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疆
印度洋板塊仿佛是閃住了腰,它輕輕地扭動了一下,就皺成了額頭的眉紋,高高地舉過頭頂,臨盆而育,簇生出蒼蒼茫茫的群峰。青藏高原是它豢養(yǎng)的寵兒,在云端,撫摸著藍(lán)天,問訊天路,朝歌暮洗,比鄰日月而居。掏一捧海水澆注了潔白的雪峰,洋面的暖風(fēng)吹來朵朵云兒,化作險峻的水路,逼仄地擠過山壑的縫隙,于是,孕育了四界的生靈。我是黃河文明的驕子,還有博愛無邊的恒河母親,那一方佛土,背在山脊的負(fù)面,隔著一道脊梁,圣徒們趕著朝陽,日日沐浴著你賜予的圣水,點化愚昧凡心。走得從容,走得自由,造就了一個屋檐下次大陸的印度地理經(jīng)緯。湄公河有心,瀾滄江懷情,述說不盡生活的歲月。日月沉浮,日出而耕,難怪信徒們都聚在你的腳下,虔誠地匍匐于地,亦步亦趨地彎過山嶺,走過荊棘,來到你的身邊祈求呵護(hù)。懷揣無常,道各有別,觸摸凡界,敬仰膜拜。拱衛(wèi)一方凈化心靈的巍峨圣土。
我們都是高原的圣徒,生活的源頭一定有世界屋脊提供的養(yǎng)分。無論水走得多么長遠(yuǎn),很多的文明也誕生在它的路途,很多的階梯各有度量把持;四散分流方向從眾,這就是高原的境界,這才是大道無疆的寬闊胸膛。
那天,我走到你的邊緣,一條清江逼仄地擠在我的腹部,崇山峻嶺開始慢慢抬升,掀起一波波山的高潮,層疊沖突,洶涌而來。車入長陽,夜沉沉地睡著,山谷小城龜縮成一團(tuán),懷抱著清江,緊湊、靜謐地跟隨著我進(jìn)入小城。隔著水岸,滿山翠綠搖醒了花枝,撒下星星叢叢絢爛的斑點。這水,該是山里的主人,我是過客,在它的下游居住,游興使然,讓我來到它的身邊。清江不語默默地流淌,與長江匯流,于是來到了我的門前,我忽而念起,我們是一江的鄉(xiāng)里,姓不同屬,族不遠(yuǎn)支,定然有江流提供滋養(yǎng),一滴水在這里,不過一兩天的路程,我就能在家門口看到它的身影,共飲同浴,誰能說清我們的支流會從哪道山谷匯入我家門前。這江名曰清江,仿佛似一母胎生,小與大,都是江河這對孿生兄妹,是高原的造化,是屋脊里的住戶。當(dāng)它化入土家人的流域便生出了本族人的枝節(jié),趕在另一條路的山里,流著,流著,就誠心地歸入了長江,成為東出三峽的第一條支流。
咬定青山不放松,這一定是早年生活在三峽深谷里巴人的生活習(xí)性。冥冥中我感覺它似乎與我有著遠(yuǎn)遠(yuǎn)的承繼關(guān)系,清江更像是土家人的禮物,誰能說出它的故事呢?千百年來,夜空規(guī)劃不出繁星的藍(lán)圖,是山隔離了穹廬。那世界,如今多出了水壩,歷史斷層在三峽江水抬高的覆沒之中,多出的清澈,清洌洌地矗立在隔河巖的大壩上。十里清江十里畫廊,這是我來此地的景點,也是水電站的壩址。它流淌出多少能量,暖著沿江居民的心窩,還暖著上下游民族的生活,怪不得宜昌地區(qū)叫“水電之都”呢。與山過從甚密,唯有高處才是水電的境界,這是電站工人懂得的基本常識。而清江麗質(zhì)天成,我與它更有了一份親密的感覺,獨立門戶,選址高拔,這就是山與土家人的訴求。聽說巴人的歌謠很多,俗語能從一籃籃的清江巴水中打撈出來,那心態(tài)一定融在了土家人的骨子里,化作血脈涓涓流淌。江面上或許還有屈原的身影,一部《楚辭》叫醒了荊楚,也喚醒了中華民族。其實,里面一定含著早年本地民族凄楚而又歡樂的動人故事,更多的志向洋洋灑灑,透著清亮,透著血性,幻化成民族的靈魂,玫瑰般絢麗,純潔,自然而然地生長。
出巫峽,很多的山甩在了后面,這一定是巴人漫長的山路。此時,月還在山頂,罩著山,罩著水,照著土家人的竹樓?!罢l家今夜偏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蓖良易宓墓诺琅c經(jīng)典都藏在山水之中,這山該是巴山蜀水。站在小城的石岸邊,春水懷情,古老的牌樓立在賓館曲巷的盡頭。“夷水巴山路遙遙,土家水府聽歌謠”這是生活的用意,也是白虎家園心靈的光環(huán)。一個白虎的圖騰,就能走出一群族人。聽長者講“畢茲卡”的土家族,世代崇拜白虎,有一個傳說講述著古老的故事:“在夏日一天傍晚,寂靜的曠野,飛鳥投林。正是稻谷成熟的時節(jié),山里的土家人趁著驕陽威力減退,正趕著收割稻子。這時,一群豺狼偷偷潛入住在山坳的一戶人家,叼走了睡熟的男嬰。在古樹下,一只白虎看到,擋住豺狼的去路,救下男嬰。白虎用虎奶一直喂養(yǎng)這個孩子長大成人,然后,送他回村成家立業(yè)。吃虎奶長大的男孩,長得銅頭鐵肩力量過人,膽識超人。他時常帶領(lǐng)村人打擊騷擾搶劫的土匪,維護(hù)村民的安寧。他叫村人把白虎頭像供在神位上,告訴村人,白虎是‘畢茲卡的家神,它會保佑族人度過生命中的各種劫難?!钡酱?,我仿佛看到白虎的形象又栩栩如生地動態(tài)般呈現(xiàn)在我眼前。
身在高樓,我向下俯視,看到廣場上土家妹子成親的場景,歌聲陣陣,場面歡快,熱鬧。人叢簇?fù)?,各家的親戚族人紛紛趕來,熱鬧非凡,參加這場盛大的宴會。村屋前的四合新居,燈紅瓦凈,鞭聲震天。山坳里,沖天的禮花竄上了山尖。據(jù)說,土家人未過門的新郎在成家前要在女方家打工三年,三年屆滿得到岳父母的認(rèn)可,才能最后取回新娘。新婚時,夫妻還要在房前種下柚子樹,寓意過門后“有子”有福。
早年,我知道祖輩也在三峽深處的一個小村里居住,門前門后都是大山,川桔成片,竹林茂密,青幽幽地找不到上山的路徑。生活的炊煙日復(fù)一日燃在簡陋的柴院屋頂?shù)纳隙恕3鲩T,爬一段山坡,砍幾捆柴木,家族的煙火就能燒到三十,年夜就會旺旺地紅火起來。川江長長的,竹簍背在肩頭,里面裝著柴米油鹽,裝著家人的日子,進(jìn)進(jìn)出出背進(jìn)來,再走出去,從沒有停歇過腳步。這是我的族人嗎?我的族姓一定是輾轉(zhuǎn)流徙遷入三峽深處的,如今,我已無心再去考證了??傊旄鹧赃€豎在村口,那里留著旺盛的香火,是家族的祠堂。問訊世道,我的父輩早已走出了大山,時局不定,仍想奮力拼搏一番,去探尋外面的世界,意向堅定,真理都藏在實用的存在主義之中,仔細(xì)辨認(rèn),要有領(lǐng)路人來點化。而長輩們的世道唯有早年鄉(xiāng)勇與哥老會傳承,土司教宗,無法動搖。如今,我又流浪居住在江水的下游,路的另一端是江城龐大的樓群,現(xiàn)代化的城市,于是就成了我外面的新家。
我們每個人都回不到遠(yuǎn)祖,這是生活的宿命,結(jié)繩記事,文字蒼白,并非能代代流傳,巴文雖然不見了,但巴音仍然在沿續(xù),這就是山里的式樣。輩分走在年年東流的江水里,山腰烙下一串串歪歪斜斜的腳印,眼力與能力被山鎖住,局限窄小,還帶有很多神秘的愚昧色彩。
望著眼前“夷水巴方”幾個酣暢遒勁的大字高懸在牌坊上,那些徽商的故事,又從遠(yuǎn)處隨俗而入。江水真長,匆匆忙忙地趕過來,從不歇止,正所謂高原的動力之源。幾只鷗鷺在打點遠(yuǎn)去的行程。黃鶴樓,金陵古都還有“貞節(jié)牌坊”仍在江流的旅途,蘆山奇秀,黃山夢幻,只是地點不同,立在遠(yuǎn)處,保留著下游平民的本色,一樣榮耀,一樣凄楚。是漢家的門福。雖然屋檐重重,建構(gòu)卻異曲同工,彎曲著翹起,高挑;瓦當(dāng)一溜溜地鋪陳在屋頂上,青黑色,排排相扣,密實地遮擋著下落的雨水,入土,蒸發(fā),再重新回到高原,返程的路仍會非常漫長。我的漢服揣著滿腔城府,還有那些土家人的竹樓。如今,土家人也融入到時代的洪流之中,西裝革履,漢服簡裝與我沒有什么兩樣,進(jìn)化和從流著山外的流行時尚。唯有舞臺上的表演者還是那樣樸質(zhì),勤勉,素服民風(fēng)。
游艇在清晨啟笛,溯江而上,沿江聽不到猿聲,清江大壩阻隔了下游的行程,我們聽從安排,在探索上游的山路。眼前,并沒有拓寬很大的水路,山峰聳立,湖水在漢江平原的低處泊著,不肯來到這里。山太多,坡太陡,水在庫區(qū)只是積淀了深度。水波拍岸,重新掌紋一條新岸。那些山間流失的松軟泥土被新的水位自然沖刷,剝蝕干凈,露出巖壁,露出幽深的洞穴,再勾勒出新的地貌,這就是清江上新的地標(biāo),內(nèi)容或許與旅游契合,衍生出諸多相關(guān)的情節(jié)?;蛟S這些什么都不是,是江水隔離的幻境,藏著期望,藏著遠(yuǎn)景。游艇還在行進(jìn),土家寨定居在半山腰里,找不到平原空闊的場景,臨著山背一幢幢擁擠著蓋上去,錯落無序,山脊為托,基石堅硬。我在想,當(dāng)年的巴人真是活得艱苦,與我三峽的祖屋環(huán)境沒有太大的出入。梯田,茶樹,竹林,舟筏,就是生活的全部套路。太陽落山,亮亮的白晝只醒著一半的時光,山歌或是家事多在背陰的暗處里陳述。而要出山,川江上又會響起“哼呦,哼呦”的纖夫號子,一遍遍抗擊著水流的拍擊。船頭艄公,聚焦灘涂,持舵把航,有多少難以啟齒的沉舟觸礁,已是逝去的痛楚與噩夢。而清江終歸是慷慨的,遠(yuǎn)道而來,帶來豐饒的魚蝦可以下網(wǎng),能夠捕蝦。此刻,我暫時停下來,岸邊不時走來中年的土家族嬸子,手持一籃晾干的銀魚和江蝦,不斷地叫賣,交易不用稱來計量,仍然沿用古老的堆估方式付款,這難以再現(xiàn)的交易方式還在她們手上沿襲,真所謂早年的再版了。
此時,“山歌好比清江水”的悠揚民歌從遠(yuǎn)處傳來,鐘離山近了。這個世界還在規(guī)劃著,一波波延續(xù)著江水的濤聲,但愿土家人的生活仍能神似鐘離山的精致畫面,隨清江水一起走得更遠(yuǎn)。