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歷史上有些時刻總是被人夸大它的意義，乃至于染上了天啟般的神秘色彩。例如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遇刺的那一天，幾乎每一個美國的中年人都能說得出那一天自己干過些什么，剛剛聽到新聞時第一反應是什么，以及這件事對自己的影響。相反的，有一種明明影響深遠的歷史時刻，發(fā)生的時候卻絲毫無人在意。

1991年12月25日的晚上七點三十分，克里姆林宮一座綠色圓頂建筑，有兩個工人從屋頂活板門爬了出來，降下那面紅色的錘子鐮刀旗，然后像餐廳侍應生收拾桌布似的把它折起。紅場上人群三三兩兩，不是出來散步的莫斯科市民，就是外地來的觀光客，沒有人在意那面旗子的事，更沒有大批媒體記者帶著鏡頭和閃光燈涌到現(xiàn)場。那一天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的最后一天。

無論從任何角度而言，蘇聯(lián)的崩潰都是一件頭等大事。但為什么我們關于它正式被宣告死亡的那一天的記憶卻是如此淡薄？就連許多俄羅斯人也都無法準確記得當時的情況。

比方說那天早上的莫斯科，天氣晴朗而干燥，可是一個克里姆林宮里的工作人員卻記得那天下了大雪。是不是只有一場沒完沒了的冬雪，才足以折顯出這命定一日的悲劇感呢？

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一個王朝的覆滅，事后回想，總是帶著這種悲劇式的美感。那種悲涼和滄桑，足以叫人暫時抽離出那個時代的諸多不可愛，以及那個王朝的一切過愆，是種非常單純的形象審美。好比崇禎皇帝自縊殉國的那一天，他最后一次上朝，太和殿中竟然空無一人，所有大臣都早已逃逸藏匿。如君士坦丁堡陷落的前夕，從來拒絕承認對方的東正教宗主教與天主教樞機，終于最后一次穿上華麗的祭袍，在千盞燭光搖曳下的圣索菲亞大教堂舉行聯(lián)合彌撒，祈求臨終前的垂憐?！爸┲朐趷鹑龅膶m殿中織網(wǎng)，夜梟在阿弗沙布的城堡上低鳴”，無論它多么的可鄙，多么的罪有應得，一個帝國的殞落至少值得這么一首凄涼的哀歌吧。

愛爾蘭記者康納·奧克萊利（Conor OClery）在他的《蘇聯(lián)的最后一天》里，也記下了類似的場面：晚上九點，參議院大廈的外面只有司機和少數(shù)幾個保安，戈爾巴喬夫辦公室外的整個樓層都空無一人，只剩下戈爾巴喬夫和他最親密的幕僚在廳里喝悶酒?！八械胶苁軅?，沒有一個共和國的領導人—那些與戈爾巴喬夫多年保持互稱同志的關系的前共產(chǎn)主義者—打來電話對他表示感謝、祝賀或?qū)λ荒茉贋槿嗣裥诒硎就?。他結(jié)束了壓抑，給了人們言論自由和旅行自由，引進了讓這些領導人掌權的選舉，但他們卻保持緘默。戈爾巴喬夫痛苦地想，他們現(xiàn)在都處于狂喜中，忙于瓜分他們得到的遺產(chǎn)。”

更不堪的是第二天，由于根本沒有一個正式的告別儀式，于是戈爾巴喬夫的下屬就只好自己找了家酒店，請來三百多名國內(nèi)外媒體代表，辦一場向戈爾巴喬夫致敬以及宣告蘇聯(lián)政權終止的招待會。酒店的總管一開始非常害怕這件事會得罪當權的俄羅斯總統(tǒng)葉利欽，不敢接下這筆生意。沒有人怪得了他，因為他的大腦早已習慣了共產(chǎn)黨時代人民對于當權者的那種慣性恐懼。好在這家酒店有西方資本合營，這個總管的上司遂指示他放心接受預訂。所以，戈爾巴喬夫的下屬自嘲地總結(jié)，走資本主義的道路，“私有化還是有點用處的”。

奧克萊利這部大作的難度在于重構(gòu)那一天從早到晚發(fā)生的時間，必須仰仗大量第一手文檔，以及當事人的回憶，少一點材料，都沒有辦法用細節(jié)鋪陳出一本書的分量。同時，那些文檔和訪談得來的記錄，還必須經(jīng)過冷靜的審視與對照，否則，囿于記憶的錯誤、有意無意的扭曲增刪，真相就會蒙上一層迷霧，難以還原。而且，說是一天，但為了充分解釋這天一切事件的來龍去脈，以及突顯這天的歷史意義，你還得補上大量背景。

可是，無論你如何強調(diào)歷史脈絡和各種經(jīng)濟政治背景的重要，只要你把焦點放在一天，你就很難不遵循傳統(tǒng)，放大當事主角的作用。所以，讀罷此書，我們會得到一個印象，覺得蘇聯(lián)之所以變成當前這副模樣，原來多半是兩個人的問題；這兩個人就是性格、形象南轅北轍，大部分時間都在纏斗不休的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作者常常借著其他當事人的口，引導讀者猜想，要是戈爾巴喬夫當年沒有那么急進，又或者葉利欽沒有做過某個決定，事情會不會不像今天這般局面。

為什么直到1990年，連中情局那些理該很懂趨勢的專家還都預估蘇聯(lián)還能夠再活一段日子，一轉(zhuǎn)眼，這個曾經(jīng)支配半個地球的強權就突然消解得無聲無息？奧克萊利大概就是想用這本書來回答大家，那是因為我們站得還不夠近，看不見兩個關鍵人物的表情，以及臉孔背后的脾性。

形象，往往要比我們想象的重要。從蘇聯(lián)國旗的沉降，新舊政權交接時的紊亂，到戈爾巴喬夫最后所面對的眾叛親離，隔著距離，我們可以像欣賞悲劇一樣地來感慨這一系列帝國瓦解的敗象。但對俄羅斯人而言，關于這一天，他們記住的卻是越看越窩囊的戈爾巴喬夫在辭職演說中的虛弱形象。自此之后，這個毫無美感可言，絲毫不能使人悠悠喟嘆的日子，就成了許多俄羅斯人創(chuàng)傷性的集體回憶。有些人忽然“記起”那天自己是多么的憤怒，而不是歡呼慶祝。自此之后，他們開始期待另一個形象，一個能替他們雪恥復仇的強人形象。

2014年9月6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