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非
圍棋者,天道也;小說者,人道也。一主格物,一主辨人,于其所長,皆可謂窮形盡相。研圍棋益深必以皈悟天理為要,治小說益精則非得透悉人倫世情。儲福金君,小說家里圍棋最佳,弈者內小說第一。二十年前識荊,我對他就有此概念,然而很長時間中,于這兩點卻只有單獨和分別的認識——我是他小說的讀者,也曾在紋枰上向他請益,可是卻沒有機會領略他將小說和圍棋熔于一爐的風采,寫作的儲福金與下棋的儲福金,各行其是,并無交集。文壇中一班嗜棋的朋友,對他何時動手用小說的形式表現(xiàn)圍棋,揣此想望久矣,而他遲遲不出手。2007年,他終于破此懸念,出版小說《黑白》。以我所知,這應是史上第一部長篇圍棋小說。何遑多言,作品取得了可以預料的成功及反響。記得《黑白》討論會上,不單文壇棋友濟濟一堂,當時尚健在人世的陳祖德先生以及圍棋專業(yè)媒體《圍棋天地》的編輯記者,亦惠然光臨。雖說在古代,文棋之雅常常如影隨形,但方今之世,這樣聳動了文棋兩苑而令其一時聚首,似乎也只拜儲福金《黑白》所賜。
從世界范圍講,過去最有名的圍棋小說,當屬川端康成以木谷實為主人公的《名人》,篇幅約六萬字,只好算中篇?!逗诎住凡坏谝?guī)模上超過它,內容和文化分量亦不輸彼。《名人》以一局超長對局,表現(xiàn)日本弈壇兩大時代的交替,寫得極富美學精神?!逗诎住窌r空卻跨了小半個世紀,塑造了一組棋士群像,又將滄桑世事與枰間悟道熔于一爐。兩部作品之間,處處顯出中日歷史、社會和文化格局的不同,其實是比較文學研究的一個很好對象。儲福金或許寫不出《名人》,但川端恐怕同樣寫不出《黑白》。這些都留待有識者將來細細討論,重要的是,自從有了《黑白》,中國當代作家總算可以說不愧對祖上發(fā)明的圍棋,否則我們拿再多圍棋世界冠軍,棋文化卻終矮人一頭。
迄《黑白》之問世,又已七年。這當中,與儲兄偶通音訊,卻未謀面。偏偏剛入2014年沒幾天,收到他發(fā)來《黑白》之“白之篇”,并告出版在即,令人喜不自禁?;叵肽菚r讀到《黑白》,已有心中石頭落地之感,對他再寫一部,何敢望焉。然而此刻又一部二十萬字小說稿卻已在眼前。獲此先睹良機,一氣讀完,饜足之感無以言表。
情節(jié)上,“白之篇”延續(xù)《黑白》而來?!逗诎住啡宋锕适率瘴灿诳箲?zhàn)“慘勝”,“白之篇”則自建國后寫起,線索仍以陶羊子為端緒,就這一點說二者有起承關系。但新作有個很大不同,原來有貫穿性的主角、中心人物,現(xiàn)在沒有了,而寫成四代棋手的多部曲式,陶羊子而彭行,彭行而柳倩倩,柳倩倩而侯小君,相當于有四位主人公。這種非中心人物的故事結構,過去長篇小說也有,《儒林外史》就是如此,小說理論稱之“以人串事”,人物起一種情節(jié)穿線功能的作用?!鞍字彼奈恢魅斯g的轉換,有類似意義,作為敘事原點分別指向或輻射出五十年代至“文革”、“文革”期間、八十年代以及市場經(jīng)濟當下這四個大的當代史段落。
但這僅為此種安排較淺顯一面,實際上還有含而不露的話語值得體會。從《黑白》敘事通體突出著一個主人公,到“白之篇”用四位棋手分別描摹現(xiàn)實、作跳躍式敘述,蘊藏了很多感觸和思悟,比如“一”與“多”、不變與變之類對比或反差。曩者,陶羊子以對棋道一以貫之、矢志以求的形象留在讀者腦海,到了“白之篇”,這種內涵不覺間從圍棋現(xiàn)實和棋手身上隱退,而無跡可求了。彭行雖拜陶羊子為師,并在技藝乃至見地上接受乃師啟迪,但他始終無法如老師那樣對圍棋的奉求一種信仰。之后,柳倩倩之于彭行、侯小君之于柳倩倩何嘗不如是?所學益止乎技術層面,不能從技術精進到精神,如莊周皰丁之喻,“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以神遇,不以目視”。蓋當代背景下,弈之一事“變”的意味益濃,生存即在于“變”,凡善變或能“變”在先者最宜生存,而無可“守”、不能“守”、也不值得“守”。從師承關系講,侯小君算陶羊子三傳弟子,但傳到他這兒,圍棋從路數(shù)風格到內涵,不單毫無陶羊子遺韻,乃至實已背道而馳。侯小君心中渾然不知“棋道”二字為何物,他是十足的在功利、錦標刺激下成長起來的棋手,身邊始終跟著一位滿腦財會思維的母親,然而他戰(zhàn)績甚好,小小年紀已打入世界冠軍賽決賽,正所謂贏棋是硬道理、一勝遮百丑。
這究竟是個人之失,還是時代和文化之失?小說中的筆觸,桃李無言,下自成蹊,有許多精彩情節(jié)或細節(jié)。尤其是彭行的段落,他那俄底修斯般的圍棋流浪史,他與燒餅販子查淡(“炸彈”諧音,典見小說)有如草寇剪徑、叢林求生的棋上體驗,他在方城礦區(qū)終因棋捧上一只飯碗以及這碗飯的種種吃法……寫盡棋底人生波瀾。讀書人逢亂世易嘆天下之大容不下一張書桌,而彭行從海城到方城,也無非是要找一處容下一張棋枰的地方,而為此漂泊上千公里,乃知斯文墜地、無枝可棲。棋士之心就是在這東播西遷的路上被改變,且不能不改變。師傅陶羊子身上有一種化為棋格的人格,彭行對此不是沒有意識,卻因所處現(xiàn)實無法效摹、納為己行。
或許我不能指陳如上敘事隱含對圍棋文化品格流失的感喟,但四代棋手的變遷史本身,客觀上呈現(xiàn)了這種關系。勝負(輸贏)與內涵(妙諦),這兩種對圍棋同樣重要然而在現(xiàn)實條件下又頗為矛盾、似難兼得的東西,是小說留給我們的推不開的思索。小說最后收束于一幕大戲,亦即師祖陶羊子與徒孫侯小君的跨代對決,這段情節(jié)精彩之至。行棋中,雙方秉各自圍棋認知,你來我往,表面上是陶、侯兩位特定棋手對局,其實卻是不同精神體系的圍棋的淋漓盡致演示。黑棋(侯小君)處處“尋釁挑事”,時時“求復雜的轉換”,白棋則不動如山,“以不變應萬變”。小說寫道:“對局中的陶羊子心境一片清明,仿佛回到了早年在爛柯山頂觀天地的時光,棋形如山邊之云,或凝定,或飛散,多少年來沒有意識著這樣清明的心境了,他在存世中已經(jīng)順隨,早已離開了對弈的局面,生死在歲月中變得輕,變得空,變得坦然無礙?!逼寰指K,侯小君詫異道:“太師公他這么快睡著了!”其實陶羊子是棋上“圓寂”,以生命行完最后一局棋、在棋中走完生命最后一步。如此煞尾,自具點睛之意?;乜磭鍤赓|愈益物化的現(xiàn)實,應見作者心中實有古調不彈之痛。
孔子以“文”教天下,中國歷史的靈魂和價值核心盡在一個“文”字,而這也是儲福金用以把握圍棋、透視其本質的柄杓。所以他的圍棋小說立意很高,充分調動了自己對圍棋、對文化雙重的精深見地,真正做到既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讀者閱其書,所獲不止是棋人棋事而已,更有從文化、哲理和道行的高度對圍棋的把握。然而,他一點不說教,當初讀《黑白》后我曾指“這部小說奇就奇在風骨雅正,卻絲毫沒有教化的痕跡”,到了“白之篇”,還是這樣。這一點其實最難,當文學想去發(fā)揚一種道理時,極易流于說教,今天稱之“概念化”,古時所謂“以理入詩”等,以致思想含量上去了,作品卻味同嚼蠟。儲福金的好處在于,不光對圍棋有深入認知,又更是一位優(yōu)秀的小說家,有的是辦法讓敘事情趣橫生。之前《黑白》,袁青原型明顯化自吳清源(袁青者,清源之音逆讀也),而“白之篇”的旋王風脫胎于何人,略知弈壇掌故的讀者亦不難會意。此外,彭行少年及當知青時的情形,多少有些“自傳”的成分和影子。海城蓋即上海、南城蓋即南京,與這兩地有關的故事,我覺得也會是虛虛實實。這種寫法,是地道中國式小說獨有趣味。曹雪芹最諳其道,一部《紅樓》,妙在“賈雨村”和“甄士隱”兩者間。余如《儒林外史》、《官場現(xiàn)形記》等,敘事亦行于真實與虛構邊緣??上е袊≌f這一傳統(tǒng)韻致,“現(xiàn)代”漸漸流失,而從《黑白》和“白之篇”,我卻得到了重溫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