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洪學(xué)

(華僑大學(xué)華文教育研究院，福建廈門361021)

一引言

安仁縣位于湖南省東南部，郴州地區(qū)北部，東與茶陵相鄰，南部及北部分別與資興、永興、耒陽、衡南、衡東、攸縣交界。［1］1安仁境內(nèi)的方言比較復(fù)雜，一般縣內(nèi)交流都是以“城關(guān)話”為通語，也是一般公認的安仁方言的代表，本文所說的安仁方言指城關(guān)話，《中國語言地圖集》把安仁方言歸入贛方言耒陽資興片。［2］B11

普通話中常用的否定詞有“不”和“沒”。呂叔湘認為: “不”作副詞可用來否定主觀意愿，可指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沒”既可作動詞，表示對事物的存在、領(lǐng)有、具有的否定，又可以作副詞，用來否定客觀敘述，限于指過去和現(xiàn)在，不能指將來。［3］383在普通話中“不”和“沒”都可以用來否定動詞，但用法不同?！安弧笔歉痹~，只能修飾動詞，不能代表動詞，“沒”是助動詞，既能修飾動詞，又能代表動詞。［4］241為了研究方便我們在文中把“沒”作動詞的用法記作“沒1”，“沒”作副詞的用法記作“沒2”

安仁方言中常用的否定詞有“冇 ［m?24］”、“曼 ［m～a24］”和 “不 ［pu22］”，其基本的分工是:“冇”對應(yīng)于普通話“沒1”，“曼”對應(yīng)于普通話“沒2”和“不”，“不”對應(yīng)于普通話的“不”。

安仁方言是筆者的母語，文章中的語料大部分是筆者在日常調(diào)查中所積累的，自造的例句都向安仁本地居民反復(fù)核實過，對于例句中的一些有音無字的或是尚未考證出本字的，我們在文中用“□”代替，并標上國際音標。

二 “冇”、“曼”、“不”的用法

普通話的“沒”是動詞、副詞兼類詞，既可以表示對領(lǐng)有的否定，也可以表示對動作的否定，會產(chǎn)生歧義。比如“門沒鎖”既可能表示沒有鎖具，也可能表示沒有鎖門。［5］72在安仁方言中則不會存在這一問題，如果是前一種意思會說成“門冇鎖”，如果是后一種意思就說成“門曼鎖”，這是因為在安仁方言中不存在和普通話“沒”相對應(yīng)的詞語，普通話中“沒”這個詞的功能在安仁方言中是由“冇”和“曼”兩個詞來分擔的，其中“冇”對應(yīng)“沒1”， “曼”對應(yīng)“沒2”，下面分別描寫和分析。

(一)“冇”否定領(lǐng)有和否定存在的用法

安仁方言中“冇”是一個表示否定意義的動詞，后接名詞或名詞性短語，構(gòu)成“冇+名詞”格式，和普通話“沒1”的用法相對應(yīng)。

1.否定領(lǐng)有

“冇”表示對事物的領(lǐng)有、具有的否定，有時后面還可以再接動詞構(gòu)成“冇+名詞+動詞”的連動結(jié)構(gòu)。例如:我冇這本書 (我沒有這本書);你哇話冇一點頭腦 (你說話沒有一點道理);渠冇時間打球 (他沒有時間打球)。

2.否定存在

“冇”還可以表示對事物存在的否定，句首一般用時間或處所詞語，有時后面可再帶兼語。例如:□ ［m?24］日冇課 (明天沒有課);教室里冇人 (教室里沒有人);屋里冇客來 (家里沒有客人來)。

(二)“曼”表示客觀否定和主觀否定的用法

1.“曼”表示客觀否定的用法

“曼”表示客觀否定，否定動作或狀態(tài)已經(jīng)發(fā)生，和普通話“沒2”的用法相對應(yīng)。

(1)否定動作行為

“曼”后接動詞，構(gòu)成“曼+動詞”的結(jié)構(gòu)，否定動作或行為已經(jīng)發(fā)生?！奥狈穸ǖ膭幼餍袨橄抻谶^去和現(xiàn)在，不能指將來。例如:我曼看到你咯包 (我沒有看到你的包);我□ ［ts?44］日曼吃飯 (我昨日沒吃飯)。

(2)否定狀態(tài)

“曼”后接形容詞，構(gòu)成“曼+形容詞”的結(jié)構(gòu)，否定事物的某種狀態(tài)?！奥狈穸ǖ男稳菰~限于表示狀態(tài)變化的狀態(tài)形容詞。“曼”否定事物的狀態(tài)時，暗含事物的這一狀態(tài)是逐漸變化形成的，有一個發(fā)展過程，“曼”否定的事物的狀態(tài)具有動態(tài)性。例如:飯曼熟，還要等一下(飯還沒熟，還要等一下);立秋噠，天還曼冷 (立秋了，天還沒冷)。

2.“曼”表示主觀否定的用法

在安仁方言中“曼”除了如上所述可以表示客觀否定外還可以表示主觀否定，這一點和普通話中“沒有2”的用法不同，也就是說在安仁方言中“曼”在一定的條件下還能兼表普通話中“不”的功能，所以像“我曼去”這樣的句子在安仁方言中可能會有歧義，它既可能表示主觀的“我不去”也可能表示客觀的“我沒有去”。

“曼”用來否定主觀意愿，表示主觀上不想或不愿意做某事，后接動詞或動詞性短語，構(gòu)成“曼+動詞”的結(jié)構(gòu)。“曼”否定的動作行為限于現(xiàn)在和將來，不能指過去。例如:你喊我我□ ［A51］曼來 (你叫我我也不來);王老師今下午有事，曼回來吃飯噠 (王老師今天下午有事，不回來吃飯了)。

(三)“不”表示主觀否定的用法

安仁方言中“不”可以作副詞，表示主觀否定，這和普通話中的“不”的用法相對應(yīng)。

在安仁方言中“不”表示主觀否定主要用在動詞或動詞性短語前，構(gòu)成“不+動詞”的結(jié)構(gòu)。表示對某種主觀意愿、態(tài)度的否定。后接動詞既可以是行為動詞也可以是心理動詞，否定的動作行為可以指過去，也可以指現(xiàn)在和將來。例如:豬□ ［ts?44］日不吃潲 (豬昨天不吃食);我不想再走噠，休息一下 (我不想再走了，休息一下);我□ ［m?24］日不逛街去 (我明天不去逛街)。

三 否定詞用法的比較

(一)“曼”表示主觀否定和客觀否定用法的比較

“曼”在安仁方言中既能否定客觀事實也能否定主觀意愿，兩者的區(qū)別之一在于時態(tài)的選擇上，“曼”用來否定客觀事實只限于過去和現(xiàn)在，不能用于將來，“曼”用來否定主觀意愿只限于現(xiàn)在和將來，不能用于過去，由于“曼”表客觀否定不能用于將來，表主觀否定不能用于過去，所以在過去和將來的時態(tài)背景下兩種用法分工明確，不會產(chǎn)生歧義，如:我□ ［ts?44］日曼上課去 (我昨日沒有去上課);我□ ［m?24］日曼上課去 (我明日不去上課)。

但是在現(xiàn)在的時態(tài)背景下兩種用法出現(xiàn)交叉，會產(chǎn)生歧義，如“我曼吃飯”在安仁方言中是有歧義的，既可以否定主觀意愿，表示“我不吃飯”，也可以否定客觀事實，表示“我沒有吃飯”。

兩種用法的另一個區(qū)別在于搭配的詞類上，“曼”表客觀否定可以后接動詞、形容詞，而表示主觀否定時只能接動詞?！奥钡倪@兩種用法的區(qū)別可以概括如下:

表一 “曼”表示客觀否定和主觀否定的比較① “+”表示有這種功能或用法，“－”表示沒有這種功能或用法。

(二)“不”和“曼”表示主觀否定用法的比較

在安仁方言中“不”和“曼”都可以后接動詞，表示主觀否定，兩者區(qū)別之一在于時態(tài)的選擇上，“曼”用來表示主觀否定只限于現(xiàn)在和將來，不能用于過去，“不”表示主觀否定和“曼”相比最大的特點是“不”表主觀否定不受時態(tài)的制約，既可表過去又可表現(xiàn)在和將來，所以如果是表過去的主觀否定只能用“不”不能用“曼”，如“豬□ ［ts?44］日不吃潲”(豬昨日不吃食)這句話說豬沒有吃食，是指人喂了食，它不吃。如果說成“豬□ ［ts?44］日曼吃潲”(豬昨日沒有吃食);這句話說豬沒有吃食，是因為人忘了喂食了，所以它沒吃，意思變成對客觀事實的否定，不再表示主觀否定了。如果是表示現(xiàn)在和將來的主觀否定用“曼”和“不”都可以，如“我□ ［m?24］日不去上課” (我明日不去上課);在安仁方言中也可以說成“我□［m?24］日曼去上課”(我明日不去上課);二者的意思差不多，相比而言“曼”比較常用，通常都用“曼”，用“不”則顯得語氣要強一些。兩者的另一大區(qū)別在于對所搭配的動詞的選擇上，“曼”表示主觀否定只能和行為動詞搭配，不能和心理動詞搭配，“曼敢”、“曼想”在安仁方言中是“沒有敢”、“沒有想”的意思，只表示客觀否定，不表示主觀否定。而“不”則不受限制，既能與行為動詞搭配，又能與心理動詞搭配，也就是說后接動詞是心理動詞時只能用“不”來表示主觀否定，如“不敢”“不想”。

表二 “曼”和“不”表主觀否定的比較① “+”表示有這種功能或用法，“－”表示沒有這種功能或用法。

(三)三個否定詞構(gòu)成正反問句用法的比較

1.“冇”構(gòu)成正反問句的用法

在安仁方言中“冇”構(gòu)成的正反問句形式是“有冇……”，相當于普通話中的“有沒有1……”，后面只能接名詞或以名詞為中心的詞組。例如:你現(xiàn)在有冇空 (你現(xiàn)在有沒有空?)操場上有冇人 (操場上有沒有人?)

安仁方言中還存在此類正反問句的另一個同義表達形式“有不有”，例如上述例句也可以說成如下:你現(xiàn)在有不有空 (你現(xiàn)在有沒有空?)操場上有不有人 (操場上有沒有人?)

2.“曼”構(gòu)成正反問句的用法

“曼”構(gòu)成正反問句有四種格式:第一種是和“有”搭配在一起構(gòu)成“有曼……”，相當于“有沒有2……”;第二種是“V曼V”式，相當于普通話的“V沒2V”;第三種是“VP曼VP”式，相當于普通話的“VP沒2VP”;第四種是“V(P)曼”式，相當于普通話的“V(P)沒2”，“V(P)曼”式實際上是“VP曼VP”或“V曼V”式后面的“V(P)”脫落的結(jié)果。四種格式表達的意思一樣，都表示已然、客觀。例如:你有曼看到渠 (你有沒有看到他?)渠吃曼吃飯 (他吃沒吃飯?)看看衣裳干曼 (干)(看看衣服干沒有 (干)?)

3.“不”構(gòu)成正反問句的用法

在安仁方言中“不”構(gòu)成的正反問句的形式有“V不V”、“VP不VP”和“V(P)不”、“有不有……”四種，其中前三種和普通話中“不”構(gòu)成正反問句的幾種形式相對應(yīng)，其中“V(P)不”是“VP不VP”或“V不V”式后面的“V(P)”脫落的結(jié)果，第四種“有不有……”的正反問形式是安仁方言獨有的一種形式。例如:都十點鐘噠，渠還來不來?(都十點鐘了，他還來不來?)你等下打球不 (打球)?(你等下打球不?)

由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安仁方言中“冇”、“曼”和“不”都能構(gòu)成相應(yīng)的正反問形式，相比較而言“冇”構(gòu)成正反問的形式比較簡單，只有“有冇”一種形式，而“曼”和“不”構(gòu)成正反問的形式比較復(fù)雜，如“曼”和“不”都有四種形式。其次，在安仁方言中“冇”、“曼”和“不”都能和“有”一起構(gòu)成正反問句，如“有冇……”、“有曼……”、“有不有……”。其中“不”和“有”構(gòu)成的“有不有”特殊形式的正反問句，其表達的意思和“有冇”形式的正反問句一樣。

由于安仁方言中不存在“不有”的獨用形式，所以我們推測“有不有”這種正反問句的特殊形式是在大量存在的“V不V”正反問句的形式基礎(chǔ)上類推產(chǎn)生的。這種類推之所以在安仁方言中得以發(fā)生而在普通話中沒有發(fā)生，是因為在普通話中已經(jīng)存在了“有沒有”這一正反問句形式，“有不有”的產(chǎn)生受到抑制，而在安仁方言中不存在“沒有”這個詞，與之對應(yīng)的是“冇”，與“有沒有”對應(yīng)的的形式是“有冇”，所以“有不有”可以據(jù)“V不V”格式類推產(chǎn)生，不受抑制。據(jù)我們考察，在漢語的其他方言中也存在“有不有”的正反問句表達形式，如在安陸方言中就有這種表達，盛銀花認為在安陸方言中“有不有”格式的形成有兩方面條件:一是跟安陸方言的否定詞①安陸方言有四個否定詞:冇、冇得、不、莫。大致說來，“冇”相當于普通話的“沒”或“沒有”，“冇得”相當于普通話的“沒有”(動詞)，“莫”相當于普通話的“不要”和“別”。有關(guān)，二是跟疑問語氣有關(guān)。［6］70

四結(jié)語

和普通話的“沒”相比，在安仁方言中“沒1”和“沒2”并不同形，一個是“冇”，一個是“曼”，兩者有著嚴格的區(qū)分，不能相混。其中“冇”主要否定名詞或名詞性成分，相當于普通話中的“沒1”的用法。“曼”主要否定動詞和形容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沒2”的用法，同時“曼”還兼有“不”的部分功能，可表示主觀否定，“曼”表示主觀否定和表示客觀否定在時態(tài)的選擇和詞語的搭配上存在一定的分工，同時，“曼”表示主觀否定和“不”相比在時態(tài)的選擇和詞語的搭配上同樣存在一定的差異，此外三者在構(gòu)成正反問句上也都各有特點。

［1］ 陳滿華.安仁方言 ［M］.北京:北京語言學(xué)院出版社，1995.

［2］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澳大利亞人文科學(xué)院.中國語言地圖集 ［M］.香港:朗文出版 (遠東)有限公司，1990.

［3］ 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 ［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

［4］ 呂叔湘.疑問、否定、肯定［J］.中國語文，1985，(4).

［5］ 肖亞麗.貴州錦屏方言的否定詞［J］.方言，2010，(1).

［6］ 盛銀花.安陸方言的特殊正反問格式“有不有”［J］.孝感學(xué)院學(xué)報，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