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馨
隱逸詩歌源遠流長,雖然“隱逸詩”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南朝鐘嶸的《詩品》中,但隱逸詩歌則濫觴于先秦時期的《詩經(jīng)》,并于漢魏時期漸成風氣,在兩晉達到繁榮鼎盛期,并一直貫穿、綿延于中國文學之中,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了深遠的歷史影響。本文試從美學層面上探討隱逸詩歌的意蘊和特色,發(fā)掘其獨特的審美價值。
一、歌詠自然,使自然成為了獨立而純粹的主體審美對象
大自然中的山水、林泉、田園等寫作對象并不是興起于隱逸詩歌,但是其在不同時期詩歌之中的地位和意義卻是有天壤之別的。
《詩經(jīng)》的最主要的表現(xiàn)手法是“賦比興”,其中的有關自然景象的描寫大多是作為“賦比興”的渲染和表現(xiàn)手段,在《詩經(jīng)》中,詩歌的主要意義是“言志”,其對于自然的表現(xiàn)僅止于對自然之物的形狀和狀態(tài)的表現(xiàn),包括其變化過程,而很少專注于表現(xiàn)自然之“美”。先秦諸子百家之作很少涉及對自然之景的表現(xiàn),其對于自然景物的描寫也是“以山水比德”,挖掘自然萬物之中的人格意蘊,把它作為民族人格表述的一種譬喻、象征、輔助陪襯手段?!冻o》中對于自然多是客觀寫實地狀景描物,或以自然之物自喻,表現(xiàn)其獨特超脫的人格精神。而兩漢時期的詩歌中,自然之景要么是作為一種表現(xiàn)情感的介質(zhì)和工具,要么是漢賦中鋪張揚厲的字詞堆砌,其詩中沒有對自然景物的自覺賞析和品味,自然景象也并未成為詩人所要表現(xiàn)的主體審美對象。
只有到了隱逸詩歌日趨鼎盛和繁榮的魏晉南北朝和唐時代,自然之景才一躍而成為詩歌獨立而純粹的主體審美對象,而這些隱逸詩人,也以敏銳而獨特的眼光發(fā)現(xiàn)了自然之美,并以細膩而傳神的筆觸去描寫自然之美,而他們也以其大自然的歌者身份,擴大了其表現(xiàn)的審美視野,吟詠出了氣韻獨特的自然之美。如“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謝眺《晚登三山回望京邑》),綺紅練白,動靜相襯,比喻得當,寫出了晚江絢麗寧靜的美感;“青蘿翳岫,修竹冠岑;谷流清響,條鼓鳴音”(謝萬《蘭亭詩》),在對大自然的描繪中蘊含著內(nèi)在生命力和勃勃生機的體悟;而王維的“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書事》)和“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終南別業(yè)》)則更以詩人獨特的審美感悟,賦予了大自然以綿綿不絕的深沉禪意。他們筆下的大自然,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獨特的審美形態(tài),具有了獨立的審美價值。
二、悲情譜曲,演繹紅塵濁世的一首彼岸絕唱
《莊子·外篇·繕性》有言曰:“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fā)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由此可見,隱士的歸隱,固然有主觀精神意愿上對自然隱逸生活的完全自覺性,但絕大多數(shù)還是出于對當時污濁不堪的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對官場仕途政治黑暗的極度失望,對時乖命蹇際遇坎坷的幾度絕望。當現(xiàn)實對他關上了一扇門,而際遇并未給他打開一扇窗,他們只能轉(zhuǎn)而把目光投到理想的彼岸,給自己構(gòu)建一個對立于現(xiàn)實的理想幻覺世界,在一首首詩歌所描繪的美好世界中隱居起來,在大自然中寄情山水,吟詠情懷,尋求精神上的滿足與慰藉。而這種精神的滿足與慰藉,亦是他們以肉體的苦痛與生活的貧賤換取來的。
張立偉在其《歸去來兮——隱逸的文化透視》一書中指出:“貧賤的折磨,富貴的誘惑,往往還加上權(quán)勢的逼迫,這是不同程度上懸在隱逸頭上的三把刀子?!薄爸窳制哔t”的代表人物嵇康在與黑暗的政治權(quán)勢的對抗中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王維的“半官半隱”之“半官”亦是為了維持生計避免生活陷入困頓的無奈之舉。
被譽為“隱逸詩人之宗”的東晉詩人陶淵明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田園隱逸詩歌,在詩中他描繪了“采菊東籬下”“歡言酌春酒”的悠然生活,然而這看似悠閑淡泊的生活背后,卻是生計的極度艱難與物質(zhì)的極度匱乏。辭官歸鄉(xiāng)后,由于沒有俸祿,作為詩人的陶淵明又不善農(nóng)耕稼穡,生活很快陷入了困頓,不僅過著“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早出晚歸的艱苦農(nóng)活,還要“夏日抱長饑,寒夜列被眠”“敝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忍受著饑餓與寒冷的折磨。特別是步入晚年,我們很少在他的詩歌里再讀到田園隱逸生活的閑適與安然,充斥其詩中的是大量的生活悲歌?!叭跄攴昙曳?,老至更長饑;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詩人從弱冠之年即生活貧困,老了后更常常挨餓,從不敢奢望美味,只求粗茶淡飯?zhí)铒柖亲?,但即使這個簡單地愿望也難以實現(xiàn),無奈之下甚至拋去自尊,乞討度日:“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嗟來何足吝?徒?jīng)]空自遺,斯濫豈彼志?固窮夙所歸”“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對于“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封建知識分子來說,摒棄“不食嗟來之食”的士子人格與尊嚴,上門乞食,或接受善人的施粥濟貧,該付出多大的代價,需要多大的勇氣,在轉(zhuǎn)身投入田園山林的隱逸生活之后,精神的自由是以殘酷的現(xiàn)實、貧困饑餓與病痛為代價換取來的,正如鄭訓佐所言:“真實的隱逸(身隱)是一種殉道生涯,寂寞自守是以物質(zhì)享受的消失為前提的。”難能可貴的是,盡管詩人最后在饑貧病痛中死去,卻依然不改初衷,用自己悲情的一生譜寫了精神世界最華美的篇章。
三、意象密集,構(gòu)建閑淡空靜的藝術(shù)境界
隱逸詩歌中的意象大致分為自然類意象、人物行為類意象、隱士神仙類意象,這里主要講前兩類。隱逸詩歌中的自然意象常見的有山、水、風、鳥、菊、梅、竹、雁、鴻、斜陽、炊煙、野徑、桑麻、古木、禪寺、暮鐘等;而行為類意象主要包括飲酒撫琴、對弈書畫、吟詩作賦、縱酒酣歌、嘯傲泉石、弋釣魚鳥、觀林賞瀑、尋徑探幽等。隱逸詩歌中的意象較少單獨出現(xiàn),選點渲染,而往往是兩類意象密集呈現(xiàn)、滲透共融,共同構(gòu)成了或閑淡空靜或孤寂冷僻的藝術(shù)境界。如陳張正見的“山明云氣畫,天靜鳥飛高。自有東籬菊,還持泛濁醪”(《秋晚游彭澤詩》),詩中既有“山”“云”“天”“鳥”等自然意象的密集出現(xiàn),又融匯了東籬賞菊、把酒獨酌的隱逸行為,二者互融相生,色彩淡雅,語言清新,共同營造了閑適淡遠的藝術(shù)境界。
再如唐王維的“野花叢發(fā)好,谷鳥一聲幽”(《遇感化寺云興上人山院》)“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青溪》)“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大自然中平常至極的“野花”“山谷”“亂石”“深松”“明月”“竹林”“山谷”“撫琴”等意象,經(jīng)過作者神來之筆的組接點化,竟在恬淡閑遠的境界之外平添一份空靈與虛靜之美。正如姚璠在《河岳英靈集》中對王維的評價:“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一句一字,皆出常境”,這對于大自然意象的充滿了禪趣和佛理的“無窮妙悟”,使王維的隱逸詩歌達到了一種“無我之境”“皆出常境”的空靈虛靜的獨特藝術(shù)境界。
四、個中有真意,個性與自由之精神的凸顯與覺醒
中國古代的文人士大夫都有一個“隱逸情結(jié)”,他們一方面深受儒學“入世”“治國平天下”的思想影響,想于廟堂之上有所作為,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接受道、釋“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追求精神自由與人格獨立的出世哲學,特別是面對仕途挫折和現(xiàn)實困境時,他們會在絕望和痛苦中完成思想的蛻變,擺脫物累、私欲、羈絆和重壓,轉(zhuǎn)而追求精神上的超脫和自由,保持人格的獨立與尊嚴。
“竹林七賢”的領袖人物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他在《釋私論》中反對名教對人真性情的扭曲,倡導追求自由與個性,一曲“廣陵散”是他用死亡捍衛(wèi)自己的人格尊嚴的絕唱;陶潛在詩中提到“性本愛丘山”,“此中有真意”,寧愿“歸去來兮”不愿“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xiāng)里小人”;孟浩然的“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寫出了對自由無羈生活狀態(tài)的向往;李白不甘“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憤而投身山林成為“竹溪六逸”一員,寧愿“散發(fā)弄扁舟”“云弄竹溪月”,隱于竹溪每日縱酒酣歌,笑傲林泉,也誓要維持精神的獨立與個性自由。他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正如高平華在《魏晉玄學人格美研究》中所說:“人格和人格美思想的最大特點,是追求通過藝術(shù)化、審美化的人生實踐方式,實現(xiàn)個體人格生命上貫作為宇宙本根的形上本體,并自覺的以自己的真性情、真生命去達到與那個至大至善至樂的形上本體和諧統(tǒng)一?!边@些隱逸詩人以其真性情凸顯了其個性的張揚與自由意識的覺醒,保持了其人格的完善與獨立。
★作者單位:江蘇蘇州市吳曇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