(dāng)我看見衛(wèi)小月守在門口的身影時,我張開嘴嗚哩哇啦地哭了。衛(wèi)小月像摟一個孩子一樣摟著我,把我摟到她的懷里,這些年來,她常常喜歡這樣地摟我。她說,我不阻攔你,我不阻攔你,我阻攔過你嗎?
就在這一段時間里,我們有了第二個女兒。
可是我們的女兒3歲時夭折了。
我始終懷戀那一段我特別自由的時光,我離開了霓鎮(zhèn),離開了鎮(zhèn)機關(guān)。我們的鎮(zhèn)長是一個開通的人,他聽我說完有力地揮了揮那只地方官的長臂,說,辭什么職,我給你自由,再給你個自由,你想回來時還可以回來。
我走出鎮(zhèn)政府時,曾經(jīng)扭過頭,我想我不會回來了,每一個畫家,每一個寫詩的人,每一個藝術(shù)家都有一雙翅膀,他想飛得很遠,更遠。像那個歌手的歌:我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飛翔在遼闊天空……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那段日子我背起了畫夾,我有時就趟在無邊的莊稼地里,莊稼收了,我趟在更寬闊的田野里,我沉浸在我的創(chuàng)造里。我承認我只是憑我的靈感憑我的天賦在畫,憑我的想象,我的情感畫出了一組又一組“記憶畫”。那段時間我生活根本沒有規(guī)律,我聽見我們院子里的雞在咕咕唧唧地叫,妻子會定時地為我潑一碗雞蛋水,為我加餐,再不聲不響地退回去。我們家的雞一直養(yǎng)著,養(yǎng)著,我一直吃著草雞蛋,我不缺蛋白,不缺營養(yǎng),我創(chuàng)作的精力特別旺盛。
也是那一年,我們孕育了第二個女兒。
那是妻子先提出來的,既然這樣,我們同時也要個孩子吧。孩子的夭折,我至今想起來特別后悔,我們都沒有想到孩子會有一種先天的心臟病。那是在她兩歲那年,她突然發(fā)病,嘴唇發(fā)青,我們?nèi)タh城做了檢查,沒有想到她會患一種先天不足的心臟病,還伴有其他的病。我放下了畫開始和妻子奔波在為女兒看病的途中。一年以后還是沒有保住女兒,她在一個夏天之前離開了她生活僅僅3年的世界。那一天我沒有在家,我坐在一個小土山上,是妻子衛(wèi)小月給我打了手機,聽完手機我愴然淚下,我說好好地把女兒埋了吧。
我一連幾天沒有回去,我呆在土山上,流完淚,畫我的記憶畫。
每每想起來這件事,我常常想起妻子的悲痛。那天晚上,當(dāng)我看過了她的疤,聽見她說,你是不是有了外遇時,我悲從中來。我,我是個什么東西,有什么理由要有外遇。
現(xiàn)在,我卻真的有了外遇。
我不想再回到鎮(zhèn)里,我成了一個浪跡天涯的畫家。我去山上采風(fēng),我堅持畫我想畫的記憶畫,而且,我創(chuàng)作的欲望和我的畫相伴而生,我寫下很多很多的記憶詩,有的放在了畫上,在我后來出書時我把對記憶的講述放在畫的另一面,和畫面形成一種互補。
我知道我的欠缺和笨拙,我不是科班出身,沒有上過大學(xué),我畫畫憑我與生俱來的熱情。我向你們講一個我和一只鳥的經(jīng)歷,后來我寫的那篇文章和我作的畫叫《臨別前的安靜》。那天傍晚的情景打動了我,我看到了一只鳥兒的夭折,它從一個受傷的地方飛到河灘時再也飛不起來,它跌跌撞撞地落在了河邊的草地上,我聽見了它在落下去時最后的嘶鳴,當(dāng)我扭過身看時它已經(jīng)在草窩里奄奄一息。我的心多么疼啊。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只大鳥的鳴叫,大鳥瘋狂地在草地上尋覓著奄奄一息的小鳥,它落在小鳥的身旁,痛苦地捋著小鳥的羽毛,嘎嘎地悲鳴,這叫聲撕咬著我的心,我捂著胸口,看見大鳥時而掠起,時而又俯沖下來,在草地上發(fā)瘋地盤旋,河水渾渾濁濁,在一場風(fēng)中卷起漩渦。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有了一陣大風(fēng),大鳥的翅膀被風(fēng)吹得狂亂,樹枝落滿了河岸,落滿了河床,順?biāo)隆oL(fēng)在狂亂之后漸漸地小了,仿佛老天爺顛狂地吹了一陣口哨,進入休眠。大鳥在無聲地落淚,又落在小鳥旁用喙捋著小鳥的羽毛。那一刻河灘是多么安靜,河床上是多么安靜,河邊是多么安靜,安靜是多么地撕拽人心。我后來慢慢地走近了那只小鳥,小鳥是無辜的,它應(yīng)該有一種安葬。我刨了一個小坑,抬起頭征求了大鳥的意見,把小鳥安葬了,安葬后我在小鳥的小墳上插上了一枝野花,我找來草結(jié)了個小鳥的形狀,那一刻我想起我夭折的二女兒,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悲憫。夕陽越來越淡薄地罩上河灘,我和大鳥,和小鳥和河灘告別,我走過河邊,越過河堤邊的小樹,在河邊的一個大坑里我看見了雜亂的葦纓;我又一次扭過頭越過田地朝著村子的方向回去。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那只大鳥一直在送我離開,和我一直飛在平行的位置,當(dāng)我走出田地,跨上大路時大鳥飛在我的前邊,落在路上,抬起頭看著我朝我認真、虔誠地告別,用目光送我。真的,那一刻是安靜的,當(dāng)我和一只鳥兒,一只失去女兒或者妻子的大鳥告別時,黃昏的田野是安靜的,那種臨別前的安靜揪我的心,讓我此生都不可能忘記。
事情過去后,我離開了村莊,當(dāng)有一天我在流浪的路途上停歇下來,我特別特別地想畫下這只鳥兒,我憑著深刻的經(jīng)歷,我對大鳥和小鳥生活的想象,我畫出了一組關(guān)于一對鳥兒的記憶畫,畫名就叫“臨別前的安靜”。我意猶未盡,那組畫我畫得悲壯又特別放開,在最后我把畫著兩只鳥兒的畫在我所住的小山頭上放飛了,那是我的心思,我情愿相信兩只鳥兒的重逢。它們有它們的天國,在天國應(yīng)該有它們的幸福。
八
應(yīng)該感謝那兩只鳥兒,感謝我所經(jīng)歷的那一場“臨別前的安靜”,某種程度上它成全了我的創(chuàng)作,使我有了一次鳳凰涅槃般地重生,每多一次經(jīng)歷讓我再多一次更深的體會,我的生命再多一次刻骨銘心的體驗。
我沒有再回到鎮(zhèn)里,盡管在我離開時,那個當(dāng)年發(fā)現(xiàn)我,扶持我,給了我一份工作的聞鎮(zhèn)長曾經(jīng)慷慨地對我許諾,你可以隨時回來,不在辦公室,可以到文化站,盡量給你更多的時間。
我沒有,我的心越來越野,我越發(fā)地喜歡流浪。流浪,你懂嗎?你懂得流浪的真正涵義嗎?那是一種放蕩,一種自由,一種自我的救贖,像黑塞《荒原狼》里的荒原狼,像葉彌的《布達拉宮的一頭鷹》中那只鷹……不,它無論如何是一只靈魂,靈魂深處最浪漫的因子就是流浪。多年后,我越來越體驗到流浪,就是一種自由的狀態(tài)。
我要說《臨別前的安靜》,為我贏來的榮譽是空前的,那組畫甚至影響到了國外,被冠以很多的名份,在我的想象之內(nèi)又在我的想象之外,很多的媒體都在對這組畫進行報道,對我的身份進行猜測??墒?,我不想要這沽名釣譽的榮譽,我不想以一只鳥兒的夭折換回我的所得,那只鳥兒讓我常常想起更多更多夭折的鳥類。但我喜歡我的兩幅畫,被用來宣傳保護鳥類和自然的宣傳畫,甚至被參選聯(lián)全國環(huán)境自然保護美術(shù)作品展。
聞鎮(zhèn)長,不,現(xiàn)在文城的文化局長找我,一次次找我。終于和聞鎮(zhèn)長,不,聞局長坐在一起時,他說,你到文化局來吧,我給你自由!他很誠懇,我面對著這個曾經(jīng)幫助過我的人,我沉默著,我喝了一杯酒,我吸著煙,煙霧在我的眼前組成一道道繚繞的圓圈。他又一次次誘惑我,我給你自由,自由……我想問他一個藝術(shù)家的自由是什么?我想告訴他一個藝術(shù)家的自由就是流浪,那種身心放蕩,如一片飛葉,一片草屑,自由自在才是自由,你能給嗎?創(chuàng)作需要的是一種無拘無束,在想象的空間放蕩地飛翔……
我和聞局長僵持著,沉默著。
他沒有說打造,沒有說成全。他懂得一個藝術(shù)家的自尊,鄙夷那些冠冕堂皇的說教。我了解聞局長,他對我的尊重,我永遠感謝。
聞局長最后對我說,給你三個月,你考慮三個月,這三個月你有困難隨時找我,我不惜一切代價幫你,你如果想來工作,我拼盡全部努力,縣長、書記,主抓財務(wù)的副縣長我都去說服他們,問題是,你給我一個答案。
聞局長靜靜地看著我,我們的手里都分別握著杯子,能聽見對方的呼吸。
三個月后,我虔誠地去和聞局長告別,我辜負了他,我來到了牧城,牧城的美院。牧城的美院早就在注意我,有一天他們拿著填好的聘書直接找到我,讓我選擇。甚至那個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的美院院長說,你別無選擇。
且慢拒絕,他對我循循善誘,他的語速不快,慢條斯理,娓娓道來。最后他讓美院漂亮氣質(zhì)的美女副院長把一個裝在紅色盒子里的聘書呈到我的面前。特事特辦,他說,沒有幾個人有這種幸運。流浪是一種狀態(tài),但不能一生流浪,再渴望流浪的人也需要一個港灣,像畫中的靜與動,虛與實。他接著說,不讓你上課,你想聽課時可以聽,你其實需要理論的補充。人,特別是一個藝術(shù)家要達到一定程度需要一種理論,……他開始引經(jīng)據(jù)典,依然是慢條斯理,我給你自由,你只要喜歡……
此刻,我想起河灘的鳥兒。
我是面對一個光潔身體的模特時倏然想起她的疤痕的。那之后,我走在校園里,或我走出校園時也曾經(jīng)倏然想起過她的疤痕。
我來牧城之后,起初我是孤獨的。不,一直都是孤獨的。來牧城后我開始定期回家:每周五我從牧城坐車到馬路邊,馬路邊的一個村莊里有我認識的一個老師,我的摩托車放在他的家里,我再騎摩托到我們的老唐南街。那個老師曾經(jīng)是我的一個文友,也是我們鄉(xiāng)中的一個美術(shù)老師,他寫東西,和我交流,拿他的美術(shù)作品和我溝通,他的兩種類型的作品在我當(dāng)時看來缺少靈氣,有一種顧忌障礙或者禁錮,像一股泉水流動不暢,發(fā)不出激蕩的流勢。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打不開自己,為什么要顧忌,要禁錮,要障礙?為什么?就像一個男人面對他心儀的一個女人禁錮得不敢擁抱,哪怕?lián)肀Ш笫菬o情地分手。為什么?我曾經(jīng)這樣問過他,為什么,一個饑餓的的人不敢去拿起面前的饅頭。當(dāng)我的作品被認可時,我承認,我成功在沒有禁錮,我的畫,我的詩,我的小說,每一次我歇斯底里,毫無顧忌時都意味著一件作品的成功。我對他毫不保留地講這個道理。每一次,包括我每一次回牧城,從牧城回家,和他講起他的畫他的寫作時我都會這樣說??墒墙刹皇橇硗庖粋€人可以打開的,放開和禁忌,都有原因,和性格和見識和膽魄和環(huán)境有關(guān)。創(chuàng)作其實也有一個膽魄的問題,一棵樹為什么會發(fā)芽,會綻放燦爛都有它的道理。為什么不大膽地開,我不止一次地對他說,開,打開呀,你看你的畫著色都不大膽,都不均勻,你的畫你的小說充滿了忌諱,太實,看不到那種藝術(shù)的虛幻,那種鋪張的放肆;放開,再放開一點。我對他說,放開——那是我每次見他說的最多的話。他的腿有點殘疾,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在我離開霓鎮(zhèn)之后,新任鎮(zhèn)長和鎮(zhèn)辦公室在物色秘書時想到了他。他跑到我家,那時候我還沒有來牧城,他吞吞吐吐地對我說,說出他的猶豫,說出他想去鎮(zhèn)里的想法。我聽了,好久,我還是直爽地相告,他不適合,他的性格不適合,他如果到了鎮(zhèn)里,他只不過是一頭牛,多頭受氣。別指望在鎮(zhèn)里出人頭地,別指望,現(xiàn)在從教育上往政府機關(guān)轉(zhuǎn)一個人很難。好多鎮(zhèn)里都有這樣的情況,在鎮(zhèn)里幫忙或叫借調(diào),多年以后又回了原單位,兩頭不落好,原來的單位人際關(guān)系有些生疏,更可怕的是業(yè)務(wù)上的生疏。有些因素我沒有說,他的年齡,他的個性,他的形象,他那條腿不會讓他混到官場,他喜歡了多年的創(chuàng)作會顧忌更多,他這種性格的人在那里可能會更快毀掉!讓他成為一個太監(jiān)。一個人沒有了個性將徹底地和藝術(shù)無關(guān)。
我騎了摩托往家趕,我聽見了鴿子叫,我們家的屋檐下,落著的鴿子;我聽見了雞叫,衛(wèi)小月還一直堅持養(yǎng)著幾十只草雞,我的生活里多年來都在吃著草雞蛋。我看見了衛(wèi)小月,她手里拉著女兒,每到周五的黃昏她都會這樣在胡同口等我。而我每次回家都用格外親熱的目光看著離開一周兩周的家,每周都看見我女兒又長高了,而衛(wèi)小月臉上增加的是一種滄桑。我暗暗地下著決心,要向院長提出要求,給我一個房子,我要讓妻子和女兒都到城里來,我不想一直過著分居的生活!我每一次回去,我都去村外的河灘上轉(zhuǎn)轉(zhuǎn),去村東的蒲河,村西的滄河灘里。村西的滄河是一定要去的,滄河水很少了,但滄河灣清冽的沙子還隱約可見,河灘上的樹長得蓊郁。我喜歡河邊的小樹林,河邊的草地,我常常坐在河灘上尋找靈感,我潛藏的感覺,自從有了和那只鳥兒的告別,我很少去村東的蒲河,我固執(zhí)地把它作為我的傷心之地,為一只鳥,也為失去一只鳥兒的歌唱。
我知道我不能沮喪,我在美院里其實有很大的壓力,我不是學(xué)院派,屬于野派,他們都對我這樣說的。好在他們沒有叫我野獸派,這沒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我,怎樣打破自己,我常常站在學(xué)院外我租住的一個小樓上,眺望整個牧城,那時候一層孤獨會突然襲來。
一個藝術(shù)人需要孤獨,有時候孤獨又是十分可怕的,尤其在你的孤獨無處釋放的夜晚也會成為一種顧忌。我有時用畫畫來釋放我的孤獨,畫不下去時我把即將成品的畫揉成一團,對著窗外滿天的霓虹淚流滿面。我尋找著天空的星群,尋找著一顆星的孤獨。我表面上是自由的,這種自由里仿佛又有什么東西讓我害怕。是什么?我不知道。有時我會感覺我在虛空里懸著,或者感到了翅膀上的負荷,我常常在夢幻里看到花朵,看到群鳥,看到藤蔓,看到流淌的大河。我喜歡水,喜歡水癲狂的流動,漫無邊際,喜歡很多很多的野鳥和野花交織成一個巨大的空間。很多時候,我看書,我畫畫,是我尋找我到底孤獨在哪兒的過程。
這種尋覓常常又使我不能自拔。
我知道我欠缺什么。我甚至悄悄地坐在美院教室的角落,中規(guī)中矩地聽課,學(xué)院請來一個所謂的大師,我畢恭畢敬地聽他侃侃而談。學(xué)院向他們介紹我時他們也會狠狠地攥緊我的手,甚至說出大師在民間之類的話。
我要在這個城市里找到我適合的夾縫,既然我已經(jīng)來了!
我像一只飛在城市的麻雀,找不到自己的窩巢。
適者生存,我不知道是對我的成全還是對我的屠殺。
我承認,那個女人就是這時候和我認識的。
那個女人是畫院的一個臨時的模特,那是我第一次面對人體模特,我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的訓(xùn)練。我畫畫,畫出我的記憶畫完全憑我的感覺,在畫院之后我不但跑到美院的教室里聽課,而且我強迫自己開始寫生,描摹。在我坐在教室時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廣漠的田野,草原,海灘,飛著一只孤鳥的山頂,長出一片鋪地紅的河灘……我也許錯了,我不該被這樣圈在一個固定的場所,我強迫自己呆下去,聽下去,適應(yīng)下去。我勸告自己為什么不學(xué)習(xí)更多更系統(tǒng)的東西,那些專家們在贊美我的粗獷時不也指出我的粗獷也是一種缺陷嗎?我一次次走進美院的教室,一次次適應(yīng)著用理論梳理我的思路,直到這個女人的出現(xiàn),奪去了我的心思。我看到了女人的神奇,她是我在衛(wèi)小月之外真正看到的另一個女人,高挑的身材,光潔的額頭,微翹的下頜,搭在肩膀的長發(fā);還有,她凸起的胸脯,她起伏的小腹,再往下的大腿,她……
我承認,她沒有疤痕。
我聽見教室里的安靜,聽見目光刷地像一束束電光集中到她的身上。然后,才是次第的畫板聲,腳步輕輕帶動身姿的響聲,畫筆悄然劃動的沙沙聲。像大片的葦湖下起了一場白雪,像白雪地里出現(xiàn)了一襲彩綢。
我還是沒有心動,也許是我還不適應(yīng)這樣的場合,我不想這種機械的創(chuàng)作。好久,我仔細地看著模特女人,從最初的一絲羞怯,到慢慢地抬起頭,凝視這光潔、泰然自若的女人。我斷定,她有過模特的經(jīng)驗,從她的肢體到她的眼神。那一刻,我依然坐在角落里沒有動筆。
我思緒翻騰的是我的生活,我說過我是畫記憶畫的,我要從我的記憶畫開始,構(gòu)思或者創(chuàng)作。第一次上模特課我無所適從。
和那個女人真正接觸是一個月后。
她叫左曉藝。
一天黃昏我完成了我由此構(gòu)思的記憶畫,走出我租住的小屋。她竟然在一個街角看著我笑。我第一眼就看出來了,是她,那個課堂上的模特,有著光潔的上身,不,整個身體都是光潔無瑕的。我再看去,她站的方向是一個街角,身后是一家報刊亭,她站在一棵法桐下,手里握著一本雜志。我知道她不應(yīng)該是在等我,她不會,我們根本就不認識,萍水相逢,和她晤面只是我作為一個聽課的學(xué)生過來旁聽,參加寫生課。我走過去,我朝著胡同的另一個方向走,走出很遠,我回過頭,看不出那個街角了,我順著一條小路走上了牧城的一條河邊。這條河叫永濟渠,從這個城市的中心穿越而過,我站在河邊聽著河水的流動,河邊長滿了楊樹、柳樹,河岸上修了一條一米多寬的水泥人行道。我還是想起那個街角的女人,我想起她是因為我最近的創(chuàng)作。我說過,我堅持我的記憶畫,一個畫家最好葆有自己的特色。來牧城后我基本沒有入到這個城市的圈子,我說的是對這個城市的生活,也是對這個城市畫畫的圈子。我寧愿來美院聽課,找到我想彌補的東西,這可能是我孤獨的原因,我不想融入,我為什么要融入?為什么要入鄉(xiāng)隨俗?我不想那樣,在牧城除了進美院就是進圖書館,我翻閱大量的歷史文化書,在書里尋找我的養(yǎng)分。我說過這和我的記憶畫有關(guān),我堅持我的記憶畫,兩年后當(dāng)我畫出一組《曾經(jīng)的省會》時,還是和我的記憶畫有關(guān),只不過是翻動了更大的記憶,因為我所在的這個城市曾經(jīng)做過幾年的省會。這是后話。
我感謝那一堂模特課,當(dāng)我在最初時回避,羞怯中適應(yīng)時,我眼前出現(xiàn)的是老唐南街的畫境,我想到了坦露在老唐南街整個鄉(xiāng)村房檐下,一棵大樹下喂孩子吃奶的場景。就是那堂課我甚至沒有堅持到底,我在大腦里勾勒的是關(guān)于母乳的畫面,我正在創(chuàng)作的一組畫是《母乳記憶》。我敢斷言我這組畫的沖擊力,是我的創(chuàng)造,我要畫出我記憶中的原生態(tài),記憶中的場景,我想起我吃奶的記憶,想起我的女兒拱在衛(wèi)小月的懷里,想起大柳樹下女人們的集體喂奶。我創(chuàng)作的激情就這樣來了,我一直在這個城市的大街上尋找喂奶的女人,我走了好長一段的路程,才在一個正蓋的大樓工地旁找到,一個老人坐在她的旁邊,孩子正在拱奶。這是一個打工的女人,我要的就是這樣的觸動。
打開,在我每動筆創(chuàng)作一幅或一組記憶畫時,我對自己要說的話是:打開,打開,打開……我對我的這組關(guān)于母乳記憶的畫充滿了激情,充滿了期待。
我到底沒有逃脫開這個女人。
這個世界上有長緣分和短緣分之分,我和這個女人也許屬于其中的一種緣分。我再一次下樓時又在街角看到了這個女人,她還是站在那里,仿佛是有人讓她站在那里,有人要創(chuàng)作一幅街角等人的女人的畫。我這次稍微停留了片刻,我又碰墥到了靈感,關(guān)于街角女人的題材創(chuàng)作的素材和靈感俯拾即是。但真正和她接觸是幾天后,我差不多完成了《母乳記憶》的第一組畫、第一個系列。
我在小街的小酒館喝了個酩酊大醉,那個小街離美院大約有上千米,可以看見河邊的柳樹。我是被她攙回家的。當(dāng)我醒來時她還坐在我的身旁,手里端著一個小碗,而她的目光正朝著擱滿了我畫室的畫。在我完成的《母乳記憶》中,有一幅特別醒目的是一個喂乳女人的乳房旁邊有一道長疤。我又閉上眼,我聽見了腳步,她慢慢地離開我,走向幾幅畫的中間,靜靜地看著那幅畫,我悄悄地睜開眼時,看見她正掀起她的前胸,她光潔飽滿的乳房坦露出來,她在凝視,凝視畫,也凝視自己。她為什么這樣?在找她的乳房,對比自己的乳房嗎?她在畫間走,走了幾個來回,還是佇立在有疤的畫前。我是這時候忽然坐起來的,我可能把她嚇了一跳,我趁著還沒全醒的酒興,對她說,你能脫,脫嗎?
脫,有些場合很圣潔,很正常:比如做教課上的模特;有時候卻是猥褻,比如…… 有時候卻是一種寬大,是一種突然而至的靈光,是一種溝通,一種展開,比如在一個畫家面前,比如我現(xiàn)在讓她脫。
我看見她目光里的詫異。她驚異地看著我,迅速地把衣襟掩好,有些發(fā)呆,問我,你說什么?
我說,脫!
什么?她看著她身旁的畫,窗外的夜幕越來越深。
她最終還是脫了,一個模特在一個畫家面前的脫,我對她說,你只脫上身。她說你要看我的身體我的乳房嗎?我說對,我要看一個女人的乳房。后來我對她講了我在課堂上的羞怯,接踵而至的靈感,我浮想聯(lián)翩創(chuàng)作的這組畫;我老婆的疤,鄉(xiāng)場上的喂乳。
她托著她的乳房,有一刻,似孤芳自賞,那一雙乳房不大不小,正如我聽學(xué)生在私下的議論,她的乳房是最適中的乳房,不妥協(xié)也不張揚。我看見她乳頭旁邊的淡藍,乳頭的紅潤。我想到了衛(wèi)小月的乳房,女兒吃奶的情景。我看著她的乳房,飽滿而不放肆,我想撫摸,仿佛她就是我的妻子衛(wèi)小月,不,那個乳房陰差陽錯地讓我有了撫摸的欲望。
可是,我太累了,我又懨懨欲睡。
在我給她講過我妻子的疤時,她走過來,像待孩子樣扒起我的肩,讓我坐好,說,想聽聽關(guān)于另一個疤的故事嗎?
她其實也有過疤:她的疤痕的造成源自于她的中學(xué)時代:那一年她已經(jīng)上了高一了,她經(jīng)歷了一次意外的打擊,在上體育課時,藍球架劃破了她的胸部。她住了將近一個月的醫(yī)院,劃破的地方縫了20多針,就在她的胸部,從左乳的上部劃到下部,那時候她的胸部才剛剛膨脹,像兩朵石榴花開在身體的兩個部位,出院后她胸部的疤還是留下了。還好,如果不穿露胸的服裝基本上露不出來。她的心理留下了陰影,不敢看自己的胸部,學(xué)習(xí)也心不在焉,心里頭老是晃動著一個陰影,籃球架和醫(yī)院的吊瓶,身體上的疤。曾也有一個同學(xué)屈辱過她:那一天午休,她在夢里醒來,那個女同學(xué)正解開她的衣裳,召集同寢室的同學(xué)來看。她憤怒之極,從床上跳起來,抓住解她衣襟的同學(xué),那個同學(xué)毫不相讓,說出了很臟很污辱的話。她忍無可忍,揮動了柔弱的拳頭。之后,她奔跑著離開了學(xué)校,沒有再回這個學(xué)校,后來,父親幫她另轉(zhuǎn)了一個學(xué)校。這之后她開始轉(zhuǎn)學(xué)藝術(shù)專業(yè),上了所在學(xué)校的藝術(shù)班。
再后來上了這個學(xué)校的美院,她畫過別人,看著那些模特光潔的身體,她禁不住會想到自己。畢業(yè)后她進了牧城一所中學(xué),做她的美術(shù)老師。幾年后她和一個同行結(jié)婚,在結(jié)婚前,她悄悄地去了上海,以進修的名義,其實是修好了疤痕。
好了嗎?
你要再看看嗎?她的手撫摸著自己的胸部。
我的疤是一個細條,所以修起來好些。她說。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來做模特。
不為什么, 要你們看到我光潔的身體,證明我的身體,你能看到我的疤嗎?
我搖搖頭。
我畫過別人,也想讓別人畫我,做模特其實高雅,而且很有一種榮譽。
榮譽?
我是這樣想的,那么多筆在畫我,我的肖像,我的身體。我常常想到那些先例,凡高的模特,達·芬奇的模特,高更的模特,徐悲鴻的模特……
我想著我妻子的疤痕。
我能做你的模特嗎?她問。
我說,可以,如果我畫人體需要。
你不需要嗎?
我,我現(xiàn)在可能不需要。
那你需要時通知我,我隨時過來,當(dāng)然在我工作時間之外。
那你都在什么時候有時間?
也不一定,沒有課都行。
好吧。我說。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我的外遇,之后我們開始頻繁的接觸,當(dāng)她來做模特時我去課堂上畫,每次我余興未盡,把她召到我租住的房子里,繼續(xù)做畫。
她拿出她創(chuàng)作的畫讓我看。我們在一起暢談,意猶未盡。
我承認,她畫得不錯。左曉藝是一個有酒量的女人,和我一樣喜歡紅酒,每一次我們在一起喝,她比我喝得豪情。每一次我面對她的身體時我都會想到衛(wèi)小月的疤痕。我不知道我和她算不算外遇,算不算情人。她起先很忌諱,她說她不喜歡花心的男人,她對我聲明,她只是我的模特,只做我的模特!我們是畫畫的同行,她只不過兼了一份模特??晌覀円淮螌嵲谑呛雀吡?,都癱在床上,醒來時她娓娓地對我說,酒壯了我們的膽量,膽向酒邊生,我們都越過了界線。
我非常慚愧地看著她。她匆匆地走了,好長時間不再見我。
九
我沒有想到衛(wèi)小月失蹤。
我來牧城第3年,把衛(wèi)小月和女兒接到了牧城。當(dāng)然又租了一個較大的房子,在牌坊街的附近。朋友問我住在哪里,我回說,牌坊街。牌坊街是一條雜居的街道,或者說住著很多來此打工謀生的人,我算是其中的一個。
她起初不適應(yīng)在這個城市的生活,像所有根不在城市的人一樣,她惶惑,迷路,很少出門。她在牧城住不下去。住幾天就要回到老唐南街,如果到了周末她一定會問我,咱回去嗎?我回答不回,她會失落。有時她便收拾她的東西,怏怏地去門口坐車,形單影只,坐到車站,從車站坐到文城的車,從文城坐車到霓鎮(zhèn)到老唐南街。往往一住又不想回來。我電話催她幾次她才扛著包裹從老唐南街坐城鄉(xiāng)中巴到我們的縣城,從縣城再到牧城里來,折騰幾個小時。她扛著的包裹里裝著從鄉(xiāng)下帶到城里,從城里帶到鄉(xiāng)下的衣服。還有一個藍色的帆布包里是從家?guī)淼碾s糧,我們家院里長出的黃瓜、茄子、豆角、絲瓜什么的。每一次回來都累得滿頭大汗。我說過她,不用來回帶,值不了幾個錢,她不服,不辯論,只是每次還大包小包地帶。
她堅持在家洗澡,往往是夏天我們在家洗浴,寒露之后漸漸有了涼意,開始去外邊的浴池。我買了澡堂的月票,我們附近的澡堂很好,在一個地下室,很寬敞,幾百平方米的面積,床位很多。據(jù)說女池也只比男池小一部分??擅看蝿袼ピ〕叵丛杷疾幻鞔_表態(tài),抵觸著,我只好不催她。我知道其中的原因,還是因為那個疤。那個疤在她心里還是一個結(jié),最少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別人看見。女人保護自己總有自己的道理。
她問我,有小池嗎?
我打電話問了,那個地方?jīng)]有,我在附近的地方尋找,然后開始和她去有單間的地方洗澡,我知道我得尊重她的內(nèi)心。她有時心疼小池的開銷貴,我說一樣,省了搓背錢,而且自己的老婆搓得細致。她慢慢地理解了,整個冬天,我們在附近的浴池里洗著小池,等待著夏天的來臨。
我不知道我從哪一天開始悄悄地觀察她胸前的疤痕。是來牧城之后,還是在和左曉藝認識,聽左曉藝講述她疤痕的故事之后。那一夜,她驀然醒來,睜開惺松的眼睛,狐疑地看著我,說,你干什么?
我囁嚅著,我說我睡不著,想好好地看看你。
她翻了身,要疲乏地睡去,又把身翻了過來,對我說,你有了外遇?
那一刻我發(fā)愣在那里,我有了外遇?我有了外遇嗎?記得和左小藝認識后,特別是那一夜之后我一直陷在懺悔之中。我想起衛(wèi)小月,我最彷徨時葦湖邊的鴨子,我怎么可以忘了那群鴨子呢?怎么可以忘記和鴨子有關(guān)的那段時光?我記得衛(wèi)小月對我講述她養(yǎng)鴨子的故事,她的父親是著名的皮匠,她本來想繼承皮匠的手藝,因為我不喜歡,她把皮匠手藝丟了,他們家徹底地把皮匠活兒丟了。從此她們家失去了皮匠的遺傳。
我承認,之后,和左曉藝還是有過接觸,雖然我們只是適可而止的喝著紅酒,去茶坊聊天,聽著音樂,在這個城市的河邊打坐,再沒有犯過那次一絲不掛的錯誤,人怎么可以同時踩進兩條河流?最多,在夜晚輾轉(zhuǎn)返側(cè)的時候我們精神出軌,甚至語言出軌。
我對衛(wèi)小月?lián)u搖頭。
衛(wèi)小月后來坐了起來,她披散著頭發(fā),歪著腦袋,低聲地說,朱馬,你以前不是這樣!
我承認,我以前真的不是這樣,我以前真的毫不在乎,我鬼使神差最近常常偷看她的疤痕。
你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衛(wèi)小月說。
第幾次,第三次,四次,五次,我記不清楚了,有時,我會特別地想瞅一眼她胸前的疤痕。
你一定出了問題!衛(wèi)小月揉了幾次眼睛看著我。
我搖搖頭。
你以前不是這樣!
衛(wèi)小月又說。
就是那一次之后,衛(wèi)小月離開了牧城。
我以為這一次她是回又了老唐南街,過幾天她又會輾轉(zhuǎn)幾次車回到牧城。
我發(fā)誓,我一定忍著,不再偷窺她的疤痕??沙龊跷业囊饬?,她沒有回家,她在這個秋天失蹤了或者說她獨自去了一個地方。她是什么意思我搞不清楚,是考驗我還是和我分手?
我開始尋找衛(wèi)小月,我回了一次老家,我家的門鎖著,一點也沒有回過家的跡象。我找遍兩家的親戚家,都沒有蛛絲馬跡。我在放過鴨子的溝邊尋找或等待衛(wèi)小月,去葦湖的老地址處找,葦湖早已填平,放鴨子的溝干涸了。
我失望地回到牧城。
我開始著急,驚慌失措考慮是不是報案。女兒對我有了聲嘶力竭,坐在飯桌上不吃飯,和我對峙,敲著桌子,說,你,你怎么媽了?媽容易嗎?
我驚愕。女兒第一次和我爭辯,如此激烈。
媽容易嗎?
她對我說,說著她媽的辛苦,每月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每次回來扛在肩上的包裹、家里的地。女兒問我,這幾年你除了畫畫,你管過家嗎?媽好容易適應(yīng)了城市的生活。她適應(yīng)了嗎?女兒淚流滿面,說,你是不是嫌棄我媽了,你是不是覺得真成了大畫家,你是不是覺得你在畫畫的時候肆無忌憚就可以這樣對待生活?對待我媽?甚至可以出軌?可是畫畫是畫畫,生活是生活。你畫的不過是一些涂了顏色的白紙!你耍什么派頭,廁所里的石頭——又硬又臭!
甚至,女兒敲著桌子。
女兒竟開罵了。她從來沒有這樣過,我一直以為我們這個女兒是內(nèi)斂的,溫柔敦厚的,她罵起來原來也這樣刻薄。我一直以為我女兒是站在我的立場的,和父親一個立場,原來在原則問題上和媽媽血肉相連,她可以這樣刻薄地說我,罵我。我承認,我沒有想到妻子會有這樣的行動,多少年來她從來沒有這樣過,她一直隱忍著,這一次終于爆發(fā)。
女兒還在詰問我,為什么?你如果嫌棄我媽,我可以和媽回到老唐南街,我才不喜歡這煩燥的城市,單調(diào)、乏味。女兒上了高中,女兒把學(xué)習(xí)上的壓力都傾瀉而出了。女兒說,大不了我和媽媽回家種地!
女兒竟然說到了這種程度。
我怎么對女兒說,怎么說疤痕的問題呢。
妻子失蹤前我們實際上有一次爭吵,還是圍繞疤的,我提出為妻子修復(fù)疤痕,妻子似乎真的抓住了我的把柄,哭泣著說,我說吧朱馬,你還是嫌棄我的疤,你終于嫌棄我的疤了……
我沒有,我說我沒有,我只是想去掉你心里的嫌疑,你心里的障礙,想恢復(fù)你好的皮膚。我發(fā)誓!
她說,我沒有障礙。
我說,可你為什么不到公共浴池里洗澡,包括那次你咳嗽的厲害為什么都不肯去拍片,為什么我們結(jié)婚十幾年,你都不肯脫上衣睡覺?
她哭了,哭得很傷心,她在抽泣中爭辯,朱馬,咱到底誰在乎了?你以前怎么沒有這么說過,咱到底誰有了嫌疑,藏在身體里邊它影響了什么?
那一夜,我們越爭越多,那是我們搬到牧城后發(fā)生的最嚴重的一次爭吵。
我承認,她是幾天后失蹤的。
我對女兒發(fā)誓,我一定找到你媽,一定!
不然,我什么也干不下去。
十
我開始尋找。
我還是去了牧城所有除疤的醫(yī)院,去了那些中醫(yī)和除疤的小診所。幾天時間里把牧城和疤有關(guān)的診所都找遍了。我遇見那個老人是在這個城市一個河邊的槐樹林里,我和他隔著大約兩米遠的距離,他坐在另一只連椅上,槐樹葉在夜晚的星光下一片片凋零,風(fēng)把落下的樹葉又吹到一個角落。對面幾十米外是郵政大樓和樓下空曠的廣場,一到夜晚跳舞的人占領(lǐng)了,節(jié)奏感強的音樂從遠處一陣陣傳來,我忽然對面前的這個老人有一種傾吐的欲望,他面部的慈祥和滄桑讓我信任。我坐到了他的旁邊,我說,可以和你聊聊么,師傅?
他點點頭,目視著前方,仿佛看著樓下跳夜舞的群人。
你說吧!他扭頭看了我一眼,滄桑在淡淡的光線里微微地牽動。
我說了我的煩惱,幾天來的尋找。
他沉默著,好久,他說,去過一個胡同里么?
我搖搖頭,不知道他說的什么意思?
他告訴我,你明天可以過去,從老廟街到石榴巷,一直走,直到看見了一個小島湖,看到一片蘆葦,你會找到一個中醫(yī)的除疤診所。
我答應(yīng)去。
一片落葉落到我的身上,我抬起頭,老人不見了。
第二天,我急不可耐地去了石榴巷。我看到了一個小湖,小湖里有一座假山,類似于一個小島,小島湖的岸邊一片蘆葦正葦纓似雪。我返過身,看到了一座小院,院子里大約有十個左右的小房間,每個房間門口都有一個小石榴樹,院子里還有椿樹、銀杏樹,有爬在墻頭的凌霄花,院子里很靜,只聽見有音樂或戲腔輕聲地從某一個房間傳來。簾子輕啟,一扇門前站著一位滄桑的老人,似乎就是我昨天晚上見到的那個老人。
我在這兒一連守了兩天,不,是等待我的妻子衛(wèi)小月。我聽老人講了兩天疤的故事,關(guān)于各種各樣的疤,疤的來歷,兇殺、愛情、親情、意外傷害、火災(zāi)……
疤也是一個世界,來這兒治疤的,有聽了我的話不再治,去放開生活的,各色人等,各種人生,各種個性,各種心態(tài)。老人在講述時一直朝著門外,后來他帶我登上一條水上廊道,登上了小島。我看見島礁上的疤痕,小島也有這樣疤痕,卻是一個五彩的世界。又一個夜晚降臨,我繼續(xù)聽著老人的敘述,一彎月光朗照著湖邊。我被老人的講述迷住了,我決定放棄一段畫畫的生活,寫一部關(guān)于疤的書,我還會再來聽老人的講述。
我最后問老人,你見過我的妻子嗎?
她可能來過又從這兒走了,也可能根本沒有來過這兒。有的人需要到別的地方去,或有人需要她到別的地方去,正像疤有很多的來歷,有些手術(shù)我這兒處理不了,來我這兒主要治療心疤。
心疤?
對!老人望著湖水。
湖水里其實就是湖水。
我還想再問些什么。
老人揮揮手,走吧,三天之內(nèi)你也許會得到消息!
他像一個神仙。
三天,三天是多么難熬啊。我不說那三天的煎熬是怎么過來的,反正在第二天的晚上我終于聽到了一個讓我激動的電話,是左曉藝打過來,確切說,是從眾多的電話里擠進來。衛(wèi)小月失蹤后,我的電話從沒有消停過,我收到最多的是家里人,衛(wèi)小月娘家人的電話。他們在電話里詢問尋找的情況,說著他們在老家,在老唐南街周圍尋找的情況,更多的是質(zhì)問,說著威脅我的話。而且她的娘家一下子來了幾十個人,這群人剛從家里出去分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到處在找著衛(wèi)小月,我正想著怎樣安排他們吃飯和住宿的問題。
我想把左曉藝的電話掛了,我不想這時候再招惹什么嫌疑。
別掛!左曉藝說。
左曉藝說,人找到了嗎?
我不想回答,我沒有告訴過她我家的事,衛(wèi)小月失蹤后我一次都沒有和她聯(lián)系,她怎么會這樣問。
她突然問,你不想聽到嫂子的消息么?
我渾身一個激靈。你告訴我,她在哪兒?快告訴我……我說,你怎么她了,我喜歡我的妻子衛(wèi)小月,你告訴我,我和女兒都快瘋了——
她不說話,任我發(fā)瘋地說下去。最后,她才一字一頓地說,你放心,我們在上海,在我曾經(jīng)治療疤痕的醫(yī)院。
你說什么?
你放心,治好了,我們馬上回去。
我說,真的嗎?多少錢,你說,我匯過去,不,我送過去。
不用,錢已經(jīng)齊了。我用你送我的那兩幅畫頂了嫂子的醫(yī)療費。
畫?我恍然想起,那一夜,我送給她兩幅畫,《母乳記憶》中的兩幅,表示我的懺悔。
一直在旁邊聽著電話的女兒哭了。
我沒有哭,我說,左曉藝,你讓衛(wèi)小月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